第九章

隨著出操的軍號聲響,校園裡口令聲、口號聲、腳步聲此起彼伏。徐東福進學員宿舍,先上三層,一層一層走下來,挨屋看。每班都有值日生整內務,掃地、拖地、擦桌子。來到一班宿舍門口,沒有,屋裡沒一點動靜。徐東福奇怪地進去,看到了在上鋪呼呼大睡的王建凡。他伸手摸他的頭,冰涼的,不燒。王建凡閉著眼把額上的手撥拉一邊:「去去去!別鬧!我再睡會兒!」很重地翻了個身,背對徐東福。
    王建凡確定了退學,卻沒辦法像張前、李偉他們立刻就走。那時別的學校還沒開學,好安排,現在學校都開學了,再走,就得滿三個月、等淘汰下來一批後,一塊兒走,一塊兒安排,換句話說,王建凡必須得在這兒熬滿三個月。早晨宋啟良叫他起來出操,他本可以一口回絕,出於對對方的體諒,還是作了請示:他留下來做值日好不好?今天跑10000米,他沒動力。同學們走後他繼續睡。整內務倒是不累,但同樣,需要動力。人做任何事都需動力。
    徐東福找了宋啟良。中心意思,王建凡在一天,就是他班裡的人,不能放任不管得負起責來做好思想工作。國慶節學院將進行全院大閱兵,至時,一班不能拉了隊裡的後腿。宋啟良小心建議:「隊長,到時候,閱兵的時候,讓王建凡在家看家,行吧?」徐東福說:「行。但你認為,班裡頭這樣一個人的這種狀態,對你們班會一點影響沒有嗎?」
    宋啟良愁眉不展回班。隊長說得對不對?對。可是,沒法辦。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王建凡還有不到倆月就走,從此天各一方誰也不認識誰,沒有了利益關係,思想工作咋做?當天晚上班務會,一直掛在一班的衛生流動紅旗被拿走,衛生標兵由五班取而代之。五班人來取紅旗時,同學們有一眼沒一眼看王建凡,王建凡誰也不看,看天,宋啟良束手無策。
    次日早晨彭飛值日,宋啟良看一眼蒙頭大睡的王建凡,讓彭飛留下,總不能讓班裡的內務天天墊底,隊長若問為何少到一人,只能實說。
    同學們出操走後,彭飛捏住王建凡的鼻子把他弄了起來。王建凡看著他:「你怎麼沒去出操?」彭飛揮揮抹布:「我出操誰做值日?」王建凡笑:「看來,宋大班長已然接受了這個現實。」彭飛不笑,正色道:「你這樣下去,一顆那什麼屎壞了一鍋湯的話——哪怕這湯不是你壞的徐東福也會認為是你壞的——你瞧他能饒得了你!你下步還得轉學分配吧?到那時他給你奏上一本,你吃不了兜著走吧就!」王建凡如夢初醒,明白他與這裡還是有利益關係的。
    這天,該王建凡值日了,他認真履行職責,把全班每床被子都拍成了豆腐塊。有了利益驅動日子便不那麼難熬,跑10000米、打旋梯依然困難,那就在整內務這些事上多做彌補。拍完被子,拖地,正拖在興頭上,聽到身後有人叫他,當下驚喜:想誰誰來,正是徐東福!王建凡手提拖把一個向後轉,響亮地答:「到!」滿頭大汗恰到好處地冒著騰騰熱氣。徐東福神情聲音少有的溫和:「這被子,你整的?……我沒事,隨便轉轉,你忙你的。」王建凡奉命繼續忙,不料徐東福又轉回來:「你們班長找你談了談?」王建凡靈機一動,也是實話實說:「彭飛找我談了談!」徐東福眉毛一揚:「哦?他怎麼跟你談的?」王建凡沒想到還會有問題,打了個磕巴後開始瞎編:「他說,那個,不能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要為集體著想要有全局觀念,在一天就應該幹好一天。」說著說著上了路——上了套話的路——越說越流利:「總之吧,他勸我,即使決定了走,既然一時半會兒走不了,那就好好幹,站好最後一班崗,走得問心無愧走得漂亮,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徐東福凝視他:「就這麼幾句大道理就把你給說服了?」王建凡登時後悔,套話好說說圓了難,搜索枯腸圓場:「話是沒有什麼新鮮的,但,同樣的話,從不同的人嘴裡說出來,效果會不一樣,對不對?比方宋啟良來說,我就會覺得他是為他自己,會本能排斥,為什麼?你是班長啊,在其位得謀其政啊,班裡工作搞不好,你有責任的啊!彭飛就不一樣了,人家是一普通學員,人家圖什麼呀!於是,你就會覺得他是真心為了你好……」徐東福打斷王建凡仍無新意的套話,靜靜道:「王建凡,我十二萬分理解你對彭飛的感激和友情,很好。你忙吧。」走了。王建凡拖地,悔上加悔,悔不該在徐東福面前耍小聰明,當下在心裡總結出了格言般警句:對聰明人耍小聰明是愚蠢的行為。
    晚飯後,王建凡閒逛,聽到不遠處傳來陣陣喝彩,循聲看去,彭飛在打旋梯,與羅天陽兩人一組編隊打,正打反打,同樣方向同樣速度,青春在晚霞中飛揚,這才沒過多少天,已然是另一番境界!
    王建凡看著彭飛心情複雜:實在不忍打擊他,但更不忍的是,看他蒙在鼓裡徒勞努力。種種跡象表明,徐東福對他不感冒,下步要走的「一批」裡,很可能已定下有他。他們淘汰了你,卻不告訴你,讓你渾然不知繼續參加各種訓練包括抗眩暈,以免你可能的負面情緒、行為影響到整體秩序。「你」在這裡無足輕重,一個石子一粒沙子,少一個不少多一個不多。整體,全局,才是這裡永遠的最高利益。想到這兒王建凡激動起來:不能再保持沉默,良知不允許。
    他找彭飛談。「彭飛,我勸你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留在這裡。」彭飛敏感道:「你聽說什麼了?」王建凡搖頭:「聽好,下面我所說的每個字都是我的原版原創:你為我打抱不平,作為朋友,我感謝你;作為旁觀者,我為你擔心。」一一舉例,證明自己的擔心不是空穴來風。彭飛聽罷沉吟:「你擔心徐東福會對我打擊報復?」「打擊報復是你的說法;徐東福的說法是,正常淘汰。我個人認為,徐東福的說法更客觀一些。這裡需要的是個人服從整體,局部服從全局,下級服從上級。你呢?思維整個相反,你個性太強。你這種人在這種地方,或者,讓他們削平了你;或者,讓他們開了你。你能讓他們削平了嗎?」搖頭,「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雲蒸霞蔚,彭飛眺望天邊,將自己在入伍宣誓時得到的結論和決心一字字告訴王建凡:「我做好我該做的事,事事處處點點滴滴,不給他一點把柄一點口實,我不信他能置事實於不顧一手遮天。」
    明天學院閱兵。晚點名時,徐東福把已上得很緊的發條又緊了一緊:「上次的文化考試和體能考試,我們分隊的文化分,全大隊,第一。體能,全大隊,第一。」如同魯迅「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貌似冗贅,卻奇特地給了人況味無窮的力度和吸引,學員們一個個筆直挺立目不轉睛。「明天,學院大閱兵,希望同學們再接再厲,保證,大隊第一!爭取,全院第一!」
    閱兵結果,套用徐東福的表達:全院,一分隊倒數第一;全大隊,一分隊倒數第一。關鍵時刻——走過主席台敬禮時——前排彭飛手將軍帽觸碰掉地,後排人為避讓地上的帽子亂了步伐。如同兵敗如山倒,隊列也一樣,前排亂了,一亂全亂。閱兵結束,徐東福讓宋啟良、彭飛留下,由宋啟良指揮、監督彭飛通過主席台,齊步,正步,向左看,敬禮,五十次。一次不合格,重來五十次,再不合格,再重來,還是五十次。話音落下,開飯的軍號聲響,徐東福轉身走開。
    晚點名。徐東福走到隊前:「彭飛出列!」彭飛出列。命令繼續:「向後轉!」彭飛向後轉,直面大家。命令繼續:「脫帽!」彭飛脫帽。命令仍繼續:「把帽子倒過來頂在頭上保持立正姿勢二十分鐘!帽子中途掉落,從頭計時!」彭飛有一秒鐘沒動,走神了,王建凡在閱兵後說的話在腦子轟響:「是,這是個意外,他不會以這個為由開你,卻能以這個為由整你。」一秒鐘後,彭飛執行了命令。整吧!通過主席台五十次,他通過了,餓著肚子!頭頂軍帽站軍姿當眾受辱,沒問題!還有什麼,來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招拆招我絕不會向你低頭!徐東福看了下表,開始晚點名,彭飛面對大家頭頂倒置的軍帽筆挺,紋絲不動。陣風吹過,那軍帽顫顫悠悠顫顫悠悠,一個斤斗,翻轉落地!學員們齊齊「啊」了一聲,徐東福扭頭,看到彭飛拾起軍帽重新放上,他看表:「八分鐘——重新計時!」十分鐘過去,又一陣風,軍帽再次落地,徐東福再次看表:「還差十分鐘,重新計時!」彭飛全身過電般一陣戰慄,他拾起了軍帽,卻沒往頭上放。隊列霎時靜,靜得停止了呼吸。王建凡拼盡全力盯住彭飛看用目光捅他,他不動;徐東福察覺到異常,扭頭,看到彭飛手裡的帽子。
    「帽子放上。」
    「為什麼?」
    「為什麼以後給你解釋。」
    「我現在就需要解釋。」
    「現在的解釋就是,這是命令。」
    「僅僅因為你是隊長,就有權力隨心所欲下任何命令嗎?」
    徐東福再也不看彭飛,面朝隊列:「晚點名到這裡。解散。」
    熄燈號響了,夜深了,校園睡了,於建立陪著徐東福在樹蔭下的甬道上走,無話,只有參差的腳步。良久,於建立問:「彭飛是不是有點讓你失望了?」徐東福反問:「我是不是有點急於求成了?」於建立直言:「有點兒。」徐東福歎:「以後注意。一點點來。一定把他扳過來,讓他明白在軍隊裡,個性與紀律、個人與整體的關係,否則他上不了天;這樣的學員上不了天,可惜了!」
    宿舍裡一片均勻的呼吸,彭飛也在熟睡。他已不在乎徐東福的態度和決定,因為他已決定:走。他對這裡很失望。這裡沒有是非曲直,只有長官意志。遇到好領導,是你命好;遇到徐東福,你惟有走。最難時是做選擇,一旦做出了選擇身心輕鬆,睡眠不期而至。
    第二天是星期天,王建凡瘋了一樣到處找彭飛,校醫院,沒有;軍人服務社,沒有;訓練場,不會有。一籌莫展時看到彭飛背著挎包走來,忙迎上去問他上哪兒了,回說上街了。王建凡倒吸口氣:「誰批准的?」規定新學員三個月內不准上街。彭飛以問作答:「你找我什麼事?」「不是我找你!宋啟良發動了全班找你!」彭飛一笑:「他什麼事?」王建凡痛心叫:「彭飛,你怎麼教導的我你忘了,你下步還得轉學分配!」彭飛沒解釋。他的「決定」不是離開飛行學院,是徹底離開。回家,復讀,重新開始,他還年輕,他才十九,他輸得起;絕不在那個人手底下呆,為了什麼都不,一天都不!有人在叫「彭飛」,是宋啟良,王建凡一把抓過彭飛的挎包塞衣服裡:「千萬別說你上街了!」
    彭飛家來電話了,電話打到隊辦公室,通信員接電話後沒找到彭飛,找了宋啟良,宋啟良讓大家分頭找。彭飛撒腿往隊辦公室跑。家裡從沒打過電話,是不是,媽媽出什麼事了?
    海雲沒事,只是擔心兒子。打上次寄來了穿軍裝與戰鬥機合影的照片,她連著去了兩封信,都沒回音。這天湘江下部隊回來,她跟他說了。湘江笑她多餘,進了飛行學院就是進了保險箱,從上到下從裡到外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管。萬一有事,組織上會第一時間通知,他不回信肯定是忙。海雲放下了心。吃過飯,把兒子照片拿給湘江看,湘江瞅著直樂:「就這破殲五,退役多少年的,瞧他還挺美!一幫傻小子!」海雲說:「你不覺得他成熟些了?」湘江道:「軍裝的作用。軍裝可以使歲數大的人顯年輕,可以使年輕人顯成熟。」海雲不滿:「這人真是!怎麼就不能肯定一下兒子?」湘江分辯:「他要在這兒,我肯定會肯定他——」海雲某根神經被觸動,幽幽道:「可惜他不在。小時候,盼他長大,長大了,盼他遠走高飛奔自己的前程,等他真走了,心裡頭又空得不行……」湘江就怕她說這些,趕忙打斷:「哎呀你可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海雲一笑:「本行?概括得好!」湘江語塞,片刻:「你要實在想他,給他打個電話?」海雲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怎麼打?咱又沒他電話,他根本就沒電話!」湘江哼一聲:「只要在部隊,只要知道他的單位,我就沒有找不到的人!」伸手拿起電話,被海雲按死:「會不會對他影響不好?」湘江笑歎:「偶爾為之,問題不大。」
    彭飛來到隊辦公室,辦公室沒人,話筒擱桌子上,孤零零的。他抓起電話喂了一聲,聽到熟悉的一聲喚:「飛飛!」從耳朵淌進心底,淚水嘩地出來洶湧澎湃令他猝不及防。「飛飛!飛飛?」那邊傳來一迭聲叫,彭飛深吸口氣,回叫了「媽媽」。自以為聲音正常,媽媽卻發現了問題:「你鼻子怎麼齉齉著,感冒了?」倒給了彭飛理由:「啊。現在好了。」「我說這麼長時間沒來信,肯定有事!發燒了沒有?好徹底了沒有?沒好徹底千萬別硬撐。得吸取你爸的教訓,感冒了不好好治弄成鼻炎,被淘汰……」彭飛想說:「別說了媽媽!」說不出,淚水哽住了嗓子,哽得痛,心更痛,為媽媽的關心裡蘊含著的那個期望。一隻手把送話器緊貼身上,另一隻手掏手絹摀住鼻子清理鼻腔,確定能說話時,用開朗輕鬆的語調說:「媽媽,我不想在這兒干了。我已經買好火車票了,後天到家。」硬硬的紙板車票貼放軍裝前胸的兜裡,他剛才上街是為買它。
    海雲大吃一驚:「怎麼回事?」彭飛說:「回去說吧。」海雲穩定情緒,按照自己的分析試著說:「飛飛,部隊肯定苦,走前你爸爸跟你說過。這需要一個過程,頂過去這段,就好了……」彭飛道:「我不怕吃苦,」為不哭他的聲音略顯生硬,「我各項成績優秀不信你可以讓我爸打電話問——」為「優秀」他竭盡了全力,收穫的卻是慘敗,極度痛苦屈辱沮喪無助衝破了意志力外殼的包裹,淚水再次湧出塞住口鼻卡斷聲音。海雲焦急萬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飛飛!」彭飛大口吸氣,大口吐氣,調整呼吸:「媽媽,人,肉體上可以受苦,精神上不能受辱。我們隊長他,心理變態,他是個變態!」大致明白了問題的方向海雲不再追問,急急忙忙道:「聽我說飛飛,媽媽馬上過去。在媽媽沒到之前你不要採取任何行動該幹什麼幹什麼!火車票不要管它廢掉算了!記住,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一定等媽媽到了再說!」
    在海雲等彭飛接電話的工夫,湘江有事去了辦公室,母子通完話他還沒回來,給海雲以獨立的空間時間將事情的紛亂頭緒捋清楚。一、馬上買火車票,買最早的車次;二、不告訴湘江,徒然增加他的負擔,且於事無補;三、找個離家外出的理由:林子燕約同學們去她丈夫開的怡景莊園住幾天,在遠郊,幾天不一定。
    是夜,彭飛幾乎沒睡。頭一夜下決心走時的輕鬆不復存在。才發覺事情遠不是他想的那麼簡單,他的事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是與他有關的所有親人的事,尤其,是媽媽的事,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人但不能不在乎媽媽。媽媽會是什麼態度?輾轉到不知幾點剛迷迷糊糊要睡,起床的軍號聲響,他只得硬撐著起來。媽媽囑咐他,在她到前該幹什麼幹什麼,他答應了的。
    王建凡向宋啟良請示:「班長,今天的值日讓彭飛做吧,我們倆換,我出操。」他今天值日。宋啟良好心提醒:「今天跑10000米!」王建凡表示知道。宋啟良讓彭飛留下值日,並特地說明是王建凡的意思。彭飛只點下頭,看王建凡一眼的意思都沒有,更別說表示感激。心身疲憊得麻木。
    教導員於建立匆匆向學院門口走,哨兵來電話說他們隊學員彭飛的母親來了,放下電話吩咐通信員把家屬房收拾出來向外走,走幾步折回,匆匆查彭飛資料,確定了其母是「隨軍家屬」。一路走一路嘀咕:她來幹什麼?上周班長會宋啟良提了句彭飛家來過電話,當時沒在意,現在想,是不是彭飛跟家裡告了狀,他母親來興師問罪?父親是領導,母親是家屬,前者有權有地位,後者什麼都沒有包括沒覺悟,這種組合的父母最難對付。平心而論,他認為徐東福對彭飛的做法過了,作為搭檔他都覺得「過」,何況人家父母?
    彭飛母親與想像中的不一樣。想像中是一個燙著卷髮體態肥臃的中老年婦人,結果相反,直髮,清瘦。最大的不一樣是,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透著股知書達理有文化有教養的勁兒。但,人不可貌相;再,就算她表裡如一,往往,有文化比沒文化的更難對付。哪有學員入學剛一個月家長就跑來的?她肯定有事。
    於建立帶海雲向家屬房走,彷彿隨意地問:「您來,彭飛知道嗎?」海雲猶豫一下,不知兒子怎麼跟領導說的,就實話實說:「知道。」又補充:「具體時間不知道。」證實了於建立的分析:她來,他們母子事先在電話裡溝通過。家屬房已收拾好,鋪上了乾淨床單枕巾,臉盆裡有水,桌上有暖壺,掂一掂,滿的。於建立讓通信員跑步把彭飛叫來,馬上下第二節課。海雲忙制止:「中午再說,不要影響他上課!」這話給了於建立兩個信息:一、她雖是家屬但還不算不懂事;二、她想讓兒子在飛行學院幹下去。
    通信員走後,於建立讓海雲洗把臉,喝口水,休息一下,坐了一夜的火車。他呢,去食堂安排一下午飯,下午和隊長一塊兒過來,徐隊長去大隊開例會了。說完想走,沒走得了。對方接著他的話自然而然跟他聊上了:「噢,徐隊長開會去了。……徐隊長多大了?……二十八就正營了!肯定很優秀了?」貌似閒聊,句句有的放矢,這「的」正是徐東福。要不,在她面前的是於建立,若為沒話找話說,也該問問於建立「多大了」而不是「徐隊長」。於建立格外謹慎:「是。徐隊長是我們學院最年輕的正營,比較全面。帶過兩屆學員,成績在學院都是最好的。彭飛他們是他帶的第三屆。」緊接著這話她又問:「彭飛在這裡表現怎麼樣?」於建立字字斟酌:「能力很強,成績很好,在同學中有一定威信……」邊說腦子裡邊飛快轉,考慮到關鍵處時,怎麼說,後悔沒先給徐東福打個電話溝通一下。這時一聲「報告」,通信員進來,叫他接電話,於建立如獲大赦溜走。
    得知彭飛母親駕到,徐東福冷笑,苦笑:如果這事攤宋啟良身上,他母親能來嗎?不能。彭飛母親就能,人家是首長太太。這事解決不好——不合彭飛母親意——她有可能會通過她家首長找到上頭去。主力部隊的師長如同大樹,地上看是一株,地下根系粗壯發達八方延展,你根本不知它能抵達何處!午休後,徐東福跟於建立一塊兒去家屬房,直走到門前都沒想好這事該怎麼對付,敲門時思路剎那間清晰:來了好!三方對質,免得當媽的只聽一面之詞!不料彭飛不在,上課去了。事先告訴宋啟良通知他下午不必上課,陪陪他媽他媽剛到,他還是去了。
    是海雲堅持讓彭飛去,午休結束號聲一響就催他走。彭飛跟媽媽講道理:「我主意已定,上課已沒意義。」時間不允許多說,海雲動手推他:「什麼你『主意已定』!要依你的主意你現在已經脫離部隊成了逃兵,戰時逃兵要判三年以上七年以下的拘役,就是平時給你一個處分那是輕的!」彭飛扒住門框同媽媽據理力爭:「我走了再回來,他給我處分;我走了不回來了,他怎麼給我處分?」「不回來你打算幹什麼?上學?工作?身上背著一個『逃兵』的污點,誰要你?走!趕緊地!」不由分說。彭飛只好走,打算上完課回來再跟媽媽好好說。
    海雲張羅徐東福、於建立坐,抱歉說走得急沒能帶點好吃的。邊說邊收拾桌上的碗筷盤碟——母子吃飯時一直說話,直說到剛才沒顧得收拾——於建立幫著收拾,徐東福小半個屁股挨椅子邊坐著,直挺挺的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一切就緒,海雲開口,說正事。無論從輩分還是身份,這事兒都該她先說,先表態。她說:「彭飛的最大缺點是,個性太強。客觀原因,獨子;主觀上,我的教育有問題。覺著他父親長年不在家,虧欠他,便想在我這方面多做彌補。家中的一切他是中心,把他給慣壞了寵壞了,以至於他受不了委屈吃不得苦……」徐東福、於建立對視,同感意外。於建立忙道:「不不彭飛很能吃苦,在這點上,有些農村來的學員,都不如他。」徐東福連連點頭:「是,是是!」海雲搖頭:「我指的是精神上。精神上這個孩子不夠堅強,過於自我。從小到大他一直順利,順慣了。」
    這就是那次談話的主調:母親做自我檢討的同時,替兒子檢討,且態度極其誠懇,沒絲毫指責的意思,暗示都沒有,反倒令徐、於二位緊繃的神經越發繃緊:她不是來興師問罪的,那來幹嗎?千里迢迢跑來做檢討?不可能,不合邏輯。離開家屬房倆人嘀咕了一路,始終未能找到那個合乎邏輯的解。
    下午上課,彭飛被教員叫起答題,答得謬之千里,氣得教員用教鞭啪啪敲打講台:「動量單位怎麼能出來個焦耳呢?你MV相乘怎麼也乘不出焦耳來吧!」他應該拿教鞭去敲彭飛的腦袋,他早就發現了,那腦袋一直在開小差。
    經媽媽提醒,彭飛也覺擅自離隊回家的想法是衝動了。退學媽媽似不同意,他內心深處,也有所不甘,那麼,解決問題的辦法只剩下了一個,調到別的分隊。好不容易熬到下課跑回去跟媽媽說,媽媽居然還不同意。理由是,如果調到別的分隊再不如意怎麼辦?彭飛說不可能,不可能所有人都像徐東福那麼變態。海雲卻不覺徐東福變態,一點都不。她親眼見到了他,親自接觸了他,那分明是部隊常見的青年軍官,形象上都是:中等身材筆直,軍裝水似的貼附於身,膚色黝黑,長年戶外作業的結果。她對彭飛說:「他哪裡變態了?別人我不瞭解,你爸,經歷過的,比你一點不容易。飛飛,咱啊,是順慣了當中心當慣了——」為避免話說得過於刺激,特地換了人稱,把「你」換作「咱」。他手一擺打斷她:「別說了媽媽!總之,不在徐東福手底下干,是我的原則!」
    想不到她的小心體諒卻慫恿了他的自大,給了他可以固執己見的錯覺,海雲終於火了:「你的原則?我都懷疑你懂不懂什麼是原則!當初,因為你爸說你兩句你就放棄原來的計劃堅持考飛行學院,現在,碰到點困難又要放棄又要改弦易轍!不是不讓你有個性,但是,只有個性,以為這個世界是為你準備的得繞著你轉,你將一事無成!當然當然,你是成年人了,最終何去何從,你做主。你真要回家我也攔不住,也不能把你關家門外頭,但,」她一字一字道,「我會對你失望,很失望很失望。」說話時的語調神情,更重要的,最後那句話的內容,令彭飛驚愕,沒容他細想,通信員到,請他們去隊辦公室接電話,彭師長電話。
    幾分鐘前,下班回家的湘江接到林子燕電話,說找海雲,由此得知海雲說的同學聚會純係子虛烏有。聯想妻子走前剛跟兒子通過電話,分析她的外出可能與其有關,便試著打了這個電話,從接電話的通信員口中得知,他的判斷準確無誤。聽妻子扼要說了事情的經過,他叫她讓彭飛接電話。對彭飛的巨大憤怒失望令他冷酷,並通過電話線,把這冷酷分毫不差傳遞過去。
    「路是你自己選的吧,啊?沒人拿槍逼你吧,啊?就算你們隊長是變態別人受得了怎麼單就你受不了?受不了你也得受!開弓沒有回頭箭!這個家,拒絕逃兵!聽說過破釜沉舟吧,聽說過背水一戰吧,聽說過置之死地而後生吧,你現在的情況就是!出了問題自己解決彭飛同志,天塌下來自己想辦法彭飛同志,不要動不動就找媽媽你已經不是那個小男孩兒了!你走前我跟你說過現在再給你說一遍說最後一遍:成年意味著不僅要自己做出選擇,同時要為自己選擇的後果負責!」
    話說得標點符號都插不進去更別說給對方置喙餘地,話畢就掛,彭飛遭此狂砸,手舉傳出「嘟嘟嘟」忙音的話筒,原姿勢站那裡發蒙。海雲摘下他手中的話筒,放下:「你爸說什麼?」彭飛醒過神兒來,哼了一聲:「老一套!沒什麼新鮮的!」熄燈號響,他對媽媽道:「吹熄燈號了,我得回隊裡了媽媽。」說完走,走得頭也不回,「回隊」是他目前惟一的出路。從前,潛意識裡他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無條件隨時接納他的人:媽媽;一個無條件隨時接納他的地方:家。顯然不是這樣。媽媽和家都有底線,這底線他不能觸碰。
    海雲走前上了趟街,買回一大堆零食。作為資深軍人家屬,她太清楚家屬來隊必帶的東西是什麼了。來時走得急加上有心事,沒帶,走時就得做彌補。進門不久,彭飛到,訓練剛結束,滿身滿臉的汗;進門就翻包,如同小時候放學,進門就看餐桌。從包裡找出根火腿腸,手撕不開直接拿牙去咬。海雲笑著歎氣,洗毛巾,扭干,拽過他的髒手使勁擦:「上午幹什麼啦這一身的汗?把東西拿去些給同學們分分,回來時順路買的。噢,我去火車站了,買火車票,晚上八點十分的車。」
    聞此,彭飛抽出手扭頭走開,邊嘟囔:「太累了我得躺躺上午搞了個五公里負重越野……」一側身仰倒床上,同時,一隻手彷彿無意地,搭蓋住眼睛,慢慢慢慢,有淚水自那手背下出來……海雲趕緊轉過頭,在臉盆裡嘩嘩洗毛巾同時高聲道:「飛飛啊,給媽媽打飯去!過點了!」
    兒子響亮地應著從床上跳起,躲開海雲視線大步走了出去。海雲倚住門框目送,想起句老話:女孩兒富養,男孩兒窮養,女孩兒寵著養,男孩兒苦著養。老話之所以能成為老話傳下來,有它的道理。她現在能做的只有,硬下心來,不給他一點退路一點幻想……正午的強烈陽光刺痛了眼睛,眼淚嘩嘩。
    湘江親自開車去火車站接她。夫妻見面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索性先不說。上車,車駛,駛出火車站。一個大男孩兒騎車緊貼他們的車身超越,弓腰撅臀用力蹬著年輕的雙腿,在人流車縫中魚一樣鑽來鑽去,消失。海雲收回目光,自語般:「他長高了,很黑,也瘦,成績很好,文化、體能,都好……」說不下去。湘江把手放她腿上,輕輕拍著像拍嬰兒:「得有這麼一個過程,從男孩兒到男人,得有這麼一個過程。海雲,現在的情況我分析是這樣的,只要你能挺過去,他就能挺過去。」
    上午的課目是10000米跑,隊伍已跑成了馬拉松,體育教員騎自行車跟著,認為誰偷懶了便用手裡的樹枝戳誰,徐東福站在不遠的樹蔭下看。彭飛有些跑不大動了,步子漸慢,漸成了走。教員騎車嗖一下過去,照他肩膀「啪」就是一樹枝:「跑起來!」他不清楚彭飛已領先最慢學員三圈之多,一百多學員呢,都繞著圈跑,搞清楚很難。但徐東福清楚,一清二楚。他繼續密切關注彭飛:彭飛沒做任何辯解,一咬牙,執行命令,跑了起來。徐東福噓了口氣。
    訓練結束,徐東福叫住彭飛,說有件事想問他。彭飛心「通」的一跳,不消說,「不假外出」東窗事發!這事只王建凡知道,王建凡不可能出賣他,是那張火車票。當時他從軍裝前兜拿出票,猶豫著交出還是銷毀,有人叫他,匆忙間他把它塞到被子下頭,顯然被發現了。一念之差,真正一念之差。否則,不論交出還是銷毀,他都不必面臨此時的被動。彭飛筆直站立,靜待發問。發落。
    徐東福開口:「王建凡決定退學時壓了幾天床板,正常反應;但後來莫名其妙來了個180度大轉彎,據他說是你給他做了工作,我想問你,你怎麼給他做的工作?」彭飛傻呆呆看徐東福,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機械答:「我跟他說,說,你要再這樣混下去,一顆那什麼屎壞了一鍋湯的話,哪怕這湯不是你壞的,徐、徐……徐隊長——」徐東福打斷他,伸出根食指在他臉前左右晃著糾正:「別客氣,『徐東福』,你當時說的是徐東福!是不是實話我聽得出來,說實話!」彭飛一挺上身:「是!我跟他說,哪怕這湯不是你壞的,徐、徐東福也會認為是你壞的。你瞧他能饒得了你?你下步還得轉學分配吧?到那時他給你奏上一本,你吃不了兜著走。」「完了?」「完了。」「是實話。你跟他說的正是我想跟他說的。可惜這話我不能說只能由第三者由你們說,我說就成威脅了就淺薄了,搞得不好適得其反,激化矛盾導致對方破罐子破摔。行,彭飛,是個帶兵的思路,帶兵就得,恩威並施。」走了。
    彭飛呆若木雞。
    彭飛被任命為一區隊隊長。一個分隊兩個區隊,區隊長相當於連隊的排長,不同的只是排長是幹部,區隊長由學員擔任。鑒於區隊長責任權力比班長大得多,選任起來也慎重得多。任命彭飛出於兩方面原因考慮:一是他自身原因,成績好,有能力,在同學中有威信;二是想通過他來加強一班的領導力量,一班長宋啟良能力太弱。於建立基本同意徐東福意見,只擔心彭飛反覆,這也正是徐東福的擔憂:如果彭飛能有宋啟良對自己的那股子韌勁、忍勁、狠勁,忍辱負重逆來順受,那該有多完美。
    區隊長任命宣佈後的次日傍晚,於建立給了徐東福一張火車票,彭飛交給他的,同時交代給他的,是火車票來歷。徐東福捏著那張小小的硬紙板恍然:「這就是答案了,他媽為什麼突然跑了來的答案!」於建立笑著點頭:「來救火。」徐東福後怕:「你說,要是他媽那天沒打電話,要是彭飛在電話裡沒跟他媽說這事,要是他媽沒來,要是彭飛真的回了家……不能想不能想!這是個教訓,操之過急!」於建立安慰:「結果好就好。這結果就是,彭飛不僅沒走,還主動把這事說了出來。」徐東福氣道:「他說出來他輕鬆了,倒把難題推給了我們。你說,他悶了這麼些天不說,怎麼突然想起來說了,你下午那堂課起了作用?」
    下午政治課,教員有事於建立臨時代了堂課,主題是「忠誠」,忠誠教育是飛行學院的重點。除軍隊各兵種共需的保密原因,培養飛行員的造價和飛機造價及飛行員執行任務的特殊方式,使各國軍隊對飛行員的忠誠要求,均放在首位之首。除加強教育,發現道德品質有問題一律淘汰。培養出一名殲擊機飛行員得700公斤黃金,轟炸機飛行員800公斤,一架飛機三個億,上了天就是「將在外」。
    聽徐東福如是說,於建立笑起來:「你當政治課是什麼?去痛片,麻醉藥,用上就見效?我覺得還是他的基本品質起的作用,我們讓他當區隊長,他不想愧對這份信任。」徐東福點頭:「他現在什麼態度?」「由我們裁決。」「他這算什麼性質的錯誤?不假外出不用說了,算不算逃跑未遂?」「那怎麼能算。人家根本沒有逃跑何來『未遂』?」「這就好辦!不假外出,得給個處分;主動坦白從輕處理,給個隊前警告就可以了。」於建立大笑:「隊前警告不入檔案!你呀,小心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剛開始對他是,百般刁難——」徐東福抗議:「怎麼叫『刁難』?」「好好好不是刁難是嚴格要求,現在呢,又百般保護……」「不管是刁難還是保護,都因為他值得我這樣做,值得我費心付出,他要強。男人首先得要強。當然了,缺點是,過於要強——」「有點像你。」「所以我才會針對他的缺點,用你的話說,刁難他,我不能讓他步我的後塵!」

《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