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雲和湘江不同意彭飛的選擇。之前他們給他介紹的哪一個,條件不比安葉強?長相,學歷,職業,家庭。就算前兩條安葉不輸於她們,後兩條呢?職業是記者,工作時間不規律,沒孩子時還湊合,等有了孩子,家誰管?搞不好會直接影響彭飛發展。家庭是工人家庭,你可以沒有門第觀念,但相同家庭出來的人一致的地方比如生活習慣,就是要多,可減少很多婚後的磨合,你憑借道德優勢去指責他人基於現實的提醒,無禮也幼稚。這件事湘江自然不會跟兒子正面接觸,一直是海雲出面,海雲也談不通。不久前接彭飛電話通知,要帶安葉回來,讓二老見見。
週六湘江回家,進門一愣,家裡乾淨得水洗過一般,他進門時海雲正站在窗台上換窗簾,下來時沒站穩差點崴著腳。湘江禁不住埋怨:「至於嘛,一個女孩子來,搞得你這麼緊張!」海雲說:「得給她做個榜樣,怎麼持家怎麼做妻子怎麼對待自己的丈夫。」湘江笑歎:「是不是還得搞個交接儀式什麼的,正式把你兒子交到另一個女人的手裡?」海雲不笑,邊向廚房走邊說:「如果飛飛定下跟她,那麼,這次就是正式交接。」
湘江想不通。安葉有什麼好,非她不可?說是「談得來」,廢話!談不來你們能談戀愛?可「談」得來不一定就能「過」得好,談戀愛和過日子是兩碼事!海雲聽丈夫又開始嘮叨這些陳詞濫調,很煩:「都這時候了,兒媳婦馬上進家了,沒用的別說了!」湘江哼一聲:「是不是兒媳婦,還兩說著!」海雲皺眉:「這事你得識時務,兒子打定主意要跟她,你非不讓,只能招他煩。」湘江一笑:「在他眼裡我一直是惡人,多當一回也無妨。」海雲說:「問題是,做了惡人還沒用。」湘江說:「不一定。那女孩兒來了,我得告訴她,別光看那些表面的光鮮,藍天呀白雲呀什麼的,實際上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安葉跟著彭飛走,離彭飛家越近,越緊張,到樓下,乾脆站住。彭飛百般寬慰:「跟你交個底安葉,我媽那邊你放心,我爸那人,怎麼說呢?當領導慣了,發號施令慣了,可能說話會生硬一點,不那麼好聽。但不管他說什麼,你盡可當耳旁風,為什麼?因為我們家領導是我媽。……走!」安葉仍不動,彭飛拉她的手,那手冰涼,彭飛憐惜地:「真沒事安葉,我媽好對付,你只要勤快點能吃苦——」
一個「勤快點能吃苦」提醒了安葉:她這次來相當於面試,公婆、尤其婆婆面試什麼?肯不肯幹,能不能吃苦,溫不溫柔,概括起來倆字,賢惠。有了努力方向就有了底,當下跟彭飛上樓。到家門口,把一直由彭飛提著的兩個箱子提過去一隻,彭飛立刻會意撒手,慌張中都未察覺安葉把重的那只箱子給提了過去,等想易手時已遲,門開,海雲出現面前。
彭飛果斷單手提箱,另一手空甩著大搖大擺先行進去,任安葉一手拎包、肩背雙肩包、一手提箱子跟他後面。那箱子於安葉是過沉了,壓得她身子偏向右側——戲路子對,戲過了——海雲看著,心裡明鏡似的,但沒覺好笑,反油然生出憐愛:這倆孩子,為他們這份感情得到認可,煞費了苦心。
這天,吃罷晚飯,彭飛招呼爸媽到客廳看電視,讓安葉收拾桌子洗碗,海雲理解兒子,很配合,任安葉一人在廚房忙活。坐了一會兒坐不住,對彭飛:「飛飛,去幫幫她。」彭飛擺手搖頭表示「甭管她」,海雲責備:「她現在還是咱家的客人。」彭飛這才很不情願似的,從沙發上起來去了廚房。
安葉正在刷鍋,炒菜鍋,生鐵的,很沉,鍋把手也不那麼光溜,彭飛一進廚房馬上接過去刷,安葉站旁邊,伸手讓他看自己的指頭,才幾天工夫,指尖磨起了毛刺兒。彭飛心疼責問:「怎麼不戴手套?」安葉笑:「咱不是『能吃苦』嘛!」
這幾天彭飛媽媽有意無意跟她說的都是,做軍人的妻子,首先得「能吃苦」,並以自己為例:從前與丈夫兩地分居,隨軍後,一年十二個月有十個月家裡還是只有你。總之吧,家裡的一切,都得靠你,別想指望丈夫。這幾天在彭家對她來說,是面試也是見習,見習後心裡更有底了,彭飛媽媽說的那些所謂的苦,不過如此,惟一讓她不能理解的是,她作為名牌大學的高材生,怎麼能做到從三十多歲起就不工作待在家裡?彭飛卻聽出了安葉這個問題後頭的問題,溫和道:「聽我說安葉,我不是我爸,我保證不讓你走我媽的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態度,生活態度決定生活道路。」安葉一下子摟住彭飛,臉貼那溫暖的背上,眼睛濕了。她這次來,不僅是被面試,也是面試。他們挑她,她也挑他們,雙向選擇。現在她決定了,這輩子,就他了。
彭飛和安葉週三就要走了,週二晚上,湘江特地趕回來為他們送行。吃飯時丁潔呼安葉「速回電話」,安葉請示後,離開餐桌去客廳給丁潔電話,通過安葉這邊的話語可斷定,二人說的是關於某篇稿子,說了好久,久得彭飛如坐針氈。湘江終於開口:「安葉工作很忙啊?」一直處於高度警戒狀態的彭飛立刻給出父親想要的終極答案:「我們會處理好的!」湘江眉毛一揚:「哦?你們打算怎麼處理?」彭飛一時回答不出,湘江哼一聲:「只有決心和願望,沒有計劃沒有方案,以為感情是萬能的,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幼稚!彭飛啊,我以過來人的經驗告訴你,婚姻不是兒戲,尤其對你來說!」
彭飛反感至極,反感他的話,更反感他的人:餐廳客廳連著,你說這些話不能小點聲嗎?就是想說給安葉聽,是不是?為了討你們歡心她這麼努力你無動於衷,不惜直接對她開火給我來一個釜底抽薪,太惡毒了!低低地一字字地,他對父親道:「爸爸,我的事情我做主,可以嗎?」湘江頭一點:「可以。如果將來出了問題——」彭飛接道:「與你無關!」湘江說:「希望你說到做到!」彭飛一笑:「到目前為止,我說到的,想做的,都做到了,不是嗎?」其間的暗諷令湘江勃然大怒:「是!希望你以後也是!有了困難,不要找我們!」彭飛定定道:「放心。天塌下來,我們自己扛,絕對不會、尤其不會,麻煩你。」湘江還要說,海雲一聲低喝:「行啦!」
安葉打完電話了。一家三口齊齊扭頭看去,安葉走來,笑盈盈的,顯然什麼都沒聽到。這會兒湘江方感後怕,為自己的魯莽:如果他那些話安葉聽到了並反應了,以彭飛的脾氣、他的脾氣以及父子一直的關係,會是什麼樣的後果鬧出什麼事來?不能想。
三人都不知道,彭飛父子的對話安葉全聽到了,那時她和丁潔已通完話了,為避免各方難堪,保持通話狀直到父子爭執結束。回到餐桌前,該吃飯吃飯該說笑說笑,飯後,收拾桌子刷碗一如既往,直到與彭飛單獨相處,方放聲慟哭提出了分手。她的隱忍和顧全大局讓彭飛倍加憐惜,同時對父親的惡劣行徑倍加厭惡。
……
安葉成了二團飛行員妻子的標桿。
婚後第一個春節,小兩口本打算去雙方父母家走走,先去彭飛家,過完大年三十,去安葉家。跟雙方父母說了,回家的東西買了,不料去烏魯木齊執行人工降雪任務的彭飛沒能回來。那年入冬來新疆地區偏暖降雪量少,沿天山一帶冬麥產區出現了少有的旱情,國務院希望空軍運輸機部隊配合氣象部門實施人工降雪。彭飛機組過了元旦就去了,去那裡等待合適人工降雪的天氣條件,一直等到春節將至,最後一刻,安葉自己回家,回自己家。回去還得做爸媽工作,什麼奉獻啊犧牲啊個人利益服從國家利益啊,一通大道理。當然她不會那麼直白地講,她講得委婉入耳入心,新瓶裝舊酒是記者的強項。
還有很多很多日常的不盡如人意。最簡單的例子,成家了,有家了——婚後團裡分給彭飛一套小兩居——這個家距團部只十分鐘的路,一日三餐,他不能回家吃,得吃空勤灶。一次安葉下班回來路上,看到路邊有不少人家把小飯桌搬到家門外,一家人露天圍坐吃喝說話,彼時司空見慣的情景,此時竟令她突然間熱淚盈眶——她和她的愛人連一起吃頓飯,都難;睡覺也是,非休息日,彭飛一律得住空勤樓,黃金之身不管吃睡都得在組織的監督保障下。婚前她做好了思想準備,泰山壓頂志不移;身臨其境方知,真正需她對付的不是泰山壓頂,是滴水穿石般日常的反覆的瑣屑磨蝕。她開始認識、佩服婆婆,譴責自己軟弱的同時決心向婆婆學習,大概因思想準備充分,她比婆婆做得還好,在支持彭飛的同時,不耽誤自己的工作,懷孕了都沒耽誤。
她懷孕時彭飛奉命參加空地聯合演習正是她反應最重的時候,彭飛離家前她吐得翻江倒海不能自已,卻擺手叫彭飛快走不要遲到。團長得知此事大發感慨:「很多人說,幹我們這行的找老婆不能找事業型的,得找那種能以你為中心、能做到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全然忘記他自己就是這觀點最堅定的擁躉者倡導者踐行者,「哪裡是這樣的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叫什麼?叫盲目!彭飛和安葉這種相互理解比翼齊飛的叫什麼?叫覺悟!兩相比較,後者好!」
安葉的出色贏得的不僅是二團上下的認可,還有公婆。她懷孕的事情更是讓海雲喜上加喜。一喜自然是為了將有孫輩,加上的那一「喜」是,彭飛自己也做了父親後,可能會慢慢理解父親。自為安葉的事情鬧翻,父子倆至今不說話。海雲理解彭飛的怨恨,但,父親不對的是方法,出發點是好的,你怎麼就不能看到這個「出發點」?湘江對此保持沉默,她知道他很難受,很難過,前所未有。從前,父子長時間不說話也是有的,從沒見湘江如此在意過,他是老了。男人對孩子的從不在意到在意,是從年輕到年老的典型象徵。她跟彭飛說了很多次,說不通,有些事情光說不行。比如安葉,婚前對婆婆的話只是理論上聽聽,一旦自己進入了角色,方才真懂,信中電話中,多次跟婆婆表達過這種感受。到目前為止,婆媳關係和諧,與沒住一起肯定有關,但與二人還算得上志同道合也有關。對彭飛父子關係,婆媳一致著急,一起努力,沒有結果。這件事固然湘江有問題,發展到眼下這個態勢,彭飛得負全責:給家裡打電話,父親接的電話,你自然而然叫聲「爸爸」,堅冰不就打破了嗎?不掉價也不尷尬。他不。聽到是父親的聲音,張嘴一句:「我找我媽!」連個稱呼都沒有,更別說寒暄問候。如果「我媽」不在,他就直接掛電話。眼下海雲只願彭飛做了父親,能夠親自感受做父親的許多無法兼顧時的無奈。這一天快了,還有兩個月,安葉預產期是兩個月後。
這天下午安葉沒去上班,在家寫稿,寫完後,為自己和肚子裡的孩子做好吃的。懷孕反應過去後,胃口出奇的好,吃什麼都香,吃飽了沒過多會兒又餓。胃口好加上有了做飯動力——自己做飯自己吃有什麼意思——現在家裡終於是兩個人了,她做得精心細緻。魚肯定有,吃魚對孩子腦子好,懷孕後她買了本日本兒科醫生寫的《育兒百科》,每天照著書本起居飲食。尿布是婆婆給準備的,舊秋衣褲撕的,軟軟的,洗了,曬了,讓人捎來時還能聞到一股太陽味。同時婆婆還把彭飛小時候的小棉被小褥子小衣服都捎來了,說是嬰兒穿舊衣服好,舊衣服不磨皮膚。孩子在肚子裡踹了一腳,安葉停住手,細細體會。他在她的身體裡,與她同呼吸共命運。未來不久,會在她的身邊,與她在一個家裡共同生活。是孩子而不是丈夫,給了她這個名副其實的家,有家的感覺真好。安葉細細切蔥絲,做清蒸魚用,風從敞的窗子吹進,帶著涼意,濕意,外面下雨了,清新怡人……
彭飛完成了長達三個月的協轉任務,返部。他是機長,許宏進是飛行員,飛機編號028,他們前一架飛機的機長是老劉。老劉飛機前方出現了積雨雲,他呼叫後面彭飛提前向東繞飛,他們則預備從兩雲間的縫隙中穿過,憑經驗判斷,後面的飛機來不及。果然,他們剛穿過去兩塊雲便在身後合二為一。航空氣象學說:嚴禁在雷暴區或積雨雲中飛行。強烈的升降氣流、雷電、冰雹、嚴重結冰以及惡劣的能見度,任何一項都足以置飛機於死地。彭飛駕機向東繞飛,卻不料一塊巨大的雷暴雲泡已先期到達並堵住了航路。大雨如澆如潑,飛機被氣流打得如浪谷中的一葉小舟,閃電小青蛇般在風擋玻璃上跳躍,隨著一聲巨響,飛機被雷暴擊中,通信艙下部被擊穿,強大的氣流夾著液壓油劈頭蓋臉向機組人員襲來,彭飛向地面急呼:「028被雷電擊中!」
機場警報聲驟然響起,飛行教室的飛行員們聽到了警報聲,起身向外衝,人們一下子把僅有的兩個門塞住,等不及的人登上窗子向外一躍而出,向機場跑;警報聲響徹營區,家屬們從各個家裡衝了出來,向機場跑。安葉也聽到了警報聲和人聲的嘈雜,出門,下樓,正好有飛行員從樓前跑過,有人在問:「被擊中的是哪架飛機?」有人在答:「028!機長彭飛!」
機艙內,許宏進報告儀表失靈,油門桿失效,內外聯絡中斷,因飛機劇烈震盪他的臉不知哪兒被磕傷,滿臉是血,作為機長彭飛連聲問候都沒有,顧不上;機械師報告的消息令人稍慰,發動機、機翼、尾部都是好的,其時機械師腿已被撞斷自己尚不知情,只感疼痛劇烈一聲沒吭,怕分散機長注意力。彭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全神貫注,一條灰色跑道出現機翼下方,他果斷命令:「保持好平衡和高度,放起落架準備迫降!」這時領航員急報:「後面有三架殲擊機正在著陸!」彭飛當機立斷:「避開跑道保證殲擊機安全著陸!」但是,剎車失靈,飛機仍以每小時100公里的速度向跑道上衝,後面殲擊機馬上落地,千鈞一髮,彭飛和許宏進同時立起,伸直腿,蹬滿舵,四隻手把駕駛盤前推到底……奇跡出現,飛機改變了滑跑方向,為三架殲擊機讓開了通道,在距跑道七米多的地方慢慢停了下來……
安葉沒能跑到機場,途中就倒在了地上,先是劇烈腹痛,接著大出血,接著昏過去,被送入醫院,在醫院住了一周。
安葉出院。彭飛在廚房裡忙活,雞湯的香味瀰散家中每個角落,安葉半坐床上看自己的家,離開不過一周,恍若隔世。家還是那個家,又已然不是了。嬰兒床還在,怕落灰還沒鋪上鋪蓋,鋪的蓋的都在組合櫃左上方那個格裡,需要時再拿幾分鐘就夠。孩子沒了,瘋狂奔跑和極度驚嚇,有一條足致他死。在醫院她整整發了三天高燒,燒退後彭飛跟她說,我們還年輕,還會有孩子。她搖頭。如果僅僅是為孩子,事情就簡單多了。
小蘇和羅天陽來了,提著大包小包的營養品,來看安葉。經過頑強不懈努力,羅天陽終將小蘇追求到手,二人在安葉彭飛結婚後不久也結了婚。那時小蘇已是幼兒園園長,師裡給她分了套小兩居,在彭飛家樓上。
民航領導一直讓羅天陽動員他在空軍運輸機部隊的飛行員朋友轉業來民航,羅天陽一直沒敢輕舉妄動,妻子小蘇是這個師的工作人員,挖牆腳的事傳出去影響不好,這一次彭飛出事安葉把孩子掉了,是個機會。難度肯定有,羅天陽經歷過轉業脫軍裝的痛苦,對彭飛這樣出身軍人世家的軍人來說,那痛苦得翻上幾番。但同時他相信,有難度不等於沒可能,這世上就沒有不可能的事,只要價格合適。民航飛行員以質論價,彭飛這樣的,只要去,兩把鑰匙立刻到手,一把房鑰匙,三室一廳;一把車鑰匙,上海桑塔納;基本月薪一萬,飛行小時費高出月薪數倍,須知當時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一般人月薪上千就不低了。當然,這聽起來令人咋舌的高薪高條件,全部加起來不抵空軍培養一個飛行員花費的零頭,誰也不會做虧本買賣。所以,民航到軍航挖運輸機、轟炸機飛行員,一直令世界各國空軍困擾。
聽羅天陽說完,安葉眼珠子都沒動一下,吐出倆字:「不去。」羅天陽知道癥結在哪兒,耐心繼續:「怪我沒說清楚,光顧強調民航待遇了。安葉我跟你說啊,同樣是開飛機,安全係數大不一樣,民航的危險比起軍航來,要小得多得多得多!為什麼?職能決定的。民航飛機是交通工具,職能決定我們的飛行原則是,第一是安全,第二是安全,第三還是安全,能不飛,就不飛;軍航的職能決定他們的飛行原則是,第一是準備打仗,第二是準備打仗,第三還是準備打仗,所以他們,能飛,就得飛。必要時,不能飛,也得強行起飛,這是橫向比。縱向比,跟別的交通工具汽車火車比,飛機事故率最低,死人最少。安全是相對而言,沒有什麼事兒能保證絕對安全,就說吃飯,還有噎死的呢。」
安葉只是不說,不動,背抵靠枕半臥床,眼睛直勾勾盯著身上被子的某處,眼皮子都不抬,她主意已定,雷打不動,只要是飛,不管在哪兒飛,都不行。從前也知道飛行危險,飛機失事的報道也不鮮見,但是,事情落在別人頭上和在自己頭上,是不一樣的。在醫院高燒的那三天,她腦子裡反覆出現的一個幻覺是,彭飛從天上掉了下來,是後來才知道孩子沒了,之前,她都沒有想到過孩子。
彭飛端著茶壺茶杯過來,給客人倒水。羅天陽對他道:「正跟安葉說你去民航的事呢!」彭飛瞪他一眼:「誰說我要去民航了!」羅天陽說:「明白意思就行了,較什麼真?」彭飛復認真倒水,誰也不看,主要是為避免看安葉,說——主要為說給安葉聽——「部隊不會放的。」羅天陽說:「你沒提怎麼知道不會?事情就怕做。沒有做不到的,只有不去做的。你下死了決心走,部隊怎麼留也留不住。」沒聽到彭飛說話,一直垂著眼皮的安葉抬起眼睛,看他。羅天陽又說了:「我知道你捨不得。如果我是你,一下子做決定也難:你的青春,你的理想,你很重要的一段生命,都在這裡,更別說你還有一個英雄夢,彭飛,你渴望在戰爭中建功立業,可惜,現在是和平年代!」
彭飛抓住這句話像抓住救命稻草:「對!這話在點子!現在是和平年代,又不打仗,能有什麼事?那天的事,純屬偶然!」話是沖羅天陽說,卻還是說給安葉聽。羅天陽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語氣平靜訂正:「偶然中的必然。美軍有數字統計,他們平時訓練,比戰時打仗死的人要多。換句話說,他們打仗時死的人少、戰鬥力強,正是由於他們平時那要命的嚴格訓練。」彭飛氣極:「羅天陽!你就不要再嚇唬她了!」
一直不說話的安葉開口了:「彭飛,比起你的隱瞞,我更願意他——你說話——嚇唬。可惜我不認為這是嚇唬而是實事求是,是對我的信任。現在你告訴我,你們是不是有過很多很多次這樣的危險?你不說,你們有保密紀律。這一次,完全是因為瞞不住了。」彭飛苦苦道:「安葉,其實美軍的那種統計並不科學,太籠統,也沒分個軍兵種……」羅天陽一針見血指出:「不管怎麼分,所有的軍兵種裡,開飛機都是高危險!」彭飛怒喝:「飛機和飛機還不一樣!殲擊機高危險,我承認。但我們運輸機、轟炸機,跟開民航機其實差不多!」羅天陽擺手:「得了彭飛得了,在部隊開運輸機轟炸機跟開民航機差不多——糊弄誰呢?糊弄老百姓呢!」
彭飛不明白羅天陽今天這是怎麼了,也顧不上想,怒氣沖沖就動了手,動手逐客,兩手推著羅天陽的背,邊推邊說:「走吧走吧走吧,我們要休息了!」羅天陽、小蘇走了,彭飛關了門,鎮定了一會兒才去臥室。安葉迎著他道:「彭飛,你以為這樣就能解決問題嗎?」彭飛哀求地看安葉,安葉已把眼睛垂下去了。
下午安葉睡後,彭飛回宿舍打電話——家裡有電話但他不敢在家打怕萬一安葉聽到——宿舍沒人,許宏進在指揮塔。電話擺在並排於兩床之間的床頭櫃上,彭飛走過去,在床邊坐下,伸手拿起電話,撥;撥了一個數字,燙著了般,把壓簧按上。全身心凝定片刻,果斷鬆開壓簧撥號一氣撥完,撥完手執話筒,聽。話筒裡傳出標誌電話接通的長長的「嘟」聲,隨著那「嘟」聲一聲連一聲響,彭飛心跳加速。電話終於被接起來了,彭飛未及出聲,耳邊先傳出一聲吼:「待會兒打來!」接著就是「嘟、嘟、嘟」聲,電話掛斷。
僅只這五個字,粗暴得有點變聲,彭飛仍能聽出說話的人是他,他的父親。聽到父親聲音彭飛一下子心安,放下電話,靜靜等。父親那邊肯定有事急需處理,沒關係,只要他在、他能找到他,就沒關係。彭飛此生從未有過、從未想過有一天,要求助父親,這一刻不假思索就這樣做了。他的人生掉進了低谷,低到漆黑一團找不到出路。他現在面臨的選擇是,要麼放棄飛行,要麼放棄安葉,放棄哪個對他都如炮烙之刑,不死也殘。現在父親是這個世界上惟一可以幫助他的人,他需要幫助,他生怕這會兒父親隨部隊去了某個荒山野外讓他找不到他。
作訓處長筆挺立於彭副軍長辦公桌對面。湘江手點著作訓處報上來的訓練大綱,說:「請教一下,繼續『境訓』是什麼意思。」作訓處長把本來已直得不能再直的腰身又挺了挺:「打錯字了,應該是『培訓』,劉參謀打字用『五筆』,『五筆』裡培和境打法相近……」湘江打斷他:「這大綱報上來前你沒看過?」作訓處長不吭了。湘江說:「責任還是在你。你是不是覺得,不過錯了個字,也不是什麼關鍵字,就算這樣下發下去了,也不會釀成不可彌補的後果?……說話!」作訓處長身子又一挺:「不是!」湘江:「那是什麼?」作訓處長低聲道:「素質,您一再強調過素質。從一個細節,能看出一個人的素質,一個機關的素質……」這時電話再響,湘江接電話前,把手裡的訓練大綱往桌上一擲,擺手讓作訓處長走。作訓處長拿起大綱,敬禮,轉身,離去,湘江接起電話。
儘管撥的就是父親辦公室的電話找的就是那個人,但一俟聽到耳邊傳來那聲熟悉的「喂」,彭飛仍有猝不及防之感,只來得及叫了聲「爸爸」,嗓子便一下子哽住,淚水嘩地流了下來。「彭飛?彭飛!彭飛!!」耳邊父親的聲音由意外到焦急,知子莫過父,湘江知道,非有尋常之事兒子絕不會給他電話。彭飛深呼吸,極力讓聲音正常:「爸爸,您現在說話方便嗎?」父親的回答是:「說!!」
彭飛說完了事情經過,這個過程中父親在那邊一聲不吭,連「嗯」「啊」的歎詞疑問詞都沒有,但彭飛感覺到他在聽,全身心傾聽。說完了事情後他道:「爸爸,我想問一下,你們也屬於高危險兵種,每次出了事,媽媽要是知道了,您都怎麼跟媽媽做的工作?」
怎麼做的工作?幾十年的摸索,磨合,調整,可不是一下子能夠說清楚的。思忖間,外面傳來一聲「報告」,他說了「進」,然後對電話:「我這兒有事,有時間給你電話。眼下一個原則:只談生活,不談工作,避其鋒芒,以柔克剛。」
安葉仍半臥床上,遵醫囑少動靜養。一方面高燒使身體虛弱,另一方面,流產的胎兒已接近七個月,她等於生了個孩子,就是正常情況下,也該「坐月子」。彭飛兩手捧湯碗進來,嘴裡叫著「喝雞湯嘍」,安葉喝湯,他坐一邊看,不時說一句「好喝吧?」「要不要加點鹽?」一類的話。父親到現在沒回電話,身為軍人又是相當一級領導,肯定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彭飛理解。在父親沒來電話前,他謹遵父親教導:只談生活,不談工作。
他不談安葉談:「調動工作的事,跟領導談了沒有?」彭飛如實說:「還沒有。」然後說,「調動工作是大事,等你養好了再說。不能急,急也沒用。」不說自己態度,所謂「避其鋒芒,以柔克剛」,就算「克」不了,拖一拖是可以的,拖到父親來電話,有更進一步的建議了,再說。這時安葉又說:「我倒沒什麼急的,可孩子沒了的事,得早跟你媽說啊。」她不是故意找茬兒,現在的問題確實是環環相扣:如果彭飛定下不再飛了,可以對媽媽實話實說孩子為什麼沒了、怎麼沒的,沒定之前就沒法說,說了媽媽肯定受不了,擔心也得擔心死。彭飛別無他法,本著一個「拖」字搪塞:「這事也先不說,現在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把你的身體養好。」
口氣中帶出些責備生氣,軟硬兼施色厲內荏。心裡頭越急,父親怎麼還不來電話?等得焦心,幾次拿起家中電話聽看是不是壞了,沒壞。可直到下班號響,熄燈號響,父親都沒有電話。彭飛再也沉不住氣,撥父親辦公室電話,沒人;萬般無奈撥了家裡電話,在跟媽媽的寒暄中彷彿很隨意地問了句:「我爸幹嗎哪?」媽媽說父親下午打電話說下部隊了,臨時任務,走得很急。彭飛放下電話,心頭感受不是失望不是生氣甚至不是憤怒,是決絕的冷酷,為父親的冷血而冷酷,從小到大,同父親矛盾最激烈時,這種感受都不曾有過;內心深處他是信任他的,或者說是,信任「父子」的血脈關係。他錯了。
洗腳盆裡已接好涼水,彭飛一手提暖瓶向裡兌熱水一手伸進去試水溫,已有無數人跟他說了,月子裡的婦女不能著涼水。有敲門聲,彭飛皺起眉頭,暖瓶都沒放,提著怒沖衝向門口走。熄燈號都吹了,這時候還能來敲門的,不是羅天陽就是小蘇。他感謝他們的關心,但他們也該懂得,過分關心過分熱情會給人帶來麻煩形成負擔,即使好意也不能沒有分寸也得有度。
開門後他整個傻掉了,來人是父親,司機跟身後,手裡提著兩大兜營養品!父親解釋說沒打電話通知是怕他等,跑長途時間不好掌握;又問是不是影響他們休息了?直到這時彭飛才恢復說話功能,慌慌張張連說「沒有」,雙手去接司機手裡東西,差點把暖瓶扔到地上。
湘江看望精神肉體受到重創的兒媳,向她表示慰問,感謝,感謝她對彭飛一向的支持和付出,尤其這次。他在安葉床邊坐了一刻鐘,除了慰問感謝,別的沒提,關於彭飛是否停飛一事,隻字不提。電話中彭飛問他怎麼跟海雲做的工作,他來的一路上都在總結,最終結論是,做工作是一方面,成不成,得看雙方。套用一句俗語:合適溫度可讓雞蛋孵出小雞,無法讓石子孵出小雞。他們父子用如此誠意和行動表達著他們的心願,安葉若仍堅持己見,那麼他提與不提,概沒意義。這期間彭飛請示是否要向團裡匯報以安排住處,湘江說他得連夜返回,明天上午還有個重要的常委會。走前告訴他們,孩子沒了的事要盡早通知彭飛母親。怎麼通知,沒說。
家裡靜下來了,若不是地上的兩大兜東西,彷彿不曾有人來過,一切恍若夢裡。安葉先開口了:「……當初,你不是跟你爸說,天塌下來,我們自己扛嗎?」彭飛說:「可你現在不跟我一起扛了,我一個人怎麼扛?」安葉問:「我有那麼重要?」彭飛說:「非常。」安葉想了想,又想了想,知道下面的問題不該問蠢女人才會問,還是忍不住問:「那,飛行呢?」彭飛說:「我拒絕做這種比較。安葉,生命的天空不是一根支柱就能撐起來的,事業,愛情,親情,友情,都是。缺一我也能活,但從此我不會有完整的快樂,殘缺的生命不會快樂。」
於是安葉明白了。好一會兒,她開口:「謝謝你為了我,向你爸爸求助。謝謝你對我,這麼看重。但是,」彭飛緊張得呼吸窘迫,安葉說:「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