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陳藍簽售現場那支從天而降的救援隊伍,是何建國組織的。顧小航幫了點兒忙——是幫姐夫而不是幫姐姐——叫了十幾個人去,既然是他通知姐夫張羅的此事,他當然就有了一份責任。而他之所以要通知姐夫張羅此事,是想給姐夫一個立功的機會。
    從心裡說,顧小航對他這個姐夫印象不壞,心眼好,人厚道,智商不低,長得也算是一表人才,如果不是有那麼一點兒窩囊的話,得算是十全十美。說來也矛盾,姐夫在他家勤勤懇懇買菜做飯,讓他在覺著享受的同時,也瞧他不起。客觀地說,從旁觀者的角度上說,一個男人在丈母娘家裡活到這個份兒上,是不是窩囊?窩囊,很窩囊。他就是衝著他的這份窩囊,才瞧他不起,才對他所做的一切視為理所當然毫不在意——當初,何建國的感覺相當準確。小航對何建國印象的轉變緣於他們的那次交手,那次交手他敗了,他正是從自己的失敗中看到了姐夫的血性。同時,也看到了對方的強悍。小航一向尊重強者,哪怕對方是他的敵人。只有沒出息的人才會從比自己弱的人的交往中獲得快感。因此,在這次小西對何建國表現出義無反顧的決絕時,顧小航頗為著急,他實在不願就這樣失去這個已然十全十美的姐夫。固然,姐夫打老婆不對,但是,打和打又不一樣,也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不能孤立地看教條地看。姐姐那張嘴他知道,根本就沒個把門的,只要一生起氣來,說起話來那就是打機關鎗,突突突突,怎麼傷人怎麼來,更何況那天還是當著何建國爹的面,還是因為她說話傷到了何建國的爹。替何建國想想,夾在父親和媳婦中間,他動手實屬無奈。同時小航也替姐姐急,一個女的,三十多了,豆腐渣了,這麼優秀的丈夫沒主動提出來休你就不錯了,你還不說小心巴結著珍惜著,鬧什麼鬧?真離了婚再上哪兒去找何建國這樣的,除非你不打算再結婚了!
    那天,接到姐姐讓他去當「書托」的電話後,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回絕。這時姐姐開始在那頭言辭懇切懇求,說這事對她是如何如何重要,他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了這個主意。放下姐姐的電話,立馬給姐夫打電話。二人在電話中如此這般商量了一番,決定了行動方案。至少要組織四五十人是姐夫提出來的,說是人少了難以形成氣勢。同時還說這四五十人要一齊出現,否則也難形成氣勢。而後又說,至時兩人各找一個最靠得住的朋友,負責在書店門口召集各自的人,他們倆不能出面,以防萬一碰到熟人對小西影響不好——理科出身的人思維就是這樣的縝密周全——最後他說,在預定時間將到時,兩路人馬會合,開去現場製造氣氛。
    小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十幾個志願者,就這,還是在許諾了一頓頓的飯之後,對方才勉強答應。這他理解,叫他,也會覺此事委實不堪。何建國卻能一氣找了三十多個,令小航驚訝。後來方知,他跟人家說,去當「書托」是形式,內容是為了挽救他們的夫妻關係。事情上升到了這個高度,哪個朋友好意思推卻?但同時這也說明,他是有人緣的。否則,你再不幸,別說是離婚,就是死人,關人家什麼事?當然還談到了購書款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兩人不約而同達成了共識:由何建國付費將書收回,交給小西,讓小西拿到出版社去報銷,或說,去邀功。
    顧小西站在電話方几旁邊,看著那堆《我被包養的三年》發愣,任她再聰明,也無法想到這裡頭的曲曲折折。這工夫,門開,何建國回來了。
    小西看看書,又看看他,用目光問:這是怎麼回事?
    於是何建國說是怎麼回事,老老實實原原本本毫不隱瞞地說,從小航開始說起。小西聽到一半時心就融化了,兩天時間組織了三十多人,三十多人,光打電話跟每個人把事情原委從頭到尾說一遍就得半天時間吧?都不一定夠。這還在其次,主要的是,何建國這一近乎瘋狂的舉動等於在向全世界宣佈——普通人的「全世界」就是他的親人熟人朋友——他愛她!愛她顧小西!他不能失去她!……當天晚上她就在自己家住下來了。深夜,兩個人躺在床上,相互看著對方消瘦憔悴了不少的臉,許久無語,片刻後,何建國將小西攬進懷裡。躺在丈夫溫暖有力的懷抱裡,小西皺巴巴的心像被撫平了般,踏實柔軟而且慵懶,心裡惟願這一刻永恆……一滴水珠打到了她的臉上,她下意識睜開眼睛,是何建國在流淚。流著淚他說,對不起;於是小西也流淚了,也說對不起,說自己不該當著面那樣說建國的父親。何建國說那他也不能動手,請小西相信他再不會有第二回。……
    第二天,小航開車,和何建國一塊把那堆《我被包養的三年》送去出版社,替小西邀功。小西肚子又開始痛了,雖說不重,還是小心為妙。當小航和何建國及那堆《我被包養的三年》一齊出現在出版社時,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切是顧小西干的!簡佳帶何建國去發行部報銷書費,心裡頭別提多羨慕了。顧小西真幸福啊,父母家在北京,身邊有弟弟和老公兩個忠誠男人護著寵著,眼下肚子裡又懷上了孩子,對一個女人來說,她還缺什麼?不缺什麼了。
    顧小西和何建國從醫院出來乘出租車往家裡走。小西情緒不高。檢查結果不妙,醫生讓再休一個禮拜。關鍵不在這裡,再休一個禮拜沒有問題,問題是,不知道一個禮拜之後是不是還得休。問醫生醫生說一禮拜之後再查再說。一想起醫生說的保胎一直到生的,小西心裡就怵。保胎一直到生,生完了還得休產假,裡外裡得近兩年時間,兩年時間不上班,經濟上的損失先不說,她擔心的是,兩年之後,社裡還能不能有她的位子。現在社裡時不時會冒出幾張新鮮年輕的面孔,你就是早九晚五兢兢業業,都有可能被他們替代,何況一消失兩年?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它就得死在沙灘上,這是規律,規律就是不可抗拒。這些話她沒有跟何建國說,說了又能怎麼樣?孩子不要了?那又得把八百年前的老賬都扯出來,她不能。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她再也不想讓從前發生的事情影響到他們的現在了。
    何建國心裡的事情也沒跟小西說。那事情比小西心裡的事情要嚴重,嚴重得多。他在想,小西這會不會就是習慣性流產了?要是的話,結果會怎麼樣?說實話,他不在乎有沒有孩子,在孩子和小西之間,他更在乎小西,但是,他們家呢?哥哥那邊生了兩個女孩兒,要是爹娘知道小西生不了孩子,還能容忍她嗎?
    車內在播放交通台的節目,一個專家正在為司機們答疑解惑,那些問題在何建國聽來全都是小兒科,不用專家,他都能解答了。為證明自己,他就在問題提出之後專家回答之前搶答,正確率八九不離十。連前面開車的出租司機都禁不住從後視鏡裡看了他一眼,另眼相看的一眼,令小西心酸:對男人來說車不僅是代步工具,更是一種他喜愛的生活方式,得給建國買車了,貸款也得買,好的買不起,一輛富康自由人總可以。心裡想著嘴裡就說了,何建國聽了後沉默很久,而後說出的話在外人聽來,與剛才的話題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他說:「我跟家裡說,蓋房的事,我們實在困難,我們馬上要有孩子了,正需要錢。」停停,「我讓他們先把老房賣了。」
    小西聞此把頭埋在了何建國的肩上。車駛去……
    結果建國家不同意把老房賣了,說是老房賣了一家人住在哪裡。這消息何建國沒敢告訴小西。她的情況很不好,又去醫院查,醫生又讓繼續在家保胎,她當場差點兒哭了出來。頭天簡佳來家看她時給她拿來了厚厚的一本文件,是出版社根據上級精神制訂的一個競聘上崗的方案。那麼厚的文件核心意思只一個:所有崗位都要重新競聘,包括最普通的責任編輯崗位。小西當場就急了,問簡佳她這種情況怎麼辦。簡佳說她替她問過了,總編說如果不能參加競聘,就不會有崗位。如果沒有崗位,就只能拿最低的基本工資。基本工資的概念是,一個月一千多,獎金、提成,一概沒有。小西跟何建國商量這事,何建國認為小西眼下不宜於去參加什麼競聘,小西不同意。「要我說還是去。上下班打車,再不,讓小航送兩天。到單位不過就是開開會,說說話,頂多打打字。」
    「自欺欺人了自欺欺人了,它能是開開會說說話這麼簡單嗎?你爭我搶明爭暗鬥,你又是個要強的人,碰到什麼看不慣的,再跟人頂起來。不行不行,心理成本太高,肚子裡的孩子會受不了的。就不去,按國家規定,他也不能開除你。」
    「是不能開除。可是如果沒有崗位,一個月一千來塊錢,等生下了孩子,靠什麼來養?做父母得有做父母的資格。你不讓我去競崗是為了孩子,我去競崗也是為了孩子。建國,我不想做貧困母親,不不不,是不想讓我們的孩子做貧困父母的孩子,我受不了!」
    「小西,你是不是得了生產憂鬱症啊?別胡思亂想了。這樣吧,我們來計劃一下,你就在家裡安心保胎,家裡的日常開銷全我付。你的手機停掉算了,這樣每月的手機費就能省出幾百元,再說打手機對胎兒也不好。還有,你懷了孩子,也不需要買化妝品了,化妝品都有激素,對孕婦不好——」
    小西打斷他的話:「你的意思,我從此後就跟要下蛋的母雞似的,光吃點飼料就成了,一門心思下蛋孵蛋?」
    何建國耐心道:「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盡受窮。你以前就是花錢太大手大腳,一頓飯幾百塊,做一個頭髮幾百塊,買一件衣服幾百塊,有必要嗎?」
    「建國,我不希望僅僅是活著,」小西一字字道,「我希望能活得有一點點品質,不可以嗎?」
    「實在不行,」何建國沉吟一會兒,「孩子生下來後,送到農村我爸媽那兒。農村花銷少……」
    「送到農村?送到農村我還不如不生他!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從一開始就輸,輸在起跑線上!」
    「等上學的時候再接回來嘛……」
    「到那時候就晚了!」
    「你什麼意思?在你眼裡,我們農村只能出白癡嗎?」
    「何建國,我好好跟你商量,你別找事啊!」
    眼看著又要吵起來了,關鍵時刻,何建國閉了嘴。深知,這事從根上說,是他理虧。這次他們和好之後,小西父母聯手找他們、主要是找何建國談了一次話,態度明確表示,他們不反對子女孝順父母——他們也是父母,但他們認為,子女和父母之間更重要的是尊重,雙方對彼此的尊重。為此,小西爸還就「孝順」一詞做了教授一級的註釋:「孝」即無違,「順」即聽話,連起來就是無條件地聽話。小西媽馬上接著小西爸的話道,這不可以!誰也無權也不能打著孝順的幌子,一方無止境要求另一方全面順從!他們的話都正確,都是真理,可惜的是,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此地的真理,拿到彼地——比方說拿到何家村——就是謬誤。何建國所有的難處,全在這裡:他瞭解此地也瞭解彼地,他屬於此地也屬於彼地。身處兩地之間,他時時要做一下非此即彼的選擇題。
    最終小西聽了何建國的意見,沒去參加競聘,基於這樣的一個事實:饒是這麼整天在家窩著什麼不幹,孩子都不一定能保得住,真要去競聘,孩子肯定保不住。兩下權衡,只能先保孩子,下步怎麼走,再說下步。
    競聘結果簡佳榮升編輯室副主任,主要業績是陳藍的那本書。換句話說,顧小西如能參加競聘,那位置就是顧小西的。聽到了這個結果,小西心裡別提有多失落。何建國安慰她說朋友做領導還不好?小西點頭說也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朋友做領導未必就好,朋友做了領導,你很有可能會因此失去一個朋友。此是後話。
    小西的孩子最終沒能保住,曬被子時腰給抻了一下,就流了。接到小西的報警電話何建國立刻趕回家帶著她去了醫院。那時他們的心裡還存有希望,檢查結果粉碎了他們的希望:孩子保不住了,須馬上做刮宮術。那一刻小西如五雷轟頂,不僅是為這個孩子沒能保住——曬個被子就流了,看來真的是習慣性流產了!何建國連連安慰她說不會的不可能不至於,但她看得出來他的心裡不是這麼想的,他的心裡也急更急比她還急。她看著他慘然一笑,道:也許,建國,這是天意。老天爺想讓你做孝子,不想讓我們有孩子來和你的父母爭食。……話音未落一陣優美憂傷的旋律響起,是何建國的手機,他爹打來的,電話大意:鑒於小西懷孕保胎不能上班不能掙錢的情況,全家人重新研究後決定,把老房子賣了,跟買主也商量好了,老房先讓他們一家住著,新房子一蓋好就搬。買主提前給錢。就是說,不用何建國他們出錢了。小西聽完何建國的轉述當時就流淚了,他們家連錢都不要了可見他們對孩子的渴望程度。可是,她還能生孩子嗎?她如果不能生孩子,何家會怎麼樣對她?
    何建國上班去了。樓裡上班上學的也都走了,整個樓裡靜靜的。家裡座機、手機也靜靜的沒有聲息。以至小西幾次以為它們壞了,拿座機往手機上撥,一切正常,令小西心情黯然,大家都忙,顧不上她了。連簡佳來電話也不像過去那樣絮絮叨叨沒完沒了,不知是因為忙,還是因為當了副主任的緣故。這天風很大,十八層樓的風更大,嗚嗚的。這樣的天兒呆在家裡格外舒服,安全溫暖的感覺格外強烈。風雖大,太陽卻好,地板上、床上,到處印著一塊塊陽光,看著在陽光中輕浮的微塵,小西睡了。也是累了,這些天,這麼多的事。
    電話鈴響起來了,何建國的電話。他們村一輛大貨車進京時因涉嫌非法載客,被執法站扣了,打電話找到了何建國,何建國是他們村惟一的北京人。接到這個電話後何建國打了一圈電話,無奈他的同學朋友都是IT界的,加上他是外地人,北京根子淺,實在找不到能與執法站搭上關係的關係。他把情況如實告訴了他那位大貨車被扣的老鄉。不是沒想過給小西打個電話,行就行,不行就不行。電話都撥了,又讓他按死了。不能再麻煩小西了,知道都不該讓她知道,上次他那個什麼大伯隔著他去醫院直接找小西媽的事,已經讓他覺著很沒面子了。當下做了決定,以後他家的事,他能辦的,辦;他不能辦的,到他這打住,他得學會說「不」。給老鄉打電話說了「不」後,他接著工作。這些天因為家裡的事工作耽誤太多,否則,小西流產術後,他怎麼也應該請假照顧她兩天。沒想到剛剛拾起被打斷的思路,軟件正寫到酣處,崩,爹的電話打來了,說的正是那輛被扣的大貨車的事。不用說,那位大貨的車主打電話給他爹了。爹在電話裡讓他一定得想辦法,車主的哥哥是村委會主任,家裡的宅基地村委會主任不發話,就批不下來。換句話說,人家是咱家的恩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人家有了難了,咱能見死不救?何建國在電話裡爭辯說不是不救,是救不了。爹就火了,說救得了得救,救不了也得救!光,把電話掛了。何建國放下電話後考慮了又考慮,猶豫了再猶豫,無奈之下,還是得給小西打電話。小西家是北京人,尤其她媽,大醫院的著名專家,如果肯幫忙,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一句話能救一個家庭,不,兩個家庭,車主一家和他爹一家,是非明暗,一目瞭然。何建國這樣說服著自己,一下一下撥了電話,同時在心裡設想著小西的回答和他的回答。
    「不行!」完全不出何建國所料,小西聽後斷然拒絕。「跟你爹說,他們非法拉客,人家執法站依法行事,誰出面都沒有用!」
    「哪裡是非法拉客啊,其實就是順帶捎了幾個親戚,沒收錢。不是營利性質。……還用問嗎?執法站的人想收錢唄。……投訴得花時間花錢,正義需要成本,農民怎麼付得起這成本?小西,你看能不能給媽媽說說,看她的病人裡有沒有能跟執法站說得上話的人——」
    「不可能!我媽最不願求人,更不要說求她的病人,這違背了她的原則。再說了,你不能只聽一面之詞,你能保證你老鄉說的都是實話嗎?」
    「絕對實話。那是我們村裡最老實的人。小西,你們是北京人,關係多,想想辦法,啊?知道嗎,執法站讓他們交兩萬塊錢的罰款呢!」
    小西是在聽到「兩萬塊」時沉默了,片刻後說她找找人看,讓何建國等她電話。
    何建國放下電話後心情複雜,如釋重負的同時又惴惴不安。如釋重負是為小西答應幫忙,惴惴不安是為利用了小西對他的信任。
    顧小西電話打來時簡佳正在餐廳的包間裡與人吃飯,加上簡佳六個人。那五個人是陳藍、劉凱瑞、發行部主任還有出版社總編和社長。飯局是發行部主任張羅的,嚴格說是策劃的。
    《我被包養的三年》一書大賣,發行部主任便想更上層樓,趁熱打鐵組織一次陳藍和讀者的見面會,為書的銷售再添把火。鑒於上次簽售經驗,陳藍對自己的市場號召力信心大增,發行部主任一提就欣然同意,比上次動員她搞簽售容易多了。但發行部主任並沒有因此就心情輕鬆,那「市場號召力」究竟是怎麼回事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陳藍的同意才僅僅是第一步,第二步才是最關鍵的一步,讀者,怎麼才能把讀者吸引來。僅靠陳藍的號召力絕對不夠,四十歲的一個女人,長相在作家裡還算可以,拿到普通人裡,也就是中等。就算她不是中等是上等,也不行,現如今,貨真價實的年輕美女作家都招不來人呢,何況一中年婦女乎?如此想下去,不知哪根神經一動,想到了劉凱瑞。要是能把劉凱瑞作為讀者請來——他不是陳藍的讀者嗎?他親口說過「一向不喜歡女人寫的東西,陳藍女士例外」——要是能把劉凱瑞請來,這個見面會就算是成了。說幹就幹,馬上與劉凱瑞電話聯繫,打時心裡就沒抱多大希望,屬有棗沒棗打三竿子的那個「打」,當電話中秘書小姐很職業很禮貌地說會把他的意思向劉總轉達時,他就完全地不抱希望了。「轉達」的意思就是婉拒。果然,此後一天沒消息。是快下班的時候,手機響了,當對方報出姓名時一開始他都沒能反應過來是誰,後來明白了是誰時感到非常驚訝,正是劉凱瑞的秘書小姐,說劉總同意出席。那一瞬間發行部主任的那顆心啊,幸福得像花兒一樣。好啦,只要劉凱瑞來,這事就算大功告成!還能把請記者的錢省了,不,記者應該倒找錢才是,劉凱瑞是他們想見就能見的嗎?這天發行部主任很晚才下班回家——得抓緊把這事安排落實了,免得夜長夢多——路上開車時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看來,那個劉凱瑞恐怕真的是暗戀陳藍,原先還以為是記者們瞎炒——好好好,太好了,有這樣的鐵桿、強勢讀者,陳藍的書還愁賣?當下心裡就又冒出了一個主意,見面會後,約劉凱瑞一塊兒吃頓飯。
    讀者見面會果然火爆,定的是兩個小時,結果兩個半小時才打住。見面會結束後,發行部主任就將劉凱瑞、陳藍、簡佳和兩位社領導帶到了這個早就預訂好的餐廳裡。簡佳開始不同意安排這頓飯,認為沒有必要。發行部主任指導她說:「簡佳,啊不,簡副主任,咱得學會善解人意,得懂得給人陳藍和劉凱瑞創造機會製造機會,OK?」簡佳又說那她就不去了吧,發行部主任就急了,說你是責任編輯你不去,什麼意思嘛。說實話安排這頓飯發行部主任是有私心的,那就是,把劉凱瑞作為禮物,送給他的二位社領導。讓簡佳去,除為讓這一切顯得自然、公事公辦,同時還考慮到就餐人員的性別搭配,兩女四男比較合適,只陳藍一人單調了些,更何況簡佳年輕漂亮,只坐在那裡不說話,也養眼。簡佳只好去。堅持不去,反會讓人生疑。
    顧小西電話打來的很不是時候。餐廳剛上第二道菜,芙蓉雜燴。這是一家川菜館。定餐館時先徵求或說只徵求了劉凱瑞的意見。有什麼忌口的嗎?忌生猛海鮮。喜歡中餐西餐?中餐。您吃完飯後要去哪裡?建國門附近。於是,發行部主任就定下了建國門附近的一家川菜館,同時心裡對劉凱瑞越發地好感:他如果不是真的不喜歡生猛海鮮和西餐的話,那就只能證明他為人的厚道,為別人省錢,發行部的宣傳經費有限。芙蓉雜燴是一道家常菜,熱氣騰騰湯汁濃稠。一道菜上來照例應請席中最「貴」的貴客先用,貴客卻把菜餚轉向了簡佳,笑說「女士優先」。席上兩位女士,他優先簡佳顯然是為避嫌——這是發行部主任想。簡佳不肯「優先」,於是劉凱瑞便親自動手持箸為其布菜。誰也不知道劉凱瑞此時的心情,除了簡佳。一直以來,劉凱瑞酷愛同簡佳吃飯。簡佳愛吃飯,吃好飯,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天大的愁事,吃一頓好飯,雲消霧散。同簡佳吃飯,於他這個有錢而沒胃口的人,是一種享受。更絕的是,簡佳不論怎麼吃,不胖,屬上帝的寵兒。他們倆一塊兒吃飯,她主吃,他主看,兼負責給她夾菜和付賬。
    顧小西的電話就是這個當口上打來的。此前小西已把能找的人找了一個遍,誰也沒辦法在短時間裡找到相關人士為她解決這個難題。難題難在必須是「短時間」內,扣在執法站的大貨車上拉的是魚,雖然現在天氣還冷,但也立春了,明天太陽出來一曬,弄不好就臭。因實在找不到人,小西只好給簡佳打電話。本不想求她,自她當了領導小西就覺著兩人感情上有一些疏離。絕不是小西妒忌,真的是簡佳變了。比如,過去一塊兒商量選題,簡佳掛在嘴上的口頭禪永遠是:「你覺著呢?」非常謙虛。她也應該謙虛。顧小西業務好全出版社公認,陳藍那本書還是小西帶著簡佳做的,因簡佳想晉陞高級職稱,需要業績。可當了領導後她立馬不一樣了。前幾天上家裡給小西送工資,小西拿出她想的幾個選題給她看,明顯感覺出了那種不一樣,再也沒有一句「你覺著呢」,而是邊思考邊沉吟邊用手裡的筆在小西的選題上做批注,這個不行,這個可以,這個再考慮考慮——儼然領導口氣,還真以為地位高了水平就高了呢!但小西最終還是給簡佳打了這個電話,除情況緊急,也是基於對昔日友誼的信任。簡佳在電話裡的反應令小西欣慰:「小西你別著急讓我想想看有沒有辦法。你等我電話。」態度真誠透著為小西所熟悉的關切。
    簡佳收了線後就打開「通訊錄」查看有無什麼可供利用的人選。發行部主任斜眼看她,心裡頭很是不滿:餐桌上總共六個人,有一個人分心分神就會影響餐桌氣氛,更何況人家劉凱瑞剛剛給你簡佳布了道菜,你沒看見似的,謝都沒謝一聲,嘗都沒嘗一口,自顧接電話查電話,不像話!簡佳感覺到了這不滿,邊查電話邊跟發行部主任做了解釋,不料劉凱瑞聽了立刻問是哪個執法站,得知是順義馬上掏手機給什麼人打了個電話說了這事。五分鐘後,電話回復,跟劉凱瑞說事辦成了,讓事主的親戚去順義執法站領人。簡佳通知了小西後便起身告辭,說要陪顧小西去,顧小西流產術後才第二天,萬一有事,需要人照顧。都是實話,但同時,她也是想藉機離開。這種情形下與劉凱瑞共餐,當著她的領導同事還有陳藍老師的面做戲演戲,太累。沒料到劉凱瑞也隨即起身,說既然這樣就叫我的車子接送一下吧,邊說邊打電話讓司機把車開到餐廳門口,而後就跟著簡佳出去了,令剩下的四個人失落。發行部主任是在他們走了一會兒後才想到一個問題:這事讓司機「接送一下」就可以嘛,給司機打個電話就可以嘛,劉總裁何必親力親為?
    洗衣機轟隆隆轉著,灶台上沙鍋咕嘟嘟響著,房間已收拾一新,何建國仍兩手按著抹布,撅著屁股擦地板,腰都疼了。本來他說他去順義,小西想了想說還是她去。關係是她找的,萬一有什麼事,何建國還得再找她她還得再找人,更麻煩,這種事快刀斬亂麻為好。於是決定,小西去。放下電話何建國就趕回家了,回到家抄起傢伙就幹活,一直幹到現在。五分鐘前接了個電話,那個大貨車司機打來的,說是事辦完了,挺順。不知為什麼小西一直沒電話來,他也不敢主動打電話問,只好悶頭在家幹活。擦乾淨地板,洗了抹布,晾上,看時間差不多了,開始炒菜。最後一盤菜炒好,門開的聲音傳來,趕緊端著盤子出去,正是小西,心裡頭一陣高興,一手端盤子一手誇張地向餐桌方向做了個手勢:「娘子,請用膳!」餐桌上,一桌子的菜,非常漂亮。
    顧小西看都不看一眼,鞋都不脫,直奔衛生間去,在何建國擦得珵亮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串髒腳印。進衛生間後「砰」地把門關上,家裡彷彿沒何建國這麼個人。何建國自我安慰說也許是她尿急顧不上了。把手裡的菜放到餐桌上,轉身上廚房去端沙鍋。沙鍋端上桌後,小西從衛生間出來,何建國目光慇勤找她的目光,小西仍是看都不看他,逕直進了臥室。進臥室後把兩隻髒鞋一蹬,直接倒在了床上。
    何建國跟了進來,低聲下氣:「我老鄉給我來過電話了,說事情辦得挺順的,車已經放行了。也沒罰款。他說改天請你吃飯。」
    「沒那個閒心!」
    何建國不屈不撓繼續討好:「你要是累了就先躺會兒,蓋上點兒,小心凍著!」拿起件外套往小西身上蓋,被小西一把開,用勁兒大了些,外套袖子打到了掛在床頭牆上的鏡框,鏡框裡是兩個人的結婚照。結婚照落地,嘩,玻璃碎了。何建國咽口氣,不聲不響拿來掃帚簸箕收拾,一不小心,玻璃碴子紮著了手,頃刻間就冒出一個大血珠子。他「哎喲」了一聲,略有些誇張,以期能引起小西關心注意。豈料顧小西紋絲不動,側身躺在那裡,聾了啞了一般。何建國就有點兒沉不住氣了,小聲嘟囔了一句:「小西,給我們家辦點兒事你就這樣,至於嗎?」
    小西聞此「騰」地從床上坐起來:「何建國!你還好意思跟我說這樣的話!我問你,是你說的那車主和坐車的人是親戚,是不是?……結果到了那兒我就跟人掰扯,說他們不是營利性拉人,是親戚。人家說,人我們兩邊分頭扣著呢,不相信我帶你們去問!結果,車主和車上的人根本不認識,明明白白的非法拉人!當著劉凱瑞簡佳的面我這臉沒處放沒處擱的,要有個地縫,都能鑽進去——什麼人哪?不僅撒謊,還耍賴!……何建國,你讓我幫忙為什麼不跟我說實話?騙我也就騙了,關鍵的是,還騙了人家簡佳和劉凱瑞!」
    何建國立刻氣短。憑直覺他早就知道那大貨車司機有問題,這話他當時之所以沒說,怕說了小西不肯幫忙。這時只能硬著頭皮搪塞:「可他電話裡確實跟我是這麼說的……」
    「可他說他沒有跟你這麼說!到底是你撒謊啊還是他撒謊?!……何建國,你不打包票說他是你們全村最老實的農民嗎?最老實的農民都敢撒這謊?!」
    「……那是因為說實話吃虧太多。」
    「說謊就能佔到便宜了?說謊更讓人看不起!何建國,其實你什麼都清楚,什麼都知道,你就是想,不管怎麼樣先糊弄著我去給你們家辦事就成。至於我怎麼樣,我死我活,你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吃飯吧,別生氣了,以後他們的事兒我再也不管了。」何建國極力隱忍,力求息事寧人,「吃飯吧,啊?」
    「不吃!不餓!氣都氣飽了!」
    「你還要我怎麼樣?」何建國終於耐不住了,「要我給你跪下,替我們全村父老鄉親給你跪下,說今天可是虧了你了,要不我們村的那車貨可就全瞎了……」
    小西尖叫起來:「你還好意思說風涼話!你大概早忘了今天是我術後的第二天了吧!」
    何建國也有點兒不管不顧了:「什麼術後?人流術後!我們村的婦女做人流,完了事自己騎上自行車從衛生院回來,到了地頭,自行車一扔,下地幹活!」
    「我和她們能一樣嗎?」
    「怎麼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壓根兒不是一個品種!」
    聞此言何建國雙眼瞪得要冒出火來,血脈賁張,雙拳握起——誰說只有動手打人才是家庭暴力?如此惡語相向難道不是家庭暴力的一種?前者打擊的是肉體,後者摧殘的是心靈,二者相較,後者重!——當然他最終沒有動手,暴怒之下理智尚存,如果二人利用各自優勢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日子就別想過下去了。但是不動手光動嘴他又不是顧小西對手:一、她是女的,有先天生理優勢;二、她是中文系畢業,有後天修養補充。又不甘就這麼認輸,只好采三十六計之上計——走。說走就走,當下找出個雙肩包來,開始收拾東西。打開櫃子抽屜,找到他的衣服,抓出來成團地往包裡塞,同時嘴裡找補:「好好好!說得好!我這樣的品種,配不上你!配不上趁早走,別高攀!」
    「你還來勁兒了你!」小西不吃這套,「合著我幫你的忙還幫錯了,早知道這樣我這是何苦?今天看病明天扣車後天還不知道又有啥事,我能管的管不能管的也管,沒想到到頭來還得看你的臉色!」
    「誰看誰的臉色?……顧小西,你以為我願意求你嗎?你知道每次求你我得下多大決心?今天接到你的電話說要去執法站,放下電話我就離開了公司,班不加了,工作不管了。立馬上街買菜回家做飯收拾屋子。垃圾倒了,衣服洗了,地擦了三遍。為什麼?為了討你的好,為了讓你回來高興一點兒,別生氣,別找茬兒——我伺候我們老闆也沒這麼小心!」
    「說得好!說得對!一針見血一語中的一步到位!就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你現在對我就是這樣的。跟你說何建國,現在哪天你要對我好一點兒,我這心裡頭立刻高度警惕:你又有什麼事了?遠的不說,那年春節,那天你下班回來給我買了把百合花,我當時心裡就想,他有什麼事?果不其然,兩小時後,你就跟我說你媽想我了,想讓我春節跟你回去一趟!」
    「你還有臉說這個!說這個我就來氣!我媽讓你春節回去一趟過分嗎?咱倆結婚六年了,六年裡六個春節,你就上我們家去過一回。我是男的還在你們家過了兩個春節呢!你是女的——」
    「哪條法律規定過年女人一定要回婆家?」
    「這不需要法律規定,這是人之常情。」
    「爹媽跟兒女要錢也是人之常情?」
    「不僅是人之常情,還是法律規定,子女對父母有贍養義務!」
    「什麼樣的贍養義務?郭巨埋子式、割股療親式還是臥冰求鯉式?」
    一連串的「式」令何建國全無置喙餘地招架之力,偏偏這時他的雙肩包在吵架過程中不知不覺地被裝滿了。說實話他本來拿包收拾東西也就是個姿態,並沒真的想走,盛怒之下也沒忘小西現在需要人照顧。但對方是如此咄咄逼人盛氣凌人得理不讓人根本就不給他一個台階下。現在包裝滿了,什麼都塞不進去了,怎麼辦?只能背上包走人,沒有再賴著不走的理由了呀!
    隨著「光」的那聲關門聲,小西淚刷一下子下來了,又委屈又擔心。委屈的是,醫生說讓臥床休息三天她這床還沒臥熱乎呢,就得為他們家的事往外跑,那麼冷的天,跑到順義,流產術後才第二天,一急一跑,下面的血一股股地流。回家進廁所一看,血不僅把衛生巾浸得滑溜溜的再無一絲吸納餘地,還把她的襯褲毛褲外褲一併浸透,幸虧外面穿的是黑褲子。沒想到家來沒得到安慰不說,他還生氣!還離家出走!同時又不能不擔心,天這麼晚了,這麼冷,他北京又沒有家,能上哪裡去?

《新結婚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