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國坐在電腦前工作,十指在鍵盤上飛快跳動。身後有小青年在接電話,放下電話後過來問他今天是什麼日子,他抬起頭反問什麼什麼日子,對方說今天肯定是個什麼日子,剛才來電話的是他老婆,就因為他沒想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生了氣把電話給掛了;同時進一步說明今天既不是他老婆生日也不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那會是什麼日子呢?何建國皺起眉頭想,這時他的手機記事提示聲響,他打開一看,興奮地哎喲一聲說:「今天情人節!」不是為情人節興奮,是為自己沒有忘了這個節興奮。接下來就說要打電話訂花,玫瑰花。於是小青年問他是不是有外室了,他邊撥號邊說不是外室是正房。小青年不信,已經上鉤的魚了誰還餵它魚餌?何建國隨他不信不屑解釋。經過今年春節和顧小西的這件事情,何建國感到後怕的同時感到慶幸,為此他專門去書店看了本關於婚姻的書,書說,婚姻如同事業,需要經營。書同時也說了如何經營的方法,其中的一個方法就是,要記住各種該記住的日子,尤其是男人。何建國學以致用,從書店回家後對照日曆,把「該記住的日子」,比如情人節,一一記到了手機的「記事本」上,嘿,還真管用——他要對小西好。小西為他做出的犧牲太大了。如果萬一她做出了犧牲之後他還不得不背叛她的話,他就必須趁現在還在一起,對她好一些,這樣將來,心裡就會少些遺憾。電話撥通時小青年又提醒說現在才訂花時間上是不是有點晚了?不等何建國說話馬上有人接茬兒說晚了花才便宜,情人節的玫瑰就像中秋節的月餅,頭天還一百多塊錢一盒呢,到了中秋節那天你再看,上午五十,下午二十五都不一定賣得出去。一屋子人都笑了。都知道他們頭兒在錢的問題上,一向精明。
這天也是陰天,只是沒有下雪,小西立在辦公室窗前向外看。她正在等陳藍,陳藍今天來結版稅。今天一上班,就發現對面購物中心「喜迎春節」的廣告牌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一掃之前喜氣洋洋敲鑼打鼓的熱鬧,換上了個神情冷漠媚眼如絲的美人兒,前面的劉海兒齊到眼眉,嘴微微嘟起,眼睛彷彿聚集了全身的力氣,帶股子嬌滴滴的狠勁兒。旁邊斜寫的那句話就是她的心聲了:愛我就給我——最好的!!!驚歎號一個賽一個大,最後那個便如小炮彈般,火藥味十足。顧小西笑了,暗想,如果不給或給不出「最好的」,會怎麼樣呢?這情人節廣告做得有點意思,不僅不打折不送禮,還一點不商量。像兩軍對壘強者給弱者開出的議和條件,氣吞山河說一不二。本來嘛,千金一笑,傾國傾城,浪漫就是真金白銀,你囊中羞澀,你床頭金盡,那你就不要酸文假醋,問什麼「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就這樣淡淡地看,淡淡地想,懷著一種事不關己的超然。「事不關己」是因為她是一個作風正派的婚內婦女,當然作風正派的婚內婦女也有過情人節的,她不過是因為她的夫婿不過,她夫婿不是一個過這種節的人。所有的婚姻專家都說,婚姻過程是一個不斷妥協的過程,小西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妥協成了一個情人節的旁觀者。
走廊裡有人高喊「簡佳」,沒有人應。顯然簡佳不在。小西猶豫片刻,高聲答應著向外跑去。電梯邊站著發行部主任,一手執玫瑰一手撐電梯門,他還要繼續上樓。小西快步跑近,沒等站穩,對方已把那一大捧紅玫瑰花束移交到了她的懷裡。是夠沉的。
「簡佳的。傳達室不讓快遞進。我給帶上來了。」
言簡意賅面無表情說完進去,電梯門無聲滑上,片刻,開始上升。小西捧著花兒穿過走廊向回走,走著走著突然想起件事兒:誰給簡佳送的花,沒聽說她跟誰談戀愛啊!這才低頭去看花叢中插的牌子,不看猶可,一看氣都喘不勻了,送花人居然是她的弟弟顧小航!下意識一把拔出那牌子塞進褲兜,這要叫同事們知道,不又多了一道茶餘飯後的談資?同時緊張思索發行部主任看沒看到這個牌子,看到了,知不知道顧小航是誰,由於精神過於緊張,剩下的路都不記得是怎麼走的了,全憑著腳給帶回到了辦公室。到辦公室後,發現陳藍已經來了,正背對著她站在窗前看外面的街景。
陳藍捧著一大捧紅玫瑰走出電梯,迎面遇到正要進電梯的簡佳,簡佳自然要盛讚那花,於是陳藍告訴她是「一個讀者托顧小西轉交的」。
「哪裡的讀者?」
「就是不知道啊。沒留名字,什麼都沒留。」
「夠感人的。」
「夠讓人納悶的。」
「沒準是一個暗戀您的人哪。」
「拉倒吧。我不至於連這點自知之明沒有。我專門寫婚戀情感我還不知道男人?男人對女人的喜愛標準永恆不變——二十歲!不管二十歲的男孩兒還是八十歲的老頭兒,喜歡的都是二十歲的女孩兒!……走啦!」走了。
簡佳為陳藍的話觸動,同時慶幸,慶幸自己及時、明智地從那場注定要失敗的感情遊戲中拔出了腳來。
辦公室裡靜靜的,只有鍵盤的答答聲響,簡佳坐在自己的電腦前工作。來電話了。簡佳的手機。簡佳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之所以猶豫,是因為手機顯示的是顧小航;之所以還是接了,潛意識裡想接,自己給自己的理由是,為什麼不接?身正不怕影子斜。顧小航上來就問她花收到了沒有,她幾乎一秒鐘都沒耽誤地就明白了陳藍抱走的那花是怎麼回事。都忘了最後怎麼回答的小航怎麼放下的電話了——心中怒火萬丈——收了電話,抬腿就向小西辦公室走去。
她到時小西正巧在給小航打電話:「小航,你傻啊?送玫瑰是什麼意思你不知道啊?你明知道不會有什麼結果為什麼還要來勾引人家,這不是害人害己嗎?簡佳三十多了,不比你那些今天好了明天吹的二十歲的小姑娘,她們有大把未來,輸得起,我們三十多歲的女人輸不起!」掛了電話。一抬眼,看到了簡佳,看到了簡佳臉上的神情,於是,道:「是我借花獻佛,把小航送你的花給陳藍了。我是為你們好!」
「為我們好也得徵求一下我們的意見吧?」
「簡佳,我能理解你對小航的感情。」小西推心置腹,「他的確可愛。但是世界上可愛的東西多了——公寓可愛別墅可愛?別墅可愛。可我現在還不是得住在公寓裡——誰能因為可愛就一定能讓它屬於自己?……小航是年輕不成熟,咱不該啊!他呀,現在不過是跟那些跟他同齡的、小公主似的女孩子在一起待煩了,乍一接觸到你這種獨立的、不會時時纏著他的,而且還善於照顧別人、懂得體貼的,就覺著找到真愛了。」
「聽你這意思是說,我勾引了你的弟弟?」
「我可沒這麼說,我不過是說你比他大比他有經驗,在感情這艘航船上,你應當負有把舵導航的主要責任!」
「你還是這個意思——我利用我的成熟勾引了你弟弟!……告訴你小西,我沒有勾引過任何人,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我從來就沒有過!」
「你沒有?沒有,他怎麼突然地又送起你玫瑰花來了?」忍了忍,本想不說的,還是說了。「本來不想問你的,既然你說起來了,我們不如把話說透——那天,就春節前你們送我們去北京站的那天,回去的路上你跟他說什麼了?回去後,他就跟我媽說不去女朋友家了,要知道他們機票都買了!」
簡佳心裡一驚,這個情況她一點兒都不知道,同時心裡一熱。這時簡佳手機又響,藍瑩瑩的,像是個有生命的活物。不用看都知道是誰的電話。顧小西一雙眼睛死死盯住簡佳,帶著警告和制止——於是,簡佳被徹底激怒,被對方的無理無禮激怒。她並沒有打算接受小航,包括他的玫瑰,但是,接不接受是她的事,要拒絕也得由她拒絕,你顧小西憑什麼干涉,自作主張把她的花送人,誰給你的權利?你不想讓我接電話我就不接了嗎?笑話!簡佳迎視著小西的眼睛,一隻手拿起電話,按了通話,送到嘴邊:「小航……」本想鎮定自若說下去的,但是剛吐出這兩個字來嗓子眼兒便被卡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硬要說,非哭出來不可。可是她不能哭。不能讓小西看到她哭,更不想讓小航知道她哭。可是要是不哭,她就說不了話。顯然小航在那頭急了,連聲發問,聲音大得顧小西都聽得一清二楚:「簡佳!簡佳你怎麼了,怎麼不說話?我姐姐怎麼你了?要不要我給她打電話說她?她這人太不像話了!……」
聽到自己的親弟弟跟一個外人這樣談論自己,小西氣得手冰涼,腦子嗡嗡響,心在胸腔裡打鼓般跳,她極力想控制自己,控制不住,再控制下去,她就要炸了!起身,向門口走去——狂怒中不失冷靜,是吵是打先得把門關上——不料剛到門口,來了個快遞,手裡捧著束紅玫瑰說是找顧小西。小西顧不上細想什麼,機械地接過快遞遞過來的筆和紙,簽收,於是簡佳趁這工夫,走了……
小西下班回家,手裡拿著那把玫瑰。正值下班高峰,等電梯的人很多,小西面無表情目不斜視。電梯到了,人們向裡頭擠。幾個有人養沒人教的年輕女孩兒老遠地跑著過來居然在小西前頭擠了進去。「小心點啊!紮著了別怪我!」小西板著臉道。女孩兒們相視看看,當時沒說什麼;電梯在十二層停,女孩兒們下去,一女孩兒走前甩下一句:「牛什麼呀,都蔫成那樣了!」「肯定是打折的!」「三折!」隨著一陣清脆的大笑,女孩兒們遠去。顧小西正要追將出去跟她們理論,電梯門合攏,上升,上升至十八層,停,顧小西把手裡的花往電梯扶手上一插,走了。何建國早到家了,正往桌上收拾飯呢,見小西甩著兩隻空手回來,有些納悶:「我送你的花呢?」
「扔了。」
「為什麼?」
「蔫了!」
「快遞公司的服務越來越不像話了!」何建國色厲內荏高聲道,「不如叫慢遞公司算了!我給他們打電話!」
「算了,」小西懶懶地道,「別演戲了。這麼多年的夫妻了,誰還不知道誰?」
何建國被揭穿,馬上改變戰術嬉皮笑臉:「是,花是打折的,同樣的東西幹嗎不買打折的?好鋼要用在刀刃上——但我不知道會是蔫的!你知道我是不喜歡什麼情人節的,但想到你喜歡,我就在我的手機上做了提示。我現在特別知道,夫妻之間不能光考慮自己喜歡不喜歡。小西,明年,明年的,明年包你滿意!……」
小西擺手打斷了他表忠心,邊換鞋邊問:「晚上吃什麼?」
何建國一下子來了精神:「燭光晚宴!」拉著小西來到餐桌前,果然有蠟燭,拿起事先準備好的打火機,何建國要點,被小西攔住。「算了,蠟燭留著停電用吧。」
「小西,進步很大啊!」何建國贊。
「進步?」小西白他一眼,「這叫退化!」
吃飯期間,何建國感覺出小西有心事,但是沒問。到想說的時候,她會說的,她憋不了多久。果然,沒過一會兒,她就說了,一五一十,來龍去脈。何建國邊聽邊在心裡大大舒了口氣——此事與他無關——臉上神情卻格外凝重起來,為了表示與小西的同心同德,小西說完後他鄭重思考了足足兩分鐘,主張這事小西不要再管。「你看啊,這事你要是攪和成了,得罪了朋友;攪和不成,人家成了兩口子,你倆人都得罪。綜上所述,我認為這事你要干涉的話,利少弊多!」
「什麼攪和成攪和不成的!我告訴你,這事兒要能成我才不攪和呢!小航我還不知道,他談過那麼多女朋友,哪個超過三個月了?簡佳呢,現在身邊沒人,正好遇上了小航!……退一萬步,就算我杞人憂天沒事找事,人家到最後真能結婚,可結婚就是目的了嗎?到時候就算小航能忍,簡佳肯定彆扭,你想,從劉凱瑞到小航,那物質待遇到心理落差可不是一點兒半點兒!……」
「哪這麼嚴重。頂大不濟,離婚就是。」
「離婚?他倆壓根兒就結不了婚。打我爸媽那裡,就通不過。爸媽要是知道小航現在還跟簡佳來往,非氣死不可。」
何建國立刻不吭了。沒有誰比他更清楚,來自父母家庭這方面的因素,對婚姻有多大影響。
「你怎麼不說話了?」小西問他。
何建國擺了擺手:「沒什麼,吃飯吃飯。」
小西吃飯。但是心裡,總有一點不安。從春節以後,何建國身上就有了些變化,比如給她買花啊,做什麼燭光晚宴啊,都不像他。是,她是喜歡這些,但是,他不喜歡。他的反常規不能不令她不安。為什麼?是不有什麼事了?想問,又無從問起。怎麼問?總不能說:「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何建國是有事瞞著她,但不能跟她說。今年家裡就要抱孫子,怎麼抱?在沒把握的情況下,他不忍讓小西懷孕,再懷孕再流,對身體損害太大。曾跑到婦產醫院裡去問——不敢問小西媽,怕她多心——人家讓他把病人帶來。他也不能帶,怕小西多心:怎麼個意思,不能要孩子就不要媳婦了?是這個意思,但不是他的意思,是他家的意思。他家的意思,他不能違抗。為這個,他都開始留意馬路上的小廣告了,看到有一個廣告說專治婦女不育,按照那個廣告找了去。去了之後才知道自己所為的荒唐。那是間七拐八拐才能找得到的小平房,裡面坐著個年齡在三十到五十之間的婦女,問她什麼,都說能治,沒有問題。何建國記得小西媽說過,真正的好醫生,從來不會說沒有問題。凡是大包大攬包治百病的,絕對是江湖騙子。何建國最終逃也似的從那間小平房裡跑了——那婦女死拉著他不放,向他介紹她黑乎乎的藥丸——回家的路上,心裡一片絕望。還不能對小西說。明知道說了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就不如不說。
看何建國悶悶吃飯,小西越發不安:「我說,你到底是怎麼了?」
「怎麼了?沒怎麼啊!」
「沒怎麼你這是怎麼了?」
「小西,別沒事找事啊!」
小西聞此,筷子一摔,起身就走,她今天心裡本來就不痛快。
小西回媽媽家。回家後發現弟弟小航不在,暗叫不好。小航肯定是和簡佳在一起。
小航的確是和簡佳在一起,而他之所以能和簡佳一起,恰恰是小西促成的。在簡佳聽說小航為她辭去了原本定下要繼續接觸的女孩兒後,感動而且不安,主動給小航打電話,把他約了出來。她直覺著,她對小航是有責任的。本來,她約小航是想說服小航趁早放棄,不料,小航反過來卻開始說服她。
「簡佳,假如,假如我比你大的話——」
「哪怕是同歲!」
「就是說,僅僅是個年齡問題。……你是怕輿論嗎?」
「我怕輸。」
「和比你年齡大的在一起就不會輸?」
「概率會小得多。」
「再小落到你的身上也是百分之百!」簡佳一時無語,顧小航耐心道,「簡佳,關於年齡這個問題你已經說過N遍,我認真仔細考慮過N+1遍,我認為根本不能成立。你說你怕輸,換句話說,怕風險,我倒要問你了,什麼事沒有風險?吃飯還能噎死人呢!在大馬路的人行道上好好走著還有可能被汽車撞上了呢!咱不能說,怕噎著怕撞上就不吃飯不走路了吧?」簡佳憂鬱一笑。小航也笑了,笑著,從簡佳桌上找出張紙來,中間劃一條線,左面寫著「利」,右面寫著「弊」。
「先來說弊。第一,年齡差距。……女大男小,容易遭受世俗偏見的打擊,但婚姻和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情,只要你不理會,那些偏見就打擊不到你,所以,這不算弊。」說著在「第一」上打一個叉。接著寫第二條「女方有前史」。之後又說:「女人在遇到真愛的時候,會擔心自己配不上,這是非常普遍的心理……」
「不是配上配不上的問題。我不認為我比誰大有前史就配不上誰,我是,我是不想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是想追求永恆!誰不想?我也想。可以呀,我們努力呀。誰也不會在有了結果之後再行動,有了結果就沒必要行動了,你把順序搞顛倒了親愛的簡佳小姐!」
「——大姐!」
「我說,你幹嗎這麼敏感呢?」小航笑了起來。簡佳不笑,拿起筆在「弊」的一欄裡寫上「家人反對」。小航問:「你的家人還是我的家人?」
「主要是你的。」
「我們的事跟別人無關!」
「這種說法只存在於理論上法律上。……不說別人,你姐和你姐夫,戀愛的時候轟轟烈烈非她不娶非他不嫁的,結了婚,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為什麼,為了兩人各自的那個家,道理很簡單,結了婚也不能不要爹媽,為了什麼也不能不要爹媽!」
小航不說話了。簡佳不無擔心地看他。此刻,她多麼希望他能提出更有力的理由來反駁她,但是他不說話。直到他走,也沒就她提出的這個問題說出什麼有力的話來。於是,他走後,簡佳決定,這件事情到此打住。
小航決定先跟父母談。否則,說什麼都是白說。他不想拍胸脯說大話。他說,他要和簡佳結婚。聽到兒子的決定,小西媽的反應只能用「震驚」一詞形容。這天是星期天,晚飯後,姐姐、姐夫也都在家。顧小航專門挑了這樣一個全家人都在的時間宣佈這件事情,以示鄭重。
「你們什麼時候又開始接觸的?」小西媽極力保持鎮定。
「媽媽,我們是真誠的!」小航不想細述細節,沒有意義。媽媽也未必真想知道這個。
「不行!」
「媽!你們不瞭解她,她人很好……」
「簡佳人是不錯。但是,找老婆光人好就行嗎?」小西插道,同時沖正在廚房洗碗的小夏努努嘴,放低聲音:「她人也很好,你怎麼不跟她?」
「小西!我這裡在跟小航說正事!」小西媽不敢沖兒子火——怕他叛逆——便把火撒到了女兒身上。
「最煩這些假招子了。」小西嘟囔:「一張嘴就是『只要人好就行』,真的是人好就行嗎?」
小西媽擺手打斷女兒的車轱轆話,耐心對兒子道:「小航,她年齡大,跟別人有過這個那個關係,我們都可以不在乎,畢竟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非得女的比男的小,或非得是貞節烈女,這些都不應該成為擇偶的依據。但是,我認為,嫌貧愛富,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缺點。」小西爸在一邊頻頻點頭。何建國只靜靜聽,靜靜看。
小西借媽媽的話補充:「對了小航,你以前那些女朋友,你不就討厭她們嫌貧愛富?你還說,凡沖錢的,一概不要;多好的,一律免談——是你說的吧?」
「我可沒人劉凱瑞有錢。」
「但是劉凱瑞不跟她結婚!」
「不管你怎麼說,我就覺著她好!比你們給我介紹的那些都好!那些一天到晚就知道用小鞭子抽著男人讓男人給她送這送那的女孩兒,我煩透了!簡佳從來不,她要懂事要有分寸得多!」
小西道:「小航!你的問題的癥結就在這!簡佳現在之所以吸引你,是因為比較起你從前接觸過的那些來說,她跟她們不同,她讓你覺著新鮮,你想沒想過,新鮮勁兒過去了後,你怎麼辦?」
「如果過不去呢?」
「不可能!你過不去她也得過去!」
「根據什麼?」
「根據她從前的愛人!如果你們真結了婚,你給她的能趕上劉凱瑞給她的嗎?」
「她正是因為不喜歡劉凱瑞,才會跟他分手!」
「再說一遍不是不喜歡!是劉凱瑞不跟她結婚!」
小西媽開口了:「要我說,小航,好女孩兒有的是,我們條件也不錯,不一定非她不可嘛。……」
小西恨道:「他就是以貌取人!」
小航被激怒了:「對,我就是以貌取人,怎麼了?我喜歡長得好看的女孩兒,喜歡賞心悅目,這有什麼錯嗎?」
小西媽的耐心終於到了極限:「當然沒錯。不過除了長相,人品方面,也不能一點不挑吧?」
「她人品也好。」
「別的方面我不瞭解,沒發言權;但是嫌貧愛富——」
「就算她確實曾經嫌貧愛富,我也不認為那是一個什麼了不起的大缺點!咱不能一方面一天到晚為了過上有錢的好日子拚命,一方面又拚命指責別人愛錢不好,這不是自己抽自己嘴巴嗎?」
「不要轉移話題!我們現在說的是簡佳!」小西媽怒道:「簡佳如果真像她自己表白的那樣,為了愛情,那為什麼不能找一個窮人去愛,偏要找一個富人?」
「您的意思是不是說,只有跟窮人結合的愛情才是純粹的愛情才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愛情才是高尚浪漫的愛情?」
「小航,我看你這人做事根本就沒有原則,典型的實用主義!」小西指責弟弟,「剛才還說就煩那些用小鞭子抽著男人給她送這送那的女孩兒,現在又倒過頭來為她們代言了!」
小航霍地把矛頭指向顧小西:「姐,這有你什麼事!有這工夫你還是多想想你和我姐夫的事吧!」
「我們倆沒事!」
「沒事整天打?你們為什麼打?說穿了兩個字,沒錢!」
小西氣得說不出話,這時小西媽站起身來:「小航,也許你認為嫌貧愛富不是缺點,但我們認為是。在這件事上,我們的世界觀不同。我們沒有權利強迫你不接受她,同樣,你也沒有權利強迫我們接受她!……老顧,我們休息去!」說罷,走了,小西爸也站起身來,隨妻子進了房間並關了門。
次日上班。開完週一的例會後,簡佳和顧小西一前一後回到了簡佳的辦公室。小西進屋,把門關上,叫了聲「簡佳」,聲音不大,簡佳卻嚇了一跳,顯然是沒料到小西會來。她扭臉看她,目光裡滿是戒備。小西說我想跟你談談;她立刻說她不想談,說罷坐下,打開電腦,工作,這時聽到小西說:「不談也可以。我單方面通知你,我爸媽堅決反對小航跟你結婚!」
簡佳驀地抬頭:「誰跟你說的我們要結婚?」
小西哼了一聲:「你就別裝了,小航都招了!跟你說,我爸媽堅決反對!」
簡佳有一會兒一動沒動也沒說話,而後突然起身,穿外套,拿包,連個招呼都沒打,走了,小西迷惑地目送她走。
簡佳在工地上找到小航時他剛陪一個重要客戶看完房子,看到她不期而至先是意外繼而緊張:「出什麼事了?」
簡佳直直地看他說:「你跟你爸媽說要跟我結婚?」顧小航點了點頭,簡佳又說:「但是你爸媽反對?」小航又點頭,同時對他姐恨得牙癢,在心裡不停地罵著「大嘴巴」「長舌婦」。這時聽簡佳又問他,「你打算怎麼辦?」
「你打算怎麼辦?」
「我的打算要根據你的打算。」
「我打算一直說服到他們同意為止。」
「我跟你一塊兒,堅持到底。」簡佳清清楚楚地說。小航不明白,不明白這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緣於什麼。簡佳說了:「當初我和劉凱瑞,他從來沒有把我引薦給他的家人,他跟我說,我們的事和他們無關。後來我才知道不僅有關而且關係很大。更不要說跟他的家人說要跟我結婚。」說到這裡她停了停,「是他使我懂得,一個男人愛不愛你,就看他想不想跟你結婚……」
那天他們都沒有再去上班,開車出去漫遊,沒有目的,跟著綠燈走,一直開到了郊外。餓了,停下車,在路邊的一個小館一人吃了碗麵。這天天非常好,陽光燦爛,吃罷面走出小館,二人不約而同信步走去,肩並著肩。
「小航,你到底看上我哪了?」走了一會兒,簡佳還是有一點兒沉不住氣,問。
「逼我恭維你?」
「不是不是。我是真的覺著自己配不上你——」
「又來了。」
「真的。你看你,年輕有為,人帥,家境好。而且是一個到目前為止還跟父母居住在一起的好孩子。」說到這裡憂鬱一笑。「而我呢?我把自己的條件一條一條寫下來跟你比,發現除了外貌上跟你還有得一比外,其餘就沒有能跟你比的地方了。」憂傷一笑,「就是外貌上我也沒法跟你比,花無百日紅,我還比你大,女的本來就比男的老得快……」
「沒關係沒關係,四十歲之後,我帶你去整容,咱整出一個韓國美女!」
「小航,我們在說正事!」
「非要這麼比嗎?」
「要不我心裡不踏實。當然我不是那種只知奉獻不知索取的紅蠟燭,但是翻過頭來,我也不希望別人是我的紅蠟燭。小航,感情是需要對等的,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簡佳,在這個世界上我接觸最多的女性,」小航慢慢說道,「是我母親和我姐姐。我母親是個事業型的女人,家人對她的需要永遠要讓位於她的工作。比如,她做飯很好,但我們全家除在節假日能偶爾吃到她做的飯外,通常都是吃食堂。再比如,醫院裡有事和家裡有事,她一定是放下家裡的事去醫院。小時候有一次我發燒,半夜她接到手術室電話,扔下我就走了。她回來的時候我燒得都迷糊了,什麼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她抱著我哭,當時我想以後媽媽也許會變一變了,結果以後,一切照舊。至於我姐姐,你瞭解,她人不壞,但是大大咧咧任性自我,做事很難去考慮別人的心情,體會別人的感受。我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做個男子漢,做一棵能讓小鳥棲身、讓常青籐攀爬的大樹。遇到你之前我接觸的女孩子也都是些小鳥、常青籐,這使我還以為女人就這兩類,一類是我媽媽那種,事業型的;一類是我姐姐那種,小鳥常青籐型的。我沒料到還會有你這種型的——」
「我是哪種型的?」
「兼具了這兩種型的長處。」
「不會吧!」
「再努把力,就會了。」
「哇!你這傢伙,在跟我使激將法啊!」
同時簡佳自然而然伸手向對方拍去,顧小航一躲,簡佳拍空,身體前傾,被顧小航一把拉住,拉過頭了,將她拉入了懷中。二人極近距離對視片刻,嘴唇慢慢向彼此靠去……
北風掠過樹梢,帶著歡快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