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爹對顧家給大兒子安排的住處首先就不滿意,住的是簡易工棚,上下鋪,窗戶很小,有的還沒有玻璃,糊著報紙,被風吹得直呼扇,到處暴土揚塵,於是道:「就住這兒?俺們農村牲口棚都比這兒強!」
小航頓時火冒三丈。他扔下手裡正忙的事情親自去接他們來送他們,一句感謝話沒有倒也罷了,還說這個,要飯吃還嫌涼,當即硬邦邦回一句:「農村的牲口棚比這兒強,去住啊,誰攔著你們了!」
建國爹白瞪眼說不出話,他那話本來是說給建國媳婦聽的,忘了顧小航這茬兒。被顧小航這麼一頂,火氣一下子沒了,對眼下局面一下子看清楚了。建國媳婦是有責任給建成安排,她弟弟沒這個責任,看他那樣兒,還真能給你說撂就撂。「她兄弟,」建國爹擠出點兒笑對小航道,「俺不是那個意思,俺的意思是,能不能給安排個好一點兒的地場兒?」
小航毫不含糊:「不能。這在工地算條件不錯的,還有睡大通鋪的,二十多人三班倒著睡,一班睡的時候,另外兩班幹活兒!」
何建成忙道:「爹,咱出來打工是為掙錢,不是圖吃圖喝圖舒服。」率先夾著行李進了工棚。建國爹沒法,只好也跟了進去。
這期間小西始終沒吭聲,心裡頭覺著頗為解氣,正想跟弟弟說幾句什麼,弟弟看都沒看她,一低頭,跟著進了工棚。小西只好也跟了進去。
工棚裡,建國爹已跟包工頭套上了近乎,邊給那人遞煙邊說:「這位大哥,俺兒,你多給照應著點兒。」滿臉的討好和謙卑。包工頭皺著眉頭推開那煙正要說幾句例行的「公話」,忽然餘光瞥到顧小航進來了,忙伸手接過那煙大聲地道:「什麼照應不照應的。顧經理的親戚,就是我的親戚!」
建國爹一聽說小航是經理,臉色驟變,對小西道:「建國媳婦,過來,俺跟你說句話。」把小西拉了出去,「你咋沒說你兄弟是經理哩?」
「經理和經理還不一樣,他不過是這個項目的經理。」
「啥經理也是經理!你跟你兄弟說說,給你哥找個寫寫算算的差事。他好賴也是高中畢業,當年和建國一起考上了大學,要不是因為家裡供不起兩個,他現在也是大學畢業了哩,也能跟建國似的,在北京工作在北京成家了哩!」又生氣,「你哥來早都跟你們電話裡說了,就是讓你們有個預備,你們就這樣預備的?這是人住的地方嗎?」
這話被從工棚裡出來的包工頭聽到了,插話道:「大爺,這您就不知道了。現在北京大學生找不到工作的都滿大街呢,住地下室、做北漂,一個樣,有的連飯都吃不上還不抵民工。」建國爹繃著個臉不吭聲。這人當然是得替顧小航說話,顧小航是他的領導。但是接下來,包工頭說出的話讓他緊繃著的臉一下子鬆了下來。包工頭說:「按說,按你兒子的那個條件,從來沒出來幹過,也沒啥技術,都得先從力工幹起。力工是啥?就是出力的工人。挖溝卸貨肩扛手提,哪裡需要上哪兒,是建築隊最底層、最苦、最沒技術的工種。」說到這兒他看小航一眼,「但是,我們顧經理說了,何建成是他親戚,讓我一定給他安排好。顧經理的親戚就是我的親戚,沒二話,干瓦工!不會,學!誰一生下來就會?……大爺,知道瓦工不?」建國爹點頭,瓦工他還能不知道?家裡蓋房,就花錢請的瓦工哩,得不少工錢哩。包工頭說:「瓦工活兒輕快不說,還能學技術。學會了,再走哪兒都不怕了!現在北京,最缺的就是建築工人。為啥?零八年奧運會啊,得抓緊時間搞建設啊!」
建國爹這就要向顧小航表示感謝,未開口先擠出一臉笑。顧小航不想看他諂媚的樣兒更不想他說出肉麻的話,搶在他前頭說:「我還有事我先走了。」就走了。
建國爹懷著一顆喜憂參半的心離開了工棚。喜不用說,為兒子要當瓦工學技術。憂還是為了兒子的住處。大兒子打小身子骨弱,就那住處,四處通風撒氣,咋住?是夜,建國爹睡在穿兩件褂子都嫌熱的小兒子家裡,想著睡在工棚的大兒子,怎麼也睡不著,很想給小兒子打電話絮叨絮叨,讓他再跟他媳婦說說,能不能再給換一個好一點兒的地場兒。又怕兒子一著急再跟媳婦吵,惹得小公母倆不和,對建成更不好。只好忍著,想第二天就去工地,再給大兒子送床被窩過去。次日一大早起來,他就把這話跟兒媳婦說了。兒媳婦這次倒是表現不錯,很爽快地答應,當即把家裡最厚的一床緞子面被子給找了出來,還讓他打車去,給了他打車的錢,還給了他飯錢,說是她晚上回家有事,可能要晚一點兒回來,來不及給他做飯,讓他去樓下的小館吃。他嘴上應著心裡清楚,回家有什麼事?她的事就是不想跟他在一塊兒呆著,她嫌棄他。不過同時心裡一動,對兒媳說時間晚了就別回來了,在娘家睡下算了,省得來回跑。心裡想的是,兒媳不回來,大兒子就可以來家住,雖說不是個長久的法兒,也不求長久,能住一晚是一晚,已經立春了,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小西聽建國爹這樣說,只當公公不願跟她同住一屋——一如她不願跟他同住一屋——尤其何建國不在家時,兩個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沒話還得找話說,都累得慌,當下對公公的建議欣然同意。
建國爹吃罷早飯,就去了工地,沒找到人。工人們已經出工了,工棚門上了鎖。打聽旁人,說是中午也不回來,晌午飯都在工地上吃。他只好回了家,想吃罷晚上飯再來。吃罷晚飯,他再次去了工棚,這次找到了建成,跟建成說讓他跟他回家住。建成不肯。說是別說這事沒經過弟媳婦同意,就是弟媳婦同意,他也不會去,他這就給人添不少麻煩了。這孩子就是忠厚,有事先替別人想。建國爹沒法子,只好又返回小西家,拿上那床被窩,夾著,給兒子送去。工地工棚裡燈光昏黃,因為太冷,工人們都早早鑽進了被窩。建成是新來的,只能睡正衝著門、因而也是最冷的那個地場兒。建國爹失神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心裡難受得不行:兩個兒子,一個上了大學,一個沒上,上和沒上,地下天上。小兒子過的啥日子?大兒子過的啥日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從工地回來,發現又忘帶門鑰匙了。村裡人,就沒帶鑰匙的習慣。於是,蹲在門口等。有過往鄰居問他需不需要打個電話,他說不需要。建國說他十一點多就能回來,這會兒已經十點多了。他寧肯在門外等一個鐘頭,也不想給兒媳婦打電話要鑰匙,不想讓人嫌棄。
其實這一次建國爹還真是誤解小西了,小西回家真有事而不是嫌棄他。就是嫌棄,也不會這時候嫌棄。何建國不在家,電話裡千叮嚀萬囑咐讓她接待好他爹,這節骨眼上她撇下他爹回娘家,不是沒事找事嗎?但事情也是巧了,她必須今天回家跟爸爸把書的授權合同簽了,有了合同才好去跟劉凱瑞談贊助一事,贊助小西爸爸出書。若不是因為惦著建國爹父子這幾天來,她昨天下班後就直接回媽媽家不回自己家了。本打算合同簽完了就回去,見建國爹不讓她回去,她也就樂得就坡下驢,不回去了。想想也沒什麼非回去的必要,晚飯安排好了,煤氣啊水啊的不讓他動,就一個晚上,何建國今天夜裡就能回來,能有什麼問題?而爸爸的書必須在晚上簽了次日把合同帶到社裡去。
小西爸那本書社裡本來是定下來出的,不料在社委會最後的選題會上,遭發行部主任堅決反對,說是:「我認為今天研究的選題,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不能出。為什麼?賣不動。要我說,編輯做書也得稍微尊重一下發行部門的意見吧?跟你們編輯部說多少回了,做選題的時候一定要關注市場關注市場,充耳不聞!其中最典型的,是一個什麼教授的什麼古代詩人研究,顧小西抓的,那書能出嗎?出了誰看?銷售對象是誰?作過市場分析嗎?成本算過嗎?賠了算誰的?亂搞!」他並不知道書的作者是顧小西的爸爸,是顧小西不想讓人知道,怕人說她以權謀私。簡佳當時作為編輯室副主任參加了此會,一聽就急了。一是真心為小西爸急,她目睹了小西爸為這本書做出的付出和寄予的希望;私心裡,主要是為自己急,現在顧家上下一致反對她和顧小航,這個節骨眼上把顧教授的書斃掉,作為編輯室副主任,不是她的事兒也是她的事兒了!於是她馬上說:「這選題是去年就報過的,再說,社裡同意編輯室一年做幾本不以營利為目的的學術書。」發行部主任說:「可以不以營利為目的,但是也不能以賠本為目的。至少保證個不賺不賠!就是出學術書,也得有出學術書的資格,換句話說,得有名氣。賣書賣兩條,要麼賣作者名氣,要麼賣書的內容。您兩頭不佔,讓人賣什麼?」簡佳說不過他,只好強調這本書的作者是教授。發行部主任毫不客氣道,「教授?教授算名氣嗎?充其量是一專業職稱,在自個兒單位可能還能唬一唬人,到社會上,誰認這個?」僵持到最後,總編出來和稀泥,說實在要出也行,自費——等於是投了發行部主任的贊同票。發行部主任隨即表現出勝利者的寬容和大度,說簡佳我給你出個主意吧:拉贊助。大家都笑了,這也能叫「主意」?現在誰不想拉贊助,想拉都想瘋了。於是發行部主任也笑了,點著頭說是啊是啊,這要是一美少女作家嘛,拉拉贊助,還有點兒可能;一男的,還那麼老,拉贊助,哪兒拉去?會散後回編輯室的路上,簡佳苦苦思索,突然之間,想到了劉凱瑞。
那天小西同劉凱瑞談完回來後告訴她,劉凱瑞說可以贊助,但有兩個條件,一是不贊助陳藍,二是得簡佳去談。簡佳當下冷冷一笑,此事就此作罷。現在,她決定,為顧教授,去向劉凱瑞拉這筆贊助。小西勸她慎重。儘管小西知道如果簡佳若能就此和劉凱瑞重歸於好,她弟弟的問題就算是解決了,但也不想為這個就慫恿別人往火坑裡跳。不管劉凱瑞有多優秀,她也認為,他那裡終究不是一個女人的正常歸宿。也想到簡佳這麼做可能是為了表現給她家裡人看,但同時她知道,沒用。於是事先把這所有的話跟簡佳說清楚了,她不能裝聾作啞利用別人。簡佳一笑置之,說小西過慮了,說她之所以要這麼做完全是為了她自己,她不想讓顧家為書出不了的事情誤會她。當即給劉凱瑞打電話。劉凱瑞說希望能夠面談。她一口答應,並約好當晚就談。並且,當晚就談妥了。次日一上班,就跟小西說劉凱瑞答應了贊助,讓她今天回去跟她爸把書的授權合同簽了,免得夜長夢多。
上班後,小西把簽好的合同交給了簡佳;下班後,直接回爸媽家。爸媽當時還提醒她說,建國不在她公公一個人在家好不好?她說這是她公公的意思。吃了飯,看了會兒電視,小西就洗洗睡了,全然不知道建國他爹這會兒正等在家門口的樓道裡。樓道裡沒有暖氣,冷得很。建國說十一點回來不知為什麼十二點了還沒有到,凍得他站不住蹲不住,來回顛倒著兩個腳蹦。何建國就是這時候到的,在他爹在他家門口來回蹦的時候到的,登時憤怒。走時千叮嚀萬囑咐讓顧小西接待好他爹他哥,走後又不斷為這事給她打電話,想不到她竟能撇下他爹一個人回了娘家!建國爹倒是替兒媳婦解釋了幾句,但是根據何建國對顧小西的瞭解和顧小西以往的表現,他怎麼能相信那解釋?想當然認為父親是為息事寧人才不得已而為之。但是這事,他沒法「息」,「息」不了!進家後先下一大鍋熱騰騰的面給父親吃了,照顧父親洗了個熱水澡讓他上床,就去撥顧家電話,質問。盛怒中理智尚存,撥的小西手機。顧家座機在客廳,一響,全家都聽得到,這時已是半夜,顧家早該睡了。但是小西的手機說「已關機」,就是說,她也睡了。她倒也能睡得著呀!他哥哥來的當天她就把他送到了工棚,扔下他人地兩生的老父親一個人在家,她自己跑出去躲清閒去,心真夠狠的!手機撥不通,他想也不想,就去撥座機。這時建國爹聞聲趕出來攔他,說不中,看吵著了她爹媽;何建國咬牙切齒說她不把我爹媽當爹媽,她爹媽也就不是我爹媽!
顧家一片靜寂,都睡了。電話鈴響起的那一瞬,小西媽嚇得一下子坐了起來,當反應過來是電話鈴聲時,馬上想到的是6床出問題了,6床上午做的肝大部切除,切的過程中大出血,報了兩次病危。這樣想著下床光著腳摸著黑就向客廳走,不小心膝蓋撞著了椅子,疼得她「哎呀」出聲。小西爸急得滿牆胡亂摸索,好不容易摸到了燈的開關,把燈打開。
小西媽到客廳時,小夏已經接了電話,到底是年輕,反應快動作也快,正對電話小聲說:「小西睡下了……好,我去叫。」小西媽問是誰,小夏說了是誰,小西媽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一聲不響回屋。已是夜裡一點多了,他有什麼事,就不能明天再說?打家裡電話,明明知道他們已經睡下,明天都還要工作,她和小西爸年紀都大了身體還不好,他這麼幹,是什麼意思?當時就覺著胸悶,回屋後服了硝酸甘油,服了安定。小西爸埋怨她說就是醫院有事也不用這麼急。她說就是醫院沒事,大半夜的,睡得好好的,電話鈴這麼一響,也受不了。又說,兒女的婚事處理不好,父母得跟著遭一輩子罪。他們都本能感覺到,何建國這樣一反常態地找小西,肯定是兩人之間又出問題了。
小西迷迷糊糊來接了電話,電話那頭何建國劈頭蓋臉暴風驟雨,小西沒聽完就把電話給拔了,解釋都不解釋。肯定是她那個公公又在中間挑撥離間了,嫌給他大兒子沒安排好住處唄。心裡頭也是火直冒,明明知道她爸媽的生活習慣還這麼幹,什麼意思,破釜沉舟了不打算過了?
小西猜得不錯,在小西拔斷電話的那一瞬間,何建國想到了離婚。次日吃罷早飯他和父親去看他哥,幾經輾轉打聽,找到了他哥幹活兒的地方。他哥正在跟一個瓦工幹活兒。那個瓦工不錯,也是山東人,對何建成很是照顧,毫無保留地教他技術。何建成非常滿意。那個瓦工對何建成也滿意,說他心靈手巧,一點就透,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單挑了。看到哥哥狀況,何建國心裡一下子平和了,這才肯耐下心來聽父親關於昨天情況的詳細敘述,聽完了,才知道可能是有點兒冤枉小西了,才想到也許小西回家確實是有事,才想到他爹進不了門是因為他自己沒帶鑰匙不能全怪小西。這時父親跟他說顧家這回表現不錯,看來,只要他們想辦的事,還是能辦成的。同時問兒子,能不能再跟小西好好說說,讓她家把何建成的住處也給解決了,那工棚也太孬了。何建國沒馬上答應。人家給哥哥安排了工作,安排得不錯,馬上又提新的要求,不好。心裡還有一個顧慮是,不知昨天深夜打的那個電話在顧家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於是跟爹說緩緩再說好不好?爹想了想,同意緩緩再說。
快十點了,小西來到會議室。會議室水果、飲料均已準備好了。水果是草莓、西瓜、哈密瓜,一水兒的反季節水果。也是時尚。夏季上冬季水果,冬季上夏季水果,方能顯示出對客人的尊敬和重視。
劉凱瑞十點半到,來簽贊助合同。聽說這麼大人物要親自到出版社來,社領導挺高興,當然也奇怪——反常規的事情不能不讓人奇怪。一筆不大的贊助,一本不重要的書,值得劉凱瑞這樣日理萬機的人降尊紆貴親力親為嗎?只有簡佳和顧小西清楚這是為了什麼。出於對簡佳的感謝——畢竟是她幫她談成了她爸爸書的贊助;也出於對昔日朋友的保護——所謂「昔日」朋友,是因為自從有了小航的事,她們的友誼已不復存在——小西對大家解釋說,劉凱瑞是一個有文化情結,具體說是有語文情結的人。所以他才會對書、對作家、對出版社如此眷顧。大家雖覺這解釋仍顯牽強,卻又找不出別的解釋來,也就接受了。劉凱瑞來送錢是一件大大的好事,誰會為一件大好事去費心思追根刨底?這事就這樣被小西給糊弄過去了。由於簡佳不願過多出面,小西說到時一切由她處理,直到非簡佳出面不可的時候,她來露一小臉兒即可。
小西在會議室裡檢查著每一個細節,她倒不怎麼把劉凱瑞的到來放在心上,但是得把她的領導放在心上。社長、總編聽說劉凱瑞要來,都說要過來坐一下,她具體負責這事,當然想給領導留下一個良好印象。這時走廊裡傳來一陣人聲的嘈雜,發行部主任一行人引劉凱瑞到。劉凱瑞一見小西立刻熱情招呼,周圍人立刻對顧小西刮目相看,在令顧小西覺得倍兒有面子的同時,不由得也對劉凱瑞生出了幾分敬畏。敬畏可以相互傳染。發行部主任在一邊一個勁兒用眼睛問她,有這樣重要的關係資源怎麼你從來沒有透露過?顧小西不看他也不解釋,越發要當眾跟劉凱瑞說出一些熟稔的話兒來;劉凱瑞明白她的心思,不動聲色配合,默契自然隨意。再一次讓顧小西覺得,這個人身上很是有一些吸引女人也吸引男人的優秀素質……劉凱瑞在桌前坐下了,發行部主任說社長總編馬上過來。劉凱瑞才不關心什麼社長總編,掃視了周圍一圈後直視顧小西問:簡佳呢?顧小西心裡一咯登,對發行部主任解釋一句「劉總的贊助是簡佳出面談成的」,就跑出去找簡佳了。看來簡佳是躲不過去了,她不來,劉凱瑞就會不停追問,反會讓人生疑。
簡佳不在辦公室,手機放在辦公桌上沒帶,不知去了哪裡。小西等了好一會兒,這期間發行部主任打了她無數次手機,好不容易,才等到簡佳回來,說是去設計室看圖書封面了。小西說了自己來找她的目的,那一瞬簡佳臉上現出的厭惡使她心中如電光一閃,清楚地看到了一個不可逆轉的事實:簡佳真的不愛劉凱瑞了,不但不愛,而且討厭。女人一旦討厭起一個男人來,非常徹底,一種從心理到生理的討厭,其程度甚於讓她去觸摸癩蛤蟆或蛇。看清了這個事實,小西心中油然生出了慚愧還有擔心。擔心自然是為弟弟,看這架勢他和簡佳似乎是不可阻擋;慚愧是為自己,這種情況下還讓簡佳去跟劉凱瑞談拉贊助,真是難為了她了!簡佳默默聽顧小西闡述完了她去和不去的利弊,默默拿起桌上的手機,跟著顧小西走。顯然她剛才沒拿手機是故意,就是不想讓人找到她。
社長、總編一行人從會議室走了出來,發行部主任陪劉凱瑞站在門口送領導走,心裡頭一個勁兒起急:顧小西和簡佳幹什麼去了還不來?劉凱瑞遲遲沒簽合同,說是還想就幾個細節問題跟責任編輯談一下。發行部主任說什麼細節可以跟他談他都可以做主。劉凱瑞只是擺了擺手表示不容置疑。發行部主任心中不無愁苦,合同這事,一刻不簽,就隨時有可能前功盡棄。他倒不是為那個什麼教授的書出不了著急,而是,這件事如果劉凱瑞摻和上了,接下來,他那邊還有一系列的後續動作,那些動作的意義可不僅僅是一筆錢一本書的事。心裡頭也不無懷疑,劉凱瑞為什麼非要同簡佳談?突然一愣:難不成他簽這合同就是為了簡佳?很有這個可能!簡佳漂亮啊!心中當即浮出一句濫俗的話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凡能濫俗的就是真理,放之四海顛撲不破。思路繼而向縱深延伸,一定得找時間跟社領導好好談談,再招人,「形象」一定要作為重要的一條堂而皇之明確列上。現如今,一個人形象優劣已經成為了她也包括他能力的組成部分!正在他陷入沉思時,感到身邊劉凱瑞明顯身體一繃,馬上清醒,抬頭隨劉凱瑞目光看去——簡佳和小西沿樓道走來;再偷眼看劉凱瑞——絕對不是主觀心理作用——他看到了劉凱瑞眼中閃過的深情愛慕。是了是了,他的判斷對了,現在是一個美色經濟的時代——絕不是性別歧視,男女的美色都是「色」——過去其實也是,但人們總不肯承認並且斥之為趣味低下,人為構成了美色經濟的發展障礙,得徹底消除殘留障礙與時俱進!……
四個人——劉凱瑞、簡佳、顧小西、發行部主任——進會議室,沒等顧小西坐下,發行部主任就借口有事,叫顧小西跟他出去。走前,著重把合同往簡佳面前推推,一切盡在不言中了。出去後,還細心地輕輕關上了門。他們一走,劉凱瑞就把簡佳面前的合同拿了過來,看也不看,在簽名的地方刷刷刷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而後,把它推給了簡佳,笑道:
「簡佳,這次我可是被你利用了啊。」
「怎麼了?」
「沒怎麼。很高興。我一直非常喜歡被人利用,如果有人利用你,恰巧說明你有利用價值。我不明白,為什麼你不喜歡這種感覺。」簡佳不說話。劉凱瑞只好往下說,說正題:「簡佳,你和顧小西的弟弟是玩玩還是來真的?」
「我從來沒有跟人玩過!」
「明白。……就是說,打算跟他結婚?」
「對!」
「那種生活不適合你!柴米油鹽婆婆媽媽,過兩天你就得煩。這個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過的都是這種日子,庸常如同螞蟻,多一隻不多,少一隻不少。只有百分之一少數優秀的人——」
「可惜,我沒那麼優秀,」簡佳打斷他,「我只想做那百分之九十九里的一員,結婚生孩子做妻子做母親有一個自己的家!」
「簡佳,你知道有多少女孩子做夢都想跟我這樣的人一塊兒,」帶點自嘲地一笑,「成為那百分之一里的一員嗎?」簡佳不吭聲。劉凱瑞一把抓住她的手,「簡佳,不就是生孩子做母親嗎?和我生!我把你辦到國外,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你隨便挑,法國也成,在那些國家未婚母親不會受到任何歧視……」
「然後,」簡佳接道,「我一個人帶著孩子住在那個全然陌生的地方,等待著你百忙之中的偶爾寵幸。劉凱瑞,你是一個自私的人!」
「自私?哪裡自私?我是真心喜歡你,也是真心地不願意傷害我的妻子,如果說這是自私,那麼世界上有多少優秀男人不自私?」
「好,你不自私,你優秀,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想再跟你這個優秀男人有什麼瓜葛,我不想再做第三者!」說罷起身就走,走前,把桌上那份合同小心地收了起來。
劉凱瑞目送她走,目光裡有失落有憤怒——一種被戲耍了後的憤怒。不錯,兩萬塊錢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但是,他花錢的原則是,每一塊錢,都要花得合理。如果是這樣,就不合理。事情不在錢,在於他們違背了遊戲規則。當時拿出電話給顧小航打電話,說要跟他談談。
…………
回到辦公室,顧小西正在屋裡等簡佳,簡佳一聲不響地把合同遞了過去。小西接過合同,慚愧得不敢抬眼看她。簡佳也不說話,打開電腦工作。屋子裡靜靜的,只有鍵盤聲和電腦主機的嗡嗡聲。好一會兒,小西先打破了這沉默。
「簡佳,這事別讓我爸知道。他自認為自己做了件對社會有益的事兒,要是讓他知道了還得自費出版,他寧可不出!老頭兒自尊心很強,別看他平常蔫不出的……」
「你爸?還『蔫不出』?」簡佳忍不住哼了一聲,「別逗了!」
「簡佳,你得理解他們……」
「我理解他們!誰理解我們?」簡佳爆發了,「小西,你也算是年輕人,想不到你也會如此陳腐!」
「我不是!」
「不是,那是什麼?」
「是為你們好!」
「為我們好你就該幫助我們!」
「簡佳,既然你和小航是真感情,就應該能夠經得住考驗。」
「我們是真感情,為什麼要經受什麼無聊的考驗?」
…………
最終,二人不歡而散。晚上,小西剛一進家,小航屋門立刻開了,顯然,他一直在等她。見到她馬上說,有事要跟她談。她進了小航屋,關了門後,小航跟她說了與劉凱瑞通電話的事。電話中,劉凱瑞憤怒譴責了他們的無恥。小航聽說了這事,比劉凱瑞還要憤怒。「為什麼?」他問小西。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要用劉凱瑞的錢?」
「因為他有錢!」
「有錢的人多了!」小西一下子張口結舌回答不出話來了。不用說,小航的分析敏銳準確。小航繼續道:「這事絕對是你幹的,你們那兒沒有人知道劉凱瑞和簡佳的事。你是在利用簡佳,你就是想把簡佳往劉凱瑞那裡推!你為阻止簡佳當你的弟媳婦丟你的臉簡直是不擇手段。……顧小西,想不到你會這麼無恥!」
小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小航說的事實全是那個事實,但結論不是那個結論。可是,什麼叫做事實勝於雄辯?這就是。
何建國下班。下班後,開著車去了他哥哥的工地接哥哥。說好爹在的日子,每天下班他去工地接他哥回來吃住。最終建成同意了回家吃,但是堅決不同意回家住。何建國到的時候,見他哥正在挖溝,春寒料峭,哥只穿件單褂兒頭上仍是騰騰的汗。哥哥不是干瓦工嗎,這是瓦工干的活兒嗎?問哥哥怎麼回事,哥哥說,今天早晨,包工頭通知他,以後不讓他干瓦工了,他沒技術,幹不了。何建國一聽就急了,當下給小西打電話問。小西一聽也有點兒蒙,忙給小航打電話,小航在電話那頭態度極其冷淡,說力工怎麼啦?他原本就該著干力工!說罷收了電話。
事實是這樣的,那包工頭安排何建成做瓦工有他的交換條件,即:讓顧經理在他的工程單上簽字。但是他的工程達不到驗收標準顧小航不能簽字。包工頭倒也樸實,立馬直通通就報復上了,說是:「顧經理,你那親戚幹這幾天瓦工,人家反映說他啥都不會,瓦工我看他幹不了,只能幹力工!」顧小航輕蔑地看那人一眼,揚長而去。他從不拿工程質量做交易,尤其不跟小人做交易,但何建成的瓦工也就此泡湯。這些事他不想跟姐姐講,講了是力工,不講也是力工,講它幹嗎?而且,他也犯不著跟她解釋,他又不該她的。
小西跟小航通完電話,肺都快氣炸了。拿準了小航這麼做是為簡佳的事,是報復。再撥小航電話,他乾脆按了忙音,不接她電話!這人怎麼這樣?明知道她和何建國現在的關係如同一根繃到了極限的鋼絲,一碰即斷,他這樣做豈不是火上澆油雪上加霜?再撥小航電話,還是不接。跑到街上,用公用電話撥,一撥就接了。小西在電話中吼了起來:「顧小航,你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那邊顧小航根本不回答,一下子就把電話掛了。小西想都沒想,衝出家門,打了輛車,直奔簡佳住所而去。
簡佳這時正在家裡拿著計算器算她的積蓄,存單存折攤一桌子。
由於小航家人的堅決反對,小航和簡佳做了一個大膽決定,買房子。買一棟他們共同居住的房子。小航父母沒同意前,他們同居,等到他們同意,就結婚。做出了這個決定後,二人的沉重心情一下子輕鬆了。儘管簡佳曾跟劉凱瑞同居過,但那是不一樣的。那時,她只是劉凱瑞的一個外室,現在,她和小航將是彼此的惟一。小航約她下班後一塊兒去看一個樓盤,是小航經過反覆挑選察看後選中的地方,一個鬧中取靜的地方。小區共三期,一、二期已住上人了。一律正南正北的板樓,最高六層,樓與樓的間距達三十多米。簡佳一來就喜歡上了,僅從外觀上看,就喜歡了。那小樓線條圓潤流暢,全不同慣見的方頭方腦的呆板高層建築。一、二期他們也去看了,是個成熟社區,地面上看不到汽車行駛,車道全在地下;有健身俱樂部,俱樂部游泳池、健身器械、淋浴、桑拿一應俱全,前台工作人員熱情得體,一看見簡佳便主動介紹。這裡還有瑜伽班、跳操班、動感單車……只要是會員,免費有教練。小區綠化非常之好,到處是草坪和樹,已有迎春花和榆葉梅開放,陽光下,迎春花閃爍著一團團耀眼的明黃,榆葉梅舒展著一枝枝雅靜的紅粉,與那明黃的熱烈遙相呼應。一條條青石板小徑通向草坪中青石板鋪就的平台,平台上有長椅,長椅上有老人,老人在沐浴西下的太陽……簡佳不禁拉住了小航的手,這是一個可以讓他們在此老去的地方!小航不知簡佳在想什麼,但能感覺到她的喜愛和滿意,於是開始從專業人員的角度向簡佳作專業介紹。「不要以為小高層僅僅是一個方便,小高層主要意味著,單位面積裡居住的人少;意味著,人均空地相對大。現代居住,環境越來越重要,絕不能簡單理解為一個裝人的水泥建築……」
簡佳笑起來:「又開始了又開始了,又開始犯職業病了。」
小航也笑了:「那,我們明天來交定金?」
簡佳說:「交首付。」於是就這麼定了。
簡佳心裡頭充滿幸福,她終於要有自己的家了。儘管知道前面還有很多的困難,但她相信,只要他們倆同心同德,所有困難都會過去。畢竟,要結婚的是他們而不是別人。
把所有的存單存折加好,簡佳滿意地發現自己的錢還真不少。至少,交首付她出三分之一沒有問題。這讓她頗有成就感。這時,外面傳來了敲門聲,她一下子從心底裡微笑了,肯定是小航。只有小航,才會不期而至。不料一開門,來的是小西。小西也來找小航。小航去哪兒了?
小航正開著車在馬路上走,沒有目標沒有方向,像上次那樣,跟著綠燈走。他一直在想的是,這件事簡佳為什麼不告訴他。他們倆現在無話不談,工作上的,生活中的,馬路上遇到的,甚至中午單位吃的什麼菜,她都會發短信告訴他,那讓他感到了一種由家常瑣屑小事串成的依戀和信賴——女人對男人的依戀信賴。這種感覺讓他迷醉。但是,跟劉凱瑞拉贊助——而且是為他的爸爸——這麼大的事,怎麼隻字沒有聽她提起過?不用說,是在刻意瞞他,為什麼要瞞他?付房款首付的存款他昨天就拿出來了,當時還覺著不少,挺有成就感,現在想想,真是可笑,那存款的份量之輕現在只能使他感到屈辱。份量的輕重永遠是相對而言,此刻,相對的便是劉凱瑞。小航陷入久久的沉思,頭一次發現,在同簡佳這件事上,他是過於自大過於自負了。他一直認為,障礙只在簡佳那邊,是簡佳覺著她配不上他,卻從來沒有深入想想,沒有把自己和劉凱瑞放在一塊兒比比,客觀比比,在女人那裡,誰份量更重。在需要青春需要熱情的時候,他重;但是在需要金錢需要物質的時候呢?他遠不是對方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