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一上班,簡佳就跟主任請好假說是下午有事要早走一會兒,早就跟小航約好下午三點在售樓處集合,交首付。當時小航說開車來接她,她堅決不讓。她在東南,顧小航在西北,售樓處亦在西北,何必?小航同意了,但是叮囑她不得以任何借口遲到或者不到,因為,交購房首付對他們來說,是一件意義遠超過購房本身的事情。昨晚回到住處,她給小航發過短信,沒什麼特別的事,說說話而已,小航沒回。打電話過去,說是「沒有開機」,想是手機沒有電了,又不敢打顧家座機,只好忍了一晚上。一個晚上都沒能聯繫,很不好過。上午開了一上午會,討論顧教授書的封面、印數、宣傳方案以及書的題目,發行部也派人參加了,因為有贊助有劉凱瑞,發行部對這本書表現出了難得的熱情,按常規,他們才不會對這樣一本無名作者的學術書有興趣。會一直開到中午吃飯。這其間簡佳溜出去給小航打過電話,「無人接聽」,想他正忙,也可能因環境嘈雜沒有聽到。他說過,今天上午去工地。中午吃完飯她出去洗碗的工夫,小航打電話來了,打的辦公室的座機,小西接的。洗碗回來後小西告訴她,小航來電話了,說是下午他有事,他們約好的事情不能去了。簡佳不信,當場給小航撥電話,這次小航接了,聲音禮貌得不正常,如果不是說冷淡的話。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問他怎麼了,他說沒怎麼;問那什麼時候再去,說是再說吧。接著說他正忙,不容她再說什麼就收了電話。簡佳慢慢收了電話,心裡感覺不妙。她看小西,小西也正看她。於是,她直截了當問了:「小航怎麼了?」
小西簡潔道:「你跟劉凱瑞談贊助的事,他知道了。」
「你跟他說了?」
「劉凱瑞跟他說的。我沒否定而已。」
「你為什麼不否定?」
「首先,我沒想到。其次,你怎麼不想想你們的感情為什麼這麼脆弱?這麼一點兒事都經不住,這叫事嗎?……早勸你別動真情別動真情,你總認為我是為我弟弟不是為你,現在知道我為誰了吧?為你們倆!小男孩兒的變數太大,對你有感覺的時候,怎麼都好;稍不順心,掉頭就走!你們倆呀,遲早得有這出——」
簡佳不等小西說完,拿起電話撥小航電話。小航接了,說「你好」,從前他接她電話時從來不說「你好」。但此刻簡佳已顧不上計較這些,話語簡潔直接:「下午三點原地點集合我等你!」說罷收了電話,同時心裡也拿定了主意,他如果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那小西就算是說對了,他們倆真的不合適。
下午簡佳本來想早一點兒趕到,不料因為路太遠,對堵車時間估計不足,不僅沒能早到,反而遲到了五分鐘。那一路她急得呀,一身身地冒汗,如果因為她遲到他走了而最終導致他倆分手,她哭都沒地兒哭去。車行至北三環時,乾脆停下不動了,據說聯想橋附近發生了交通事故。司機拿起份早報看,一版看完了看二版,二版看完了看三版,令簡佳對他這種不同仇敵愾不風雨同舟的態度痛恨不已,殊不知人家這也是修煉出來的職業素質。車隊裡還夾了輛救護車,嗚嗚地叫,有什麼用?一長串車,頭連尾尾連頭親密無間,這陣勢,別說車,過個人都難。據說墨西哥城因道路堵塞,有大亨已乘直升機上班,停機坪就是自家公司大樓的樓頂,有錢真好。但是前提是不能所有人都有錢,否則特權優勢就又沒了。你想啊,如果很多人都能乘直升機上班了,就像現在很多人都乘私家車出租車上班了一樣,那麼,空中便也會堵。堵在空中還不如堵在陸地,浪費能源不說,萬一撞下個把飛機來,後果不堪設想。足可見科學無休止、過迅速地發展,對人類真不是什麼好事。……正在簡佳胡思亂想的當口,車移動!交通事故解除!她看了下表,長長出了口氣。倘若剩下的路沒什麼意外,她按時趕到還有希望。
她遲到了五分鐘。下了出租就向售樓處跑,跑近時,止住,看到小航了,站在售樓處門口,頎長的身材,俊朗的面孔,正在同什麼人打電話。簡佳癡癡地看他,竟有點兒不想走過去了。小航肯來,肯等她,說明他還在意她,想聽她解釋;但是,萬一聽完了她的解釋,他不回頭呢?還不如就這樣,保留著一線希望。這時顧小航偶爾向這邊看來——也許不是偶爾,是感覺到了她的注視——四目相對。他匆匆對電話說幾句什麼,收了電話,走下台階,她迎著他,走過去,二人走近,停下。簡佳想應該她先開口,但是還沒容她開口,小航先說了。
「你為什麼要騙我?」
「我沒有騙你。」
「你和他談贊助。」
「我沒有說沒和他談。」
「這就等於是騙我。」
「我不這樣認為。我並沒有說假話。」
「假話有兩種,一種是,把黑的說成白的;一種是,把黑的隱瞞起來。」
「小航,你不能不講道理!不提他是不願意讓你多心,不願意讓你苦惱。我想我自己明白是怎麼回事就可以了!」
「那好,我可不可以問你,你還有什麼會讓我多心、讓我苦惱的事,沒對我說?」
簡佳憤怒得眼睛放亮,轉身就走,小航哼一聲也轉身走開,二人相背離去。
…………
六編室電話響了,小西接的電話,劉凱瑞助理打來的,要求出版社在顧教授的作品研討會上,請作者談他們的房地產項目,具體要求是,談他們房地產項目的人文精神,被小西一口回絕,儘管談人文精神是她爸的強項,但你沒法叫他談啊!她爸要知道這書非贊助而不能出,贊助還得他本人親自出面給人家說好話唱讚歌,肯定不幹,寧可書不出也不會幹。她太知道她爸了,典型的舊式知識分子,做事先要對得起自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不由得埋怨簡佳當初怎麼沒把這事說清楚,簡佳說當時跟劉凱瑞說的時候並沒有說這個。於是小西一揮手,「那就不管他。反正贊助合同已經簽了。」「合同是簽了,可是款還沒打過來。」小西一下子傻了。簡佳說:「要不,我給劉凱瑞打個電話問一下?」小西低聲道:「給你添麻煩了。」
弟弟和簡佳吹了的事小西已經知道了,儘管一直以來這是她和爸媽期望的結果,但一旦成為現實,她還是不能不為那兩個人感到遺憾,還有內疚。不管怎麼說,是她的不作為導致的他們倆分手。也自我安慰說外因是變化的根據,內因才是變化的根本,他們倆的根本就是,根本不是一個筐裡的人。想是這樣想,心裡的那份內疚卻無法完全消弭,尤其當看到簡佳一如既往為爸爸出書的事盡心盡力時,更覺不是滋味,覺著自己像個小人。曾經還懷疑人家簡佳幫助爸爸出書是為了討好爸爸,不是小人又是什麼?這工夫簡佳打完電話,對小西說劉凱瑞沒這個意思,是他手底下的人擅自做主,他讓他們馬上把款打過來。小西邊點頭邊在心裡感慨:什麼「手底下的人擅自做主」,劉凱瑞不發話,底下人擅自做這主幹嗎,吃飽了撐的呀?這不過是因為簡佳找他了,他礙於簡佳的面子,才這麼說。換句話說,他對簡佳,除了結婚這一條外,真的是有求必應。他是愛她的。
「謝謝啦。」小西道,停停,又訕訕道,「簡佳,我反對你和小航,真不全是為了小航。」
「主要是為小航。怕你弟弟吃虧!」
「也是怕你傷心!我說過,小航是男孩子,再吃虧能吃到哪兒去?」停停,又道,「先聲明啊,我這絕不是把你往劉凱瑞那裡推——我誠心誠意地說,作為一個男人,劉凱瑞確實不錯。有錢,又愛你,多少女孩子撲都撲不著呢……」這時,簡佳臉上露出的嫌惡讓她閉上了嘴。那嫌惡可能是針對劉凱瑞的,但是,更有可能是針對她的,針對她的這種行徑。她低頭假裝打字,打出來的字是什麼意思自己都不知道,就這樣打了一會兒,抬頭,鼓足勇氣對對面的簡佳道,「簡佳,需要我去跟小航解釋一下嗎?」
簡佳凝神看她,反問:「解釋什麼呢?」
小西答不上來了。接著打字。又打了一會兒,停住。「簡佳,問你個事兒吧?」
「說。」
「如果劉凱瑞現在要跟你結婚,你跟不跟他?」
「沒有這個如果。」
「假如!」
「那他就不是他了!」
「明白了。」小西點著頭道,「其實你在意的根本問題是他不跟你結婚,跟簡·愛似的,你在意的是那個正房的名分。」
「你怎麼不說我跟簡·愛似的,不想當有錢人的寵物?」
「當寵物好還是當老婆好,這事得看怎麼說。打個比方吧,要是讓你選,做有錢人的寵物還是做——」她想了想,「何建國他哥他們那種人的老婆,你選哪個?」
「這也太極端了。」
「極端才能說明問題。」
「你想說明什麼問題?」
「物質和情感無法截然分開。」而後又推心置腹,「遠的不說,我和何建國,感情深吧?當初也曾是海可枯石可爛什麼的,怎麼樣現在?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那是好的!下決心在一起的時候,是真的;吵架的時候,也是真的。說明什麼?人不可能完全左右自己,人同時還總要被周圍左右被你自己的變化左右。簡佳,從本質上說你我的情況完全相同。不要認為有了愛情就有一切,以為愛情可以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歷經摧殘磨煉不改本色,不不不!因為,愛情不僅僅是精神的,同時也還是物質的……」
簡佳只是一言不發。
北風呼嘯,樹枝在風中搖曳,雨夾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化凍的河水又結上了一層薄冰,所謂的倒春寒來了,感覺上比冬天還冷,令何建國憂心忡忡。為了他住在工棚裡的哥哥,更為了一直對哥哥住那種地方而耿耿於懷的父親。該安排父親早走幾天的,早幾天還春暖花開風和日麗呢!父親拖著沒走,是為他來的幾件事沒一件落實的,總是心有不甘。
這些天,小西一直住在娘家沒有回來,美其名曰,她不在,他們父子三個團聚起來方便一些。是方便,不止一些,方便得多。她不在的日子裡,他天天接哥哥建成回來吃晚飯。吃了晚飯,洗個澡,衣裳也讓哥哥拿回來洗,洗衣機裡一轉,拿出來晾在有暖氣的房間裡,一夜就干,次日早晨起來,就可以穿了走。小西要是在,他敢這麼做嗎?就是她允許,他也受不了她在這些事面前表現出的隱忍大度和腹議。腹議是他的揣測,但卻是百分之二百的事實。他也多次留哥哥在家裡住,哥哥堅決不肯,哥哥實在是個懂得體恤的人。看著外面的天兒,建國爹愁腸百結,大兒子說今晚不回來了,工地上加班。昨天白天下一天雨沒幹活兒,今天就得加班補上。雨是停了,天卻沒晴,陰冷陰冷,這樣的天兒還要連軸轉地加班,拿人當人不?這天是週末,午飯何建國給父親做的炸醬麵,用五花肉肉丁炸的醬。父親對菜好不好吃的評價標準就一個,香不香。炸醬時何建國用了很多油,加上五花肉浸出的油,一鍋醬得有半鍋油。再洗上幾根章丘大蔥,大蔥蘸醬吃麵,是父親最好的一口。但就這,父親也沒吃多少,想著大兒子在外面受苦,想著這就要走了幾件事沒一件辦成的,他怎麼吃得下去?父親吃不下何建國也吃不下,下的面剩了一大半,坨在鍋裡。父親不吃飯,也不說話,就那麼悶著頭,一口口地抽煙,是在給他施加壓力呢。何建國的感覺沒有錯,父親對他非常不滿,不明白這個老二為什麼這麼怕老婆!父子倆悶了很久,何建國沉不住氣了,說,爹,我去小西家,接她回來,咱跟她當面談。爹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舒展了一些。
小西不在家,帶小夏出去買東西去了。小夏要買東西請建國爹給捎回家去。考慮到她北京路不熟,小西媽讓小西帶著她去,並提前預支了一個月的工資給她。小西出門前還帶上了相機,說順便帶小夏去天安門看看。小夏聽說帶她去天安門,高興壞了,說是沒到過天安門,人家就不覺著她到過北京。來前,她上小學的閨女跟她叨叨最多的,就是天安門,讓娘一定到天安門照幾張相給她捎回來。閨女的課本上,關於北京天安門的課文有好幾篇,老師還經常讓學生用天安門做題目寫作文。從天安門說起,一路上,小夏跟顧小西說最多的,就是她閨女。說得興起,還掏出張二寸小照給顧小西看,照片上是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兒,大眼睛亮亮的,小酒窩淺淺的,非常可愛,由於還沒有經過農村風雨勞作的洗禮,看上去與城裡小孩兒無異。那照片小夏顯然是隨身帶身上的,已經有了些折皺。看著那照片小西隨口問了句:「你不在孩子不想你嗎?」沒想到小夏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咋不想哩?上回給她奶奶打電話,說是俺閨女夜裡睡著睡著就哭醒了,邊哭邊叫娘……」小西沒有想到。這是她頭一次正視這個在她們家幹活兒的農村婦女的內心世界感情世界,有一些意外。她總以為農村婦女對孩子的感情是粗糙的,不僅是對孩子,她們所有的感情都是粗糙的,以至於看著她在家裡頭裡裡外外地忙活,從沒有想過要跟她說說聊聊。離開天安門後,她們去商場買東西,小夏看中了一套一百多元的兒童裝,看了好久,終是放下了,捨不得買,後來是小西掏錢給她買了下來,她沒說什麼,她不太善說,但能看得出來她很感動。這期間,小西爸媽給她們打了無數次電話,每次電話內容大同小異,無外乎問小夏這東西或那東西放哪裡了。於是當手機再響,小西乾脆直接遞給小夏同時笑道:「准又找你。我們家現在,離了你簡直沒法過了。」果然是找小夏,問醋放哪裡了。收起電話後,兩個人都笑了。從商場出來,路過動物園,小西不由得就有些惋惜,應該先帶小夏玩,玩完了再買東西。小夏卻說不礙的,這點兒東西算啥?她一個人就提上了!聽意思是很想去。小夏當然想去,就算她無所謂,也得替閨女去。於是,倆人又決定去動物園。
到動物園門口,小西去買門票,小夏沒有想到,天安門都不要票的嘛!一張票二十塊,兩個人就是四十塊,四十塊錢夠娃兒一個學期的學費了,不去了不去了要錢就不去了!但是小西根本不聽她的,嘻嘻哈哈買了票後帶她進去,還說,她們來的時間不對,趕不上動物園裡海洋館的海豚表演,哪天一定帶她來看看。這一次小夏沒敢貿然應承,而是先問一句,看海豚表演多少錢?一個人一百!她當時眼圈又紅了,這次是因為感動。她紅著眼圈說:「小西,你們家對人真好。……咱樓下那家,他們家阿姨是安徽的,跟我說,他們家主人都不讓她在家裡解大手,嫌味兒,她解大手都得去公共廁所。還總嫌她吃得多,不直著說不讓她吃,整天跟她說吃多了不好,肥胖會引起很多病,說她已經有點兒發胖了……」小西聽得哈哈大笑,那一瞬,覺著跟這個農村婦女情感一下子近了很多。
小西不在家,何建國有些遺憾同時也慶幸。遺憾是為白跑一趟,慶幸也是為白跑一趟,回去可以跟父親交差說小西不在。他對小西爸媽說他來接小西,既然小西不在他就不呆了,因為他爹這幾天要走,他還要回去收拾東西做做準備。不料小西爸媽像看穿了他似的說,既然來了不妨坐一會兒,少坐一會兒,他們正好有些事想跟他談談。何建國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坐下。他知道他們要跟他談什麼,所以他才急著走,一如小西知道他爹會跟她談什麼,所以才會躲在娘家不露頭。
小西爸媽說的全是些說了一百八十遍的車轱轆話,什麼你父親歲數大了,對事情有一些難以改變的固有觀念和做法,可以理解,但是你不該啊;什麼你父親沒有文化,但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在你那裡就應當有一個分析判斷篩選啊;什麼我們一致認為你是個好孩子,很多方面比小西強,在單位裡你幹得也很好,上上下下都滿意,這說明你是有思想有能力的,為什麼一到老家的事情上,就會變得這麼軟弱這麼沒有原則了啊;什麼老思想老觀念,可以理解,改變不了,也不能慫恿、縱容,尤其是不應當往他們這兒推,他這樣做的結果,勢必要引起長輩之間的矛盾啊……何建國木著張臉,同時也木著個腦子,聽,不得不聽的時候,只能聽,一耳朵聽一耳朵冒就是了,要不,乾脆不聽就是了,想別的事。他開始想他哥的工作,昨天給一個朋友打電話,說起他哥的事,他朋友說可以幫他想想辦法,就在這時,他聽到小西爸叫他:「建國!」他茫然抬頭,小西爸目光犀利:「建國,在處理你和你父親你們家的關係這個問題上,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哪?」
何建國嚇了一跳:「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他的反應是過於強烈了,小西爸媽都感覺到了,相互對視了一下,眼睛裡都閃過明顯的疑惑。
「建國啊,」片刻後,小西爸斟字酌句地說,「你要是有什麼不好說的事情——」
這時小航屋門開了,小航從裡面探頭出來,對何建國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而後問他媽是不是從他錢包裡拿錢了,說是他錢包裡的錢少了。小西媽「哼」一聲說你知道你錢包裡有多少錢嗎!他說這次他記得很清楚,昨天下班回家路上剛從卡裡取了一千,然後就回家了,到現在,門都沒出,錢包裡只剩下了五百,他銀行取錢的回執都在。小西媽讓他再好好回憶回憶。他就回憶了,回憶說今天早晨小夏洗衣服時幫他把錢包掏出來過,聽到這裡何建國脫口而出:「不會是小夏!」反應之迅速之強烈略顯失態。
小西媽看他一眼,淡淡地道:「我們並沒有說是小夏。」
「我的意思是說,」何建國有些尷尬,自我解嘲,「她要偷,全偷好了,哪有偷一半留一半的?」
小航半開玩笑道:「姐夫,這你就不懂了,這叫『抽張』!偷也要有藝術,細水長流,才能夠常偷常有。」
小西媽呵斥:「胡說!去,自己回屋找找去!」
小航縮回自己屋裡,但何建國臉色已然變得非常難看,明顯對抗地沉默了。一時間,屋裡氣氛有些尷尬。小西爸又開始裝沒事兒人,起身向電話走去:「我去給小西打個電話,叫她趕快回來。別讓建國等了。」電話撥通,隨著顧小西手機彩鈴的響起,小西和小夏說說笑笑大包小裹地開門回來了。
何建國把小西叫到她的房間裡,關上了門,嚴肅地跟她談了一次。先是說了他爹這次來的三件事:一是他哥的工作,二是他們的關係,三是他和小西的孩子。然後,讓小西權衡。小西凝神看著何建國那張異常嚴肅的臉:「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如果這三件事辦不成,我們的關係就算到頭了?」
「難道一件都辦不成嗎?」
「你覺著呢?」
「我覺著,」何建國一字字道,「這三件事總有一件是在你的掌握之中的。」
小西對他的態度異常反感:「何建國,你在威脅我嗎?」
「小西,你最後聽我說一次,如果你還是不能理解,那我們可能真的是緣分盡了。」何建國沒正面回答問題,自顧說自己的,「我爹沒文化,沒見過世面,以他的經驗,他認為你們家只要想,就能夠做到呼風喚雨要什麼有什麼。你替他想想,一天書沒念過,一輩子就在那個小村子裡轉轉,前年才剛剛看上電視。他以為,北京人個個手眼通天,跟黨中央國務院住鄰居,有啥難事,打聲招呼就是!……我這樣說,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如果說昨天何建國說這些話,小西還不會往心裡頭去的話,此刻卻是聽進去了,因為小夏。想到小夏在天安門、動物園時的欣喜,想到小夏對她女兒的感情,想到保姆在別人家幹活兒的不易,她對何建國家突然間有了一些感性的理解。從前她不理解是因為彼此所處環境相差太大,使她想設身處地替對方想都沒有可能。何建國雖然不知道此刻小西具體想的是什麼,但是感覺到她對他的話聽進去了。說實在的他沒敢希望小西能把父親的事情都辦了,首先生孩子一事,就不是他們說了能算的事。他希望的只是,這次,小西能夠作為一個兒媳,客客氣氣周周到到地把父親送了走,就是說,大面上過得去就行。這時,小西說話了。
「行。除了生孩子,你哥的工作和住處,你讓你爹放心。我盡全力。」
何建國感動的同時心頭的憂鬱仍是揮之不去。這次是行了。下次再有什麼事,怎麼辦?還有,他們的孩子,不,他爹的孫子,怎麼辦?
何建國帶小西走後,小西爸媽就打發小夏去收拾她要捎走的東西,而後就去了小航屋,並注意地關上了門,都惦著小航丟錢的事呢。小航錢沒找著,三個人心裡頭都很彆扭。五百塊錢不算什麼,但這事要真是小夏——光這麼一想,就讓人心情無比沉重。小夏現在是他們家不可缺少的一員,可她要是有這麼一個毛病的話,往後還怎麼相處?
「慢藏誨盜啊!」小西爸搖頭。意思是小夏原本沒這毛病,現在就是真有,也是小航的責任。什麼東西都放在讓人輕易可以拿到的地方,叫「慢藏」,慢藏的結果就是,教唆人家來偷,這就是「誨盜」。
小航突然想起來:「給我姐打個電話,問她拿了沒有!」
三個人心中同時升起了希望。
小航電話打來時小西和何建國還在路上,車裡。小西對小航說她壓根兒就沒看到過他的錢包,收起電話後何建國開口了。
「讓他問問是不是小夏拿了!」
「你什麼意思?」
「就這個意思——問問是不是小夏拿了!」
「莫名其妙嗎這不是!東西找不著了打個電話問問很正常的事,你過什麼敏啊?」
「是我敏感啊還是你們對農村人壓根兒就抱有某種成見?……誰家過日子沒個東西找不著的時候丟三落四的時候?尤其是你們家,東西找不著簡直是家常便飯!沒保姆的時候什麼事沒有,丟就丟了,有了保姆就不行了,就成保姆的事了。想想真是後怕,幸虧當初我在你們家伺候你爸那會兒家裡沒丟什麼,要不,我就成小夏了,我也是從農村來的!」
小西真生氣了,除了生孩子她說了不算,她什麼什麼都答應了他還來勁兒,他到底想幹什麼?是不是因為孩子的事,他父親發了話了,讓他把她休了?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就算抱有某種成見,也不能說是無中生有空穴來風,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
何建國冷笑:「你這麼討厭農村人,到頭來幹嗎嫁給農村人的兒子做媳婦?」
小西也冷笑:「那時我年輕不懂事。」
何建國加倍冷笑:「霍!你也不想想,我要不是農村的,能輪得到你嫁?」
「你是不是得健忘症了啊何建國同學,當初是誰一天給我寫八封信打八百個電話還急嘮嘮地要見我媽?哼,要不是我,要不是我媽,你能不能留在北京工作都是個問題!」
「是是是,我是沾了你和你們家不少的光。顧小西,你念好吧:你幸虧生在北京,有一個做教授的爹當專家的媽,你要是生在農村試試?你做保姆,競爭力都不如小夏!」
小西氣得伸手開車門就要跳車,被何建國一把給拉回來,同時關車門,鎖車門。顧小西一肚子氣沒處發洩,伸手打何建國。何建國一把推開她道:「小心點兒!別傷了自個兒啊!」吉普車畫了一個S形,疾駛而去……
直到走進電梯,二人還是板著臉誰也不看誰。出電梯後,到家門口時,二人不約而同調整了自己板著的面肌,建國爹明天就走了,他們要鬧,也沒必要當著他的面鬧,都不想多那事。
不料二人進家後,建國爹對小西出乎意料的熱情,並表現出出乎意料的通達。先說建成的事情能辦就辦,不能辦讓建國想辦法也不麻煩她家了,又說他們一來就給小西添麻煩實在是不好意思。後來才知,何建國走後,何建成就這事跟他爹掰開揉碎地說了很久,讓爹站在小西和小西家的角度替他們想想。何建成有文化,到北京後視野一開闊,對一些事情自然就有了與在家鄉時不同的看法。而且,由他跟建國爹說,建國爹就聽得進去。何建成的身份客觀啊,沒有任何「娶了媳婦忘了娘」的嫌疑啊。
建國爹這麼一說,小西立刻感動,挽起袖子就下廚做飯,建國要去幫忙,都被她推了出去,讓他跟爹說說話,畢竟,爹要走了。一時間,家裡洋溢著一片難得的互敬互愛氣氛。
小西一人在廚房炒菜做飯,建國爺兒仨去客廳喝水說話。這期間小夏來了,小西出來同她打了個招呼後就又進去忙了。小夏送捎回家的東西,塞滿了整整一個大提包,另外還交給建國爹一個信封,說是裡頭有五百塊錢,讓交給孩子她奶奶。這時,一直沒有開口的何建國開口了:「小夏,你來的時候沒讓他們看看你這包?」小夏愣愣地搖了搖頭。何建國皺起眉頭:「該讓他們看看的。看看,清楚了,再少了啥,就怨不到你的頭上。」
「他們少啥了?」小夏聽出了話中的話,警覺地道。
「小航丟了五百塊錢!」何建國不假思索道。小夏臉騰一下子紅了。
「他們說是寶安媳婦拿的了?」建國爹插話道,連他都聽出了何建國話裡的那層意思。
何建國沒理父親,只盯著小夏變紅了的臉道:「家裡就這麼一個外人,他們總不能自己偷自己吧!」於是小夏臉更紅了。何建國的心隨著小夏臉紅的程度直線下沉,面上卻不動聲色,相反,極力和顏悅色,招呼小夏:「小夏,坐,坐。」小夏機械地坐下。何建國道:「我大致看了看,你買的這些東西,再加上你捎回家的這五百塊錢,超出了你的經濟能力。」
「啥?」小夏一時沒聽明白。
「我的意思是說,就算他們把下月工錢支給你了,你也不會有這麼多錢!」
「你的意思是說,我拿了他們家的錢?」
「拿沒拿呢?」何建國說著不忘朝廚房看看,小西正在裡頭忙得熱火朝天,不可能聽到他們的談話,但他還是壓低了聲音:「小夏,這裡沒外人,你跟我說實話。我當然不會去跟他們說,我會想辦法把這事處理好。」
「他們咋說?」
「他們沒咋說!」何建國不耐煩了,「可咱自己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沒拿。」
「小夏!」
「我沒拿!」
何建國不好再逼她,「沒拿就沒拿吧。我不過就是問問。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提醒你以後多加小心注意。你回吧,他們家休息早。」
小夏不動,不響。滿眼是淚,她極力忍著。
「寶安媳婦,沒啥。」建國爹道,「建國也就是問問。回去好好幹……」
這時,小夏開口了,一開口,震落了眼裡的淚:「俺,俺,俺不幹了!」何建國和建國爹沒有想到,呆住。這時聽小夏又說,「他大爺,那五百塊錢你給我吧,我買火車票得使。」
何建國急了:「你不想讓你閨女上大學了?」
小夏態度堅決:「我可以找別的活兒干。」
「那你也不能說走就走啊!」
「不走賴在人家家裡幹啥,讓人家當賊防著?」
「他們對你的工作方面還是很肯定的……」這話說得何建國自己都覺蒼白無力。
「建國兄弟,啥都別說了。我這就回去收拾東西,明天跟你們一塊兒走!」說罷轉身走了出去,都忘了跟小西打個招呼。
小西感覺到了某種異樣,從廚房裡探出頭來:「怎麼啦?……小夏呢?」沒有人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