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我正在熱戀,熱戀中的人都是木頭。
我們護訓隊是由我們部隊中心醫院主辦的,在山溝裡。一天下午自習,護訓隊的「焦淑紅」找我陪她去門診看病。叫她焦淑紅是因為她姓焦,還因為她好看。焦淑紅是當時文學作品所能提供給我們的最美麗的女性形象,浩然小說《艷陽天》的女主人公。我二話沒說,放下書就陪她去了,我是她的團小組長。我們往門診走,時值秋日,路旁枝葉闊大的法國梧桐下鋪著一層金黃的落葉,踏著落葉,沙沙沙沙。門診樓裡很安靜,下午不門診,只看急診,本院的人可以例外。穿過潔淨的長廊,我們來到了外科門診室。輕輕推開門,室內同室外一樣安靜,午後的陽光從窗外進來,鋪灑在兩張並列靠窗的桌子上,一個人坐在桌後陽光裡看書。聽到聲音,那人轉過臉來。
——是他!
他就是我的熱戀對像我們護訓隊全體五十二名女學員崇拜的偶像。
他給我們上過課,不過我們認識他可不是因為他給我們上過課,我們一到護訓隊就知道了他。在這方面,女孩子們的嗅覺無與倫比。我們像幹部幹事一樣熟知他的履歷:年齡,二十八歲;籍貫,江蘇無錫;學歷,大學本科;職務,醫生;婚否,已婚。……「婚否」這一欄的內容叫人難過,但並沒有影響我們對他的熱情,相反倒給這熱情蒙上了一層崇高、悲壯的色彩。他極有才,業務極棒,還會拉小提琴,會唱歌,身材修長性格深沉,那時候就會唱蘇聯歌曲《山楂樹》,在一次晚會上唱過。他唱歌時我們一個女同學當場就哭了。事後大家問她哭什麼,她說她哥也會唱這支歌,一聽這支歌她就想起了她哥哥。騙人都不會騙,誰不知道誰呀?他說一口南方普通話,來上過第一次課後,我們便一致同意這種口音最好聽。沒過幾天,護訓隊的好幾個女孩子說話時zhchshzcs便分不清了,「注射」念成「阻澀」,很優雅地。我們見過他的妻子,他妻子也是這個醫院的軍醫,我們全體一致認為她不配他。身材還可以,可那張臉就像貧血病人似的,不用說,血色素准低,六克以下。其實身材好有什麼用呀,一生孩子,全統一了。而且據說她已經懷孕了。他們倆結婚不怪他,是她追的他,他沒有辦法。每一個他給我們上課的日子都是一個令人激動的日子,那天早晨同學們的洗漱時間必定要比平時長出許多。服裝是制式的,軍裝,唯一顯示個人風格的地方是軍裝領口的三角區。我曾注意到一個同學怎樣把她認為效果最好的一件紅方格襯衣從晾衣繩上拽下,半濕著套到了軍裝裡面,那情景真叫人熱血沸騰!我也默默地做著準備,穿上部隊發的白粗布襯衣,用手掌揉搓一下梳好的小辮兒,使之不那麼光滑。我不是想以這種外在的與眾不同引起他的注意,而是想讓他從這有意誇張的與眾不同的外表看到我與眾不同的內心。我總覺著他與我在精神上有著某種一致,我渴望得到證實。當然,我枉費了心機。要不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自作多情和單相思?我們五十二個愛他一個,每個人都會有一個觀察他並顯示自己的角度。我不過是這五十二箇中的一個,五十二分之一,一節課四十五分鐘,平均一個人還攤不上一分鐘哪!雖然課餘在院子裡也可以碰到他,但每到這時我便會早早地、遠遠地避開,為了怕給他留下什麼不好的印象——我寧可不給他留下印象。在一起的女孩子崇拜的人容易相同,但表現崇拜的方式卻永遠不會相同。比如我,自尊,膽怯。由於自尊而膽怯,由於膽怯而自尊;再比如「焦淑紅」,大膽,自信。剛好與我反了個個兒。
我敢百分之二百地保證,這次的門診相遇絕不是邂逅,「焦淑紅」肯定事先進行過一番福爾摩斯式的工作。一進門我便靠著門後的診床站住了,「焦淑紅」走過去,在就診病人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心情很複雜,說不清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但激動。
「哪裡不舒服?」醫生的職業用語。語氣神態也是職業的,溫和,平靜,淡然。
複雜的心境一下子趨向單純:我想走。
「我這邊的鎖骨疼……」
天哪,鎖骨!她還不如乾脆說胸骨!她開始解領扣,儘管背對著我,我也知道那領扣下是一片怎樣光滑、雪白、細嫩的肌膚。我深深地低下了頭,面孔發燒,心裡一個勁地希望——這是唯一的希望——希望我的那位同學的鎖骨真能查出點什麼毛病來才好。當然,沒有,怎麼可能有?!她以為叫一個人陪著來就會使她的行為在他眼中純潔,可他不是傻瓜,他會瞧不起我們的,討厭!討厭!討厭!我總算沒有發作,總算強忍到了一切結束。在我如獲大赦奪門逃跑時,卻忽然聽到有人叫韓琳。誰在叫?不是「焦淑紅」,是男聲。是他嗎?不會。可屋裡再沒有別人。是他了。但他怎麼可能知道我是韓琳韓琳是我呢?我遲遲疑疑地轉過身去,他正在對我微笑,那微笑似七月的陽光使我頭暈目眩。他說話了,南方普通話,跟我一個人說,而不是五十二個。他說的大意是這次考卷批出來了,想不到你會有如此獨到的見解,年齡這麼小,一定要珍惜自己……七月的陽光照耀!怔怔地,怔怔地,忽然,我掉頭就跑。淚水在臉上奔騰,洇濕了我用來揩拭的衣袖……我感覺到的歡樂和悲哀太巨大了,巨大得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限度。回到宿舍,我拿起了鏡子。鏡子裡是一張圓圓的、紅紅的、淚汪汪的娃娃臉。像電影中的疊印鏡頭,這張臉前緩緩出現了另一張輪廓鮮明的臉龐:蒼白,清麗,深刻,高貴——他的妻子。我把鏡子扣在了桌子上。
他叫我韓琳。我忽然發現這名字是好聽的,以前我曾那麼不喜歡它。琳,多麼的俗氣平常。他叫「韓琳」。他顯然注意到了她渴望他注意到的那一切。她以那一切來顯示著她的存在,她的價值。她是多麼天真固執啊,可是,她成功了,在他那裡。那一年,她十八歲。
魏申申卻不認為這是成功。「那算什麼!」她說,「你為什麼不給他來一個第三者插腳?」我立刻痛心地發覺我選錯了談話對象,或者說選錯了談話題目。懶懶地,我說:「插不上。」「你插了?」「那時還不興這個。」魏申申看著我笑笑,輕輕地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氣。我把臉扭向了一邊。
後來護訓隊畢業,我被分進了島裡的醫院,永遠地離開了他,再沒有過任何聯繫,沒寫過信,甚至想不起打個電話。打電話原是極容易的事,兩個醫院有直接的業務聯繫,可是我沒打。這跟道德呀理智呀什麼的沒有關係,因為我壓根兒就不曾有過不道德不理智的念頭,只是沒想起來就是了。可是我忘不了他,他的存在和他的認可在我心中變成了精神一類的東西,我很驕傲。彷彿自己是一個衣衫襤褸的百萬富翁,瞭解的人自然會看重,有眼無珠的忽視我絲毫不以為意。我生活在我的內心世界裡,那世界被知識被書本被未來被自信充實著。唯一令我遺憾的是工作,護士工作,它過於簡單、被動,與我渴望的鑽研、創造、絞盡腦汁兒的境界差距太大。有一天我們內科護士班得到了一個擇優保送的醫科大學名額,大家都認為這名額非我莫屬,我也這樣認為。可最後這名額卻歸了小姚,一個臉蛋像水蜜桃一樣飽滿的縣城姑娘,見人愛笑,笑得甜汁流溢。得知是她時我簡直傻了,一個勁地跟雁南說:「這是怎麼回事?她連漢語拼音都不認識。她去不如我去,真的,不騙你!」雁南滿臉的憐憫,遲疑了一會兒才告訴我,她已打聽清楚了,那是我們主任的意思。其實不用打聽也應該想到。內科大事小事主任當家,教導員不過是個擺設。可是我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主任!為什麼?他是五十年代的老大學生,一口俄語說得唱歌一樣,醫術漂亮,人也漂亮,威武魁偉,氣宇軒昂,因有海外關係才被從軍區總院下放了來。他來後不久就對我的才智表示了公開的欣賞,我視他為知音,小心翼翼保持著與他的距離——在崇拜敬重的人面前我的首要反應永遠是拘謹,好比愛極了一樣東西反而不敢輕易觸碰,生怕不當心損害了它,唯有以十倍出色的工作學習響應著對方的欣賞,深信對方的心智完全能夠體會,理解。但顯然他更欣賞小姚。小姚哪好?「小姚使主任感到了他作為一個男人的魅力。」雁南說。並舉例說明。有一次雁南來我們護士辦公室找我,遇上了主任和小姚。主任問小姚為什麼不服從護士長分配去做一件什麼事,小姚身子一扭,背對主任小嘴微噘道:「人家不願意嘛!」主任凝視著小姚甩給他的後腦勺,臉上露出了年輕、溫柔、若有所思的微笑。
「你懂嗎,對於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來說,在年輕異性眼裡的男性魅力,比領導的威嚴更寶貴。」雁南在衝著我放馬後炮。
呵,我憑什麼就認為主任會認為我比小姚們更懂得他的魅力?小姚不懂漢語拼音,卻比我聰明。雁南說這不是聰明是本能。沒有了本能還不如沒有聰明。我感到悲哀。雁南安慰我:「別灰心!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怎麼越?」
雁南雙手捧起我耷拉著的頭,雙唇微噘道:「『人家不願意嘛!』——怎麼樣?」
「太不怎麼樣了!」我終於笑了,「會把我們主任嚇暈過去的!」看到我笑,雁南也笑了。雁南真好。
從此後在主任面前我再也沒有了拘謹,再也不關心他眼中我的形象,他從根本上不懂得我。我是女人,但首先是人,我首先要向這個世界證明的是我作為人的存在和價值。就為這件事我把我的主任摒棄了,同時摒棄的,還有我的理想。擊碎一個理想原來是這樣的容易,一件小事足矣。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名好的醫生,像我心中的「他」,像雁南。
雁南軍醫大學畢業後就回到了島裡,是我們醫院唯一的婦產醫生。雁南的身上永遠有一股消毒液的味兒,即使脫下白大褂,脫下軍裝,脫下襯衣,在淋浴噴頭下衝三個鐘頭,再換上剛從商店裡買來的衣服,也沒用。那味兒已經滲透到她的血液裡去了。由於是醫院裡的「唯一」,她經常要做手術,每做手術就要把手連胳膊浸到消毒液桶裡泡,這個桶裡泡半小時,那個桶裡泡十分鐘,手上的脂油都泡沒了。本來那雙手是無可挑剔的美:白,手掌纖小,十指細長,手背上並排四個淺淺的坑。可惜的是略嫌乾燥了,失去脂油滋潤的表皮皴裂出一層細小如塵的鱗屑。我挺遺憾。我要有雁南那樣好看的手,睡覺都戴手套,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雁南卻不遺憾,只是自豪。她也該自豪,名副其實一方領地的女皇呢。她常常很忙。她喜歡忙。有時休探親假院裡因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替她而不准假時,她也抱怨。但她的抱怨只是為了強調,顯示。強調她的重要,顯示她的幸福。我非常非常地羨慕她:一個護士,醫院裡多一個不顯多,少一個沒關係,人的悲哀莫過於自己的不被重視。在這個問題上,我跟身處另一極端的雁南觀點一致。
理想沒有了,學習卻沒有停止,方發現沒有理想的學習才是最純淨的學習:學習就是學習的目的,是大腦飢渴時的食物,是生活方式,愉快,平和。好比吃飯,因為想吃了才吃,不是專為去補充營養利於排便,胃口才會更好。那一段日子,除了醫學書,我無書不看,能有那麼多的書看,得感謝雁南。軍俱樂部主任的老婆來醫院生孩子,正好在雁南的轄區,雁南趁機要他拿書來給我看。現在想那主任當時根本就是在敷衍我,逮著什麼拿什麼,不假思索,雜且亂,連當時的禁書都拿來了。我倒也無所謂,沒有了目標也就不講範圍,照單全收。什麼《
啼笑因緣》、《安娜·卡列尼娜》、什麼《日心說和地心說的鬥爭》、《人類的起源》、《歷史唯物主義辯證唯物主義》,亂七八糟,互不相干。
那天晚上我坐在被窩裡看書,上身棉襖,腳底下蹬著個熱水袋。外面天已經黑了,時間卻還早,不到六點半。天太冷,宿舍裡沒暖氣,每到晚飯後,科裡的學習室便擠滿了人,看報,聊天、下棋,磨蹭到熄燈回宿舍鑽被窩睡覺。我輕易不去湊熱鬧,嫌吵。島上風大,冬天更大,冬天的晚上尤其大,宿舍裡面的風都有三級。我們醫院單身漢的簡易樓就坐落在海邊,刮颱風時的海水沫子都能飛濺到門外長廊的鐵欄杆上,弄得鐵欄杆上到處是被海水銹蝕的瘢痕,如同燒傷病人愈後的皮膚。
有人用鑰匙開我的門。是雁南。她住在我的隔壁,每天晚上都得到我這裡來遛一趟,每天每天,像醫生查房。為了免受冷天從被窩裡爬出來的開門之苦,我給了她一把自己房門的鑰匙。她也給了我一把她的。我倒沒有查房的習慣,只是食慾較好,而雁南房間裡總有可吃的,她正在談戀愛,談戀愛的女孩子一般都有一個零食的無償供應者。雁南對零食的興趣不如我大,雁南不饞。她那從海外(我們是海內)乘火車乘輪船定期進來的包裹裡的東西,大部分就由我享用了,我不愛吃的雁南才會分給別人。她的那位是軍區政治部的幹事,她對此滿意,那時我們女兵都喜歡幹事而不喜歡參謀。戰時出將平時出相——和平時期,幹事比參謀有前途,男幹事女醫生是當時部隊婚姻的最佳配方。那人出身貧寒,這也使雁南滿意。她從小在軍區大院裡長大,看不起她熟悉的那些男孩子,認為他們沒有份量。一個毫無背景的窮孩子能奮鬥到軍區一級的大機關,本身就證明了他的才華和能力。我沒有見過那人,連雁南和他見面都很少,他們的感情聯繫主要靠通信。雁南是在探家時由家人介紹與他認識的,回來後不久接到了他的信,那封信我看過,雁南需要跟人商量怎麼回信,她被他的文采嚇住了。信上這樣寫道:「時序流易,日月如梭,晚風吻面,繁星滿天,軍營已經進入了寧靜深沉的夜,我坐在窗前,思緒陷入了對往事的深深回憶之中,情感與理智驅動了我的手,不覺欣然命筆……」信結尾是,「願我們的友誼,能夠穿過平原,越過高山,跨過黃河,飛過海峽,將我們緊緊地聯在一起!」
字是沒的說,非常的漂亮,柳體。我表示了佩服,我的字是永遠長不大的小學生體。然而說到雁南所謂的「文才」,我不敢苟同。雁南為此跟我爭得紅了臉,我還是不敢苟同。氣得雁南說:「就算不怎麼樣,總比你我強!」
我寸步不讓:「可能比你強,比我,不一定!」並當即「欣然命筆」,以雁南的身份給那人寫了封回信,沒他信中的詞兒多,但用就在點上,雁南看完後就不吭聲了。雁南的基本鑒別能力還是有的,服從真理的基本覺悟也是有的。門開了,又關上了,熟悉的消毒液味兒漸近,我沒有回頭,被窩塞得嚴絲合縫,不願意動。雁南走到對面我的腳邊坐下,只要不是原則問題,她一向隨和。
「看什麼呢?」她問。我正在看豐子愷的《音樂知識十八講》,一本很老的書,繁體字,紙頁磨得都毛了。我把書合上讓她看封面。「豐子愷是誰?」她又問,我也不知道。她笑了起來,「不知道就看!」
「不看,幹什麼?」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會兒,小聲道:「我說,你寫東西挺好的,幹嗎不試一試?」
後來,當我的處女作在部隊最高文藝期刊《解放軍文藝》上發表了時,雁南說:「你是我發現的。」
我的處女作不到六千字,手法陳舊思想幼稚。要擱今天這個文學花樣翻新,出手就是長篇,十二歲小女孩兒都能寫出諸如找男朋友要找「富貴如比哥(比爾·蓋茨),瀟灑如馬哥(周潤發),浪漫如李哥(李奧納多),健壯如偉哥(這個詞我就不解釋了)」這樣文字的年代裡,我那東西只能是汪洋大海裡的一個泡沫。但在當時不同,當時那的確是一件挺了不得的事。來自醫院的誇獎羨慕嫉妒自不必說,我甚至還收到了讀者來信。姜士安給我打來過一個電話,其時他已調到深海一個更小的島上。電話中他說:「祝賀你!」那幾天我正美得暈頭轉向,不假思索或者說是有點習慣了的,就把那祝賀收下了,都沒想起問問他的情況怎麼樣,我是在後來才知道他當時已經結婚了,那一刻我的反應之強烈出乎我的意料。就好比一件你喜歡的東西,雖說放在那裡並沒有什麼用處,甚至你可能都把它忘了,但一旦有一天發現它沒有了,屬於了別人,你會若有所失驀然一怔。
在連隊時姜士安一直是我的施愛對象,憐愛、友愛的愛。這是我從小的毛病了,看到弱小的或不幸的,憐憫之心便油然而起。那時就常有大人說我將來適合做醫生了,我想我那個當醫生的理想,可能就是這樣給慫恿出來的。
那個時候,我覺著姜士安是我接觸過的人裡最可憐的人了。剛下連有一段時間裡我並不認識他,分不清他和排裡的其他幾個男新兵誰是誰。一律的瘦,矮,黑,一律的家鄉土話。連隊裡農村兵百分之九十以上是這種形象;一個連隊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農村兵,加上穿著同一樣的服裝,短時間內他們在你的眼裡會完全一樣,如同一片樹葉和另一片樹葉。後來,是一個星期天,星期天兩頓飯,下午,連隊改善生活吃發麵包子,他讓我認識並記住了他。那天的包子是白面的,餡兒是剁碎了的蘿蔔、油條和粉絲,炊事班為圖省事把包子包得巨大無比,一個足有三兩,我對面一個小黑瘦子一氣兒吃了十二個:兩隻手一手掐倆,幾口一個,吃完了轉身再拿,拿了三次,直到擺在兩排餐桌中間那幾個巨大籠屜裡各剩下一團濕漉漉的土黃色籠布,才住了腿、手和嘴,滿臉的意猶未盡和幸福,那時我一個包子還沒有吃完,顧不上吃了,只顧看了,看得都傻了,三兩一個十二個大包子啊,堆起來也是一座山啊,都吃到哪裡去啦?老兵們含笑看著新兵們的吃相,時時對個眼神兒,帶著過來人的優越、寬容和刻薄。新兵能吃這是常規,都是些農村來的窮孩子,多少年吃不飽餓過來的,而我對面這個小黑瘦子,似乎又是他們中間餓得最狠的一個。那天吃完飯洗碗時我問他叫什麼名字,他的回答是:「姜士安啊。」頗使我不好意思,畢竟一個排的戰友相處這麼些天了。才發現他其實挺與眾不同的,比一般的男兵都黑,都瘦,更突出的是矮,跟我差不多高,小孩兒似的。我們就這樣認識了。他是山東農村人,初中畢業,今年十九歲。除了頭一條,後兩條都有點出乎意外,初中畢業在那時得算是高學歷了,他這樣的農村兵大多高小都沒有畢業。
回宿舍發現雁南正躲在上鋪吃桃酥,連隊三令五申不准亂花錢吃零食,這規定似乎格外針對著我們女兵,雁南不怕。雁南的父親是軍區副司令員,即使她本人品格端良,也架不住來自各級領導的密不透風的另眼相待,畢竟她才十五六歲,是個地道的孩子。除了敢花錢買,為了吃,她還敢去偷。也是我們連的伙食太糟糕了,不知別的連隊是不是也這樣,還是我們連的司務長有問題,一天三頓兩頓鹹菜,儘管有時給炒一炒蒸一蒸,再炒再蒸,鹹菜還是鹹菜。主食一頓大米兩頓玉米麵餅子,一周兩次白面。姜士安們也許無所謂,比起他們過去的吃不飽來說,生活是向前進了;對於我們,則真的是一個非常痛苦的倒退。雁南最常偷的,是豬油。趁炊事員不在,溜進伙房內部,從黑棕陶瓷罐裡撅出一大筷子豬油,再舀點兒醬油,一塊兒拌進熱熱的大米飯裡,味道好極了!很快,豬油拌米飯在女兵裡風靡。男兵沒人敢幹,女兵幹這事若被發現,惡作劇而已,男兵被抓住被報告連部,那就是偷。話雖這樣說,我每次干也是提心吊膽,也是在忍無可忍的時候才偶爾為之,但是,每一次,成功之後,吃的時候,我定要分出一份來給姜士安,不管多少。他太瘦太矮了,純屬營養不良。看他大口大口吃著我調製的豬油拌飯,我很滿足。那滿足有點像小時候為給一隻沒人要的小狗多一會兒溫暖抱著它一塊兒在外面挨餓受凍,為滿足一個乞丐的索求奉送了自己的早點因此餓一個上午——是一種犧牲了肉體需要換取來的精神上的滿足,雁南曾說我這樣的人比較適合去做修女。我盡其所能對姜士安好,不拘是豬油拌飯,誰家來人帶來好吃的我也會把分給我的那份分他一些。我對他比對所有其他男兵都好,因為不在意他,無所顧忌隨心所欲地對他好。我所謂的「不在意」是這樣的:如果對方不是他是另外一個人,比如,一個個子高而挺拔,從城市入伍或者是幹部子弟的人,一個當時我所認為的我的同類,我就會在意,會矜持地保持距離。
雁南在連裡待了一年就走了,上大學去了,我卻去不了。當時我父親已由軍區司令部二級部長調任某軍分區的副司令員,正師到副師,降職使用,那個年代這類事很多。母親來信只簡單陳述了這個事實,別的沒說,但我本能地知道,他們已經無力再為我們做什麼了。雁南是上午走的,走的時候我正在值班。中午下班回來,雁南床上只剩下了一個光板,我心裡難受極了,為了沒能送她,更為了我自己。下午是我們值勤分隊補覺的時間,排長讓女兵班出一個人查線,副軍長家的電話不通了,我就積極主動地要求去了,這種時候睡也睡不著的,與其睜著眼乾熬,不如出去走走。男兵班也出了一個人,是姜士安。
那是一個很冷的冬天,據老兵說海島的冬天還沒有這樣冷過。近海的海水都結冰了,白花花一片,夜晚看時,假面具一樣陰森可怖。海上好長一段時間不能通航,聽深海幾個小島上的電話守機員說,他們早就不洗臉了,那些島上的淡水全得靠船運去。後來還是海軍派來了幾艘破冰船,犁地也似的在冰海裡轟轟地跑了好幾天,才算開闢出了幾條航路。那天的路面上,薄雪與冰凍在一起,又硬又滑,電線桿子朝北的一面一律半雪半冰。我們一路走著一路查,電纜沒有問題,電話沒有問題,是明線出了問題。明線出問題最麻煩,要一個電線桿子一個電線桿子地爬上去,一截一截線地試,我們從下午開始,一直查到天都黑透了,一直查到副軍長家前最後一個電線桿子了,還沒有發現故障在哪裡。由於心情不好中午沒怎麼吃飯,這時候就感覺到餓了。走前灌了壺熱水的,要喝時才發現水已結成了冰,軍用水壺被冰撐成了一個球形。姜士安以為我渴了欲去給我要水,機關幹部住宅區家家都亮起了標誌有人的燈,我說我不渴就是餓令他頗為為難。是啊,要水可以,要飯——要飯怎麼可以?
「韓琳,你堅持堅持。我抓點兒緊!」他說。說完,迅速套上鐵鞋,光光光,幾下子爬上了最後那根電線桿子,手套都忘了戴。這一路,所有的電線桿子都是由他爬上爬下,我要做的事情只是在下面看著東西。海風嗖嗖地刮,小刀子似的,我將兩手籠在棉襖袖子裡,仰脖看他。他筆直地立在天上,身體微向後仰,身後就是那屏深寶石藍的夜空。那天的月亮很亮,冷冰冰的,他緊閉雙唇兩手不停,開單機,夾線夾,振鈴,測試……一板一眼,如一尊無知無覺的鐵人。
「你冷不冷?」看了一會兒,我喊。
「還行。」
「快好了吧?」再看一會兒,我又喊。
「從這到總機也沒問題。……你現在去窗戶下找電線接頭,咱們測一測到那裡的這段線。」
我背著磁石單機和沉甸甸的工具包來到副軍長家窗下。這是這家人餐廳的窗戶,副軍長一家正聚在明亮的燈光下用餐,窗子開了一道小縫,一股由各種氣息混合成的家庭氣味兒從窗縫裡瀉出。屋裡一大桌子飯菜冒著騰騰熱氣,熱氣中是數不清的碗和盤子。屋裡人都只穿毛衣,副軍長毛衣都不穿,穿毛背心,臉上仍兀自亮光光一片像在冒汗……
「韓琳。」我回過頭去,是姜士安,站在我的身後。
「好了?」我一陣高興。
他抱歉地搖頭,在窗下找到了電線接頭,卻撕不開裹著接頭的黑膠布,手指頭不靈活了;再看他的臉,皮下已凍出了一大塊一大塊的青,我趕緊把接頭從他手中拿了過去,他叮囑我弄好後把單機接上,他再上電線桿子,試一試這一段線路。
「你何必下來呢?叫我一聲嘛。」我埋怨。
「叫了。」停停他又說,「你沒聽見。」
我再不好意思裝腔作勢,集中精力低頭幹活。
故障出在接頭處,將銹蝕的線頭用鉗子剪掉,捋出一段新的,兩下裡接好,用絕緣膠布纏緊,通知總機試線。鈴,電話響起來了,從窗外看到屋裡的副軍長向電話走去,我們收拾工具返部。
月亮已高高地升上了中天,這天的月亮是滿月,水銀般傾瀉進大海,使冰冷陰鬱的大海漂亮了,生動了。我們踏著月光下閃閃的薄冰走,放眼望去,前前後後的路上,只有我們兩個。冬天,沒有風的海島真靜啊,靜得像一汪水,一坨冰,靜得彷彿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你。……兩雙大頭鞋一重一輕,卡卡卡卡,薄冰在鞋下時而發出細脆的破裂聲。姜士安胸前交叉背著磁石單機和工具袋,兩手拎兩隻大鐵鞋,我只背一部單機和自己的水壺,卻仍是感到疲乏。餓倒是不餓了,也不再冷,木了,只有心頭的憂鬱揮之不去……
「你想家了是吧?」走了一會兒,姜士安打破靜寂。
「你呢?」我扭過臉去。他搖頭。我問:「為什麼?」
「……部隊就是我的家。」
我不說話了。並不是反感他這樣說——那時大家常這樣說,帶著相當的真誠——只是談話的慾望沒有了。
靜靜的海島,靜靜的冬夜,只有大頭鞋踏冰的聲音,卡卡卡卡……
「什麼是家?」姜士安又開口了,像是問我,又像自問。
這倒是我小時常思考的問題,還在幼兒園時。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家,就是你住的那個房子加上爸爸媽媽。但是此刻,我沒有跟這個人說這種話的心情。見我沒開口的意思,姜士安只好自己回答:「家,不就是親人嗎?來到部隊,我覺著很溫暖,特別是——」他猝然打住,停了停,才又說,「我說的是真的。……我沒爹沒媽,我沒有家。」
我大吃一驚。「沒爹沒媽也得有家啊。……當兵前你住哪?」
「爺爺家,姑姑家,叔叔家,輪著住。他們對我都很好,特別是爺爺,家裡窮成那樣,也得讓我上學,學費也是由他出面,從各家斂。從小我就知道自己是別人的負擔,要少吃飯。每到吃飯,有剩的不吃新的,有孬的不吃好的,而且,從不吃飽,只吃到覺著不那麼餓了,就放筷子。」
「你爸媽呢?」
「聽爺爺說我剛生下來不長時間媽就死了,後來爹又死了。」
「怎麼死的?」
「病死的吧。」
這是一件超乎我經驗之外的事情——我父母雙全家庭溫暖——不知該對此發表些什麼樣的意見才好,泛泛說幾句沒有意思,什麼都不說也不大像話,想了想,就說了。「其實呀,誰也不可能指望父母陪自己一輩子,是不是?……等你以後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就好啦。」這番話之於我純粹是鸚鵡學舌,是一種我認為與己無關的理論。那個時候的我根本不能想像父母離我而去,至於結婚,也覺著只是別人的事情。卻不料姜士安竟會被這種有口無心的話打動,聞此後那樣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心裡咯登一下,幸而他什麼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