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趕一部重要的稿子,我必須跟他分開一段時間。妹妹利用休假來我這裡照顧他。分離時是晚上,我把他安置上床後便去客廳等來接我走的汽車。門鈴響了。「媽媽!」臥室裡立刻傳來了他的叫聲。我走進臥室。「什麼事,海辰?」我在聲音裡有意加了點責備。「是司機叔叔來了嗎?……別忘了告訴他你要去哪兒。」「不會的。我告訴他,你放心。」這時我應轉身走開,但最終還是沒有克制住自己,我走到床前,握了握他放在被子外面的小手,不料他一骨碌站起用兩條結實的小手臂緊緊摟住了我的脖子,小臉在我的腮上下巴上蹭來蹭去,他已經滿面淚水了,卻就是不出聲。他向我保證過不哭的,他大概認為只要不出聲就不能算哭,我沒說話,怕我會哭,我不能哭,我是他的榜樣。用了點力氣才將他的小手臂拉開,他沒有堅持,躺下用被子蒙住頭便像任何一個傷心難過的幼兒那樣放聲大哭了,他以為被子會幫他遮蓋哭聲的,畢竟,他才只有四歲。那一刻我心灰意冷萬念俱無,想,不走了,哪也不去了,就在家裡,守著我的小兒子。可是我不能,哪怕為了兒子,我也不能平庸……
那年他五歲。
他在衛生間玩水,待我進去時發現還剩小半卷的手紙已被全部扔進了馬桶裡。他已經這樣大了,怎麼可以一再出現這種毫無道理毫無邏輯的行為?我怒不可遏。他一言不發地聽著我發洩,插空說了句:「我現在不跟你解釋,待會兒再解釋。」說完轉身走了出去。我目瞪口呆了片刻後意識到,他長大了,不可阻擋。
家中有女客來,對他相當耐心相當友好。客人走後我問:「你喜歡這個阿姨吧?」他說:「就是有點兒胖。」簡直豈有此理。我說:「那麼那個阿姨呢?」他說:「也不大行。」「那麼你覺著誰行?」他想了想:「青青姐姐的媽媽還可以。」
「青青姐姐的媽媽」是我們劇團一號大青衣,三四十歲的人了看上去像是二十五六。我認真了,我把他拉過來,問他:「那麼來咱們家的叔叔呢,你喜歡誰?」他毫不猶豫道:「小羅叔叔!」小羅從事電腦專業,奉我的朋友之命來幫我安裝電腦兼做啟蒙。海辰曾親眼看到他把電腦玩得溜熟,自己的媽媽站在一旁滿臉茫然。「連火箭都要靠電腦控制!」他告訴我。其實小羅對他是比較忽視的,至少不如那些阿姨肯敷衍他,但這並不能改變他對他們的看法。他已經從幼時的只需要溫暖轉到開始有自己的精神追求,亦已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用「男才女貌」的標準衡量世人。於是我正告他,那個「有點兒胖」的阿姨是小羅叔叔的領導。他大為驚訝:「女人怎麼還能管男人?」我向他指出:「咱們家不都是女人管男人嗎?還有你們幼兒園裡,也是。」他說:「那不能算!」我笑了起來,自感論據不足,甚至可以說有點賴皮。這場關於男人女人的話題到此結束。我一向極為痛恨男人自視甚高的愚頑,卻無意糾正自己的兒子,母親天性中的自私由此可見一斑。
很多過來人忠告我說:不要對孩子投入過多,投入越多,傷心越多。我想他們自有道理,只是對我不適合,因為在投入的同時我已經得到回報了。從沒想到一個孩子的成長會這樣迷人,給我的生活帶來了無與倫比的充實和歡樂。
那天晚上上床後,我們開始了每天例行的聊天,我非常珍惜這每一次聊天,我知道總有一天他會長大到在精神上不屑於上一輩的年齡。我要求他「解釋」。他解釋了。他說是玩水弄濕了身上,用手紙來擦乾的,毛巾掛得太高夠不著。「身上有水我怕感冒。」最後他特地這樣強調。我曾一再跟他說我最討厭愛生病的孩子,這純是鑒於我小時候喜愛生病而耍的一個花招。他卻是當了真呢。我伸手摸摸他濃密的歐式鬈發,看著他烏亮的眼睛紅潤的嘴,情不自禁地喪失原則道:「海辰,你怎麼會長得這麼漂亮?」
他回答說:「因為我英俊。」
終究還是沒有長大。
那年他六歲。
要上學了,頭天晚上,我為他準備好了上學的小書包,心情沉重,上學就意味著童年結束的開始。早晨送他去學校,看著他小小心心、試試探探、孤孤單單消失在校園裡的小小身影,憂傷油然而起竟如同生離死別。下午去學校接他,擠在堆滿學校門口的家長堆裡,心下茫然,說不出的難過。直到看見他毫髮無損地出來,居然還有著同以往一樣的笑臉,一顆皺巴巴的心才豁然舒展。那天回家的一路上,全是他說話啦,拉著我的手,跟我說學校的見聞,急急忙忙氣都有點喘不勻的樣子:喜歡邢老師,因為「邢老師對我們像對沒上過學的小朋友一樣」。上課純粹是浪費小孩兒的時間,「講什麼是田字格本,誰不知道呀!」老師教了一首兒歌,四句,給一分鐘的時間想,背過的可舉手到前面背。「我就怕別的小朋友先舉手,就搶著舉了手,反正是剛上學,錯了老師也不會批評。」真喜歡聽他的講述啊,有過程,有評價,有心理活動。結果他背得很好,老師說:「聲音洪亮有感情。」並讓他帶領全班小朋友背誦,頗令他自豪。也令我自豪。最後他問:「媽媽我是天才嗎?」我真的是過慮了,這個孩子身心健康完全有能力應付生命中每一個新階段。
這年海辰要求過聖誕節。
他的所謂「過」,就是讓我給他準備一隻大襪子。從前在幼兒園每到聖誕節他也回來說說,但從沒有像這年這樣要求具體,並且相當固執。我一向對所有的洋節不屑一顧,在精神感情上保持著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忠誠,可惜與社會接觸越來越廣越來越深的海辰已不可能再為我一個人所控制了。他對我說只要準備了大襪子,聖誕老人就會往裡面放上他喜歡的禮物,而他是多麼想要一個「上次五姨媽送給我的那種航模飛機」啊!我問他怎麼知道聖誕老人肯定會送禮物,他說他們班好幾個同學都收到過,「不過,」說到這裡他停了停,「聖誕老人只送給好孩子禮物。」我當即決定給他準備大襪子,給他買航模飛機。也有過一閃念要用科學的態度講一講關於聖誕節聖誕老人聖誕禮物的來龍去脈真實面目,事後才想,幸虧我沒有犯傻。那個聖誕節的晚上,他很早就上了床,大襪子就擺在他的枕旁。以往睡覺他總是要求我多陪他一會兒,那天剛躺下就要我走,說是我在,怕聖誕老人就不來了。待他睡熟後,我拿著藏在廚房吊櫃裡的航模飛機摸進房間,著手往那隻大襪子裡放,這才發現了一個嚴重的細節問題:比起飛機,那隻大襪子小了。家裡不是沒有更大的襪子,但是海辰肯定會想,襪子怎麼會換了呢?而以我當時的心情,多麼希望這個動人的童話能夠嚴絲合縫完美無缺啊!我最終想出的辦法是,原來的大襪子依然放在枕邊,航模飛機套上一隻更大的襪子放在了窗簾後面的窗台上。第二天早晨,我正在廚房裡忙,聽到海辰叫我,帶著哭腔。我一進房間,他的淚便撲落落地滾了下來,哽咽著,他說:「聖誕老人沒給我禮物……」我說不可能啊,他軟弱地舉起手裡那只扁平的襪子,我說你先別急,我還準備了一隻襪子,放在了窗台上,怕萬一聖誕老人太忙,沒時間進來,咱們看看,那裡面會不會有。聽我這樣說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我走到窗戶那兒,拉開窗簾,先裝模作樣朝另外的方向看了一下,再朝這邊看,然後驚叫一聲,拿起了那個被航模飛機撐成了長方形的大襪子,「哎呀!……快看看,聖誕老人送的什麼!」他接了過去,急急忙忙往下剝襪子,徐徐地、徐徐地,裝有航模飛機的紙盒子浮出水面!「哎呀媽媽這正是我昨天晚上心裡想要的禮物!」他驚叫不已,歡叫不已,掛著淚珠的臉兒如同一朵雨後綻放的花兒。我同他一起驚叫,一起詫異,一起欣賞「聖誕老人送的禮物」,心都醉了。後來,他告訴我,他半夜裡哭了好幾次,做夢,夢到聖誕老人沒有給他禮物。然後,又若有所思地道:「這真是個謎!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把它研究出來。」童年就是童年,亦真亦假,亦夢亦幻,擁有著那麼多神奇瑰麗的謎,留待著長大後一一去解。
我不得不暫時放下中國人的清高和感情,公正地說一句,洋人的聖誕節,比起咱的春節,要高明多了。主題都一樣,強調的都是天倫之樂,人家的方式卻是那樣浪漫,富於詩意,富於戲劇性和想像力。想想我們的春節給孩子的禮物,壓歲錢,赤裸裸的實在,哪裡有一丁點情趣?
那年他七歲。
有段日子我便秘,每天,拿上一摞報紙或一本書到廁所裡坐馬桶就成了必修課目。傍晚,海辰做完作業,循聲找到了廁所裡來。
「媽媽,」他在我對面洗腳時用的小凳上坐下,說,「有件事兒我拿不定主意。」
我放下報紙:「什麼事兒?」
他沉思著:「你說,要是我將來考上了清華,也考上了北大,上哪個學好?」
這還真的是讓人難以取捨。我想了想,又想了想,想不出一個上好的萬全之策,就說:「要真是這樣,咱們就先上一個學,完了再上另一個學。」
他搖搖頭說不行,見我不明白,耐心解釋:「你想啊,要是萬一將來我出名了,算是哪個學校培養出來的?」
我再也忍不住地哈哈大笑,天知道他的這份自信來自哪裡,根據什麼。但是,我喜歡。
那年他八歲。
七八九,厭似狗。他恰從八歲開始。不如狗。一度,我懷疑他是不是吃錯了藥,又懷疑他是不是神經出現了問題,他變得完全不像是他了。先是學習成績明顯下降,我沒怎麼往心裡去,想,小男孩兒嘛。那時是春天,春暖花開萬物蠢動,大人都會因此神思飄忽舉止輕浮何況一個孩子?一天下午,我做好了晚飯等他回來。學校四點半放學,加上磨蹭的時間五點之前也足可以到家,但是那天直到五點半也沒見他的影子,六點打來個電話,說是還要再玩一會兒,六點半回來。六點半多,回來了,一進門就大聲地歎道:「今天玩得真痛快啊!」那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好比饕餮者剛剛吃過了一頓大餐,又好比喜書的人剛剛讀完了一篇美文,暢快、幸福從裡向外滲透,紅白的臉上滿是汗污,後腦勺上吊著根草棍兒。我沒說他,從心裡說,看到他玩得那樣滿足我也滿足。小孩兒嘛,就是得玩兒,玩兒就要玩兒好,當然也應該學習好,但這不是不讓孩子玩兒的理由。對於「為了將來……現在必須……」的說法,我一向持反對態度。憑什麼為了「將來」就必得犧牲「現在」?孩子的每一天都是他一生中的唯一。現在我也不認為我的這個觀點有什麼錯誤,但我卻忽略了一個常識性的問題,學習一貫不錯的孩子突然成績下降,其實是一個信號,這方面出了問題,別的方面是不是也會有問題?從那天起,他天天晚上六點半以後回來,開始還打電話請示,後來先斬後奏,繼而約定俗成。我也就隨他去了,總想:小男孩兒嘛。事情逐漸暴露:先是老師打電話說他不完成作業,後是一位家長說他「帶領一幫小孩兒在小花園裡大吃大喝」。關於「作業」,他向我保證「以後改」;關於「大吃大喝」,他的回答是「她騙人!我們是玩餓了,就一人買了一點吃的」。一想也是,大吃大喝也得有錢啊。他平時的零花錢也就保持在三兩元的水平上。也曾想到過要找那位家長核實一下,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已。首先這是對海辰的背叛,不用說,我自己臉上也不好看。更更重要的是,我深信自己的孩子是一個天使。
一天晚飯後,有找海辰的電話,他接了電話就出去了,說是什麼東西落同學家了,要去拿。回來後手裡拿著一個巨型拼裝玩具船,說是同學借給他的。事情到這份兒上了我仍無察覺,只讓他寫完作業再玩兒。片刻後,門鈴響了,開開門,門外站著的是同學和他的媽媽:原來,這船壓根就是海辰買的,買後不敢拿回來擱在了同學家並定下了攻守同盟。同學的媽媽卻不似我這樣木,三言兩語就套出了事實真相,先打電話把海辰叫了去核實,這才帶著孩子又來找我。於是,兩個孩子,當著兩個大人的面把所有事情一件一件供了出來。人家那家長真有辦法啊,先是各個擊破,而後當面對質,即使公安局出身也不過如此。對質結果,海辰不僅買了船,還買了各種玩具槍總計七八支之多,槍全部被他們分藏在了院子裡幾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好幾個孩子參與了這個行動。我沒有當著別的家長和孩子的面質問海辰購買這些東西的錢是哪裡來的,極度的憤怒和恥辱中,我還是想到了要給他和我留下最後一點面子。毫無疑問,那些錢是拿的,換一個嚴厲的詞是,偷的。
他承認錢是從我錢包裡拿的,分兩次拿走了二百;也承認了那次「大吃大喝」是他請的客,用的正是這裡面的錢,二百塊錢全花光了……我聽得呆住,這是他嗎,那個我無限信任從沒有過任何懷疑的我的小天使?由於過度震驚我沒說他,到了睡覺時間就洗了進了我的房間。門開了,他進來了。「媽媽我洗完了。」「洗完了睡去吧。」我頭也不抬,仍看手裡老捨的《微神集》。他站在我的床前不走,烏黑的髮絲在燈下閃光,剛洗過的臉兒白裡透紅。他的皮膚很好,營養全面,前不久去兒童醫院查過各種微量元素生化指標,無一項闕如或沉積。淚珠由他眼中滾滾流淌,在臉蛋上融匯成河,纖細柔軟的小脖子由於哭泣而抽動,嘴裡不停地說「媽媽,原諒我」。我不想他耽擱過久,淡淡說聲「原諒」,讓他去睡。他又進一步道:「媽媽,親我一下。」從前,一直,每晚睡前,總要我親親他、互道了晚安後,他才會安心睡去。可是,這晚不行。他哭著,不停乞求。我在內心裡掙扎,不去看他,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手裡的書上。他湊到了我的跟前,俯下頭,在我拿書的手背上親了一下,「晚安,好媽咪。」完成了從小養成的睡前儀式,哭著,走了。他剛一走,我就把眼睛從書上抬了起來,看著他消失的門口心痛不已,要知道我是多麼地想和他親密無間!
第二天早晨,到時間了,我沒起,沒有睡好是真,做一種姿態給他看也是真,我躺在床上看書,耳朵掛在他睡的那屋……到點了,他醒了,一陣窸窸窣窣,啪答啪答的腳步,像是去了廚房,冰箱裡有牛奶,煮好的雞蛋,有麵包。從前都是由我一一熱好,剝好,擺在餐桌上。好在天已暖了,就算他不熱涼著吃也沒有什麼。他吃了,洗了臉,刷了牙,戴上紅領巾,背上書包,到我房間裡來同我告別。「媽媽我走了?」我嗯了一聲,見我這副樣子他滿面憂傷,轉身向外走,沒走幾步,又停住,回過頭來向我報告:「媽媽我還吃了一個蘆柑!」是做了好事、期待表揚的口吻——今天的孩子啊。
那些日子,我到處打電話或找人咨詢關於教育孩子問題,咨詢的結果,仍然是一團亂麻一堆矛盾:過細過嚴了怕他形成依賴,一放鬆屢屢出現問題;經濟狀況好了他大手大腳,告知不好又怕他心裡有壓力;玩少了怕他不愉快,玩多了怕影響學習……也知道這裡面的關鍵是要掌握一個「度」,可是,這個「度」的尺度究竟在哪裡?我跟他長談了一次,宏觀,微觀,大道理,小道理,談了近兩個小時,他頻頻點頭一一答應。最後我說:「我看你的行動。」他堅定地說:「你放心。」我想他這次該痛改前非了,教訓、懲罰都足夠了,誰知才不過一周,就出了大事。
那天上午,他上學走後我開始工作。我每天能夠工作的時間不多,等他走後我坐下來時就快八點了,下午要採購,要做晚飯,往寬裡算,一天也就五六個小時。當時正在趕一部長篇電視劇,劇組已成立了,編劇壓力很大。我打開電腦,打了沒幾行字,屏幕上跳出了一黑框,黑框裡一行黃字,說是:磁盤已滿,無法繼續。我想也沒想就認為這是電腦的失誤,我的磁盤怎麼會滿?至少還有幾百萬字的空間嘛,夠我寫幾年。我按了「Enter」,果然,黑框消失,屏幕如常。我開始工作。那天思緒格外流暢,一上午四個多小時寫了五千字,速度空前。十二點多時,我想我有理由休息一下了,午飯還沒吃呢,按了「Esc」,選了「存盤退出」,不料,屏幕滾動之後,那不祥的黑框又出現了,黑框裡面黃字依然:磁盤已滿,無法繼續。沒寫之前看到這警告還不覺什麼,可是現在——全身的血液「突」地一下子湧上了頭,想也沒想就去按「Enter」,希望著像剛才一樣,不過是一場虛驚。開始的一切是像剛才一樣,黑框黃字一下子就消失了,但是,那淺藍色的屏幕上也像剛才一樣:沒有字!我坐了四個多小時寫出的五千字居然沒有留下一點痕跡,一上午的思緒奔湧殫精竭慮腦手不停彷彿只是一個夢,我傻了,愣了一會兒,想起了剛才電腦發出的警告,才想到要去查一下磁盤空間,查了,磁盤果然已經滿滿當當,調出一個龐大的陌生文件一看,竟然是一個三國遊戲!家裡頭只有兩個人,非我即他,就算是來過賊了,那賊也不可能不偷不搶單只往我的電腦裡裝進去一個遊戲軟件——鐵證如山!氣死我也!我飯都顧不得吃,哪裡還能感覺到餓了?拉過一個本子拿起筆,企圖把上午寫過的東西記錄下來,哪怕是個大致。卻竟是一個字都想不起來了,越想想起來越想不起來,心中怒痛交加,已然把我攪得六神無主記憶力喪失。好不容易等到晚上,海辰放學回來。
「海辰!是不是動我電腦了?!」
「沒有!」
我指著電腦:「那這個遊戲是誰裝進去的?」
「不知道。」
如果不是鐵證如山我簡直又要相信他了。一個孩子撒起謊來,能騙得過一百個大人。他有著明澈的眼睛純淨的臉蛋天真的神情,還有那個該死的、最容易讓自以為是的、愚蠢的大人們上當的年齡!我看他,不說話,眼睛都要冒出火來。他開始還能鎮定地與我對視,很快就害怕了,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一步,試圖說點什麼,我一掌推開了他,推得他一個趔趄,同時大吼:「給我滾!」他沒動,片刻後又湊上前來,「媽媽……」「滾!!」說完後我扭頭就走,走了幾步發現沒處可走,就那麼大點的個家,只好開開門,走出了家,自己滾了。
……我在街上走,在車縫人流裡走,無處可去,無家可歸,像一個孤兒。眼淚止不住地淌,心裡頭茫然無緒,不明白怎麼會是這樣。從生下他來,不,從沒生下他來,就一直一個人帶著他,省吃儉用——不吃不用也不肯讓他受一點委屈!聽說新鮮氧氣對嬰兒大腦發育重要,就天天抱他去公園裡吸氧,抱去,抱回,從七八斤抱到十幾斤幾十斤,抱得兩條胳膊都粗了;從四歲起帶他去少年宮學國際象棋學鋼琴乒乓球,一週四次,打不起車,得先帶他騎一段自行車再倒公共汽車,光自行車就丟了兩輛;三伏酷暑,整半夜地給他扇扇子;數九寒天,一夜無數次起來給他掖被子;頂在頭上怕摔了含到嘴裡怕化了,辛辛苦苦掏心掏肝,當他媽當他爸當他的保姆他的銀行我都不是我了,怎麼到頭來會是這樣的一種結局?胡亂花錢毫不心疼,明明看到我寫東西寫得胃都痛了痛到極點時幾天起不來床,錢雖然掙了一點但那每一分都是實實在在的血汗錢啊;還撒謊,欺騙起這樣一位毫無保留信任他愛他的媽媽來居然毫不慚愧毫無憐惜;還帶著別人的孩子一起撒謊做壞事,最後讓人家的家長找上了門來;還不做作業還學習成績下降……我在街上走,漫無目標——生命都失去目標了,心頭的失敗感受挫感如同四周的夜色,越來越濃,越來越重。
回到家已快九點了,海辰不在家,餐桌上有一張他留的條:媽媽,我出去找你,你回來後千萬不要再走,我每五分鐘往家裡打一個電話。他回來後就開始檢討,承認了所有劣跡。我始終一言不發,目光消沉,卻再也不是出於策略,真的累了,身心均是。他去煮了方便麵,這是他唯一會做的飯,做了紫菜雞蛋湯,也是他唯一會做的菜,一一端到了桌子上,擺好了筷子,拿來了湯勺。從早飯後到現在我什麼都沒吃卻仍然無一點食慾,但想到他這麼小的孩子已經八九個小時沒有進食,我長歎一口氣,拿起了筷子。吃著飯,我開始說。從懷他時開始說起,說到他落草,上幼兒園,上學,說到動情處幾次潸然淚下。「我要工作要帶你裡裡外外,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喂起來……」他「噗」地笑出了聲。這時我也意識到了剛才表述中一個詞句銜接上的錯誤,可他怎麼能為這點小事兒就笑得出來,在這種時刻?我「啪」地扔了筷子。他一驚,收起了笑正襟危坐。但他心裡還是在笑,嘴閉上了眼裡的笑意一點沒減。我起身推開了碗,他這才慌了,趕緊站起來攔我,以為我又要離家出走。其實我並沒這個意思,剛才那一通幾個小時的街頭流浪,滋味很不好受。可他一攔我我就來氣,也來勁,就推他,推推搡搡中,開始打他。暴怒中不失理智,只揀肉厚的地方無關緊要的地方打,肩部屁股上臂,小心地避開心腦肺腎等一切禁區,直打得手都疼了才停下來,走到一邊咻咻地喘氣,他哭著湊過來,我推開他,他趔趄著後退了幾步,待站穩後,又湊上前來,我又推開他;他又湊過來——海辰海辰,這個時候你不該再湊過來啊——幾次三番,最後一次我便用上了更大的力氣以示憤怒,推出去後就感到用力過大了,怕他萬一摔倒摔著後腦,有意地,就手又向前拉了他一下。事後分析,如若平時,這一拉什麼事沒有,但當時他的肌體和精神做得都是防止後摔的準備,已用上了前傾的力量,再加上我前拉的力量,兩力相加,就勢順勢,極輕巧地,像是凌空一躍地,他向前一撲,兩手都沒有來得及伸出來做保護動作,便無聲撲倒在地——想那「無聲」是由於那一瞬強烈的不祥預感使我的耳朵失聰所致——他伏在地上起不來了,右手捂著右臉。我卻暗暗希望是由於他「不肯起來」是作態,懷著這線希望我走過去,用腳踢踢他,命令他起來。他嗚咽著努力爬起來,右手卻始終沒有離開右眼。我下意識向地上看去,看到了一汪亮晶晶的血!腦子轟然爆炸眼前一片白熾全身血液凝固我一把拉開那只始終捂著右眼的小手,只見那右眼眶的外上方,赫然敞開了一個口子……
……出租車在西長安街風馳電掣,向距我們家很遠、服務態度很差、醫療技術條件很好的那所軍隊大醫院駛去。我緊緊摟住海辰溫暖的小身體坐在車後座上,嘴裡一直不停地說話,所有的話都沒有經過大腦直接從心裡出來:海辰你還疼嗎?千萬別有什麼事啊,你可是媽媽的寶貝媽媽的心肝媽媽的命根子啊……媽媽不是故意的,原諒媽媽。……不知道會不會落疤,真是個壞媽媽呀,太壞了!……疼死媽媽了疼死媽媽了疼死媽媽了……
這當口海辰給我講開了故事。「有一次曹操要刺殺董卓,到他親戚家時對他親戚說了。他親戚留他吃飯,說出去給他打壺酒。去了好久沒回來,曹操就有些生疑,這時候聽到廚房裡有人說:『是捆起來殺嗎?』以為是要殺他,衝進廚房把裡面的七八口人都殺了,殺完後才發現地上躺著一頭豬。陳宮說,孟德你太多疑了,人家是要殺豬給你吃的。這時曹操的親戚提著酒回來了,曹操趕上一步把他也殺了,邊說,世界上沒有賣後悔藥的……」
大約是我這副樣子使他想到了「後悔」一詞進而想到了這個故事,想告訴我世界沒賣後悔藥的讓我不要再這樣自責。我只是拚命搖頭,自顧歇斯底里嘟囔不已。海辰自言自語般大聲又道:「今天總算見血了!」又說,「不會落疤的。落疤也沒關係,我們男的,不靠長相,靠本事。」最後沒有辦法了,只好說,「媽媽你別哭了,你要再哭我也哭了。」
在我被那傷口驚得呆住時,海辰就再沒哭過,一下子就不哭了,當我跳起來在家中跑來跑去找創可貼、拿錢、拿掛號證、拿包做去醫院的準備的時候,他已經非常安靜了,只是聽說要馬上帶他去醫院時說了一句他不想去,他困了,想睡覺了。「明天去好嗎?」他說。我說不行好孩子不行,會感染會落疤的,媽媽知道你困了,媽媽對不起你寶貝!聽我這樣說他馬上說:「好吧。」
……到了醫院,掛號,劃價,就診,醫生說需要縫針同時需要病人自己去叫眼科醫生,我從一樓奔上四樓叫了眼科醫生,然後帶著海辰,穿過燈光慘白的過道向治療室走。過道的一側全是躺著、坐著的急診病人,有的兩手捂頭手下鮮血淋淋,有的躺在長椅上呻吟不止奄奄一息,不到萬不得已,沒有人會在這個時間跑到這家大醫院裡來,已經快十一點了。與病人的緊急陰慘形成對比的,是院方工作人員的從容鎮定,從容鎮定得彷彿鋼鐵,沒有溫度,沒有表情,沒有神經,有的只是堅不可摧的意志。海辰跟著我從其間走過,不驚訝,不害怕,不緊張,這個小男孩兒從小就是這樣,似乎有媽媽在,就有安全就一切正常。他無限信任著我,他哪裡知道這時他的媽媽神經緊張得已如一根繃到了極限的鋼絲。
將要給海辰縫針的那個醫生太年輕了,令我不滿意;將要為海辰實施手術的治療室太簡陋了,也令我不滿意,可我無權選擇無可選擇。我求醫生:「醫生請您好好縫我怕會落疤。」他看也不看我,淡淡道:「我肯定會好好縫。肯定會落疤。」我平靜了一下,「請您盡量!孩子才八歲!」……消毒,戴手術手套,鋪手術巾,打麻藥。我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醫生的每一個動作細節。打麻藥時我更緊地攥住了海辰的小手,在眼部打針,先不說疼不疼,光是那部位吧,眼睛啊。海辰卻只是在進針時輕輕哆嗦了一下,再就始終沒動,一吭不吭,任醫生將針在他眼部的皮下大幅度捅來捅去。……第一枚手術針是鈍的,我在手術室裡實習過我知道。那醫生用持針器持針將海辰嫩嫩的皮膚都頂出一個白白的尖兒了,卻就是穿不過去,他卻堅持要穿過去,加了力,於是,我真真切切聽到了鈍針捅過皮膚時的那一聲「噗」!「這樣不可以!」我低低叫了起來,由於激動淚水也同時奪眶而出。一般情況下我不愛與人爭執,尤其是處於被動方時,盡量委曲求全,但在委曲也求不了全的時候沉默就沒意義了,這枚明顯鈍了的針會給海辰造成新裂傷的,那皮膚多麼嫩多麼薄!我等待醫生發火,並決定決不讓步。不料那醫生只抬頭淡淡看我一眼,淡淡地說:「你還是出去吧。」我不出去。我一定要盯著全部過程從始至終不管這對我是多麼困難。我當然知道醫療事故畢竟少數,但即使是萬分之一,落在我兒子身上就是百分之百。這是我用心血用生命養大的小兒子,全身光滑除肚臍眼外沒有一個傷疤的小兒子,八年來我帶著他跑來跑去,騎自行車,坐公共車,沒摔過他一次,單身時我騎車撞人、挨撞、挨摔的事一年總得有那麼幾次,一句話,我視他的生命高於我的。每當愛他愛狠了時我就要說:海辰,要是咱們倆只能活一個,我死,你活。聽著豪邁無私,實則是母親又一種形式的自私:我根本就無法容忍沒有了他的日子。並不是什麼都可以交換的,拿全世界的錢來換海辰我都不換,沒有了海辰,我要錢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