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比較起來,娟子是個單純簡單的女孩兒;再單純簡單,在這件事上,也懂得輕重利害。該說的說,不該說的,絕不能說。不該說的,就是老宋帶到她婚禮上、充當他太太的那個女人,那件事。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重婚啊。
    娟子跟在林小楓後頭向餐廳裡走,胸腔如同一口沸騰的鍋,心在鍋裡上下翻滾,各種情緒就是各種調料,甜酸苦辣澀,百味雜陳。
    首先是憤怒。一旦明確了林小楓是宋夫人,娟子立刻就想起來在哪裡見過的她——康西草原!於是,當時,劉東北一系列的莫名其妙立刻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再往前追溯,婚禮上,劉東北看著宋建平和肖莉時的壞笑,時而消失不見的鬼鬼祟祟,不用說,也都是因為了這個。就是說,劉東北是知情人,知情卻不對娟子、對自己的妻子說,什麼事!如此推理,這件事他瞞,別的事他就也能夠瞞。說不定——說不定他跟宋建平一樣,外面也有著一個他的"肖莉"!僅這麼一想娟子就禁不住想哭,再看一眼走在前面、渾然不知的林小楓,心頭不禁一陣兔死狐悲的淒然。
    再就是吃驚。想不到老宋那樣的人也會有情人。而他看上去是多麼的……正派啊!原以為他就是一個只會做學問的書生。時代不同了,書生也瘋狂。
    還有興奮。突然間知道了一個天大的秘密,而且此刻,她正隻身同不知道這個秘密的當事人一起。她要安慰她,安撫她,她要為他人力挽狂瀾平息風波。一種捨我其誰的悲壯,一種天降大任於斯人的豪情,在娟子的胸中鼓脹。
    相較之下,走在前面的林小楓心情就要單純得多,單純到一個字就可以概括:恨。對宋建平的,也是對身後這個女孩兒的。那女孩兒年輕漂亮使她難過而且絕望。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任心中波濤洶湧,面上,點滴不漏。她不能因小失大。
    在各要了一份套餐之後,林小楓為兩人付了款。一份套餐不值多少錢,但在這種情況下,就顯得格外寶貴。它顯示出的是一個人的大度胸懷和教養。只此一招,就使娟子對林小楓頓生好感。二人端著托盤在一個兩人的餐桌旁坐下。
    兩人相互打量。就是在這個時候,林小楓突然發現她是認識這個女孩兒的。第一眼看到時就覺著有點面熟,沒有細想,現在想起來了,她就是她在康西草原上遇到的那個女孩兒。如是,她就是劉東北的妻子。她要是劉東北的妻子,就不會與宋建平有什麼瓜葛——也難說!但要是那樣的話,這件事情可就太齷齪了。
    正在林小楓胡思亂想的時候,娟子的手機發出了短信提示聲。是娟子的大學同學兼好友、一個因相貌平平卻又自視頗高因而至今撂著單的女孩兒發來的。這短信來得別提多麼是時候了,內容也棒。娟子看後禁不住在心裡頭叫好。她正不知道怎麼跟林小楓開口,那種事單憑解釋很難解釋得通,搞不好,就會是一個越描越黑的結果。她馬上把短信拿給林小楓看。
    ——"知道嗎?我在想你,每天只想你一次,每次都是從早到晚。"
    "誰呀?"
    "您按照後面的號碼打過去。"
    林小楓就按照後面的號碼打過去。剛響了一聲對方就接了電話,電話裡傳來的聲音清脆柔美,聽聲音那人比娟子還年輕還漂亮。
    "娟子你幹嗎呢?"那聲音道。
    林小楓忙把電話遞給娟子,娟子在電話裡同女友嘻嘻哈哈一通,收了電話。爾後,由此談起。跟坐在對面的那個中年婦女說她們平時如何發短信玩,如何看到一段好玩的話——這種話網上隨時可見——就"群發"出去。有的還故意搞惡作劇,故意說一些曖昧深長的話,就像剛才的她那個女友。為證明自己所言屬實,娟子還把存在手機裡沒刪的短信調出給林小楓看。一看之下,果然是亂七八糟無奇不有。也絕不會是為了解釋事先做的安排——那些短信發來的日期時間都標得清清楚楚,大多數在前天之前。
    林小楓把手機還給了娟子,一下子釋然。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真的是精力過盛。"
    "好玩唄!給平淡的生活找點樂子唄!"
    那天晚上,林小楓和娟子直坐到餐廳關門,到離開的時候,二人儼然成了一對忘年好友。
    林小楓到家的時候宋建平還沒有睡,睡不著,提心吊膽,不知回來後的林小楓是晴是陰;陰,會有多陰?
    是晴。宋建平長舒一口氣,這才感覺到已非常困了。林小楓卻不讓他睡,一隻手從後面摟著他,嘰嘰噥噥跟他說了半天。主要是道歉,叫宋建平心裡著實納悶。後來,在林小楓的嘰嘰噥噥聲中宋建平睡著了,令林小楓好不失望。娟子的意外出現曾使她對他們的婚姻一度絕望,因而現在,便有了一種失而復得般的欣喜,身心油然湧起了徹底融和的渴望,他卻完全沒有領會,竟就睡了。也罷,以後再說。他們還有的是"以後"。於是,她一手搭在丈夫的肋間,頭抵丈夫的後肩窩,睡得安靜,深沉。
    比起宋建平來,劉東北就沒這麼幸運了。娟子到家的時候,劉東北早已睡了,生生被娟子給提溜了起來,一定要他馬上回答,那事為什麼要瞞她。
    "因為跟你無關。"
    "無關你瞞我幹嗎?"
    "不是瞞你,是因為跟你無關,所以沒告訴你,沒必要。"
    "有沒有必要你讓我自己判斷。"
    "好吧。比方說,我們公司有一人生了個雙胞胎,一個是男孩兒,另一個也是男孩兒——我告訴你幹嗎?有意思嗎?"
    "不要'比方說',就說那事兒!"
    "我說過了,那是個誤會,我保證老宋沒事。"
    "沒事兒?又是抱又是啃的,沒事兒?這要是算'沒事兒',什麼才叫有事兒?"
    說不通,劉東北只好不說,他困得眼睛都黏糊了。本來是想敷衍兩句讓娟子早點安靜,沒想到越說她越來勁了。心下納悶,就算老宋真有什麼事,又礙她什麼事了,用得著她深更半夜的,如此這般。難不成和那林小楓一塊兒吃了一頓飯,就成了至愛親朋莫逆之交?本能地覺著有問題,但想不出問題在哪裡,剛被從深睡中強迫醒來,腦子根本就轉悠不動。
    這個時候,娟子說了:"劉東北,你這麼替老宋辯護,是不是你外面也有一個'肖莉'啊?"
    這就對了。劉東北一下子就明白了。明白了就好辦了。
    "你怎麼什麼事兒都要往自己身上扯?"
    "兔死狐悲,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劉東北,將來,如果你也想有一個'肖莉',請一定明著跟我說,請一定不要讓我當傻瓜!"
    "怎麼會呢?"
    "怎麼不會呢?"劉東北剛要開口,娟子又道,"千萬別跟我說是因為你跟別人不一樣——"
    "不,是因為你跟別人不一樣。世界上有這樣一種女孩兒,她是生動的,內容豐富的,變化無窮的,可以以一當十,以十當百的。在這樣的女孩兒面前,任何男人都將別無所求。娟兒,你就是這樣的女孩兒。"
    娟子的神情和心情同時豁然開朗,撲過去摟住劉東北的脖子,於是,充滿彈性的年輕身體就緊緊貼在了他的身上,令劉東北於驟然間感到了飽脹的亢奮,睡意頓無……
    二人同時達到了高潮,在兩人一年多的性史裡,這樣的狀態,也只是第二次。
    得感謝老宋,無意中成全了他們——事畢之後,劉東北的臉久久埋在娟子潮濕粉紅的身體上。想,想著,就想笑;怕笑出來,就開始胡說八道。
    "娟子。"他神色凝重地叫了一聲。
    "什麼?"娟子仍未能從剛才的激情中撤出,表情聲音都有些朦朧。
    "那事你就不要跟老宋說了。我曾跟他保證過的,保證不跟你說。"
    "你怎麼跟他保證的?"娟子好奇也好笑。
    "我說:放心,老宋,朋友如手足,妻子如——"不說了。
    "妻子如什麼?如什麼?如衣服,是不是?"
    "——如老虎。"
    娟子大叫一聲翻身上馬,"哇——竟敢說我是老虎!你見過世界上有這麼溫柔的老虎嗎?"
    於是乎,被騎在下面的劉東北,生命力再一次由於那具赤裸的美麗軀體的擠壓而激活,兩人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甜蜜……
    這件事的另一個意外後果是,娟子和林小楓成為了朋友。也不能算意外了,丈夫和丈夫是朋友,妻子和妻子成為朋友也是順理成章的。加上娟子年輕精力旺盛,林小楓不上班,時間過剩,也具備了能夠頻繁交往的客觀條件。頻繁就密切,密切就容易無話不說。家裡的事,丈夫的事,從前的事,眼下的事,是事就說。
    "肖莉"的事,娟子沒說。這點兒事她懂。但同時又覺不說對不起朋友,時間越長心越不安。不知道倒也罷了,知道了不說,無異於老宋他們的同盟、幫兇,這不合娟子的為人、性格。娟子決定說。用一種積極的方式。換言之,不說老宋另有所愛,只說林小楓應當怎樣去贏得丈夫的愛。
    這天晚上,劉東北加班,娟子一人在家,就把林小楓請到了家中。
    家中居室的一個角落,被佈置成了日式,或說是韓式。沒有沙發沒有椅子,只有一張矮矮的木茶几,人只能席地而坐。木茶几上放著一瓶鮮搾的橙汁兒,幾碟鹹甜小吃,另外備有茶水,茶水旁邊,是一本打開倒扣著的書。
    為這次交談娟子做了充分準備。無論如何,對方是一個比她大一輪還多的中年女人,受過高等教育,在自己心中沒底的時候,她不能輕舉妄動。事先她專門去書店買了不少相關的書,進行了專門的學習。《夫婦衝突》《女人的力量》《性心理學》……學下來後,受益匪淺。這才發現,以前在這方面,她的理論知識幾乎就等於零。只知道跟著感覺走,一點理論指導都沒有,盲目地走,想想都有些後怕。經過了一番學習之後頗有心得,並有了與人交流的強烈願望——都不單是為別人了。
    那本倒扣的書是有意放在那裡的,林小楓看到了自然會問,"看什麼書哪",那麼,她就可以就這個話題,開始說了。
    兩個女人在茶几兩邊相對坐下,林小楓果然拿起了那本書——畢竟是做老師的——但是她沒有問"看什麼書哪",而且逕自念出了那書的名字:"《女人的力量》……"
    按照事先的設計,娟子從林小楓手裡拿過那本書,讀,讀她認為跟林小楓有關的章節。
    "這本書不錯。你聽啊:'婚前婚後雙方對對方的不同認識,是由於婚前雙方比較注意對缺點的掩飾,結了婚後,認為進入了婚姻的保險箱,就放鬆了對自己的要求。女的放任自己做蓬頭垢面的黃臉婆,男的……"
    念到這兒把書一合,"咱也甭念它了,中心意思明白就行了,一句話,要永遠保持你的魅力,換句話,保持對他的吸引力。"這時娟子話鋒一轉,"你們多長時間一次?"
    林小楓愣了一下才明白娟子所指,"嗨,我們老夫老妻的……"
    娟子嚴肅地搖頭,"千萬不能這麼認為!……這麼著說吧,這種事情是夫妻感情好壞的分
    水嶺,試金石!"
    林小楓怔住。其實,這事梗在她的心裡不是一天兩天了:宋建平已經好久對她沒有要求了。從前,都是他求她;現在,是她求他。她求他他都不幹,比如上次。這事她早就想找個人說說了,張不開口,對父母都張不開口。事實上,這是她對他始終心存疑惑無法完全釋然的重要原因。今天既然娟子主動說到這兒了,她就沒有必要打腫臉充胖子了。慢慢地她說道:"你別說還真是的啊,最近他好長時間都沒有這種要求了。"
    "你呢?"
    "從前一般都是他主動……"
    "不行不行!"娟子嚴肅搖頭,"你這樣子下去真的是不行。你這種觀念太老舊了,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就這個問題,娟子開始開導林小楓。開導的結果是,林小楓同意明天跟娟子上街,按照娟子的指點,為改革"老舊"做一些必要的物質準備。
    次日,林小楓和娟子去了一家大型商場,來到了女賓內衣的專櫃。櫃檯是敞開式的,一排排不銹鋼衣架上,掛滿了生動、性感、除了這種場合而不可示人的女性用品。每排衣架的前方,都立著一個坦然、驕傲、身材好得不得了的模特;每個模特的身上都是三點式。三點式和三點式又有不同:粉的嬌嫩,白的清純,紫的妖冶,黑的高貴……
    娟子帶著林小楓在一個模特面前站住。那位模特的三點式與眾不同,每一個"點"的中心部位都綴著一朵花,三點三朵花。
    娟子行家一般瞇細了眼睛遠遠近近地打量,"行!就它了!"
    林小楓卻覺著過於那個了,不適合自己,又不敢直說,怕人說"老舊",只好委婉道:"娟子,我覺著這花不好,滴裡噹啷的。還是簡潔一點的好,你說呢?"
    娟子連連搖頭,"哎!要的就是這三朵花,沒它咱還不要了呢!你看啊。"她看一眼站在不遠處的售貨員,附在林小楓耳邊小聲說,"三個關鍵部位,三朵花,似是遮蔽,實是突出,強調;似有若無,若隱若現。小楓姐,切切記住,男人不是機器,啪,一按開關接上電源他就開了,啪,再一按開關他就關了。NO!——他是動物,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感覺,需要我們運用各種手段去調動起他們的熱情和積極性……"
    林小楓撲哧笑出了聲:"還'調動'——乾脆說勾引不就完了嗎?"
    娟子雙手一拍,"哎,小楓姐,我發現你這人特有悟性哎!"
    林小楓哭笑不得。
    這天,她們倆一人買了一套"三朵花"。娟子買的是粉色的,按照她的建議,林小楓應買紫色的,這次林小楓沒有同意,態度堅決地買了黑色的。也可以了,飯得一口口吃,路得一步步走,改革不能操之過急——娟子想。
    這天晚飯前,宋建平被一個急診手術召到了醫院裡,林小楓正好趁這工夫,按照娟子的指導,細細地做準備。洗澡,洗頭,吹頭,敷上一層淡妝,最後,拿出了那套"三朵花"穿上,外面,再套上一件真絲的睡袍……
    宋建平到家的時候,家裡燈都熄了,只有大屋裡床頭櫃上透出柔和的燈光。他換鞋的時候,妻子聞聲迎了出來,穿著件他從沒見過的絲製睡衣,飄飄灑灑地來到了他面前,比之她平時穿的那些棉布的睡衣睡褲,倒是多了一些罕見的風韻,引得宋建平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她立刻就感覺到了,格外地溫柔起來。搶在他的前面替他拿拖鞋,讓宋建平大感意外,連道"謝謝"。
    林小楓斜他一眼,嗔道:"這麼客氣!……也是怪我,從前服務不周,以後多多注意。"說著,邊走邊說了一句,"我去給你調一下洗澡水。"
    宋建平不由得一陣緊張,不明白這反常的溫柔背後意味著什麼,是什麼的前兆?不明白她又要耍什麼花樣。換好了拖鞋後,一時間,兀自站在原處怔忡不安。
    林小楓從衛生間裡探出頭來,"好了!來吧!……需不需要我幫你搓搓背?"
    宋建平眼睛看著林小楓,腳下機械地向裡挪著步子,嘴裡同樣機械地連聲說道:"不用不用!謝謝謝謝!"
    林小楓又那樣嬌嗔地斜他一眼,說了句:"德行!"
    飄飄灑灑而去。
    宋建平進衛生間,關了門,想想不放心,又插上了門的插銷。心裡頭適才的緊張,竟變成了隱隱的恐懼。
    與此同時,娟子在她的家裡也把她的"三朵花"穿上了,飽滿的胸,緊致的臀,纖細的腰,頎長的腿,亭亭玉立風情萬種嬌嫩無比,站在劉東北的面前,令劉東北情慾勃發不能自禁,將兩臂舒展成一個大大的一字,召喚娟子入懷。
    "喜歡嗎?"娟子卻沒有立即過去,站在原地,這樣問。
    "Oh!"劉東北這樣回答,回答不出別的。
    娟子像是在想著什麼,片刻後神秘一笑,問劉東北:"你說老宋會不會喜歡?"
    劉東北完全不能明白了,因而也無法回答,只是看娟子。娟子得意地說了:"我動員他太太林小楓也買了一套!"
    劉東北一拍腦門,叫:"Oh!天啊!"
    宋建平沐浴完畢,擦著頭髮進了大屋。一抬頭,看到妻子站在床邊等他,見他進來,一言不發,徐徐蛻去了身上的那件絲製睡裙,露出了裡面的"三朵花"。宋建平嚇了一跳,趕緊收回目光,假裝擦頭髮。感覺林小楓向他走了過來,果然是,片刻後,一雙穿著拖鞋的腳便出現在他的視野裡。同時,聽她說道:"來,我幫你擦!"
    宋建平一下子轉過身子,"不用不用!謝謝謝謝!"擦完了頭,就勢背對著她上了床,鑽進被窩。
    林小楓也上了床,關了燈,猶豫一下,鑽進了宋建平的被窩,從背後摟住了他,同時嘴裡呢喃有聲。宋建平這邊完全無此想法,毫無慾望,身為男人,又不能直接拒絕,強忍著撐了一會兒,說:"睡吧,時間不早了。"
    "我不!我要!"
    手下繼續動作,一如從前宋建平對她。不同的只是,這一次,男女倒置了。
    宋建平卻不能像當初的林小楓那樣粗暴拒絕,他只能婉拒。摸一摸對方的頭髮,拍一拍她的面頰,後方道:"小楓,我今天做了兩個手術,整整站了一天,有點累了。我們是不是……"
    林小楓強迫自己繼續撒嬌,"不!我就要現在!"
    宋建平口氣裡便有了一點點的堅決,"現在真的不行,我實在是累了。"
    這時候林小楓尚還能保持冷靜,繼續進攻,"明天週末,我們可以晚一點起嘛!"
    由於這進攻和堅持不是出於慾望,是出於心理和情感的需要,因而格外的頑強。於是宋建平口氣裡的堅決比剛才又進了一步,"這跟明天早起晚起沒關係,我現在很累,我做不到!"
    林小楓口氣也隨之發生了變化,"我看你不是做不到,是不想做吧?"
    "隨你怎麼說吧,反正我現在就是不行。"
    "你不是現在不行,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就'不行',碰都不肯碰我一下了。"
    "小楓,你我都清楚,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我們的感情不是太好,而這種事情——"
    "而據我所知,你們男的就是沒有感情也得有'這種事情'!除非——除非他另有渠道!"
    話題又轉到了老地方,宋建平一下子煩了,"又來了!"
    轉過身去,背對林小楓,不再理她。林小楓穿著"三朵花"騰地從床上跳起,轉到宋建平的面前。
    "又來了?又來什麼了?"
    "你不是已找娟子調查過了嗎,有什麼結果嗎?"
    "那你為什麼會對我這樣?一夜夜的,理都不理,毫無興趣……"
    "小楓,我已是快四十歲的人了!"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那是指你們女人!"
    "男女都一樣!"
    "你懂不懂?不懂就不要裝懂!去,買本書去,學習學習,這種書哪個書店裡都有。……在這裡我可以先給你上一課,你聽著:在這種事上,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男人的旺盛期在十八歲——十、八、歲!我已經兩個十八歲都多了!"
    "我說,你是不是性無能了啊?"
    不料宋建平對此說法甚感興趣,或說正中下懷,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如同從前的林小楓。"可能。你別說還真的有這個可能。最近看很多資料都說,現代男子在快節奏的工作生活的巨大壓力下,很容易就——"
    林小楓冷冷地打斷了他:"拿證明來。"
    宋建平眨巴著眼睛,"什麼證明?"
    "醫生的證明。證明你性無能。"
    "哈哈哈哈哈……"劉東北在白色橫條的躺椅上仰天大笑,笑得完全無法自制。這是一個室內游泳池,此刻他們正在游泳池邊的歇憩處,"他們"是他和宋建平。是宋建平約劉東北到這裡來的。說是約他來游泳,實際上是想跟他說一說自己的那事兒。他為此苦惱,非常苦惱,又不好隨便逮著個人就說。一般來講,讓一個男人跟人說自己在床上的驍勇,是容易的,不讓說倒不容易,實事求是都不容易,有"一"他往往得說成是"十"。反過來,對於自己的無能,就會緘默;緘默的結果是在心裡頭加倍嘀咕,越嘀咕越難受,越難受越嘀咕,最後就成了一種惡性循環,成了一種自我折磨。
    劉東北因事來得晚了一些,來時宋建平已游了一會兒游累了正在躺椅上歇著,等他。約人來游泳不好不讓人游,還是讓他下水游了兩個來回,爾後,就把他拽了上來,跟他說自己的心事,從那天夜裡林小楓的"三朵花"開始說起。不料剛說了個開頭,劉東北就笑得不可收拾,令宋建平惱怒。開始他還能忍住惱怒,態度上也還算平和,"別笑了。"
    劉東北就不笑了,直起身子,目視前方,做好繼續傾聽的姿態後,把臉轉向宋建平。不料目光剛一觸到宋建平的臉,腦子便禁不住浮想聯翩,且人物場景均栩栩如生,令他無法忍受。他再次暴笑,笑得淚流滿面腸胃痙攣,捂著肚子哎喲個不停,卻還是無法止住。
    宋建平大怒:"別笑了!"
    總算喝住了那笑。劉東北咳一聲,坐好,同時堆出滿臉嚴肅,表示這一次真的、決不再笑了,爾後,把臉鄭重轉向宋建平——大笑卻再次爆發!勝過了前面幾次,幾乎引得全游泳館的人矚目。有一人是在出水換氣之際聽到了這笑,一分神,被水嗆得連連咳嗽。那笑現在就是出了膛的炮彈,你只能眼睜睜看它爆裂、擴散、自行消失,別無他法。宋建平看著劉東北笑,無可奈何。
    這時的劉東北理智相當清醒,不僅感覺到了宋建平的感覺,也感覺到了自己在整個游泳館造成的影響。但是此刻,理智已然退居二線,存在是存在,卻起不了任何的作用。他心裡頭也為止不住這笑著急。最後沒有辦法,只好起身,跑到游泳池邊,一個猛子,紮了進去。
    再上來的時候,劉東北終於可以做到不笑了。在宋建平身邊坐下,用浴巾擦著濕漉漉的頭髮,對宋建平說:"這事都得怪娟子,我已經批評過她了:怎麼能給林小楓出這種餿主意
    呢?你這不是給我哥找麻煩嗎?……不過你們家那位居然還真的會照著娟子的話去做我也沒想到,這麼大一人了,怎麼能聽一個小丫頭的話?什麼'三朵花',三、朵、花……"話到這裡猛然止住,不然的話,他又得笑。
    宋建平沉著臉一言不發。
    劉東北這才真正、打心眼裡嚴肅起來,
    "哥,你給我說句實話,你是真不行啊,還是因為煩她?"
    宋建平斜他一眼,"有什麼區別嗎?"
    "本質的區別。這麼著——你看那個女孩兒!"
    泳池對面,一個剛剛上岸的年輕女孩兒正向她對面的躺椅那走,後背上下幾乎全裸,包括臀,那飽滿得略嫌豐厚的臀中間,只象徵性勒了一道細細的線。
    岸這邊,兩個男人的視線隨著她走。看著看著,宋建平悄悄把手邊的一條浴巾扯到了前邊,以便把那個失了控的部位遮住。再"悄悄"也瞞不過劉東北的眼睛,實話說,他就是為這個才叫宋建平看的。答案既出,笑意即從他的眼中閃過。
    這時,那女孩兒已走到了躺椅那裡——令人失望的是她沒有坐下,沒給對面這兩個男人瞻仰她正面的機會——她拿起了搭在躺椅上的浴巾,向外走。不過能側面看看也好,更好,側面看,那身材有著中世紀歐洲美女的標準曲線,絕不現代,絕不骨感,如同新鮮的奶油飽滿的水果,令人垂涎。
    女孩兒消失了。劉東北向宋建平扭過臉來,"有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哥?"
    宋建平已重新在躺椅上躺下,懶洋洋道:"你就無聊吧你。"
    劉東北毫不放鬆,"回答問題!"
    "你呢?"
    "現在說的是你。我又沒有問題。"
    "我也沒有問題。"
    劉東北悄然一笑:"還是有感覺的,是吧?還是有反應的,是吧?這就是區別。……你完了,哥!"宋建平不明白,劉東北繼續說,"既然你沒有問題,你在你老婆那裡就交不了差。"
    宋建平眼裡閃過一絲恐懼,"可我跟她在一起真的是不行,但凡能行我也"頓了頓,"——以求和平!"說到這兒,又停了停,下決心道,"乾脆都跟你說了吧:自從那天以後,她是夜夜糾纏,我不行就說我對她沒有感情,又哭又鬧,沒完沒了地盤問追查,瘋了似的……"
    "她這就是裝傻了,她不會這麼不瞭解男人。這種事情,有感情更好,沒感情也成,就說嫖客妓女,那能有什麼感情?只要不反感不厭惡,足矣。"
    宋建平連連擺手,"千萬別把這話說給娟子聽,她們倆現在好成了一個頭,你這話要是讓娟子傳給林小楓——"
    劉東北斷然道:"她已經知道了。她感覺到了。不然她不會這樣。她現在的心情就是一個落水的人,那事就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她死也要把它抓住。"宋建平默然。他顯然不是不明白這點。劉東北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看來,你還真是有必要去醫院開一個證明。要不然不是你被她折磨死,就是她被你折磨瘋……"
    宋建平沿著自己的思路說,說自己擔心的事。由於他跟林小楓不行,林小楓就一口咬定他另有渠道;固然,他沒有,但也不是白璧無瑕。娟子現在就如一俠女,動輒指責他和他的"肖莉",替好朋友林小楓打抱不平。宋建平實事求是地跟她解釋過他跟肖莉沒有什麼,但是事先因為有了劉東北的那番話——其實是玩笑話——墊底,娟子根本就不信他。現在宋建平擔心的就是萬一哪天娟子把這事跟林小楓說了,那他真的是死路一條了。非常後悔事過之後沒有及時向林小楓匯報,以致錯過了最佳時機,讓那事演變成了一顆定時炸彈。
    劉東北對他的後悔卻不以為然,"No!No!No!這種事,你要麼不做,做了就不能說。"
    "那要是娟子說了呢?"
    "她說跟你說的結果完全一樣。哥,不要企望著坦白從寬,坦白從寬是警察和罪犯之間的遊戲規則,不適合男人和女人。"
    "其實我做什麼了?我什麼都沒做,我問心無愧,我無可指責!這事就是拿到婦聯去讓專家出面裁決,都說不出我什麼。不錯,我是有婦之夫,我是有婦之夫我沒有再愛別人的權利,但是不愛你的權利我還是有的吧?誰規定只要是夫妻我就必須愛你,誰規定了?啊,誰規定了?"說著就激動起來,憤怒起來,唾沫星子四濺,完全沒有了學者的儒雅風範。
    劉東北看宋建平的目光銳利,"那你怕什麼?"
    宋建平愣住,這個問題他倒是還真的沒有想過。
    劉東北一針見血,"因為你已然背叛了她!男女間的背叛可分為三種:身體的背叛,心的背叛,身心的背叛。通常人們在意的是第一種和第三種,對第二種基本上是忽略不計。但要我說,心的背叛的嚴重程度遠在身體的背叛之上——一夜之歡算得了什麼?誰能保證自己一輩子沒有一時衝動偶爾走火的時候?心的背叛就不一樣了,它的性質與身心的背叛完全相同。而以我的價值觀來說,還不如第三種,因為了它的偽道德,它的不人性:你心都不和她在一起了身體還要和她在一起,不僅對你不公,對對方也是一種欺騙,一種侮辱。"
    宋建平聽得目不轉睛,深歎自愧弗如。劉東北緩了緩口氣,話鋒一轉,"哥,看你整天像個驚弓之鳥似的,活得那個累,為什麼就不能換個思路考慮這個問題?"
    "換個思路——換什麼思路?"
    "離婚。"
    宋建平一下子沉默了。劉東北看他,"為了孩子?"
    "不僅是。她為我,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她現在,只剩下我了。"
    劉東北明白了。明白了就沒有辦法了。宋建平的處境超乎他的經驗。最後,他鄭重建議他去醫院開證明,性無能的證明。是下下策,但是,除此下下策,就宋建平而言,沒有他策。
    開一個有病證明是容易的,尤其對醫生來說。不好意思在現單位開,就去原單位開;在原單位開怕萬一有人傳話,就去不相干的醫院開。這點關係宋建平有,有的是,完全不在話下,對此他信心十足。他找了他一大學同班同學,同學是男科的副主任。副主任二話不說,拖過一沓單子,按宋建平的要求開證明,邊寫邊笑了起來,笑著問他外面是不是有人了,沒等他回答又笑著說別說了別說了,一臉的意味深長、不容置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氣得宋建平拿了證明就走,謝謝也不謝謝!
    他把這個證明呈報林小楓。林小楓閱:結論,ED。
    "ED是什麼?"
    "男性勃起障礙的英文縮寫。"
    "原因是什麼?"
    "原因很多。具體到我,可能就是年齡、工作壓力等等各方面綜合因素造成的……"
    "怎麼治?"
    "這個年齡嘛,"沉吟一下,"就這個年齡了……"
    "人家畢加索七十歲還能生孩子呢!"
    "個體差異……"
    "那也不能差了一半去!"
    "工作壓力……"
    林小楓哼了一聲,指示道:"明天,你請個假。"
    "幹嗎?"
    "跟我上醫院。"
    "上醫院?上哪個醫院?"
    "你別管。跟我走就是。"
    "為什麼?!"
    "為什麼你還不清楚嗎?"
    宋建平一下子洩了氣……

《中國式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