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怪不著人家娟子!要怪,全得怪劉東北。早就看著他不地道,不是東西!"
"就這種人。他還是愛娟子的。"
"愛娟子!愛娟子還跟別人上床?"
"兩回事。公平地說,他為自己的辯解也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
"他為自己辯解?他辯什麼解?他有什麼可辯解的?"
"年輕人,一時需要,一時衝動,一時糊塗,這並不能說明什麼。"
"這麼說就沒有是非了,噢,只要是他需要,怎麼著都行。照這邏輯,流氓,小偷,強盜,都沒有錯,他那麼做是因為他需要——我建議你以後也少和那個劉東北來往,不是什麼正經東西!"
宋建平沒再敢替劉東北說話,再說下去怕就會由彼及此,殃及自己。說來慚愧,劉東北娟子出事後,宋建平家令人窒息的沉默倒一下子緩和了下來,有許多事要二人一塊兒商量,分頭應對。需要兩人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在這樣的一個過程中,關係一下子親密起來也算順理成章。和平來之不易,宋建平不想失去。
娟子打來了電話。電話從林小楓媽媽家打來。娟子出院後一直住在林小楓媽媽的家裡,本想回青島自己媽媽家住的,林小楓堅決反對。她等於是生了個孩子呢,剛生了孩子的人不宜舟車勞頓,須老老實實按照中國傳統坐"月子"。林小楓曾經不信這個,認為是迷信,至少是一種慣性思維,看人家外國女人,生了孩子馬上下床該幹嗎幹嗎什麼事沒有。於是生當當時她就也想倣傚。也是當時工作太忙,孩子們面臨期末。但是媽媽堅決不允。在媽媽的堅持和看管下她坐了月子,可惜沒有"坐"好,趁媽媽沒注意時改過作業,改的作文,寫了不少的字。第二天就發現右手不對了,麻,握不住筆,遂沒敢再輕舉妄動;饒是如此,病根還是落下了,以後,只要寫字稍多,甚至騎自行車握車把久了,右手都會麻,麻而無力。這才領教了違背傳統的厲害。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中國土地上養的中國女人生了孩子就得坐月子。
在林家,娟子住林小楓他們的房間,南屋,大雙人床,白天,從上午到下午,陽光一直射到床上;為了她來,林家還特地請了小時工,一天來兩次,一次兩小時,負責採購,做中飯和晚飯,做完了收拾。其實依照林小楓父母的本意,也是依照實際情況,讓那小時工一天來一小時就夠,做一些洗洗擦擦的粗活兒就夠,剩下的家務活兒他們老兩口完全能夠對付,同時還鍛煉了身體。之所以要安排小時工一天兩次一次兩小時,是為了娟子,為了讓她能夠安心。這期間,林小楓也是瞅點空就往家跑,幹這幹那,陪娟子說話聊天。都很體諒她,體諒她隻身寄居他人家中的心情。
這天晚上,老兩口有演出,林小楓為此還特地跑回來一趟,陪了娟子一會兒,直到九點才走。這天晚上老兩口回來得比往常演出時要晚,演出後邀請方請老人們在一家廣式餐廳吃了頓夜宵,吃完聊完就已經十點多了,等趕到家,都十一點了。在樓下看,家裡一片漆黑,估計那女孩兒睡了。老兩口輕輕上樓,悄悄開門,悄悄進家,進家後聽到那女孩兒正在說話,就不約而同地站住了。家裡頭到處黑著燈,她在跟誰說話?聽了一會兒,聽出來是在打電話;再聽一會兒,又聽出是在給媽媽打電話。
"沒事兒沒事兒真的沒事兒——"那女孩兒的聲音裡還聽得出笑,雖說是強裝出來,但是接著,那裝出來的笑都沒有了。
"我就是想你了媽媽……"這句話剛出口,女孩兒哇一聲就哭了,哭著就喊了起來,"就是想你!想家!想爸爸!想你!……"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氣,又說,"媽媽,我不想在北京待了,我想回去,我想回家。……我不喜歡北京,一點都不喜歡!……現在不喜歡了!不喜歡!……"
林父林母悄悄摸進他們的房間,怕驚動女孩兒,都沒敢洗漱。進屋關上了門後,才開了燈。開燈後,林父一眼就發現了老伴眼中的淚,"玉潔?"
林母抹去淚,"聽那女孩兒哭得,讓人心酸……"
林父握住老伴的一隻手,在床邊坐下,"玉潔,當初,當時,你是怎麼過來的?"
林母沒有說話。
"這女孩兒好歹還有個媽,還能把心裡的委屈跟媽說說。那時候你媽已經沒了,我讓你受了那麼大委屈,你一個人,怎麼過來的?"
林母還是沒有說話,林父也不再說,只是更緊地握住了老伴的手……
次日,娟子提出要走,老兩口由於事先心中有數,也就沒再挽留,你再周到再熱情也無法代替女孩兒的父母。走前,娟子給林小楓打電話。
宋建平接的電話,爾後叫來了林小楓。電話中娟子先是由衷感謝了小楓姐及小楓姐一家對她的幫助,又說了她下步的打算:回青島老家。回青島前先得回家把東西拿走,請林小楓開車幫她拉一下東西,時間定在次日上午十點。
放下電話後夫妻倆感慨唏噓,同時相互埋怨指責。宋建平埋怨林小楓對娟子工作缺乏力度,林小楓指責宋建平對劉東北監護不當。
晚上,上床關燈要睡了,林小楓一下子從背後將宋建平抱住,臉埋在他背上,久久的,什麼話不說。宋建平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想的也正是他想的。
宋建平拒喝中藥很久了,林小楓不煎中藥也很久了,最後一次抓的七服中藥還待在廚房的那個矮方桌上,拿回來什麼樣現在還什麼樣,沒有動過。每天進進出出就看得到,但是誰都不提。都不願再吵了,都累了,也厭了,同時,也怕了,劉東北和娟子的事更使他們懂得了收斂的必要,懂得了珍惜。
次日上班後,宋建平把娟子要走的事情告訴了劉東北。如果他還愛她,這就是他最後的機會,否則,她將一去不返。於是,次日,估計娟子已經在家裡的時候,劉東北開車從公司往回趕,在樓門口與約好前來幫娟子拉東西的林小楓不期而遇。
"你怎麼沒上班?"林小楓問,沒等回答就又點頭道,"肯定是宋建平!"
"我哥他也是好意,像那老話說的,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重婚。"
林小楓聞此臉一下子板了起來,"小劉你不必說話給我聽,我不吃這個。我還跟你說,你這'婚'就是'破'了,也全是你的事,賴不著別人。"
"是是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劉東北低聲下氣,"嫂子你千萬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請嫂子您給娟子做做工作——她就聽您的。"
林小楓哼了一聲:"你這工作我做不了,誰也做不了。你做得未免也忒出格了。"
"這事回頭我會慢慢跟娟子解釋。眼下,只請嫂子您讓娟子留下。"
態度是如此謙卑甚至是可憐巴巴,令人不能不動惻隱之心。林小楓不再說什麼,長歎一聲,上樓。劉東北忙跟在她身後上樓,同時不住嘴地嘮叨:他是愛娟子的,娟子是他所遇到的女孩兒裡面,唯一一個他想跟她共同生活、白頭到老的女孩兒……
到了門口,劉東北掏鑰匙開門,被林小楓制止,"等等。咱倆不能一塊兒進去,跟事先串通好了似的。"
已然轉變了立場,令劉東北心頭一熱。最後決定劉東北先進,先單獨跟娟子談談。五分鐘過後,林小楓再進。按林小楓的意思,讓他們多談一會兒,劉東北說不用,又進一步說不是"不用",是怕沒用——他現在對娟子一點把握沒有。
這是娟子引產後二人的第一次見面。二人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爾後各做各的事。娟子拿東西,劉東北假裝拿東西,沒有對娟子表示過多熱情。
當聽說娟子做掉了他們的孩子的時候,他對她的內疚立刻就少了許多,怨懟代之而起。至於嗎,這麼絕這麼狠這麼的不留餘地?他父母知道她懷孕的那天起就開始做準備了,物質準備、精神準備,還有時間上的準備——母親為這個提前打了退休報告,準備一心一意地當奶奶了!她卻說做就把他給做了,好像他不是他們兩個人的,而是她一個人的,她一人說了就算了,簡直是無知,無理!他再聰明也不可能想到娟子的想法、娟子的感受。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
娟子在櫃子那邊,一直不說話,感覺上,也一直沒回頭。劉東北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忍不住側臉悄悄看她:瘦了,別人生了孩子後都是豐腴,她卻比懷孕前還要纖瘦,彎腰找東西,隔著衣服,都可以看到她的脊椎骨。
一股憐惜頓時油然而起——即使都有錯,也是他在先,更何況他還比她年齡大、他還是男的。雖說她開始並不想要孩子,可是為了他她要了孩子。自從有了這個孩子,她就變了,尤其是感覺到了孩子的胎動之後,天性中的母愛立刻被激發了出來,一發就不可收拾,魔怔了一般。起居飲食就不說了,一切按胎兒的需要來,按書本來。過去最愛吃巧克力,聽說對胎兒不好,從此看也不看;平時不愛吃魚,尤其海魚,說是小時候在家吃太多吃傷了,聽說對胎兒大腦發育有利,恨不能天天吃頓頓吃,零食都改成了魚片。這還不算,有一天逛街,買回來一大堆書——懷孕生孩子方面的書家裡頭早已氾濫成災,床頭、茶几、廁所,隨處可見——那次買的,是育兒成才之路、中小學生心理學、天才傳略之類,讓他大大嘲笑了一通。她卻美滋滋的:哎,就是望子成龍,就是俗。又反駁他道:母親是民族的搖籃,你懂不懂?……往事如煙。
門外,林小楓在門口等。劉東北進去的時候她還特地看了一下表。不料剛過了沒有三分鐘,眼前的門嘩地一下子拉開了,娟子提著箱子衝了出來。林小楓猝不及防,急中生智,裝作剛剛趕到的樣子,笑著迎了上去。
娟子一把拉住林小楓的胳膊就走,"小楓姐!你來得正好!咱們走!"
劉東北趕緊說:"嫂子,你來得正好,你勸勸娟子!"
林小楓只好夾在兩人中間演戲,"東北也在家啊?"
"是,是是。正想跟娟子談談。"
林小楓就對娟子說:"談談就談談,談談怕什麼?談完了咱們再走,什麼都不耽誤。"說著,一把搶過娟子手裡的箱子,提著徑直進了屋。娟子只好跟著走,劉東北趕忙隨進,並小心地關了門,上了鎖,以防娟子再跑時,他能有一個緩衝的時間。
林小楓幫助劉東北一塊兒勸娟子。在"勸和"和"勸離"之間,她本能地或說出於慣性地選擇了前者。進門後,放下箱子,拉娟子在沙發上坐下,就開始說了。什麼她已經批評過劉東北了呀,什麼做人怎麼可以這樣沒有毅力沒有原則呀,什麼應當道歉以後要改呀……娟子只一句話就截斷了她言不由衷的喋喋不休:"小楓姐,如果這事發生在老宋身上,你會怎麼樣?"
林小楓立刻被噎住。被噎住卻並不生氣,從心底裡說,她同情娟子,理解娟子,理解她的全部感受,都是女人。她剛才說的那些話與其是說給娟子聽的,不如是說給劉東北聽的,意在告訴他,我已經盡力了。現在聽娟子這麼一說,正好就坡下驢,對劉東北笑笑,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後,起身,溜躂到了一邊。
這個破裂的家亂得讓人無處下腳。櫃門大敞,抽屜大開,地上是一堆一堆的東西,影集裡的照片全部被抽了出來,很多被一分為二地剪開成兩半,散落一地……誰都沒有注意到、或說根本就忘記了,散落地上的照片裡還有宋建平和肖莉在劉東北、娟子婚禮上的"夫妻合影"。或笑吟吟並肩而立的,或緊抱在一起跳舞的,還有一張照片,宋建平正尖著一張嘴在親肖莉的臉。那張照片的抓拍技術可謂一流,那次,宋建平的嘴在肖莉的臉上停留了不過半秒,那半秒的瞬間被照片完整體現,充分定格。
林小楓一開始沒有看到,她去了窗前,假裝遠眺。劉東北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娟子,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不可饒恕,但是,我還是想替自己辯解幾句,請你務必聽我說完,說完我就走。"
"我就走!"
"對對,你就走。……我說了?"
"說。"
"娟兒,知道嗎?男女間的背叛大致可分為三種:身體的背叛,心的背叛,身心的背叛。通常人們在意的是第一種和第三種,對第二種基本上忽略不計,這真是一種悲哀,婚姻的悲哀,男女關係的悲哀,人類的悲哀。因為,心的背叛的嚴重程度遠在身體的背叛之上——一夜之歡算得了什麼?誰能保證自己一輩子沒有一時衝動偶爾走火的時候?尤其是對男人來講。只不過他們不說,或者說隱藏得比較好罷了。"為了開脫自己,劉東北不惜出賣他的男同胞們。
站在窗邊佯看風景的林小楓聞此不由回過頭來,為劉東北的理論所吸引。
劉東北繼續說:"心的背叛就不一樣了,它的性質跟身心的背叛完全相同。要我說,還不如,因為了它的偽道德,它的不人性:你心都不和她在一起了身體還要和她在一起,不僅對你不公,對對方也是一種欺騙一種侮辱。從這個意義上說,心的背叛才是根本的背叛。但是,為什麼人們在這件事情的判斷上常常顧此失彼,甚至是本末倒置呢?是由於心的背叛的不可琢磨和不可界定性,於是,人們只好只看表面;於是,就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到最後,乾脆就忽略了人的內心。……娟兒,我說這番話的意思是,我的心,始終沒有變。"
娟子正要說什麼,林小楓擺擺手搶先說道:"娟子,你別說,東北的話倒也有他的道理。"
劉東北為自己補充:"絕對真理。"
娟子睜著雙黑黑的眼睛看劉東北,若有所思,一聲不響。
於是林小楓想娟子可能被說服了,那麼,她自己就應該離開了,於是決定離開。為不讓娟子為難,她假裝突然想起一件什麼重要的事來,說一聲:"糟了!"匆匆向外走。走得過急了,一腳踢上了堆在地上的照片,照片被踢得飛了出去,散落滿地,她趕緊蹲下去拾,巧的是,或說不巧的是,她拾到的第一張照片,就是那張"半秒的瞬間"。一開始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去翻找別的照片,由於情急心切,蹲姿改成了跪姿,她就那樣跪著,移動著身體,在散落一地的照片裡翻撿……她異樣的神情姿勢終於引起了一直沉浸在自己心事裡的兩個年輕人的注意。
娟子走了過去,還不等完全看清林小楓手裡的照片,腦子裡已轟的一聲,知道出事了,"小楓姐……"
"怎麼回事?"林小楓沒有抬頭,依然跪著,問。
娟子一時無話。不是不可以解釋,但解釋是需要時機的,或者說,事先解釋和事後解釋,結果完全相反。如果是事先,林小楓發現這些照片之前,再早早在這些照片剛出爐的時候,她或宋建平如果能主動拿著這些照片給林小楓看,也許嘻嘻哈哈一通就過去了,即使林小楓會不舒服,但相信以她的教養文化,她會說服自己想通。但是現在——事後——解釋,結果只能是適得其反,越描越黑。
見娟子不說話,林小楓也就不再說,她想當然認為對方是沒有話說。鐵證如山,還說什麼說?遂繼續她的事情:跪在地上,用膝蓋移動身體,在地上的照片裡翻撿,一張一張又一張,直到再也找不到為止。爾後,她起身——起來的時候身體打了一個晃,許是跪得太久所致——把那摞照片仔細放進了她的小包,向外走。
娟子一直傻站在那裡,劉東北急得捅了她一下她才反應過來,跑過去拉林小楓,"小楓姐,你聽我說——"
"你說。"
娟子反而不知怎麼說了。林小楓看著她,心裡一陣陣悸痛。別人猶可,比如劉東北,可是她,娟子,怎麼能?她信任她喜歡她,對她甚至懷著一種骨肉至親的疼愛,她卻同他們一塊兒合起伙來把她當傻子。不過也可以理解,這件事並沒有超出它的常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後,他的老婆才知道。還有更慘呢,永遠都不知道的呢。不過也許不是更慘,永遠不知道也許更好。
娟子彷彿看穿了她想的什麼——其實不是看穿,是將心比心,都是女人。娟子說:"小楓姐,你想一想,我結婚的時候,我們是不是還不認識?當時我真的以為她是老宋的——"
"可是後來,我們認識了。"
娟子啞了。劉東北替她說話:"娟子她也是好意……"
林小楓根本看都不看劉東北,逕直向外走去,彷彿這屋裡根本就沒有他這麼一個人。令劉東北自慚,自餒。而娟子想攔她又不敢,只知跟在後面一連聲地叫小楓姐小楓姐。這時林小楓已拉開了門。她要去哪?幹嗎?見事態嚴重了,劉東北再次挺身而出,"嫂子,這事娟子不清楚我清楚,詳情以後說,有一點我向你保證,保證老宋和肖莉一點事兒沒有!"
娟子這才知道該說什麼,緊接著劉東北的話茬兒說:"是,是是。老宋和肖莉真的一點事沒有。"
林小楓充耳不聞,拉開門,出去。"光",門關,剩兩個年輕人在屋裡面面相覷。片刻後才想起該做什麼——給老宋打電話。
老宋在手術室。
娟子說:"她會不會想不開……"
劉東北一個激靈:"快!去追她!"
林小楓開車疾駛,走了一段後才想起還不知要去哪裡,只是出了小區門習慣地向右拐了個彎,就上路了。去哪兒呢?突然她知道了她要去哪裡。她要去找宋建平。宋建平此刻在醫院裡,醫院在南邊她現在卻是向北開。當即打方向盤,調頭,南開。這時她正走在路的中間,那個地方根本不許調頭,如被警察抓住,她今年剩下的分可能還不夠警察扣的。不過她根本就沒想到這個,即使想到她也無所謂。幸虧這條路的中間沒有欄杆攔著,否則,以林小楓此時的恍惚精神,不知道會出什麼樣的亂子。
宋建平不在科裡,在手術室。順利的話,手術有三個小時就能完;不順利的話,就不知道了,也可能得到晚上,也可能得到明天。
林小楓等不了這麼久。她必須立刻得到答案,否則,她會憋死。還有誰能知道這個答案?當然是肖莉。從宋建平醫院出來後,林小楓開車向回家的路上走,去找肖莉。一切的一切,莫名其妙,雜亂無章,總算捋順了,總算有了一個合理的解,有了答案。她現在需要的,只是證實。事實上她的真正需要她自己都不清楚,清楚了對自己也不會承認:她需要他們,需要宋建平和肖莉。目前,這件事帶給她的絕望的沉重,唯有他們能夠替她分擔。
上午查房,肖莉從同事那裡聽到了一個消息:她有可能被提拔為科裡的副主任,院裡不日將來人考察。這是那人去醫務部辦事時偶然聽到的,就是說,消息來源可靠。肖莉聽罷一顆心立刻狂跳不已,費很大勁才算保持住了不失體面的鎮定,為掩飾,故意跟對方打哈哈說她早盼著這一天了,可惜她不是那塊材料,等等。對方卻不笑,認真為她出主意:抽點時間,趁這幾天,跟大伙多溝通一下。走前,又加重語氣補充一句:臨陣磨槍,不快也光。令肖莉心裡充滿感激,再也不好意思裝腔作勢,輕輕點了下頭。
下班了,人們洗手,換工作服,向外走。肖莉在更衣間換衣服時耽擱了一會兒,最後一個出來。出來後看到了前方不遠處走著的兩個人,丁小華和李南,科裡的兩個年輕醫生。"年輕"是相對於她們的職業而言,人已經不年輕了,一個二十八,一個二十九,至今還單著身,戀愛對象都沒有。也許是條件太好的緣故,名牌醫科大學碩士畢業,畢業後就進了大醫院的大科裡當醫生,長得也好,一個艷麗豐滿,一個清秀苗條。這就造成了這樣的一種局面:年齡相當的男人不具備迎娶她們的實力,具備了這實力的男人通常已步入中年,妻子孩子,該有的全有。
這種情況下,她們若不肯降格以求,就只有等待,等待那些事業成功的優秀男人離婚,或老婆自然消亡。她們不肯降格以求,選擇了等,直等到今日。而按醫院規定,不管你多大歲數,未婚就不給房,就只能住單身宿舍,兩人一間,沒有火。沒有火就意味著只能吃食堂,食堂的飯吃一頓兩頓可以,一天兩天可以,長年累月天天頓頓地吃,人的味蕾都會吃麻木了。
"小華!李南!"肖莉叫。前面的兩個人站住,回頭。肖莉跑幾步過去,跟她們一塊兒走。
"我媽讓人給我捎了些腸來,她自己灌的,我們成都興自己灌腸,肥瘦鹹淡可以自己掌握。本來我說捎一點就行,我們家就我和女兒,能吃多少?誰知道她老人家一捎捎來了這麼大一堆!"肖莉用兩手比劃了比籃球還大的一個圓,"你們拿一些去,要不我們根本吃不完!"
兩個女孩兒頓時歡呼雀躍,連道謝謝。
"哪裡,是我得謝你們,幫我解決困難。打了飯咱們就去我家拿,順便,一塊兒在我家吃,我再做個湯。你們小單身漢,連個做飯的地兒都沒有,一天三頓吃食堂,太可憐了。"
"哎呀哎呀肖醫生,也只有你能理解我們了!"兩個女孩兒搶著對肖莉說,"哎,啥時候院長副院長的也能選舉產生啊?要真有那一天,咱可記著一定得選肖醫生!"
"好啊好啊!我要是當了院長,上任的第一天,第一件事,給丁小華、李南分房子,一人一套,兩室一廳。不過,總得有個理由是吧,啊?總不能你們選了我,我就給你們分房子,咱就是以權謀私也不能謀在明處。"想了想,"有了——響應國家號召,晚婚晚育!"大家都笑了。
說話間,三個人已走出住院部大樓,走出工作區,走進家屬院。正值下班時間,又是中午,醫院的工作人員大都在食堂裡吃,院裡到處是人。肖莉和兩個女孩兒打了飯,端著,說說笑笑往肖莉家裡去。
林小楓就是在這個時候到的。當時肖莉只見一輛車"嗖"一下從她們身邊開了過去,又在她們前面不遠處"吱"一聲停了下來,那車剎得是過急了,發出了很大聲響,引得不少人注目。
直到那時候肖莉還一點感覺沒有,只看了那車一眼,繼續跟同行的女孩兒說話,這時,那剎住了的車"忽"一下子向後飛速地倒,直倒到她們身邊,停下,門開,林小楓下車,直直向肖莉走來。肖莉這才發現了事情不對。但是完全不知會是什麼事情,不由得站住,兩個女孩兒隨之站住。這工夫林小楓走來,走近,在肖莉面前站住。站住後開門見山:"肖莉,你和宋建平是怎麼回事?"
並不是想當眾給肖莉難堪,此時的她已然自顧不暇,沒有心情也沒有能力想讓別人怎麼怎麼樣了,只是懷著一種好不容易找到了、得趕緊牢牢抓住的迫不及待,怎麼想就怎麼做了,如入無人之境一般地做了。
"什麼怎麼回事?"肖莉是真的不明白。林小楓便不再說話,從包裡取出那摞照片,無言地給了她。肖莉機械接過,一看,僵住。其反應如同娟子、劉東北當初的反應:解釋都無從
解釋,本能知道這種情況下任何解釋都沒有意義。與娟子、劉東北不同的是,她是當事人;再一個不同是,她是當眾。
"說呀,怎麼回事?"林小楓催促。
"這事你應該去問宋建平。"肖莉說。她鎮定了一些。
於是林小楓跟肖莉說宋建平現在在手術。於是肖莉說不出話。二人默默相對,陣風吹來,把她們的頭髮吹上了臉頰,她們全無感覺。至於肖莉手裡的照片是如何經由誰的手傳到了周圍圍觀的眾人手裡,她們更是一無所知。兩個人的內心都緊張到了極點。原因不同,程度相同。圍觀的人們傳看完了照片,靜靜看她們,懷著某種期待,彷彿一群已被足夠的懸念吊起了胃口,正期待著戲盡快進入高峰的觀眾。
林小楓又開口了,聲音很輕,"為什麼,肖莉?"
"這是一個誤會……老宋當時喝多了……"
"你呢,也喝多了?"
肖莉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了。要說的話,從頭到尾仔仔細細說的話,要想解釋清楚的話,在這種時刻這種場合,幾乎是沒有可能。這時,林小楓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接了。是宋建平打來的,他已做完手術,已從劉東北那裡得到了消息。電話裡,宋建平問林小楓現在在哪裡。林小楓回說在院兒裡,和肖莉在一起。
電話那邊因終於找到林小楓而剛剛吁了口氣的宋建平一口氣還沒有吁完,頓時又緊張起來,匆忙對電話說了一句:"小楓,你冷靜一點兒,我馬上過去,過去後跟你解釋!"放下電話,匆匆向外走;在向外走的路上,給娟子打了個電話,讓娟子也立刻趕去。他本能地感到了這件事到了這個程度時,他的勢單力薄,必須得求助於人。
宋建平趕到的時候,事發地點已圍得裡三圈外三圈了,宋建平下了車就不知死活地要向裡擠,被他從前一個下屬拉住,那人二話不說,把自己的墨鏡摘下來,架在宋建平的鼻子上,令宋建平心裡咯登一下:事情已經這麼嚴重了?已需要——戴墨鏡了?戴著墨鏡的宋建平躲在人圈外面聽。
"你沒有一點表示,表示出對他有好感,他能跟你這樣嗎?比你優秀的,比你年輕的,比你漂亮的,比你更拿得出手的女人多了,他怎麼不跟別人單找你呢?"這是林小楓,"說話啊,肖莉,為什麼不說話呢?"
肖莉說話了:"你現在這種情緒下我說什麼你都不會信。我只說一句,我沒有向他表示你說的什麼好感!"
"沒有?沒有他能幫你修改你參評正高的論文?在明明知道只有一個名額的情況下,明明知道你們倆是競爭對手的情況下,卻還是幫你,除非他有病。"
宋建平絕望地聽,聽不下去,又不能不聽。頭低得下巴快夠著了胸脯。
人圈內,林小楓淚水盈盈,她卻就是不讓它滴下來。她不想表現出軟弱。儘管心裡她已軟弱到了極點。軟弱到想抱住眼前這個她的情敵大哭,痛訴。
"肖莉,你太有心計了,太善於利用男人了。利用了他們,讓他們心甘情願地為你服了務,自己還不用做出任何實質性的犧牲——"
"我沒有!"
"沒有?沒有的話,憑你的水平,能評上正高嗎?……你之所以能夠評上,除了大傻瓜宋建平的服務,還有你們的那些傻瓜評委。你不是一一地去給他們做過工作的嗎?"
聽到林小楓把他們夫妻的枕邊話都當眾抖摟了出來,宋建平再也聽不下去了,也顧不上肖莉了,趁還沒有人發現他,倉皇逃離現場。
林小楓的聲音不高,殺傷力極大,一個字一個字,穩准快狠,字字中標。肖莉完全傻了,木了。也是物極必反,就如一頭被追得無路可逃的野獸,此刻只有掉頭,拼著一死,反咬回去。肖莉開始反擊——此前她一直吞吞吐吐有口難辯是因為中間夾著個宋建平,此刻已然不必管他,因為,有他的出賣在先。
肖莉字字清晰:"林小楓,你給我聽聽好,三條!一、那次婚禮是你丈夫酒後失態,你丈夫跟人說我是他的夫人,我之所以忍受他是顧全大局不想讓他在他的上司同事面前丟醜,不信你可以找他來,我們當面對質;二、我對他沒有任何的你所謂的好感,若是他有這樣的感覺,那是他的事,與我無關;三、關於你,林小楓,這事你本應當先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才是:為什麼你的丈夫會對別的女人——如你所說——酒後露真情?"
字字如刀似劍,也是字字中標。林小楓無話可說,無言以對,無處發洩,突然,想也沒想的,她出手了,出手之快如閃電一般,"啪",一個清脆的耳光,結結實實貼在了肖莉的臉上。
風吹樹葉兒,沙沙沙沙……
娟子趕到,死拉硬拽把林小楓給拽開了,剩肖莉一人面對眾人。有人試圖安慰肖莉幾句什麼,但肖莉冷若冰霜的臉明白地告訴人們,她什麼都不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