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報到

  院人事處王處長熱情地接待了我,他向我介紹了醫院的基本情況。
  「小林啊,穆老極力推薦你做他的助手,穆老是全國德高望重的神經外科專家,在全國神經外科領域裡,是成功實行腦動脈瘤手術超過一千例的專家之一。他的話院領導很重視,所以我們已經調了你的檔案,研究了你的情況,院黨委決定錄用。你現在住在哪兒?」王處長熱情地說。
  「我自己租了一間地下室住著呢。」我不好意思地說。
  「你先在院裡和幾個年輕醫生擠集體宿舍吧,房子的問題以後會解決的。那好,我現在就領你到神經外科報個到吧。」我聽了人事處王處長的話心裡激動不已。
  我拘謹地跟在人事處王處長的後面,又回到神經外科。我們來到四樓的醫生辦公室,幾名醫生坐在電腦前正在工作。「老曲呀,穆主任呢?」王處長微笑著問。
  這個老曲正是我第一次到醫生辦公室碰到的那個人。「喲,王處長,穆主任不在。」老曲站起來客氣地說。
  「小林呀,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神經外科副主任曲中謙。曲主任,這位是新來的醫學碩士林慶堂,是穆主任點名要的高材生。」王處長介紹說。
  「歡迎、歡迎!」曲中謙敷衍地客氣道。
  我與曲副主任和幾位醫生握了握手。王處長交代說:「小林呀,明天你就正式上班吧,這是你集體宿舍的鑰匙。好好幹,老曲呀,你們忙吧。」說完轉身走了。
  「小林呀,哪個大學畢業的?」曲中謙一副領導派頭走過來問。「我是省醫科大學畢業的?」我拘謹地說。「一定是蔡恆武教授的高足了!」曲中謙的口氣令人很不舒服。
  「正是,看來曲主任和蔡教授很熟?」還未等曲中謙回答,一位年輕醫生離開電腦自我介紹說:「小林,我叫羅元文,我們住在一起,我領你去宿舍看看吧。」
  「好的,曲主任,那我去了。」我向曲中謙點了點頭,曲中謙冷冷地「嗯」了一聲。我又和幾位醫生點點頭,便跟著羅元文走出了醫生辦公室。
  我一邊走一邊想,這個曲中謙有點陰風陽氣的,讓人感覺不舒服,便想從羅元文嘴裡瞭解點情況。「元文,神經外科有幾位主任?」我謹慎地問。
  「目前為止,就穆主任和曲副主任。」羅元文熱情地說。
  我一下子明白了,我是穆主任點名要來的,自然是穆主任的人,曲副主任自然不舒服。我想穆主任和曲副主任的關係不會太好,看來神經外科的人際關係複雜得很,初來乍到還是小心為上。
  「元文,你是什麼時候到北醫科大的?」「我到這裡一年了,我是白求恩醫科大學畢業的,到北醫科大就是要考穆主任的博士。」「我也想考穆主任的博士。」
  「好啊,那咱們就是師兄弟了。不過,蔡恆武教授也是國內德高望重的神經外科專家,你既然是他的碩士,為什麼不接著讀他的博士呢?」
  我被羅元文問得愣住了,心想,我差一點被學校開除,怎麼考呀?「我是想多拜幾個名師,這樣對自己的業務發展有好處。」我敷衍道。
  「有道理,幹我們這一行就是要博采眾家之長啊!」一路聊著,來到了宿舍。宿舍裡一共有四張床,有點像大學裡的研究生宿舍。
  「慶堂,這就是我們的窩,這張空床就是你的,這是我的床。」「這兩張床住的也是神經外科的嗎?」我好奇地問。
  「不是。一個是心臟外科的小劉,一個是檢驗科的小郭,都是碩士。」
  由於都是男人住,房間又髒又亂,我收拾了一陣子,總算弄乾淨了床鋪和桌椅。「慶堂,該吃午飯了,一起去食堂吧。」看我收拾完床鋪,羅元文友好地說。
  忙活了一上午,早晨只吃了一袋方便麵,早就餓了,我隨羅元文一起來到醫院內的生活服務中心。這裡有點像大快餐店,都是套餐,有五元一份的,有十元一份的,也可以單點。中午吃飯的人很多,有病人家屬,也有醫生、護士,還有院內工作人員的家屬。
  我買了一份五元錢的套餐,羅元文買了一份十元的套餐,我倆找了一個空位子坐下,一邊吃一邊聊天。我主要是想多瞭解點情況。「元文,科裡有多少人?」我試探地問。
  「有兩位主任,十五名醫生,四十名護士,本來有四名主任的編制,但由於十五位醫生裡沒有能主刀的,所以一直空著兩個副主任的編制。」羅元文一邊吃一邊說。
  「那每天的手術只能由穆主任和曲副主任兩個人做了?」我驚訝地問。
  「對,所以穆主任特別著急後繼乏人的問題,」羅元文喝了一口湯接著說,「因為他年紀大了,特別希望有年輕人接替他。」「曲主任不也能帶學生嗎?」我不解地問。
  「但年輕人都是衝著穆主任來的,曲主任是工農兵大學生,」羅元文輕蔑地說,「水平照穆主任差遠了,平均每個月都得做死一兩個。穆主任做了近萬例手術,至今還沒做死過一例呢!他不僅治學嚴謹,而且甘為人梯,我來了才一年,跟穆主任上了幾台大手術了。給曲主任當助手的幾個博士、碩士,根本摸不著手術刀。」
  我聽了以後又喜又憂,喜的是神經外科缺人才,自己有發展的空間,憂的是院裡的神經外科之所以在全國知名度很高,看來是因為穆主任的名聲大,一個人撐著呢。
  吃過午飯後,我借了羅元文的自行車,從地下室把行李拉到醫院宿舍,就算搬家了。
  晚上,我在院門口買了些水果帶上,特意去穆主任家拜訪致謝。穆主任家就住在醫院宿舍區,院裡的知名專家都住在一座樓內,俗稱專家樓。
  穆主任家在三樓,我按了門鈴,穆師母開了門,穆主任很熱情地把我讓到了客廳。客廳佈置得很簡單,牆上還掛了一副頗有禪意的對聯:「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
  師母給我倒了茶,我們坐在沙發上,穆主任從茶几上拿起煙盒抽出一支遞給我,我趕緊給他點上火。
  「慶堂,蔡教授跟我介紹說,你讀研究生時,為研究海綿竇解剖了三百多具屍體,看來你有做好一線醫生的基礎。下一步有什麼打算呢?」穆主任深吸了一口煙問。
  「穆主任,我準備考您的博士生,想進一步提高自己。」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更重要的是在實踐中提高。你別看大腦只有一千克,卻是人體中最脆弱的部分,這裡血管密佈、神經眾多,每個部位都與人體各器官神秘地聯繫著。神經外科就是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每一個動作都關係到人的生死存亡啊!」穆主任意味深長地說。
  「穆主任,我雖然解剖過三百多具屍體,但那畢竟是死人,我還沒有給真正的病人做過一次真正的開顱手術。我希望做您的學生,在實踐中多跟您學習。」我非常迫切地說。
  「慶堂啊,看來蔡教授對你沒看走眼,只要你努力,就一定能成為一名好醫生。」穆主任用欣賞的語氣說。「穆主任,您是怎麼走上神經外科這條路的?」我好奇地問。
  「我參加過抗美援朝,是和我的老同學蔡恆武一起參加的。在朝鮮戰場上,我看見一批一批的傷員死於腦外傷心急如焚呀!那時候我對腦外傷一點也不懂啊,別的科,像骨科、泌尿、胸科、普外我都學過,我都有點辦法,可以搶救,甚至麻醉都行,但是腦外科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看著戰友們一個個地死去。」他沉思了一會兒彷彿想起了往事,然後喝了一口茶說,「我記得那是一九五一年的冬天,我當時二十三歲,隨抗美援朝醫療隊來到鴨綠江畔,在一片荒林雪野裡搭起了兩棟土坯房,搶救從前線下來的志願軍傷員。有一天,一名頭部中彈的小戰士被送到了我的手術台上。小戰士神志昏迷中還在竭力高呼:『為了祖國,衝啊……』然而,望著顱腦損傷的小戰士,我和其他大夫卻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最可愛的人』被死神奪去了生命。快五十年了,那名小戰士的呼聲還在我耳邊縈繞著,要是在今天,用不了兩個小時,就能把小戰士救活。從那時候起,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成為腦外科方面的專家。幸虧我沒死在戰場上,讓我有機會攻克神經外科這塊陣地。我從朝鮮戰場回來後,就向院黨委申請,組織了院裡第一個神經外科研究組。那時候西方一些國家不僅對中國實行經濟封鎖,而且實行知識封鎖,我們手裡什麼參考資料也沒有,只能靠自己摸索。沒有教具,我們就到亂墳崗子挖骨頭,把腦袋骨挖出來腦袋骨裡面全是蛆,很多蛆,一股怪味,回來以後就刷洗、漂白、煮熟,把骨頭穿起來做學習標本。雖然條件艱苦,但我們都幹勁十足。」穆主任既飽經滄桑,又饒有風趣地說。
  雖然我解剖過很多屍體,但我聽到腦袋骨裡有很多蛆,咕咕容容的,我就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不過,我還是被穆主任的故事深深地感動了。
  「穆主任,這麼說蔡教授也參加過抗美援朝?」
  「當然了,我們就在一個醫療隊,他也目睹了小戰士的犧牲。抗美援朝後,他和我一樣也全身心地投入到神經外科領域。那時,我國對腦外科和顱內腫瘤的檢測手段非常落後,確定腦腫瘤部位和性質,只能採用『開顱檢查』的辦法,手術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二十四,而西方國家對我們封鎖當時世界上比較先進的『腦血管造影』技術。為了衝破這道封鎖,蔡教授不惜以自己的健康甚至生命為代價,在沒有防輻射的鉛裙的艱苦條件下,毅然成百上千次地做X光驗證……當蔡教授掌握了『腦血管造影』技術之後,身上的白血球已經降到四千以下,只有常人的一半了。他終於積累了兩千五百份『腦血管造影』資料,使我國的腦外科檢測技術一步跨越了三十年啊。」
  我著實被感動了:原來我的恩師蔡教授還有這麼非凡的經歷,他老人家卻從未炫耀過。我能投師在這兩位德高望重、桃李滿天下的老專家門下,真是我林慶堂上輩子積了德,這輩子老天爺特別垂愛我。
  「穆主任,我請求跟您上手術台,我不會辜負您老對我的期望!」我充滿希望地懇求道。此時我的心情就是要下決心成為穆懷中教授這樣的人。
  「好吧。兩天後,我有一個動脈瘤手術,你和羅元文做我的助手吧。羅元文進步很快,已經可以獨立做一些小手術了,」穆主任賞識地說,接著他又囑咐道,「這兩天你先熟悉一下患者的情況,多查查房,做做基礎性工作。這位患者有一定身份,是市衛生局的局長,工作上不要讓人家挑出毛病來。」
  「放心吧,穆主任,我一定把工作做好!」我非常感激地說。「好,不早了,你也忙了一天,回去休息吧。」穆主任慈祥地說。
  從穆主任家出來,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夏夜的星空是多麼的美麗動人、多麼富有神秘感。我望著遠處的住院大樓,心想,命運之神用歲月的雕刀雕塑了我的靈魂,我注定要用手術刀去拯救他人的生命,這或許是對人生原罪的一種救贖。
  天上閃過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無聲無息地從夜空墜落。我心裡不由得一顫,覺得自己就是一顆流星,出發了就沒有歸程。夜色由淡而濃,一輛救護車的笛聲打斷了我的心緒,我忽然意識到醫院就是生死場,我就是與生死打交道的人。

《外科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