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晨八點鐘,穆懷中主任率全科醫生例行查房,這是我和羅元文、愛華考取穆主任博士後第一次以他的學生的身份隨同查房,我們仨的心情都很興奮。
穆主任的表情雖然儒雅,但不怒自威,我們都很緊張,因為每次查房都像考試一樣,不知道穆主任會提什麼問題,也不知道他會向誰提問題,如果回答不上來,那可是在全科醫護人員面前丟面子的。
穆主任隨手推開腦溢血病區三號病房,在一位老人的床前停下了腳步。病痛消耗了老人的血肉和精神,枯瘦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穆主任搓了搓雙手然後摩挲著老人瘦得皮包骨的雙手,和顏悅色地問:「老人家感覺怎麼樣?」這是一位年近八十歲的老人,老人沒有說話。
護士長陳小柔說:「穆主任,老人家心事很重,擔心交不起住院費,術後不願意進食。」
穆主任蹲下身仔細地查看了老人的導尿管,然後起身握著老人的手說:「老人家,不吃飯可不行,怎麼都要吃一點!」邊說邊端起放在床頭櫃上的稀飯,一勺一勺地喂老人。
穆主任像哄孩子一樣哄著老人。老人張開嘴,邊吃邊流眼淚。站在我旁邊的愛華不解地問:「慶堂,穆主任為什麼要搓手?」
我小聲地說:「穆主任總是把手搓熱了才給病人檢查。」愛華又問:「這位老人來頭很大吧?穆主任竟然親自給他餵飯!」
「胡說!」我沉下臉說,「這位老人既不是富商大賈,也不是高官權貴,而是一位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是在好心人的指點下找到穆主任的。」
穆主任給老人餵了一會兒飯,陳小柔俯身說:「穆主任,還是我來吧。」穆主任將飯碗遞給陳小柔,趙雨秋推著平車走了進來。「老爺子,打點滴了。」
趙雨秋把膠皮管系到老人的胳膊上。穆主任嚴肅地問:「元文,病人為啥要用先鋒六號,還是進口的?」
羅元文略顯緊張地回答:「穆主任,作為常規術後感染,現在大家都用先鋒六號,也就給這個病人用了。」穆主任臉頓時沉了下來。
「元文啊,你知道醫療費用對這樣的病人和家庭會帶來多大的經濟負擔!這個病人沒有明顯的感染,術後又很穩定,為什麼不用氨苄青黴素?過去我們常用,效果不錯又便宜,你是大夫,要多為病人考慮才對!」
羅元文被說得當時就低下了頭,臉紅得跟猴屁股似的。我心裡有些幸災樂禍,但不得不被穆主任的高尚醫德所折服。
這時,穆主任接著說:「你們大家切記,醫學是一門以心靈溫暖心靈的科學,醫生對於病人來說,首要的不在於手術做得如何流光溢彩,而在於如何向病人奉獻天使般的愛心。」
就在這時,值班主任曲中謙走進病房說:「穆主任,泌尿科有一位摔傷的危重病人,生命垂危,懷疑顱內出血,他們科的劉主任想請你過去會會診。」
「知道了,中謙。」穆主任為老人掖了掖被角說,「剩下的病房你帶大家查一查,元文、慶堂、愛華你們跟我去一趟。」
「穆主任,這個病人我知道,大前天我去會過診,當時沒有發現什麼異常。」羅元文略顯緊張地說。「好吧,路上說吧。」
我們隨穆主任匆匆趕往泌尿外科。泌尿外科在神經外科的後樓,路上,羅元文簡單介紹了這位病人的情況。
原來這是一位來自偏遠山區的農民工,叫許建民,三天前在北方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附近的一個建築工地施工過程中,不慎從五樓的建築平台上突然墜落,萬幸被三樓的防護網接住。但在墜落過程中,頭和身體多處受到猛烈撞擊,傷後意識模糊,頭部傷口流血不止,小便沒有了知覺、失禁。被身邊朝夕相處的工友們救起後,立即送到北方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病人進入醫院綠色急救通道。
「穆主任,」羅元文紹完情況又補充說,「當時各相關科室的醫生都在第一時間趕到了,神經外科是我去的。當時病人病情相對平穩後,做CT顯示,顱內未見異常,骨盆骨折,左腎挫裂傷,所以患者住進泌尿外科觀察治療。」
「我分析活動性出血的可能性非常大,快走吧,聽聽泌尿外科的劉主任怎麼說。」穆主任說完加快了腳步。
當我們趕到現場時,泌尿科醫護人員正在嚴陣以待。泌尿外科劉主任是一位年富力強的博士後,剛過四十歲,對穆主任非常尊重。
「穆主任,您老親自來了,我心裡就有底了。」劉主任心懷敬意地說。「劉主任,介紹介紹情況吧!」穆主任和顏悅色地說。
「穆主任,」劉主任認真地說,「由於患者屬於多處復合傷,顱腦、骨盆、腎臟多處損傷,這些部位的損傷都可能產生嚴重後果,甚至危及生命;所以,患者轉泌尿外科後,全科上下高度重視,一級護理密切觀測血壓、脈搏、呼吸、體溫等生命體征變化,我組織全科對這個病例進行了討論,對於患者可能發生的各種可能性給予了充分的考慮,並制定了相應的應急預案,經過三天的搶救,患者已經能與醫護人員進行簡單的交流。沒想到今天早晨護士打滴溜時,發現患者不停地拍打自己的左腿,問他哪裡不舒服,他沒回答。護士迅速向我報告,我得知患者昏迷程度加深後,分析活動性出血的可能性很大,但不知是顱內出血,還是腎臟損傷或骨盆骨折導致的腹腔或盆腔出血,所以首先查看了患者的瞳孔,發現瞳孔已經散大且兩側大小不等。」
「瞳孔放大是發生腦疝患者病情危重、隨時有生命危險的表現。」穆主任插嘴道。劉主任接著說:「所以我立即決定給予降顱壓脫水藥物,並聯繫放射科做了核磁共振檢查。」
「檢查結果怎麼樣?」穆主任沉著地問。「患者顱內有巨大血腫並已經形成腦疝。」劉主任焦慮地說。
穆主任聽完劉主任的介紹後,親自查看了病人,然後他沉思片刻,說了一句讓我極為震動和嫉妒的話:「立即準備手術。元文,這例手術由你主刀,我和慶堂、愛華給你做助手。」
這麼重要的手術由羅元文主刀,這可是羅元文第一次獨立主刀完成這麼重要的手術,穆主任也不怕出什麼意外?我心裡很不服氣,你羅元文不就比我早來一年嗎,手術經驗未必比我豐富。但是患者生命垂危,容不得我多想。
此時,患者突然出現了意識不清,雙側瞳孔已經散大且兩側大小不等,對光反射雙側都消失,提示腦疝。這是神經外科最嚴重的危重症,死亡率極高,頭顱核磁共振檢查顯示:右額葉巨大血腫,出血量大約四十毫升,小腦幕切跡疝。
羅元文決定患者直接進入手術室,並立即通知護士長陳小柔給患者剃頭、備皮、備血,準備全身麻醉和開顱手術器械。
手術是從中午開始的。羅元文有一雙乾淨修長的手,這雙手的手掌並不大,掌心部分微微泛紅。手指修長,每根指肚都飽滿而勻稱,透出健康的粉色,指甲整合著手指的邊緣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沒有分毫多餘。
望著羅元文熟練地切開頭皮,鋸下額部、顳部骨瓣,切開硬腦膜,我想起穆主任常跟我說的一句話:「慶堂,要讓你的手成為你手術中的第三隻眼睛。」
起初,我對這句話不太理解,今天看著羅元文熟練的手術,忽然領悟了,那就是手術中的手感。
我把眼光移到穆主任的手上。我給穆主任做過幾十例手術的助手了,還是第一次認真觀察他的手。近五十年的外科手術生涯,給穆主任的手留下了一個特別的標記:他右手的第一個關節向後凸起,指尖習慣性地向大拇指方向微微蜷起,而中指的第一個關節卻向無名指方向與第二節向成一個近直角的弧度,所以當他攤開手掌時,如果不刻意地併攏,食指和中指的第一節就會形成一個小小的「V」形。
這雙手救過近萬條生命,我們院長稱穆主任的這雙手是「國寶」。是啊,我的手何時才能成為「國寶」呢,羅元文的手已經開始向「國寶」級的手邁出了第一步,我什麼時候邁出第一步呢?
胡思亂想著,羅元文已經切開患者的硬腦膜,立即有黑色的血液從腦中湧出。羅元文有些手忙腳亂,穆主任提醒他:「別緊張,冷靜!」
羅元文定了定神,很快冷靜下來。他仔細地探察了血腫腔,迅速清除了血腫塊。羅元文的表現著實讓我和愛華心悅誠服,特別是他良好的心態,能夠很快鎮靜下來,只是我的心裡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徹底止血後,嚴密縫合硬腦膜,骨瓣復位並打孔固定。穆主任讚賞地點了點頭。羅元文一絲不苟地逐層縫合頭皮,在顳肌下置硬膜外引流袋,手術順利完成。
許建民的生命體征平穩,散大的瞳孔又縮小了,腦疝的危險解除了。羅元文的臉上流露出輕鬆的表情。
「元文啊,」穆主任囑咐道,「手術順利完成,只是搶救過程的第一步,後面的考驗更複雜,他還沒有最終脫離危險,隨後而來的腦水腫仍然有生命危險和再次手術的可能。」
陳小柔和趙雨秋推著患者去了重症監護室。
我和愛華陪著穆主任、羅元文進了淋浴間。一邊洗淋浴,穆主任一邊說:「你們三個人回去後,每人寫一份對這次手術的心得慶堂、愛華,你們要記住,作為一名神經外科醫生,心理素質很重要,我們不能拿患者的生命練技術。我知道元文今天上手術台,你們有些不服氣,等我對你們有十足的把握時,我也會給你們當助手的。」
我看見羅元文聽了穆主任的話,露出了很得意的神情。第二天上午,我就把手術心得送給了穆主任。沒想到穆主任看到一半時就讓我拿回去檢查完再拿回來。
我只好拿回去檢查了兩遍,發現有一個錯別字,改過來後,下午剛上班,我又給穆主任送去了。穆主任雖然認真看完了,但仍然讓我拿回去再檢查。
我心裡很不舒服,嘀嘀咕咕地走了。剛出穆主任的辦公室,就迎面碰上了陳小柔。「怎麼了,慶堂?陰沉著個臉?挨批了?」
我一肚子怨氣地說:「昨天的手術心得,我按著穆主任的要求做完了,送給他看,他讓我拿回去檢查,我檢查完了,他還讓我檢查,我就檢查出一個錯別字,穆主任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
陳小柔笑了笑說:「慶堂,走,我領你去趟資料室。」「去資料室幹什麼?」「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不情願地隨陳小柔來到資料室。陳小柔找了半天,遞給我一份發黃的病例。我的臉當時就紅了。
「慶堂,這是穆主任四十七年前用英文打印的一份病例。當年,他老人家才二十幾歲,你看這份病例從格式到文法修養寫得多麼規範,他老人家讓你修改是對你用心良苦啊!將來他給你的不光是一把手術刀,更重要的是嚴謹的治學態度和追求完美的科學精神。」
陳小柔跟著穆主任做過很多大手術,號稱「黃金搭檔」,對穆主任非常敬重。陳小柔的話令我自愧不如,更為自己辜負了老師的一片苦心而羞愧!
我當即對自己的手術心得做了認真檢查,終於發現結尾處有幾個英文單詞寫得不規範。當我再次把這份作業交給穆主任時,穆主任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