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二林,無論如何,我們家都要保護好這套《紅樓夢》,因為這套書就是你媽的命啊!」我爸叮囑說。
我一聽這本書對我媽這麼重要,心裡便暗恨起我大舅來,我在我二叔家時,他一次也沒來看過我。就沖這,也不能給他。
接著,我爸又給我們講起曹雪芹的身世來,不由得使我對曹雪芹肅然起敬,我心想,我要有曹雪芹的精神就一定能成為畫家。
「爸,你們農場還組織批鬥你嗎?」我哥關切地問。
「自從高光他爸離開農場不蹲點後,農場沒再找過我的麻煩。我們場長是個老革命,是個好人,他暗地裡保護了一大批幹部。二林子呀,要好好學習,爸爸相信這個社會總有一天要靠本事吃飯。大林,你在青年點也要抽空看書學習,我和你媽都是搞教育的,你們倆要給爸爸媽媽爭口氣。」我發現我爸說這些話時,眼睛是濕潤的。
「爸,我長大想當畫家。」此時,我很想用我的理想安慰我爸。
「好啊,二林子,爸爸支持你,」我爸欣慰地說,「可是動不動就離家出走,惹爸媽生氣,還去煙庫偷煙是成不了畫家的。」
爸爸說出我給他的煙是偷的,我的臉就紅了。
「好了,大林,不要在家待時間長了,要按時回青年點。」我爸站起身對奶奶說,「媽,我得趕回農場,免得節外生枝。」
奶奶戀戀不捨地拉著爸爸的手,眼淚在眼睛裡打轉。
我哥送我爸去了,我累壞了,躺在床上就睡著了。在夢裡,我夢見自己在畫畫,高光他媽全裸著給我做模特兒,擺的姿勢和王德良畫的素描一樣。這時,周麗萍花枝招展地來了,她一見這情景,沒命地打我耳光,還把畫撕了,高光他媽心疼地抱起我,眼淚一滴一滴地滴在我的臉上。我一驚,醒了,發現我媽正在溫柔地摸著我的臉。
暑假結束了,學校開學了,日子按部就班地過著,只是王德良發現我確實是個畫畫的坯子,更加熱衷於教我了。他不僅教我畫,還教我不少理論知識,最重要的是他還把珍藏的那本《世界名畫精選》拿給我看,讓我開了眼界。
我發現,原來外國人的名畫大都是光著屁股的,但是我看了這些畫以後並沒有像以前那樣衝動,而是感覺很美。
我除了完成王德良給我留下的繪畫作業外,還有一個非常大膽的想法,就是想畫一幅像外國名畫一樣的女人的裸體畫。但是,畫女人的裸體畫是要有模特兒的,讓誰當我的模特兒呢?我犯愁了。
我最想畫的是高光他媽,但是,高光他媽不可能讓我畫,只好打周麗萍的主意,我知道周麗萍也不會答應的。自從有了這個想法後,我整天為我的想法而衝動並苦惱著。
自從我和周麗萍出走回來後,她一直不愛理我,整天和高光鬼混,抽煙,唱黃歌,打架,越來越像個馬子。
只是高光他媽對周麗萍很寬容,周麗萍每次去高光家,她都很熱情,但是高梅不喜歡周麗萍,為這事她們娘倆還吵過嘴。
「媽,我弟弟和周麗萍在一起沒好,她爸是個國際流氓,還能教出什麼好孩子。」高梅沒好氣兒地說。
「高梅,別這樣說周麗萍,她還是個孩子,孤兒寡母怪可憐的,再說,她爸年輕時的事情都是捕風捉影。」高光他媽實事求是地說。
「媽,你怎麼老護著她?哪有好女孩抽煙的?」高梅惱怒地說。
「那都是你弟弟教的,都是我和你爸從小慣的。這孩子越來越不像話了。」高光他媽語氣嚴厲地說。
高光偷他爸大生產香煙抽時,被他爸發現過,而且一偷就是一條。那次他爸下了狠手,抽出皮帶,反鎖了門,一頓暴打,高光他媽心疼得跟瘋了一樣,拚命地砸門。
「老高,別打了,那是你兒子,你要打死他,我跟你拚命。」高光他媽哭喊道。
那次高光他爸打高光,全樓都聽見了,還是於濤他爸說情,敲開了門。我心想,周麗萍和高光混在一起一定有她的計劃。我知道,為了給她爸報仇,周麗萍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夏丹老師自從被打更老頭救了以後,和王德良的關係緩和了許多,只是歹徒一直沒被抓到。不過,於濤他爸已經把這個案子作為派出所的頭號大案,我相信於濤他爸一定能抓住這個歹徒。因為於濤他爸參加過抗美援朝,還是偵察兵,抓過不少美國特務。你想連美國特務都能抓著,何況是一個臭流氓了。
離家出走回來後,我媽對我好了兩天,就又整天吵吵起來,特別是對奶奶,家裡又恢復了原樣。
打我記事時起,我媽就沒高興過,晚上和我爸睡覺時除外,因為我聽牆根聽過他們倆在被窩裡偷偷樂,後來我媽還哼唧起來,那聲音就像野貓叫秧子。每次這樣後的第二天,她的情緒就特別好,不和奶奶發火。
可是,自從爸爸去了草灘農場後,只回來過一次,還是因為我離家出走,回來後又匆匆趕回了農場,媽媽的脾氣越來越大。
同時,她為了往上爬,天天讀《毛澤東選集》。還記筆記,天天記,寫了好幾本筆記了,也不知道她有多少感想要說。我覺得她寫在筆記本上的話不一定是真的,只是為了給別人看。
我媽活得太累,太虛偽,沒有我爸活得踏實。自從我爸去了草灘農場後,媽媽經常挑燈夜戰學毛選,奶奶還得伺候她。
我覺得奶奶可憐,媽媽更可憐,因為她活著就是為了給人家看,我覺得她《紅樓夢》沒讀懂,《毛澤東選集》就更沒讀懂。
我不想學我媽,也不想當我爸,只想當我自己,想手淫就手淫,想畫畫就畫畫,自在得像個山大王。
其實,以我的年齡,既理解不了這個社會,也理解不了父母,甚至連女人為什麼長乳房、為什麼長毛、為什麼來月經都理解不了。
在這方面,高光的理解能力似乎總是比我強,也不知道他從哪兒弄來的手抄本黃書《少女之春》,並親自進行了改寫,改完還給我和於濤看。
於濤看完後,精神恍惚,他偷偷告訴我,他每天晚上睡覺都夢見和夏丹老師那個,我好不容易從於濤手裡搶下這本書,捧起來就再也放不下了。
我用手電筒在被窩裡看到深夜,終於弄明白了男女之間的事,原來男人和女人之間是那麼美妙。
這本書我看了好幾遍,每次看體內都一陣陣燥熱,有一種發洩的慾望不斷地衝撞著我的大腦,我失眠了,睡不著覺,一閉眼就是高光他媽或者是周麗萍。
我甚至跟蹤過高光他媽,恨不能把她按在地上那個,可是我沒敢,我知道我不能當流氓,我要當畫家。
這本黃書很快就在校園傳開了,唐建國居然在課堂上不聽講,在下面看這本書,被同桌的張小翩發現。
「你看什麼呢?不好好聽課?」張小翩斜了唐建國一眼問。
「一本黃書。」唐建國小聲說。
「你再看,我就告訴老師。」張小翩威脅道。
「別別別,我看完借給你看。」唐建國哀求地說。
「我現在就要看。」張小翩強硬地說。
「我還沒看完呢。」唐建國不情願地說。
「那我就告訴老師。」張小翩繼續威脅說。
「好好好,你先看。」唐建國無奈地說。
於是,革命小將張小翩也看起了黃書,只是這本黃書有魔力,誰看誰放不下。結果,張小翩很快就被這本黃書給腐蝕了。
放學了,同學們陸續走出了教室,周麗萍一動沒動。
「大尿壺,走啊。」高光拍了一下她的肩說。
「你先走吧,我一會兒還要買菜。」周麗萍眼皮都沒抬地說。
「那好吧。」高光說完,摟著於濤先走了。
以前,高光和於濤放學時都要叫上我一起走。看來高光這小子挑撥於濤不理我。為了等周麗萍,我走到黑板前擦黑板。
同學們都走光了,周麗萍說:「劉寶林,走吧。」
我背上書包,跟在她後面,校園裡已經空無一人,我們一起走出校園,周麗萍沉默著,後來她終於說話了。
「你是不是喜歡上張小翩了?」
「沒有。」我矢口否認。
「撒謊!」周麗萍氣哼哼地說,「你別忘了,你在火車上說過喜歡我,怎麼現在不喜歡了?」
「人家一直喜歡你,誰不喜歡誰是小狗。」我舉著右手發誓說。
「喜歡我,你為什麼這段時間不怎麼理我?」周麗萍質問道。
「是你不理我。你整天和高光纏在一起,心裡根本沒有我。」我埋怨地說。
「我說,你別忘了,我是為了給我爸報仇才和他在一起的。你以為我喜歡他嗎?我都恨死他了。」周麗萍惡狠狠地說。
「那你找著高光他爸的罪證了嗎?」我試探地問。
「還沒有,反正我要找到他爸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證,最好是反毛主席的罪證,到時候有他爸好看的。」周麗萍自信地說。
「你和高光在一起那麼長時間,就沒發現什麼蛛絲馬跡?」我討好地問。
「二林子,你記不記得上次在火車上,高光他媽說高光他爸送給高光他媽一本詩集,都是高光他爸寫的。」說這話時,周麗萍的大眼睛放著光。
「記得呀。那有什麼用呀?」我疑惑地問。
「那本詩集現在看來就是黃詩,而且我覺得那裡肯定有問題。」周麗萍堅定地說。
「你怎麼拿到手啊?」我佩服地問。
「我想辦法讓高光給我找出來。」
「高光能幹?」
「不干也得干。」周麗萍咬著嘴唇說。
「該不會你和高光『那個』了吧?」我擔心地問。
「你放屁,你和張小翩才『那個』了呢。」周麗萍生氣地說。
「你淨瞎說,張小翩喜歡的是唐建國。」我一聽周麗萍沒和高光「那個」,高興地說。
「我看張小翩今天喜歡上你了。」周麗萍嗔怪道。
「不可能,你別忘了張小翩最喜歡的是毛主席。」我自我解嘲地說。
「她也配!等她能嫁給毛主席時,毛主席早就死了。」周麗萍撇著嘴說。
「別瞎說,毛主席怎麼會死呢?」當時,我一直以為毛主席會萬壽無疆的。
「是人都會死的。」周麗萍大膽地說。
「晚上還用我陪你嗎?」周麗萍說話讓人害怕,我連忙轉移話題。
「不用了。我一個人習慣了,一個人只要不怕死,就什麼都不怕了。」周麗萍大義凜然地說。
「上次你說可以畫你,是真的嗎?」我又想起和高光打賭的事。
「我說著玩呢。」周麗萍嫵媚地說。
「我可當真呢!」我認真地說。
「你心裡不是真想畫我,而是想佔我便宜,你們男生都賊壞。」周麗萍尖刻地說。
「你誤會我了,我沒那個意思。」我其實真有那個意思。
「想畫我也行。不過,我還要再考驗考驗你。」她說完,咯咯笑著回家了。
我走到自己家樓下時,高光他爸的吉普車停在門前,我看周圍沒人,往帆布上澆了一泡尿。
這幾天,張小翩對我特熱情,一會兒跟我借鉛筆,一會兒跟我借橡皮。找機會就跟我搭話。搞得周麗萍特別不高興。唐建國見我也氣哼哼的。我心裡有一種躁動和不安。
我骨子裡喜歡張小翩黏糊我,又怕周麗萍生氣,我心裡希望兩個女生都對我好。但是又不知道怎樣處理才能妥帖,我只好保持對張小翩的冷漠。可是我越對張小翩冷漠,她越黏糊我,周麗萍就越生氣。
課間操時,周麗萍指桑罵槐地說:「你們最近發現了沒,咱班出了個狐狸精,騷死了。見男人就上,鞋都搞破好幾雙了。」
張小翩知道周麗萍是在說自己,也不示弱,反罵道:「狐狸精再騷也騷不過大尿壺呀!鞋再破也破不過國際流氓啊。」
這兩句話罵得太狠了,周麗萍氣壞了,她二話沒說,伸手就去揪張小翩的頭髮,張小翩也不示弱,兩個人撕扯在了一起。
高光領著一幫男生,一看兩個女生打起來了,就圍過來起哄,又吹口哨,又大喊大叫:「打呀打呀!撓呀撓呀!」
這時,夏丹老師正好路過,她趕緊上前勸阻:「都住手,周麗萍鬆手!」
夏丹有點拉偏架,因為她喜歡張小翩,張小翩趁夏丹拉偏架之機,打了周麗萍兩個嘴巴,高光領著一幫男生一起喊:「老師拉偏架了。」
夏丹聽了也感到不好,便使勁把張小翩拽走了。
張小翩一邊走還一邊喊:「大尿壺,你爸是國際流氓,你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周麗萍氣得臉都青了,整個過程唐建國都沒露面,他一直坐在教室裡看書。張小翩和周麗萍打起來時,我想過去拉架,幾次下決心都放棄了,因為我怕高光他們起哄。本來他就一直在向我挑釁。我一直忍著他。
上課了,這節課是夏丹老師的課,我們學唱的歌是《太陽的光芒萬萬丈》:
太陽紅,太陽亮,
太陽的光芒萬萬丈。
我們如今倆太陽,
兩個太陽不一樣。
一個太陽駐北京,
一個太陽掛天上。
天上的太陽暖身上,
北京的太陽暖心房。
從上課開始,周麗萍就抹眼淚,大家齊聲唱歌,可她一句也不唱。夏丹老師早就注意她了,知道她剛和張小翩打了架,沒找她毛病。
為了讓周麗萍高興,我根據歌詞的意思在紙上畫了一幅畫,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在草地上放風箏,天上掛著一個太陽和風箏,我還寫了一句話:另一個太陽在哪裡?
我把畫遞給周麗萍,她看後,在畫上寫了三個字:不知道。然後,把畫扔給我。我笑了笑,把另一個太陽畫在了小男孩心裡了。然後,又把畫遞給她,她笑了。我知道她看懂了,她就是我心裡的太陽。
這時,夏丹發現了我們倆的小動作。
「周麗萍,你唱一遍。」夏丹嚴肅地喊道。
周麗萍站起來干嘎巴嘴,唱不出來,教室裡一片嗤笑聲,周麗萍羞愧地低下頭。
「劉寶林,你唱一遍。」夏丹老師矛頭又指向了我。
我心裡緊張極了,也是干嘎巴嘴唱不出來。夏丹老師離開風琴,邁著方步,走過來,一把從書桌裡掏出我畫的那幅畫,然後快步走到講台前,把畫舉起來給全班同學看。
「劉寶林,你給同學講講這幅畫是什麼意思?」夏丹一邊舉著畫一邊問。
我滿臉通紅,低著頭不說話。
「這首歌在歌唱偉大領袖毛主席,這是非常嚴肅的,而你們倆在搞小動作,還畫這種畫。劉寶林,你把太陽畫在心裡是什麼意思?」夏丹老師質問道。
「夏老師,我明白他的意思,劉寶林的意思是他身邊的女孩就是他心中的太陽。」高光站起來說。
高光這小子開始落井下石。
「不對,我心裡的太陽是毛主席,毛主席是我心中的紅太陽。」我極力辯解道。
「那小女孩心裡怎麼沒有紅太陽啊?難道她心裡就沒有毛主席?」夏丹老師吹毛求疵地問。
「我還沒來得及畫呢,就被你發現了。」
我辯解得天衣無縫,夏丹也無話可說。她只好把畫沒收,繼續教大家唱歌。我和周麗萍就這麼站著,一直站到下課。
晚上,我去王德良老師家,給他看了我給周麗萍畫的那幅畫。
「你畫的?」王德良高興地問。
我點點頭。
「畫得挺好的,很有意境。」王德良讚賞地說。
這就是王德良和夏丹老師的區別。我聽了王德良的話心裡很舒坦。他既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的朋友。
「德國畫家門采兒就是從你這種境界開始畫畫的。」王德良繪聲繪色地說,「有一次,門采兒坐在一條臭水溝旁的泥塊上,過往行人猛一看都覺得十分奇怪,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在這臭氣熏天的地方休息。走近一看才發現,原來他正在畫他剛才誤踩了泥而弄髒了的鞋子呢。門采兒在任何時候都隨身帶著畫筆,在任何時候都爭分奪秒地畫呀,畫呀,因此當時有人開玩笑地說,門采兒得了一種『繪畫狂熱症』。門采兒聽後反而十分高興地說,我希望我的這個毛病永遠治不好。劉寶林,想成才就要日以繼夜地想著自己的藝術,懂嗎?」
我聽得入了迷,使勁地點了點頭。
「白天的事我已經知道了。」王德良接著說。
「是夏丹老師說的吧?」我憋氣地問。
「我知道你沒好好唱歌,」王德良點點頭說,「不過那種歌不唱也罷,真不如好好畫張畫。劉寶林,國慶演出,你們的節目準備得怎麼樣了?」
「我和唐建國演柳下跖怒斥孔老二,張小翩組織女生小合唱,於濤獨唱李勇奇『早也盼,晚也盼』那段。」
「你和唐建國誰演柳下跖?誰演孔老二呀?」王德良饒有興趣地問。
「我演柳下跖,他演孔老二。」我不好意思地說。
「劉寶林,你知道孔老二是什麼人嗎?」王德良想了想問。
「不知道。」我搖搖頭說。
「孔老二是最好的老師,是一個聖人。」王德良認真地說。
「那為什麼還批判他呢?」我不解地問。
「你長大成人以後就知道了。」王德良歎口氣說。
「王老師,林彪和孔老二有親戚嗎?」我又問。
「沒有。」王德良笑著說,他對我的無知無言以對。
「那為什麼把他倆放在一起批?」我越問越糊塗。
「劉寶林,這都不是你能搞明白的。記住老師的話,好好畫畫。你比我有天分,將來會比我有出息。」王德良語重心長地說。
從王德良家出來,我往學校廁所走,想方便方便。快到廁所時,一棵大樹後面有兩個人,嚇了我一跳。
我心想,這麼晚了這兩個人在樹後面幹什麼呢?便貓腰往那棵樹靠近。我藏在距離那棵樹三四米的一棵大楊樹後面仔細觀察,發現那兩個人一個是唐建國,一個是張小翩。
「這些天,你為什麼不愛理我?是不是不喜歡我了?」唐建國懊惱地問。
「什麼喜歡不喜歡的,真難聽。」張小翩一本正經地說。
「張小翩,你少裝正經。你說,你是不是喜歡上劉寶林了?」唐建國質問道。
「我喜不喜歡他,跟你有什麼關係?」張小翩反唇相譏。
「你先喜歡上我的,再喜歡他就不行。」唐建國惱怒地說。
張小翩上來一股倔勁了,她大聲說:「我就喜歡劉寶林了,你怎麼的?」
「你都跟我『那個』了,再喜歡他就不行。」唐建國憤怒地說。
「我就喜歡,就喜歡,你管不著。」張小翩故意氣唐建國。
唐建國氣得一把掐住張小翩的脖子,一邊掐一邊說:「我說不行就不行。」
張小翩被掐得說不出話來。我心想,唐建國手挺黑呀,比高光手還黑。他這樣掐張小翩,非把她掐死不可,我得救張小翩。
我從地上拾起一塊石子,用力扔過去,石子打在唐建國的後背上,疼得他哎喲喲直叫,掐張小翩的手鬆開了。張小翩狠命地打了他一個嘴巴,轉身就跑了。我也一貓腰跑出了校園。
在回家的路上,越想唐建國越覺得可怕,這個人平時不聲不響的,什麼壞事都幹,比我壞多了。
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張小翩跟唐建國「那個」了,卻在背後說喜歡我,而且是當著唐建國的面說的。我心裡偷著樂了起來,沒想到張小翩真的喜歡我,那她會不會也和我「那個」呢?我為我內心的淫邪而興奮,又為自己有這種想法而害怕。
我抬頭望一眼夜空,在月亮左側不遠處,一顆很光明的星,是每夜最讓我注意的,自此稍右,三星一串,閃閃照人。奶奶說過,不是「牽牛」就是「織女」。
窈窕的秋星,都羅列在我的眼前,讓我像一隻流螢,恨不能窺視到所有在暗夜中發生的秘密。
我心想,高光他媽一定睡了,旁邊躺的是高光他爸,這個胸前長滿了毛的壞男人,會對高光他媽做些什麼呢?會摟她嗎?會摸她嗎?會親她嗎?會「那個」她嗎?……我要是高光他爸該多好,省得高光他媽睡氈子。說實話,高光他爸的胸毛就像氈子。
這時,我已經來到周麗萍家樓前,周麗萍家閉著燈,她已經睡了。我不知道如果我家遭遇到她家那樣的厄運,我能不能自己照顧自己。想到這兒,我不禁既愛憐又敬佩起周麗萍來,並且覺得自己想和張小翩「那個」,太可恥了。
星期天上午,我憋在家裡寫《柳下跖怒斥孔老二》的對口詞,奶奶坐在床沿兒上補衣服,妹妹趴在窗戶邊看景。
「二哥,領我出去玩玩好嗎?」寶木一邊看一邊說。
「二哥有事,你自己去玩吧。」我頭都不抬地說。
「不嘛,我就讓你陪我玩。」妹妹哼哼唧唧地說。
「寶木,別打擾你哥學習。」奶奶在旁邊說。
「奶奶,學習有什麼用?現在都學習白卷先生。」寶木頂嘴說。
「瞎說,古人說,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奶奶嚴厲地說。
「奶奶,你這是封建思想,要批判的。」寶木爭辯說。
「這是老祖宗的理兒,毛主席也得信,要不他怎麼讓你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呢?寶木,聽奶奶話沒錯。」奶奶苦口婆心地說。
「二哥,誰是柳下跖,誰是孔老二呀?」寶木好奇地問。
「柳下跖是個農民領袖,孔老二就是孔子。」我耐心地說。
「柳下跖為什麼罵孔老二呀?」寶木繼續問。
「孔子散佈封建思想。」我信口雌黃地說。
「二林子,可不能瞎胡說,孔子可是個聖人,是讀書人的祖師爺。」奶奶連忙阻止說。
「那為什麼還要批判?」寶木更加糊塗了。
「批判聖人是要遭報應的。」奶奶迷信地說。
我們正說著話,妹妹大喊起來:「二哥,你看,高光幹什麼呢?」
我站起身往窗外看,只見高光手裡拿著一個吹得像氣球那麼大的避孕套對著寶木晃,嘴裡還不住地喊:「寶木,下來呀,我給你一個。」
我一聽就火了,嗖地躥到廚房,拿起半截鐵鍬跑了出去。這半截鐵鍬是我家平時掃地時當撮子用的。我還用它挖黃土打過煤坯。
奶奶見狀嚇壞了,使勁喊我。我根本沒聽見,心中怒火中燒,這些天高光一直在找我碴兒,我一忍再忍,今天他竟然衝我妹妹晃避孕套,我實在忍不住了,三步並做兩步,從樓上跑下去。
我幾個箭步跑下樓後,高光見我拿著半截鐵鍬跑過來,也沒想到,轉身就跑,我當時也不知哪兒來的那股勁兒,舉起鐵鍬使勁拍了過去。
這一拍,正好拍到高光的後背上,這小子應聲倒下。這一情景正好被高光他爸看見了。他大喊一聲:「住手!」便快步趕過來,拽著我的一隻耳朵就往我家走,我疼壞了。
到了我家,他把我往地上一扔,衝我奶奶喊道:「老太太,好好管教管教你家二林子,這麼小就敢行兇。」
說來也巧,我媽買菜回來正好撞上。
「怎麼了?老高?」我媽莫名其妙地問。
「黃春玉,你是怎麼教育孩子的?竟敢行兇打人!」高光他爸沒好氣地說。
「媽,是高光先撩嫌的。」寶木哭著說。
「媽,高光拿避孕套衝我妹妹耍流氓。」我理直氣壯地說。
別看我媽平時對我又打又罵凶巴巴的,但是我媽從小就護犢子。她一聽高光耍流氓,一點也沒退讓。
「老高,你家高光是這一帶有名的小流氓,這誰不知道?你還是咱們區搞宣傳的領導,你是怎麼教育你的孩子的?」
高光他爸沒想到以他的身份,我媽還敢頂撞他,便氣哼哼地說:「黃春玉,你給我放老實點,你們家劉廣志的事情還沒搞清楚呢。」
「高嚴,你少害點人吧,別忘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沒到。」我媽擲地有聲地說。
高光他爸氣壞了,他喊道:「黃春玉,你要對你說的話負責,咱們走著瞧!」說完他一轉身把門摔上走了。
我頭一次發現我媽是那麼勇敢,不像我爸見了高光他爸低三下四的,直不起腰來。我心裡平時對我媽的積怨一下子煙消雲散了。
我媽並沒有像以前那樣打我罵我,中午吃飯時還賞了我一個雞蛋。
高光自從被我打了以後,一直很老實,在班裡也沒再找碴兒,我和唐建國、張小翩、周麗萍、於濤他們放學後就排練節目。看在王德良的面子上,夏丹老師單獨給我們班輔導,我們班的女生小合唱進步很大。
傍晚,我和周麗萍排練完節目後一起回家。這是個晴朗的初秋的黃昏,天空飄著幾朵浮雲,陰影在大地上緩緩移動,天色溫和可愛,柔和的暮色使萬物更添了一種神幻的情調。紫紅和金黃的陽光在樹梢上浮動,照得周麗萍楚楚動人。
「劉寶林,我媽要把我送回上海老家去,到時候你會想我嗎?」周麗萍溫情脈脈地說。
「為什麼要回上海老家?在這兒不是挺好的嗎?」我很怕周麗萍說的是真的,心裡咯登一下!
「我媽對我不放心,非要把我送回去。」
「到了上海誰照顧你呀?」
「我外公外婆。」
「那我不是再也見不到你了嗎?」我動情地說。
「你可以給我寫信。」周麗萍柔聲細氣地說。
「那你會給我回信嗎?」我失落地問。
「我們是好朋友,當然會給你回信的。」周麗萍忽閃著大眼睛說。
「那你什麼時候走?」我掩飾著難過的心情問。
「暫時走不了。我還沒答應我媽呢。」周麗萍恬靜地說。
「為什麼?」我高興地問。
「我還沒給我爸報仇呢!」周麗萍語氣堅定地說。
「你拿到高光他爸的詩集了嗎?」我最關心這件事。
「拿到了,高光說,詩集裡的話都是他要對我說的。」周麗萍十分神秘地說。
「那是他爸對他媽說的。怎麼成了他要對你說的了?」我嫉妒地說。
「我根本不相信。」周麗萍輕蔑地說。
「最近你不怎麼理他,是因為拿到了詩集嗎?」周麗萍對高光的態度,讓我心裡暖融融的。
「可是,我在詩集裡什麼也沒有發現,你哪天到我家幫我看一看,我就不信找不到高光他爸的證據。」周麗萍有些失望地說。
正說著,我們走到了上次高光會人打我的地方,突然出現四五個黑影,這些人我一個也不認識。他們把周麗萍拽到一邊,像瘋狗一樣向我撲來,我被按倒在地,一陣拳打腳踢。
我被打得滿地打滾,我拚命地用手護著頭,身體蜷縮著,那些人儘管打,也不說話,只有周麗萍在拚命地喊:「別打了,你們別打了,救命啊!救命啊!!打死人了!!!」
那些人打夠以後揚長而去,我卻眼冒金星、鼻青臉腫,滿臉是血。我躺在地上一時動不了,周麗萍嚇壞了,她掏出手絹一邊給我擦一邊哭。
「劉寶林,你怎麼樣?」
「周麗萍,我沒事。」我慢慢地坐起來說。
「打你的都是些什麼人?」周麗萍滿臉淚痕地問。
「肯定是高光干的,別看他沒露面,但我知道是他幹的。」我抹著嘴角的血說。
「他為什麼會人打你?」周麗萍驚愕地問。
我跟她說了前幾天高光因欺負我妹妹被我打了的事。
「高光和他爸一樣壞。」周麗萍憤恨地說。
她扶我慢慢站了起來,我的腰跟折了一樣疼。在女生面前我不能掉價,我咬著牙艱難地走回家。
走到家樓下,高光領著一幫痞子正在樓梯上抽煙唱黃歌,見周麗萍扶我走過來,高光喊道:「喲,這不是柳下跖嗎?怎麼讓孔老二打了?打成這個熊樣。大尿壺,晚上有空嗎?跟我們一起熱鬧熱鬧。」
周麗萍沒理他們,扶著我上了樓。我疼得已經沒有力氣理睬高光了。
一進屋,我奶、我媽和我妹妹都嚇壞了,因為我像一個血葫蘆一樣進了家門。周麗萍說明了情況,我媽氣得咬牙切齒。
「肯定是樓下那個小流氓干的,二林子,媽送你上醫院。」
「媽,我不想上醫院,我只想躺著。」我有氣無力地說。
那天晚上,全家人都守著我,奶奶還給我做了疙瘩湯,周麗萍陪了我很晚才走。
臨走前,周麗萍說:「二林子,好好養傷,明天我跟王老師請假。」
周麗萍溫馨地向我一笑,我心裡像觸電一樣幸福,覺得周麗萍就像是毛主席派來的似的。
我由於被打得鼻青臉腫,沒能參加全校演出,於濤幫我演了柳下跖,張小翩和周麗萍等女生演的小合唱獲得好評。
但是,周麗萍唱李鐵梅的《都有一顆紅亮的心》時,大辮子後面綁了一個死耗子,周麗萍雙手握大辮子時正好握到了死耗子,她當時就嚇暈了過去。
校長非常生氣,認為這是政治事件,要求王德良認真做檢查。班裡沒有任何人知道是誰搞的鬼,給周麗萍的大辮子上綁了個死耗子。只有我心裡明白,這事只有高光能幹出來,我想周麗萍也能想到是高光干的。
國慶節後,我的傷好了,第一天上課時周麗萍沒來,我知道她是被嚇壞了。晚飯後,我去她家看她,我媽讓我盛了滿滿一飯盒燉豆角。
我去周麗萍家時,她正在睡大覺,蓬頭垢面的,她見我看見她這樣,很不好意思,趕緊洗臉梳頭,她把又長又黑的大辮子散開,便像瀑布一樣飄逸。
「劉寶林,那是高光他爸給他媽寫的詩集,你看看,幫我搜集一下證據。」周麗萍一邊梳頭一邊說。
我從床上拿起厚厚的筆記本,是藍皮的,藍皮四周是燈塔、大海、工廠、煙囪還有麥穗,翻開藍皮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有些發黃了,再翻開是一面五星紅旗,然後是國歌,繼續翻是毛主席像,毛主席像後面是毛主席的一句話:「隨著經濟建設高潮的到來,不可避免地將要出現一個文化建設的高潮,中國人被認為不文明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們將以一個具有高度文化的民族出現於世界。」
再翻就是高光他爸寫的第一首詩:
我認識你該多好,
我會超脫這一切煩惱,
不,我早認識你該多好,
我就不會走錯愛橋。
我不認識你該多好,
免得我鬼迷心竅,
不,我早該懂得愛的真意,
我痛惜這愛的遲到。
「周麗萍,高光他爸的詩寫得挺好啊,我還從沒有看過這麼好的詩呢!」我敬佩地說。
「你好好看看吧,高光他爸多會花言巧語呀。」周麗萍嗤之以鼻地說。
我繼續往下看:
告訴我,
為什麼我們這樣近,
又這樣遠?
為什麼我的千言萬語,
一見到你就像消散的雲煙,
我不能不說,
我夜夜都能把你夢見,
雖然愛情乃是自願贈予,
但我要高呼:
愛我吧!
我的女王,我的公主,我的心肝。
「周麗萍,這詩寫得夠肉麻的,這和高光平時唱的黃歌差不多。」我覺得高光他爸的詩,說出了我想對周麗萍說的話。
「有其父必有其子。」周麗萍對這本詩集一直抱著鄙視的態度。
說實在的,高光他爸的詩深深地吸引了我,我有一種畫畫的衝動,我覺得他的詩說出了我許多的感覺,但是究竟是什麼感覺,我也說不清楚。
我如饑似渴地往下讀:
就像信教的人從未見過上帝,
但卻把命運交給了天國,
我不信你只是一支悲哀的歌,
擦掉你的淚水,
親愛的,
你那潮濕的眼睛太美了,
挺起你的肩膀,
仰起你的額,
我知道你本身就是一支歌。
還有一首非常清新,我很喜歡:
我們的約會傳給了蝴蝶兒,
微風吹過,
害羞的草兒也學我們的擁抱。
其實,高光他爸的詩是很適合我畫畫的,為什麼這麼有詩情的人要專門害人呢?我糊塗了,我不知道能寫出這麼美的詩的人是不是壞人。
「周麗萍,你懂得上帝嗎?」高光他爸的詩裡很多首都提到了上帝,我並不太懂。
「上帝就是外國的神。」周麗萍解釋說。
「高光他爸是共產黨,在詩裡寫上帝是不是罪證?」我望風捕影地問。
「共產黨應該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生,他口口聲聲稱上帝,說明他不是真正相信共產主義,而是相信上帝,但這還不是最有力的證據。」周麗萍慷慨激昂地說。
「周麗萍,你會寫詩嗎?」我探詢地問,心裡很希望她會寫。
「我不會。張小翩寫過。」周麗萍不好意思地說。
「張小翩寫過什麼?」我不相信張小翩會寫出這麼浪漫的詩。
周麗萍學著張小翩的樣子朗誦起來:
紅領巾紅艷艷,
那是烈士鮮血染,
是誰絞死了李大釗,
是誰槍殺了趙一曼,
是誰殺害了江雪琴,
是誰鍘死了劉胡蘭,
都是你,
走資派的老祖宗、賣國賊黑心肝。
「這種詩我也會,東風吹,戰鼓擂,革命小將誰怕誰?周麗萍,你爸給你媽寫過情詩嗎?」我覺得周麗萍她爸她媽都是高雅的人,應該會寫這種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