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二
他從小就幻想世界上有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為此他養成了照鏡子的習慣。他給市委書記當了五年秘書了,最瞭解老闆的習慣,在書記的辦公桌裡有一面小巧的圓鏡子,每當書記一個人在辦公室靜坐時,總要拿出這面小鏡子照照自己,為此他在自己的辦公桌內也藏了一面小鏡子。他從跨進市委大院那天起,就想成為像老闆一樣的人,他暗中模仿書記,並不放過一切投其所好的機會,終於當上了書記的秘書,他可以更深入地模仿老闆了。當秘書這五年的最大收穫,就是他越來越欣喜地發現,機關幹部誰見了他都說他越來越像書記,他也嘗試著拿著自己的照片與書記的照片偷偷對比,發現西服是一樣的、領帶是一樣的,連微笑的表情都很像,只是自己的臉年輕一些,頭髮是黑色的,而書記的臉皺紋多一些,本來頭髮是灰白的,但焗過之後,和自己的一樣黑亮。如果不瞭解實情的人看了這兩張照片,要麼認為兩個人是父子,要麼認為兩個人是兄弟。他曾經在報紙上看過一則信息,英國科學家經研究認為,多照鏡子可以增加人的自信心,對此他深信不疑。他堅信書記的命運就是他的命運,他依附於書記的政治生命,他覺得自己在這種依附中越來越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他斷定,自己真正的鏡子實際上就是書記,儘管他始終不清楚書記的鏡子是誰。
經過多年的仕途修煉,他幾乎可以肯定,人人心中都有一面鏡子,就像人人心中都有一個魔鬼一樣。他還可以肯定,每個人心目中的鏡子組合在一起就是一面猶如太陽一般的大鏡子,這面鏡子只能是權力。因為只有權力能將人們心目中的鏡子拼湊起來,構築秩序井然的和諧。在他看來,在這個世界上獵者與獵物之間的秩序是根深蒂固的。要想成為獵者,當然要手握權力。他認為,誠實不可能成為獵者的美德,因為兵不厭詐。因此,他一向認為書記既是一面鏡子,也是一個跳板,而不是一條人行道。在這一點上,他不乏精明與狡猾。儘管他認為,讓一個獵者誠實等於期待一隻死去的母雞下蛋,不過,在就任秘書之前,他自認為和書記之間確有過一次開誠佈公的談話,也正是在那次談話之後不久,他成了書記的秘書。
那天午飯後,書記把他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陪著下棋,書記一邊「抽車」一邊不動聲色地問:「商政,到機關工作有六七年了,說說,你的政治抱負是什麼?」他深知書記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問,絕不是空穴來風,於是靈機一動,機敏地回答:「書記,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個偶像,我知道您是沿著老領導的足跡走過來的,不怕您笑我,我的偶像就是您,我下決心沿著您的足跡走。」他深知,正因為書記給老領導當過秘書,才有了今天的成就。每個手握權力的人都覺得自己本身是偉大的,而不是由於他手裡掌握的權力。偉大的人當然會成為偶像。正因為書記感覺太好了,太自信了,所以他相信商政說的是心裡話,是實話。商政說的的確是實話,但他心裡很清楚,既然一條得勢的狗也能使人唯命是從,自己一時掌握不到權力,何不先成為權力的影子呢?這是他苦苦想成為書記秘書的真正目的。儘管書記聽奉承話聽慣了,但是權力使他達到自我崇拜的地步,一個人一旦被奉承拍馬者包圍了,會漫無節制地抬高自己的價值,很有一種當偶像的衝動,但實實在在地親耳聽到有人以他為偶像,這還是第一次,他語重心長地說:「商政,但丁有一句很荒謬的話,叫做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其實這個世界上哪兒有什麼自己的路,每個人都是在沿著前人或別人的足跡走,那些以為自己走的是自己的路的人,最後都迷失在別人走過的路上。為什麼會如此,因為人人心目中都有一個偶像,走在路上的人,誰又不是為成為他人而努力呢?其實在人生的旅途上,自己是誰並不重要,關鍵要弄清楚想做什麼,想要什麼。我很欣慰你能明白這個道理。我這個人喜歡照鏡子,你可能以為照鏡子是女人的專利,其實不然,我照鏡子的謎底就是想在自己的臉上發現老領導的面孔,看看自己與老領導有幾分相似,這是激勵自己前行的最好方法啊。」那天書記的話對他觸動很大,以至於他已經當了五年秘書了,對那天的情景還記憶猶新。
原來人生根本用不著推開一千零一扇門,走進一千零一間房子,解開一千零一個謎,就能發現自己尋找的那張臉,只要用一面鏡子照照自己就一切全解決了,正如書記從鏡子裡發現了老領導的臉,他在鏡子裡發現了書記的臉一樣。然而當他讀了博爾赫斯的小說《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時,發現了一句讓他無法接受的話:「鏡子和父親身份是可憎的,因為它使宇宙倍增和擴散。」起初他弄不清楚為什麼鏡子和父親扯到了一起,但是他深知在儒家思想中,父親代表權力,從古到今都有父母官的說法,也就是說,鏡子與權力是可憎的。但是無論如何他也無法憎恨權力,就像他無法憎恨鏡子一樣,當他讀到另一句「鏡子與男女*是可憎的」後,他似乎明白了博爾赫斯的本意,其實無論是權力,還是男女*,令人膨脹的都是慾望,這慾望一旦膨脹就猶如宇宙一樣倍增和擴散。他的慾望就是在照鏡子過程中膨脹的,但是他畢竟是個權力的影子,一個拙劣的模仿者,因此他的慾望膨脹也是模仿出來的。或許模仿出來的膨脹多少有一些虛幻色彩,猶如氣球一樣,不用劍,用一根針就扎破了。因此當他得知書記的兒子突然被北京來的專案組帶走後,他像驚弓之鳥一樣頓時緊張起來。要知道,東州人都知道他是「東州第一秘」,而書記的兒子是「東州第一開發商」,他平時不跟書記在一起,就跟書記的兒子在一起,這次北京的專案組來勢既突然且兇猛,一到東州就控制了書記的兒子,很顯然是沖書記來的。書記的兒子被專案組雙規了,這則消息在東州猶如一聲驚雷,東州官場頓時炸開了鍋。他發現就連一向以沉穩著稱的書記也有些發毛了,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要麼不停地抽煙,要麼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來回踱步。起初他並不相信書記會找不到化解這場劫難的辦法,畢竟北京還有老領導,但是一個星期後的上午,書記坐在辦公室既不抽煙,也不踱步了,而是拿出自己心愛的小鏡子照過之後猛然摔在了地上。他明白了,老領導在書記心目中的形象破碎了。「天哪,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絕望地想。就在他想將地上的碎片打掃乾淨之時,書記長歎一聲,起身打開保險櫃,從裡面拿出一大堆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信封和紅包,他惴惴不安地望著堆滿茶几的信封和紅包,不明白書記是什麼意思。書記關上保險櫃後沮喪地說:「商政,這些紅包都是下面人送的,有美元,也有人民幣,我也沒整理過,估計少說也有五六十萬,我本來是想當零花錢的,現在用不著了,留著還是禍害,還是燒了吧。」「燒了?!」他驚訝地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對,燒了,別留下一點痕跡,」書記咬著牙關說,「今天上午你哪兒也別去,把這些錢處理乾淨。」「太可惜了!」他小聲嘀咕道,然後認真地問,「書記,這些錢當初不收不行嗎?」「商政,」書記慨歎道,「別看我是東州市最大的官,也抵擋不住這些紅包啊,給我送錢的力量太大了,逼得我拒也拒絕不了,藏也藏不住,用也用不得,退也退不成,交也交不得,毀了又可惜,有時候我覺得就像一個被強暴的小女子。」望著老闆無奈的神情,他想起去年書記生日前夕,省檢察院副檢察長來看書記,扔給書記兩萬元人民幣,送走檢察長後,書記把他叫進辦公室為難地問:「商政,你說這兩萬塊,咱是留下,還是退回去。」當時他不假思索地說:「退回去,不就把人家得罪了嗎?」書記聽了他的話後,打開保險櫃隨手把兩萬塊錢扔了進去。就在他轉身從門口洗臉架上取下洗臉盆準備燒錢之際,書記鐵青著臉說:「商政,咱們絕不能坐以待斃,我聽說專案組住在省迎賓館十三號樓,從明天起,你不用跟著我,採取一切手段監視專案組動向,能收買的收買,能賄賂的賄賂,專案組的人也是肉長的,我就不信打不開缺口。」他聽了老闆的話以後,後脖頸子直冒涼氣。
書記交代完到省裡開會去了,辦公室內只剩下他一個人,他把門鎖好後,望著堆在茶几上像小山似的紅包,茫然不知所措。他情不自禁地掏出自己的小鏡子照了照,發現鏡子裡的臉突然不像自己的老闆了,奇怪了,以前以為自己幾乎就要變成書記了,今天怎麼突然找不到感覺了?他又仔細端詳了一下自己,鏡子裡的臉不僅不像書記,也不像自己,這張臉如此陌生,究竟是誰?陽光像幽靈一樣瀰漫在空氣中,他有一種眩暈的感覺,他知道自己迷失了。「誰能告訴我,我是什麼人?」這是莎士比亞筆下李爾王的呼喊,這喊聲振聾發聵,讓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了捂耳朵。他隨手拿起一個沉甸甸的紅包,抽出一沓綠票子,剛好是一萬美金,多麼漂亮的綠票子,燒了多可惜啊!可是他還是抽出一張,用打火機點著了,火苗歡快地舞動著,像老鼠一樣一口一口地撕咬著綠票子,彷彿撕咬著他的心,一張綠票子化作了灰燼,屋子裡瀰漫著灰燼的香味,他猛然激靈了一下子,耳畔響起一個聲音:「難道你也想如此毀滅嗎?」「不!」他情不自禁地回答。「我得自救,我還沒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他自言自語地說著,手忙腳亂地將紅包和信封裡的錢一沓一沓地抽出,整整五萬美金,三十萬人民幣,望著這些耀眼的金錢,他猛然清醒了,心情複雜地想:「老闆,對不住了,我不想成為你手中的鏡子。我只好走自己的路了。」想到這兒,他將錢收進隨時準備出差用的拉桿箱內,然後將地上撒落的信封一張一張地燒掉,直燒到夜幕降了下來,彷彿自己已經被打發到了陰間。他毅然決然地站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了一眼,外面早已華燈初上,他平靜地給書記打了個手機,告訴他該燒的都燒了,書記說辛苦了,一切按計劃辦吧。然後掛斷了手機。他呆立了片刻,拽起拉桿箱走出辦公室。「不能再拖了,否則一切都完了!」他在電梯裡想。
他開著車快到迎賓館時,又猶豫了,他知道一旦自己走進十三號樓,自己的政治生命或許就徹底結束了,即使仍然能留在官場,也不會有人重用自己了,因為誰都不會容忍背叛。他不知道自己的行為算不算背叛,背叛了什麼,他只知道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已經碎了,他又掏出小鏡子照了照自己,感覺鏡子裡的臉很像自己,他淡淡地笑了,搖下車窗,隨手將小鏡子扔出窗外,隨著「砰」的一聲脆響,他毅然決然地將車駛進省迎賓館……
在實際傳聞中,商政的確是燒掉了五十萬,信以為真的人極盡辱罵之能事,我住的酒店附近有一個公園,裡面有一個小廣場,每天都聚集著百兒八十人在那裡高談闊論,簡直就是民間沙龍,我曾經好奇地去聽過幾次,一些人在談及商政燒錢這件事時,簡直是怒髮衝冠、血貫瞳仁,將世界上最難聽的詞都送給了他。我不知道商政聽了這些話會作何感想,反正我聽了以後,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但是我並不認同這些下三爛的胡編亂造,因為這座公園是東州最醜陋的一座公園,別看它緊挨著幾十棟退休老領導的別墅,卻是一個極黃極骯髒的所在,一些無業遊民、閒散人員抽著劣質香煙東瞅瞅西望望,搭訕著那些塗脂抹粉、花枝招展的賣*,常言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商政在這些人嘴裡難免被糟蹋得一身下水道味兒。說句心裡話,我心目中的商政只是一時迷失了,因此我認為,書記摔碎了小鏡子,預示著商政想做他人的夢想破滅了,商政扔掉小鏡子,寓意著他開始尋找自我。我覺得小說家要能抓住關鍵時刻,像用快鏡頭攝影似的,抓住「現在」或「即時」的一剎那間。我認為商政在面對一大堆紅包時恰恰就是這一剎那,不管故事往下如何發展,我都希望抓住這一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