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八
黎明前到中午往往是他睡得最香的時候,他記得後半夜響了幾聲悶雷,那個時候他還在半睡半醒之間,覺得自己一個人正站在井口,井裡似乎有人在喊:「商政,快跳下來,下面*啊!」他正探頭往井裡看時,有人在背後踹了他一腳,然後他就「撲通」一聲掉了下去。掉到井裡,他發現一具屍骨,猙獰恐怖,這具枯骨不是別人的,正是他自己的。枯骨見他掉下來十分興奮,張牙舞爪地來抓他,他嚇壞了,拚命往上爬,卻怎麼也爬不上去,只覺得後背有一隻鬼爪捅他的腰眼,一邊捅一邊嘻嘻笑道:「你不是想尋找自我嗎?找到了幹嗎要跑,難道你不知道每個人的自我都是一個幽靈嗎?下來,快下來!」他被捅得難受極了,毛骨悚然地大喊卻喊不出聲來,只好拚命掙扎,終於從井上扔下一根井繩,他抓住救命井繩拚命往上爬,快到井口時,一雙大手抓住了他,像抓小雞一樣把他提了上去。他上到井口定睛一看,驚魂甫定地發現,救他的竟然是剛剛上任的代市長,這怎麼可能呢?他的老闆*後,東州的班子做了調整,儘管黨政一把手都換了新的,但是他的工作還未安排,人們還像躲瘟疫一樣躲著他,令他匪夷所思的是,自己與新任代市長素不相識,為什麼總是夢見他呢?
自從*大案塵埃落定之後,儘管他還算清白地躲過一劫,但前途未卜,他的心情陰鬱極了,每天過著黑白顛倒的日子,白天蒙頭大睡,晚上和朋友胡吃海喝,日子過得如同嚼蠟一樣無滋無味。政治在他心目中早就成了頂禮膜拜的宗教,他認為世界萬物的中心和本質只能是政治,他覺得他就是為政治而生的,他的整個生命必須致力於政治,甚至可以為政治而犧牲,如今他失去了侍奉權力的機會,被邊緣化了,他怎麼可能不抑鬱呢?要知道,一旦離開仕途,他將無法尋找自我。他有一種平白無故被拋棄的失落感,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直煞費苦心去做心目中的「他」或「他們」讓他做的人,「他」或「他們」卻在關鍵時刻無情地拋棄了他。他心有不甘,儘管他從小就唱「從來就沒有救世主」的歌,但是他更喜歡「他是人民的大救星」的曲調。在這些命運乖舛的日子裡,他太希望有一位大救星能拉他一把了,於是他在夢中反覆夢見他的大救星,只是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為什麼每一次夢見的大救星都是剛剛上任不久的新任代市長。難道自己與這位代市長還會有什麼緣分嗎?這是怎樣一個妄想啊!誰還會用*分子的秘書呢?
就在他躲在睡夢中癡心妄想時,他竟然意外地接到了代市長秘書打來的電話,通知他馬上去見代市長。他受寵若驚地問,代市長為什麼要見他?秘書話裡有話地說,去了你就知道了。語氣讓他心裡非常緊張,這種緊張只有專案組找他時有過,他不知道是福是禍,撂下電話後,他下意識地從床上一骨碌爬了起來。
市政府大樓莊嚴肅穆,「實事求是」四個大字在陽光的照耀下異常鮮紅,他懷著複雜的心情仰望了一眼八樓東南角的幾扇窗戶,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那是代市長的辦公室。
他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敲了敲代市長辦公室的門,沒想到開門的不是秘書,竟然是代市長本人。這個經常在他夢中出現的高大身軀,面皮黝黑,鼻直口闊,一雙小眼睛,炯炯有神。代市長熱情地將他迎進辦公室,親自在飲水機上給他倒了杯水,一番噓寒問暖之後,代市長充分肯定了他在協助調查期間的表現,稱讚他出污泥而不染的品德,這種品德在*如麻的今天顯得尤為難能可貴。他萬萬想不到代市長會給他如此高的評價,一激動眼淚險些湧出來。代市長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藹地說:「商政,機關裡都稱讚你的筆桿子硬,綜合一處缺一位像你這樣久經歷練的處長,跟我幹點實事怎麼樣?」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動地支吾道:「市長,只是會不會……會不會……」代市長聲音洪亮地笑道:「你是說我起用你在我身邊工作,會不會遭人詬病,我就是要把你當做一面『廉潔自律』的鏡子,讓全市機關幹部看見你都情不自禁地照一照自己,打鐵還需自身硬啊!」代市長拋出的橄欖枝太誘人了,他的心一下子就被招安了,但是他畢竟是剛剛經歷了風雨的人,一時還搞不清楚,這次機遇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還是磚頭,他深知官場上最怕講錯話、上錯床、跟錯人,他已經跟錯一次人了,會不會跟錯第二次?他窺視了一眼代市長高大的背影,心想,應該不會!這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也是一個魅力十足的人。他心裡還隱藏著在政治上「小卒過河」的理想,想不到命運又給了他一次東山再起的機會,他怎麼可能放過呢?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成為心目中的「他」或「他們」,他寧願成為代市長政治棋壇上的一枚棋子。
沒想到,他上任的第二天,就被代市長震撼了。原來他上任頭一天下班前,放在代市長辦公桌上十幾封群眾來信,大多是農民工討薪的,他知道代市長有個習慣,每天早晨瀏覽一遍報紙後,先看群眾來信。當然每天兩三百封群眾來信,代市長不可能封封都看,這件事由綜合一處負責篩選。代市長非常重視民生問題,特別是弱勢群體的權益得不到保障時,會義憤填膺。
第二天早晨,代市長瀏覽完報紙後,開始處理群眾來信,當然大部分信件按慣例都批轉到相關部門處理,但是有一封信代市長看罷卻坐不住了,在辦公室來回踱了十幾圈,連秘書看著都有些發毛了。「太不像話了,人家三年上訪幾百次,問題都得不到解決,這還叫人民政府嗎?」代市長握著那封皺巴巴的群眾來信的手在微微顫抖,黑著臉讓秘書馬上備車,同時通知他一起進山。秘書為難地說:「市長,兩會馬上就要召開了,今天上午安排您走訪人大代表。」代市長不容置疑地說:「走訪人大代表取消,咱們今天走訪這對可憐的老夫妻!」「不行!市長!」秘書上來了倔勁頂撞道,「兩會召開之前,走訪人大代表是最重要的,您別忘了,您的市長前還有個『代』字呢!」「如果這對老夫妻反映的問題不能夠及時得到解決,我還有什麼臉去見人大代表!」代市長的話擲地有聲,秘書無奈地搖了搖頭。
一輛吉普車拖著長長的尾塵,順著黑水河向山裡疾駛,一路上,代市長面色凝重,不停地抽煙,黧黑的臉龐,越發顯得鐵青難看。
正是開河的季節,黑水河上游一塊塊冰凌洶湧而下,迫不及待地撕裂原野,摩擦著、撞擊著、傾軋著、摞疊著,泡沫橫飛地向遠方艱難地奔去,水汽之中似有一群群傳說中的黑龍,一會兒探頭探腦地窺測著兩岸,一會兒囂張地施展著嚇人的淫威。吉普車彷彿是與黑水河賽跑,終於在一個山口處將黑水河甩在了後面,順著一條土路七彎八拐地一路顛簸,駛進了一個小山村,停在了三間黃泥房前。
他第一個下了車,發現院子裡一個枯瘦的老漢正在拾掇農具。
「是姚大爺家嗎?」他客氣地問。老漢直起腰,泥塑一般望著從車上下來的幾個人,蒼老的臉上佈滿了刀刻般的皺紋,目光呆滯,彷彿是個瞎子。「你們是……?」老漢淒然地問。
「姚大爺,我們是市政府的,市長看了您老寫給他的信很重視,親自來看您來了!」他放開嗓音溫和地說。
老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揉了揉眼睛定睛打量著代市長,由於畏懼,兩條腿就像是不會打彎的木棍一樣,杵在那裡,代市長緊走兩步,一把抓住老漢乾枯的雙手,臉上掛著愧疚的神情,親切地說:「老哥哥,我是新任代市長,今天是專程登門向您道歉的,我們的工作沒做好啊,讓您受了不少委屈,實在對不起啊!」
「……市長!」老漢這下信了,兩顆混濁的老淚從深陷的眼窩裡慢慢地滾落下來,激動得兩片厚嘴唇翕動著,想說什麼,但哽咽得什麼也說不出來,這時黃泥房的舊木門光當開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農婦走了出來,恍惚地問:「孩子他爹,來客人了?」老漢如夢初醒地一把拉過妻子的手,兩眼閃著混濁的淚光,激動地說:「救星!老伴,快跪下,咱們的救星來了!」說完「撲通」跪在地上,「咚咚咚」地在地上磕起頭來。
代市長趕緊扶起老兩口,滿臉慚愧的神情,用無地自容的口吻說:「使不得,使不得,老哥,老嫂子,是我們當幹部的沒做好工作,該磕頭的是我們啊!」
「市長啊,三年啦,三年沒見到我那可憐的兒啦!」老婦泣不成聲地哭訴道,「孩子他爹到處找官不見官呀!想不到,市長咋就辛辛苦苦地來看我們了?菩薩顯靈了,青天大老爺呀!可得為我苦命的兒子做主啊!……」哭訴聲驚天地,泣鬼神,令人撕心裂肺。
一陣哭訴之後,老兩口哆哆嗦嗦地拉著代市長的手,將他們請進黑黢黢的屋子,坐在火炕上,你一句我一句地又哭訴起來。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老漢抹了一把眼淚,悲憤地說,「剛插完秧,我兒子就帶著幾十個小伙子到東州西塘區河灘鎮黑水河畔的一個大采沙場打工……」
他聽罷心裡一緊,因為他知道那個采沙場是常務副市長的小舅子開的,他覺得有必要提醒代市長。代市長顯然不知道這裡面還有這麼複雜的一層關係,聽罷臉色更加鐵青起來。
「市長啊,」老漢塌陷的兩腮痛苦地抽動著,松垂的眼皮裡兜著混濁的淚水,酸楚地說,「我兒子領著村裡幾十個壯勞力足足在這個采沙場幹了一年啊,可是老闆連一分工資也沒給,我兒子領著大伙找老闆要工錢,結果老闆讓保安放出五六條大狼狗見人就咬,保安們也手拿鐵棍見人就打,不光我兒子的腿被打折了,村上去的幾十人身上都帶了傷。我兒子嚥不下這口氣,傷好後再去討薪,結果這一去就再也沒見人影……」
老漢說到這兒,哽咽著說不下去了,老婦的表情痛苦難言,嘴角一直在顫抖嚅動,淚水一直不停地迸流著,嗚咽著說:「可憐我那兒啊,平白無故地被關進了勞教所,老頭子氣不過,就到市裡告,三年多了,老頭子跑了市裡幾百趟啊,家裡該賣的都賣了,市長,苦啊!嗚嗚嗚……」
「市長,青天白日,竟然有人如此欺壓百姓,也不知俺可憐的兒子是死是活呀!青天大老爺啊,既然您來看我們了,我們……我們說啥好啊,只求求您救救我苦命的兒子吧!……」說完,老漢拽著老伴又要給市長磕頭,代市長連忙攔住,強烈的負疚感湧上心頭,激憤地一拍炕桌說:「老哥哥,我以代市長的名義,向您保證,我今天就還您一個公道!」說完就讓他和秘書分別通知十幾個相關部門的一把手立即趕到這裡,代市長要現場辦公。
就這樣,一場別開生面的市長辦公會震動了東州官場……
這是我最為感動的一則傳聞,只是傳聞中並沒有提到這到底是東州市哪個縣哪個鄉哪個村發生的故事。傳聞中老漢的姓氏五花八門,我只是選擇了其中的一個姓,可是我打聽了很多人都說不清這件事到底發生在哪個村子,其實一切貌似合理的生活都經不起推敲。不過,我的確從商政花樣翻新的傳聞中悟出了小說的味道。我說過,我搜集這些傳聞是想創作一部長篇小說,但是我無法將這些傳聞都演繹下去,以我對商政的瞭解,我猜測但凡有一線希望回歸仕途,他也不會放棄的,政治猶如美女,連我都有一種與之交合的*,何況視政治如生命的商政?離開政治,我和商政尋找自我的意義都將喪失,而且不是部分喪失,是全部喪失,蕩然無存。因此,我覺得如果讓這些傳聞像小說一樣繼續演繹下去,必須讓商政回歸仕途,當然這種「必須」是我的猜測。儘管是我的一廂情願,但我卻覺得很貼近實際。為了使以後的文字更生動,我們將不再像整理傳聞似的模糊人物姓名,而是讓各種有名有姓有身份的人物都粉墨登場,如果對號入座的話,傳聞中的新任市委書記應該是羅立山。新任代市長應該是廖天北,他的秘書叫郭鶴年。常務副市長應該是王伯壽。一旦人物有名有姓,你們或許會發現生命就是一場即興演出,所不同的是每個人演的都是他人,而不是自己,為什麼在所有的時候,我們都不是自己,而只是一個角色,這正是我試圖回答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