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測二
人們經常誤認為馬傑就是他,他們實在太像了,以至於他從骨子裡認為馬傑就是他的影子。正因為如此,當他聽到馬傑親口告訴他自己得了性病後,他臉上掛著警告式的微笑本能地阻止馬傑去東州的醫院就診,還講了一大堆一旦馬傑去醫院不堪設想的後果,其骨子裡就是擔心被別人誤解為自己得了性病。他的想法雖然很自私,卻正中馬傑的下懷。因為礙於自己的老婆在醫院婦產科工作,再加上派出所所長的身份,馬傑實在是沒有勇氣到東州市任何一家醫院就診,怕一旦遇上熟人,傳到老婆的耳朵裡,或者被同事撞上傳到領導耳朵裡,後果確實不堪設想,更何況得了性病本身就是一件羞於見人的事。馬傑這是頭一次「中彩」,不僅心虛得很,甚至有幾分恐懼,只好找他想辦法。他經過一番恐嚇後,見馬傑根本不敢到東州的醫院就診,這才如釋重負地奚落起馬傑來。「你小子該不會是臥底,中了美人計了吧?」他嘲笑地說,表情像是發現了駭人聽聞的秘密。馬傑儘管心裡焦慮、情緒混亂,但由於職業習慣,仍然咧著嘴露出無所謂的笑容,大蘿蔔臉不紅不白地說:「我只是想驗證一下男人的自我是不是在女人心裡,張愛玲不是說『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嘛!」馬傑的話讓他有些無地自容,因為這恰恰是他經常思考的問題,明明是馬傑做了卑劣的事兒,但他卻有一種被馬傑看透心思的驚恐,這也恰恰是他和馬傑形影不離的原因,他們不僅外表相像,思想也互為鏡子,正因為如此,彼此像噩夢一樣互相迷戀。但有一點他始終不明白,自己藏在心裡的一些不可告人的想法,總是能被馬傑竊取並付諸行動,這次也不例外。不過每次馬傑行動後,他都幸災樂禍地想:總算把這傢伙抓在手裡了。當然他不會將這種心理表現出來,甚至還會佯裝同情。不過這次他換了一副不屑的面孔,因為難得有機會奚落一下馬傑,他譏笑道:「詭辯,我看你小子是中了《色·戒》的毒了。」馬傑的臉上掛著不可救藥的神情,自嘲地說:「反正人的一生不是中這種毒,就是中那種毒,這就是人性。人性的意思就是說,是人就離不開性,這次『中彩』,我似乎懂得了一個道理,我懷疑自我就在性中,最起碼『性』也是尋找自我的一種方式。每個人都是在女人的子宮中孕育的,你不覺得子宮很神奇嗎?說不定自我就在子宮中,要想尋找自我就應該在子宮裡不斷地探尋。」這恰恰是他藏在心裡一直思索的問題,不知為什麼,他時常有一種返回子宮的夢想,他多次在夢中回到了母親的子宮裡,醒來以後又大失所望,因為孤獨讓他時常感到自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漫無目的地飄蕩,他害怕極了,他不知道自己將飄向何方。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營養不良的嬰兒,精神上一直渴望尋找到一雙奶水充足的乳房。他自以為自己將這種戀母情結藏得很深,沒想到這層窗戶紙又被馬傑捅破了,他從心裡升起一股惱羞成怒的情緒,好像離開馬傑他就無法探索自己是誰似的。儘管他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但仍然嗤之以鼻地笑道:「謬論,我看你小子不應該得性病,應該得艾滋病!」譏諷歸譏諷,馬傑臉上魔鬼般的表情太像自己了,馬傑的臉猶如一面鏡子照得他無地自容,只要看一看馬傑的臉,馬傑的任何痛苦,他都無法袖手旁觀。因此他毫不猶豫地親自開車陪馬傑去了南州市。
馬傑的性病剛好,就趕上了貝妮的生日,每年這個時候,他和馬傑都要找家酒樓為貝妮大擺一桌,今年也不例外。席間貝妮講了一個很有趣的想法,她想將自己每天做的夢都記錄下來,寫成一本小說。他聽了覺得很有創意,馬傑卻不以為然,譏笑貝妮的想法不切實際,還陰風陽氣地說:「幹嗎不腳踏實地地幹點兒實事呢?」這恰恰是他一直思索著的一個問題,在官場,他一直有一種被囚禁的感覺,為此他一直試圖尋找突破口,在他眼裡馬傑就是另一個我,當然和他一樣,也在試圖突圍,莫非馬傑已經找到了突破口?於是他頗感興趣地問:「幹點什麼實事?」馬傑露出詭秘的神情,壓低聲音說:「我發現了一個大商機。」說完視線劃過貝妮的香肩,嘴角掛著得意的微笑。他討厭馬傑這副嘴臉,不耐煩地說:「你就別賣關子了。」貝妮的表情也如迷人的花蕾,含苞待放地看著馬傑。馬傑蹺著二郎腿,優雅地點上一支煙,洋洋得意地說:「眼下性病患者的數量不亞於糖尿病患者的數量,要是咱們三個人聯手開一家性病診所會不會發大財?」他聽了以後心裡不住地暗笑,真想不到「中彩」也會讓人發現商機,不過馬傑的想法他也一直在琢磨,他陪馬傑到南州那家小醫院看性病時,發現性病患者不僅多,而且因羞於啟齒,大多不問價錢。聽說那家小醫院的老闆竟是個農民,只有小學四年級文化,在城裡打了幾年工,竟然摸清了開性病診所的門路,結果越做越大,性病診所已經擴展為私家醫院,雖然規模有限,卻日進斗金。連一個只有小學四年級文化的農民都能瀟灑地做自己,這著實刺激了他。特別是前些日子郭鶴年回東州時向他炫耀自己現在活得多麼自在,心靈從未如此自由過,從物質到精神都非常充實,他聽了以後既羨慕又嫉妒。這兩件事讓他思考了很多,他不得不對自己的理想重新審視,既然在官場上不能做自己,那麼在商海會如何?俗話說條條大路通羅馬,自己是不是應該另闢蹊徑呢?但這只是一個想法,尚不夠成熟,因此他一直也沒敢在貝妮和馬傑面前暴露出來,沒想到馬傑竟道破天機地說出了他的想法,這讓他心裡很興奮。他情不自禁地向貝妮投去了探尋的目光,貝妮竟然興奮地讚許道:「阿傑的想法太好了,商政,我們在體制內做機器人做得太久了,何不嘗試著換一種活法!」貝妮的話猶如金色的陽光射入兩個男人膨脹的心田,馬傑用挑釁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說,就看你的了。他討厭馬傑沾沾自喜、貪得無厭的嘴臉,故意不露聲色地說:「儘管我們都是體制內用血肉做成的機器人,可是你們別忘了,眼下是千軍萬馬爭著做機器人呢。阿傑,別看派出所所長官不大,可是在常人眼裡也是個人物啊;貝妮,你現在也算是省內頗有名氣的記者,你們倆的飯碗不是金的就是銀的,何苦瞎折騰?」馬傑早就看透了他的偽裝,每當他在馬傑面前自作聰明時,總會被揭穿,關於這一點他非常苦惱。因為這猶如自己在愚弄自己,他有一種照鏡子做鬼臉的感覺。「商政,」馬傑用鄙視的口吻說,「我不過是個小警察,貝妮不過是個小記者,我們都算不得人物,說到身份,我們仨只有你在東州算得上人物。我這輩子想通過權力實現自我已經不太可能了,只能通過財富提高身價了。商政,我想提醒你的是,仕途爭鬥雲詭波譎,你給老大當秘書時已經領教過一次了,難道跟著廖天北就能穩坐釣魚船?看他橫衝直撞的那股勁兒,沒少得罪人吧,不如我們以性病診所為起點,冒險一試,說不定真能搞起一家私營醫院來,真要是有了一塊屬於自己的新天地,我們還在體制裡混什麼?貝妮,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貝妮的臉上泛著紅暈,宛如一個閃閃發光的天使,她沉思片刻,謹慎地說:「只是在這片新天地還沒有闖出來之前,我們還得靠體制吃飯,最好是找一個信得過、能力強的人替我們管理日常工作。」三個人思慮再三,馬傑突然提議道:「找我小舅子吧,醫科大學畢業,一直沒找到理想的工作,在家閒著呢。」「那當然好,」他一拍桌子說,「明海那小子挺實在的,我信得過。」貝妮也附和道:「既然這樣,就交給明海吧。」這個結果讓馬傑頗為興奮,二郎腿不停地搖晃著,可能是太得意了,手裡的煙頭猛然燒到了手指,貝妮不由得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馬傑咧著嘴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關切地問:「不過,我們從哪家醫院下手呢?」貝妮用雙手攏了攏自己的披肩秀髮,眼神優雅地掃視著兩個極為相像的男人,莞爾一笑說:「這事兒交給我吧,我跟天柱區中心醫院的劉院長挺熟的,前兩天還求我給他們醫院寫了一篇報道,已經在省報發了。我和明海去找他談肯定行。」馬傑臉上飛快地掠過不放心的神色,迫不及待地說:「這麼大的事,明海份量不夠,還是我和你去吧。」他哧哧地笑起來,話裡有話地一笑說:「我看你就別去了,萬一被人看見,還以為你『中彩』了呢,傳到你老婆耳朵裡,有你好看的。」貝妮聽罷,花枝亂顫地笑了起來,裹在白色水紅碎花裙裡的*淡雅高貴,活像一條在夜色裡媚人的美人魚。
連日來,他為性病診所悄然開張而暗自欣喜,終於為自己內心世界的不安分找到了一個出口,他似乎有一種找到自我的幸福感。儘管這種幸福感像一張模糊的臉,然而正是這張模糊的臉攫住了他的全副身心。他內心深處感到一陣正在復甦的自信冒著嗖嗖的涼氣,他依稀覺得,自我的漣漪已經形成並且一圈接一圈地蕩漾。攫住他全副身心的臉雖然模糊,卻充滿了氣派非凡的神氣。全然沒有了木偶人那白癡般的充實感,其實那不是充實,而是壓抑,他的心似乎受蠱惑太久了,他感覺心靈不僅疲乏,而且污濁,木偶哪有什麼心靈,一舉一動都被一根線牽著,這根線不是阿里阿德涅線團,因為這根線是由一個一個的虱子連結而成。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像虱子一樣爬出了市廣播電台,這還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像虱子而不是獅子。性病診所開張以來,患者不是很多,貝妮建議他找一下市電台台長,開闢一檔「午夜悄悄話」欄目。貝妮的理由是「大凡得了性病或懷疑自己得了性病的人都難於啟齒,如果我們在每晚十點鐘以後,專門在電台開闢一個性病義診欄目,為得了性病的人提供咨詢服務,收聽率一定會高。收聽率高,到我們性病診所的患者自然會增多。」貝妮不愧是搞媒體的,這個點子表面上是為性病患者做義診,實際上就是為自己的性病診所做廣告。性病診所剛開張不久,要想在市電台開闢這樣一檔節目費用相當大,為了將費用降到可承受的程度,他這個市長秘書必須親自出馬。當然他雖然感覺自己像虱子一樣爬出了市電台大門,但還是馬到成功了。他一走出市電台大門,就在心裡暗自罵了一句:「狗日的權力!」這時,一條哈巴狗鼻子蹭著主人的腳後跟,忽左忽右地從一個跪在地上抓著身上虱子的乞丐身旁蹣跚而過,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在日記中寫的幾句詩:「信仰猶如乞丐,信仰者猶如虱子,乞丐身上爬滿了虱子。」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自己是乞丐還是虱子,他只感覺權力猶如一個老妓乾癟的乳房,自己竟然也成了*者。或許真應了那句話「丑到了極點就美到了極點」,怪不得波德萊爾在腐屍中發現了美,原來在對美的可望而不可即的追求中,命運走過了一條崎嶇坎坷的道路。其實這條路不是通向美,只通向人的靈魂深處。靈魂的氣息不是花香,而是散發著腐肉的臭味。他在心裡暗罵:「那些連腐肉都沒有得到的人,都是因靈魂太過怯懦而失去了機會,還尋找什麼面具,撕下臉皮就是面具。」他過去的確崇拜權力,但是當他走出市電台大門的剎那,他開始崇拜一切不受權力影響的人的頭腦。只有在這樣的頭腦中才會有自我,即使做不成自己,只能做他人,他也要做擁有自我的他人。他覺得自己在官場上即使熬到廖天北、羅立山的地位,也未必有自己的聲音,一個人如果一輩子發不出自己的聲音是不是太可悲了?那麼怎麼才能發出自己的聲音呢?或許只有財富支撐起來的實力才是發出自己聲音的基礎,做不成政治家,就做一個擁有自我的企業家抑或是大慈善家,豈不是更好?他覺得要實現自己的目標必須將自己分成兩個人,一個在官場上熬地位,另一個去商海中拼財富,用官場中的「我」幫助商海中的「我」,雙管齊下,比翼齊飛,一旦官場上有風吹草動,他便可以溜之大吉。他斷定,以廖天北我行我素的打法,羅立山是早晚要反擊的,一旦龍虎相爭起來,東州官場就難免發生一場大地震,如果不做第二手準備,一旦大地震發生了,怕是自己又要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這種災難他已經遭受過一次了,絕不能再遭受第二次。他發現人生難免陷入兩個世界的悖論之中,他屬於官場,但又迷戀商海,他屬於現實,卻又嚮往心靈,他總是從他那著了魔的權力之樹上伸出手臂,從匆匆而過的官場生活的溪流中抓住一些碎片,從這些碎片中,他一直試圖拼出自己的影像。
不過,他並沒有通過碎片拼出自己的影像,卻在聽到「午夜悄悄話」時拼出了一張「他人」的慾望的臉。這張被慾望折磨得抽搐蜷縮的臉是一張真誠的面具,在面具之下藏著怎樣誘人的謎?他被這謎一般的面具陶醉了,他的靈魂在這張臉抽搐的波濤中暢飲。「聽眾朋友們,大家好!」女主持人甜美地問候道,「午夜悄悄話節目是專門針對性病患者的咨詢節目,歡迎廣大性病患者踴躍撥打兩部熱線電話,無論您有什麼難言之隱,我都會耐心解答,解除您的難言痛苦,是我的職責,我願意成為你們最知心的朋友。」一段優美的音樂過後,電話鈴聲響起,一個接一個的電話後面隱藏著一張接一張痛苦的臉,電話鈴聲此起彼伏,構成了臉的波浪,而電話卻成了臉的面具。他突然意識到,這就是妄想返回子宮的代價。奧古斯丁說:「人心真是一個無底深淵!」他卻以為子宮也是。突然電話中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主持人,你好,我的*上長了許多淡紅色小疙瘩是怎麼回事呢?」他當時就笑噴了,他老婆江冰冰也聽出了這個熟悉的聲音,她驚異不解地問:「商政,這不是馬傑嗎?怎麼他得性病了?」馬傑的惡作劇正是他嚮往做卻又沒有勇氣做的。他之所以形影相隨地迷戀馬傑,就是因為馬傑可以實現他心中所有世俗的想法。他用羨慕的口吻嘿嘿笑著對老婆說:「說什麼呢,這不過是阿傑為了收聽率,故意打電話當托兒呢!這小子可真能惡搞。」江冰冰是個很懂得夫唱婦隨的女人,見丈夫高興,她的情緒也一下子高漲起來,她用手指輕輕戳了一下丈夫的腦門,嬌嗔地說:「虧你們能想出『午夜悄悄話』這種點子,是不是你的主意?」她一向認為丈夫是個詭計多端的人,自己被他賣了還得幫他數錢,可是他卻直言不諱地告訴她,主意是貝妮出的,貝妮是搞媒體的,廣告意識強。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深知歐貝妮在丈夫心目中的位置,為此在暗自嫉妒的同時,她一直渴望成為像歐貝妮一樣的女人,恨不得滑出自己的軀殼鑽進歐貝妮的軀殼裡,與貝妮合二為一。她模仿貝妮的穿著打扮,模仿貝妮走路的姿勢,甚至模仿貝妮說話的聲音,一顰一笑恨不得都成為貝妮,按理說她也是見過世面的女人,當空中小姐時飛過很多地方,丈夫就是出差坐飛機與她結緣的,現在轉到地面售票處工作,受老公身份的影響,大小也熬上了副經理,可每次見到貝妮,她都有一種丑小丫見到白天鵝的感覺。妻子一直在暗中模仿歐貝妮,他心知肚明,但是顧及老婆的自尊心,他從未捅破這層窗戶紙,只不過他覺得老婆很可憐,自從嫁給他以後就再也沒有做過自己,而是不斷地在演繹「東施效顰」的故事。
就在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午夜悄悄話」這檔節目之時,樓上傳出一個女人「啊、啊」的*聲。聲音很大而且伴隨著床一起一伏的嘎吱嘎吱的聲音,很有點像隱藏在電話裡面的臉的波浪式的起伏。他沖老婆詭譎地一笑,然後把耳朵貼在了牆上。江冰冰臉色羞紅地問:「樓上兩口子不是鬧離婚分居了嗎,怎麼又和好了?」老婆的天真讓他頗為得意,他心中流露出厚顏無恥的興奮感,狎邪地笑道:「我斷定樓上*的女人不是他老婆。」江冰冰也把耳朵貼在牆上,眼神中閃爍著警覺和猜疑,興奮而困惑地問:「你憑什麼斷定?」他一臉壞笑地說:「我們住在這兒也有幾年了,只聽見樓上吵架聲音很大,啥時候你聽過*聲這麼大過?」江冰冰認同地點著頭說:「可也是,那麼不是他老婆,會是誰呀?」話音剛落,樓上的女人又「啊、啊」地叫了起來。女人的叫聲讓他和老婆很興奮,他毋庸置疑地說:「我斷定,這兩口子鬧離婚是因為這個女人,誰會跟老婆*做一宿的,又不是新婚之夜,你聽那女人都叫了三個來回了。」江冰冰輕輕地「呸」了一聲,嬌嗔地說:「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他像吃了*似的亢奮,目光淫邪地說:「我看過一本雜誌,上面有一篇文章說,一天半夜,一個新婚女人,完全在昏迷狀態下被送進了醫院,醫生立刻施以人工呼吸急救,一會兒她終於清醒過來。原來她的昏迷原因是,每次*中都會大聲叫著:『我是誰?我是誰?』這回由於嚷得聲太大,她的丈夫怕鄰居聽見,就用雙手卡她的脖子,阻止她大嚷大叫,結果使她昏迷了過去。她的丈夫見狀不好,趕緊把她送到醫院,這才保住了她的一條命。當妻子清醒後,丈夫也放聲大哭起來。」江冰冰目光矇矓,臉上泛著水一樣的光澤,不可思議地問:「難道*也會迷失自我嗎?」他身上流露出*不羈的氣息,眼神中潛藏著詭計多端的審慎,用輕蔑的口吻說:「人一旦喪失了尋找自我的能力,只能用墮落來表現超越。」江冰冰的體香讓空氣厚重起來,她發出一聲憂鬱的輕笑,咬著唇瓣問:「如果連墮落的能力都喪失了,該怎麼辦?」他一下子被噎住了,竟無言以對。這時,樓上的女人又「啊、啊」地叫起來,還不停地喊:「親愛的,我要,我要!」江冰冰聽得實在受不了了,她一頭撲進丈夫的懷裡說:「老公,我也要!」
有什麼樣的播種就有什麼樣的收穫,「午夜悄悄話」節目極大地提高了性病診所的知名度,患者驟然陡增,效益極佳。在他的精神世界裡,性病診所猶如一個小小的「諾亞方舟」。他夢想著,這個小小的「諾亞方舟」能載著他駛往他心目中的另一個世界,一個可以自由自在做自己的世界。他知道這是一個夢,但他慶幸自己還有夢做。然而就在他沉浸在美夢中憧憬著未來之時,性病診所被突然查封了。當白明海打電話告訴他這個消息時,他就像「諾亞方舟」傾覆一般震驚。他問白明海是哪個單位查的?白明海說是市藥監局。他又問是誰帶的隊?白明海說帶隊的叫全維漢。他思來想去,對此人竟沒有一點兒印象,側面一打聽才知道是新上任的,只好找孫小波想辦法,因為孫小波的老闆是主管文教衛生的,衛生口的頭頭腦腦,孫小波熟得很。當然他見了孫小波後說得很委婉,只說是馬傑的小舅子承包了天柱區中心醫院的性病科,被市藥監局稽查大隊以銷售假藥為名查封了,其實哪兒是什麼假藥,根本就是老中醫開的中藥,而且是祖傳秘方。孫小波隨口問:「是誰領著去查的?」他脫口說出「全維漢」三個字。孫小波大喘氣地說:「老全啊,剛上任才一星期,看來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然後孫小波拍了拍胸脯,胸有成竹地說:「沒問題,一會兒我給他打個電話,晚上在一起吃個飯,你讓馬傑的小舅子也參加,人怕見面,樹怕扒皮,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了。」其實以他自己的身份完全可以擺平這件事兒,但是他與全維漢不熟,只能找全維漢的上司,這樣做動靜太大,小小的性病診所承載了他太多的夢想,在這塊小天地沒有成氣候之前,他不想讓它目標太大,更不想暴露自己。他知道自己也許想得太複雜了,沒辦法,曾經的風雨要求他必須謹慎,有時候他謹慎得不可救藥。
晚上的飯,他想讓馬傑、貝妮和白明海都參加,但是馬傑值夜班,他只能叫上貝妮和白明海。全維漢萬萬沒有想到,查封一家小小的性病診所,不僅有兩位市長秘書出面說情,還有一位名氣不小的美女記者作陪,表現得很知趣。他一向不喜歡長得尖嘴猴腮、賊眉鼠眼的人,全維漢恰恰是這種人,要不是為了性病診所,他永遠都不會與這種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席間,孫小波又活寶式的做了一番模仿秀,然後逗趣地說:「老全,你查封什麼都不能查封性病診所。」孫小波本來是想開句玩笑,但全維漢心裡盤算得太多了,竟然沒轉過彎兒來。與其說是盤算,不如說是緊張,全維漢剛剛戴上烏紗帽一個星期,竟然險些得罪了兩位市長秘書,這兩個人無論是誰在他們的老闆面前給自己配點藥,都可能讓自己跑肚拉稀,此時此刻,全維漢脖梗子後面正冒著涼氣呢,怎麼可能參透孫小波的幽默,便滿臉堆笑地問:「為什麼?」孫小波是個將幽默進行到底的人,很善於講精彩荒謬的笑話,眾人以為孫小波又要抖包袱了,卻聽到一句很沉重的答案:「因為總得給國人的慾望留個避難所吧。」他沒想到孫小波也有深刻的時候,頗有同感的附和道:「什麼避難所,根本就是歸宿,慾望橫流者的歸宿。」全維漢聽罷,勉強地咧了咧嘴,那難看的笑容宛如慾望殘留的痕跡。貝妮卻爽脆地笑起來,宛如*的孩子,接著她不失時機地問:「全大隊,你為什麼要查封性病診所呢?」全維漢顯然不喜歡這個問題,一直狎邪地看著貝妮的目光頓時陰沉下來,但臉上仍然掛著諂媚式的微笑,平和悅耳地說:「我查封是因為我想查封。」所有人聽了全維漢的回答都驚住了,不由得面面相覷,呈現出不可思議的神情,白明海不解地問:「難道不是因為性病診所有問題才查封的嗎?」全維漢竟然用質疑的口吻問:「什麼問題?查封是我的工作,整天坐在辦公室會把人悶死的,總要找點兒事兒干吧,你們說是不是?」說完,竟咧著嘴給眾人一個得意的小微笑。沉默像瀝青一樣黏稠起來,全維漢覺得氣氛不太對勁兒,連忙討好地說:「承蒙商政、小波瞧得起我,我保證從此以後市藥監局稽查大隊再也不會找明海老弟的毛病,不過,老中醫的祖傳秘方還是搞個內部批號更好一些。當然,這事我來辦吧。」
在孫小波的斡旋下,問題全部解決了。席散時,全維漢相見恨晚地拉著他的手將他請到角落裡,一番推心置腹之後,竟然出他意料地說:「兄弟,你朋友的忙哥哥我幫定了,哥哥也有個為難的事,想求兄弟幫幫忙怎麼樣?」他深知全維漢這類人的特點,專門善於蹬著鼻子上臉,但為了讓這傢伙今後不再到性病診所無理取鬧,他用非常講義氣的口吻說:「有什麼事,全哥儘管說。」全維漢警覺地用鼠眼的餘光掃了掃四周,一副唯恐隔牆有耳的神情,壓低聲音說:「前兩天王市長找過我,說是北京一位老領導要來檢查性病,不僅老領導要檢查,還有老領導的情人,王市長之所以找我,就是因為這位領導的身份太特殊,必須絕對保密,不瞞你說,我還真為這件事發愁了,你說東州市衛生系統哪兒有不知道我的,要想做到絕對保密太不容易了。乾脆,這件事就交給明海的診所得了。」他頓時想起陪馬傑去南州市看性病的情景,看來全維漢說的這位老領導和當初馬傑的心理是一樣的,他不禁悲涼地明白了人與動物的區別:動物有發情期,人卻沒有,因為人無時無刻不在發情。但同時他又有幾分竊喜,因為他有一個預感,越來越多的人要皈依性病診所。這恰恰是性病診所的大商機。他感覺自己正站在泰坦尼克號的船頭,隱約瞥見一片新大陸。或許是查封事件讓他有些上火,他下嘴唇裡面有一塊潰瘍,此時一跳一跳地疼了起來,他下意識地捂著嘴巴,好奇地問:「什麼老領導,這麼神秘?」全維漢耳語後,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席散後,他開車送貝妮回家,將北京老領導的事告訴了貝妮,囑咐貝妮一旦全維漢領那位老領導去診所,由她和明海一起出面接待為好。貝妮嗤之以鼻地說:「腐屍永遠離不開蛆蟲,說不定那位老領導的情人就是王伯壽拉的皮條。」他非常理解貝妮的心情,這是一種混合著迷茫和憂憤的情緒,在這個浮躁醜陋、慾望橫流的世界裡,性病診所竟然成了他們的理想國,這讓他有一種同流合污的恐懼感,他若有所思地說:「千萬別小看了全維漢這條小小的蛆蟲,你忘了蛆是什麼地方生出來的,蛆活得越如魚得水,我們就越要加小心。我把這句話放在這兒,一旦我失去現有的身份,他這條小蛆蟲一下子就會變成惡狗。」貝妮半側著臉凝視著他,似乎覺得他的話有些危言聳聽,便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可是全維漢長了一張猴臉,並沒長狗臉呀。」他瞪了貝妮一眼,雖然表情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異樣,但言語中卻充滿強調的意味,他冷哼一聲說:「你沒看過川劇變臉嗎?從豬臉變成狗臉,還不就是瞬間的事。」貝妮沉默了良久,終於歎了口氣,悲涼地說:「為什麼有些人非要弄張狗臉、猴臉,就是不要自己的人臉呢?」
「五一」過後,廖天北率團去了泰國,市政府大事小情暫時由王伯壽全權負責。他一下子清閒不少。前一段工作太累了,他很想到哪去散散心,便徵求馬傑和貝妮的意見,兩個人都建議去白山泡溫泉。
連綿起伏的白山鬱鬱蔥蔥,宛如用粗獷的線條直接畫在湛藍的天上似的,重巒疊嶂,靜穆幽遠,裊裊婷婷,逶迤連綿。山谷裡鳥鳴啾啾,溪水潺潺。三個人沿著一條山間小路蜿蜒而行。他們很久沒有親近青山綠水了,山間的空氣清爽柔和,令人心曠神怡。難得如此放鬆身心,三個人都有一種沉醉的感覺。山路兩側,盡情盛開著各種野花,貝妮被那些五顏六色的野花深深吸引著,她像個小女孩似的一會兒蹦到這邊采一朵,一會兒跳到那邊摘一枝兒,采著摘著,她亭亭玉立地站住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有趣的問題,一雙美目詭秘地看著他們,一隻玉手捧著野花,另一隻玉手撥弄秀髮,微笑著問:「但丁說『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魯迅說『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兩句名言,你們更喜歡哪一句?」當著貝妮的面,馬傑永遠不會在他面前示弱,斑駁的陽光照在馬傑臉上,就像是戴了張面具,馬傑瞇著眼睛透過日影看了她一眼,嘻嘻笑著說:「當然是走的人多的路更安全。」他早就看透了馬傑的心思,因為他一直對馬傑內心深處想些什麼很感興趣,他覺得馬傑是命運跟他開的一個玩笑,馬傑曾經跟他說過:「商政,有時候我以為我就是你。」這種感覺他有時比馬傑更強烈。其實馬傑的話才是他更想說的,但他不知為什麼總是擰不過軀殼裡的那個我。此時他正彎腰撿起一塊小石子用力扔進灌木叢,驚得一隻喜鵲從樹枝上倏地飛起,發出幾聲刺耳的鳴叫,好像是對他提出的抗議,他目送著飛走的喜鵲,用質問的口吻說:「無數只腳踏過的路能留下什麼痕跡?我更喜歡獨闢蹊徑。」馬傑跳到一塊巨大的岩石上,呈現出肚子裡正在醞釀笑料的表情,似笑非笑地問:「前面是懸崖你也走?」他走出樹影,暴露在陽光下,彷彿藏在他軀殼裡的那個我飛出了體外,變成了影子,儘管他分不清軀殼和影子誰是我,但他還是被滿眼的蔥綠蒼翠所感動,從容一笑說:「對你是懸崖,對我未必是,你沒有聽過《小馬過河》的寓言嗎?松鼠葬身的小河卻擋不住小馬的去路。大多數人都喜歡隨波逐流、人云亦云,如果一個人總是別人認為對的,他去做,別人認為不對的,他就不做,那麼這個人就永遠也做不成自己。」在兩樹之間,一張蜘蛛網擋住了去路,馬傑隨手折了一根細細的樹枝,一邊捅著貼在蜘蛛網中央黑乎乎的蜘蛛,一邊振振有詞地反駁說:「商政,別忘了我們生活在一張巨大的關係網中,怎麼可能走自己的路?其實透過別人的眼光才能更透徹地看清自己,要知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如果一點也不顧忌他人說什麼,很可能誤入歧途的。」不知什麼時候貝妮已經將採摘的野花編成了花環戴在頭上,微笑著看著兩個十分相像的男人鬥嘴,就像是剛剛下凡的天使,陽光就是她金色的羽翼,她清脆地笑道:「你們倆說的雖然都有道理,但是你們想過嗎?但丁說的『走自己的路』也未必是別人沒有走過的路,魯迅說的『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也未必是無數雙腳踏出的路,因為總要有人踏上第一腳。還是陸遊說得好,『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們看前面就是湯坡子溫泉山莊了。」不遠處的半山坡上,一片古香古色的建築掩映在霧靄之中,宛如仙境,他和馬傑頓時興奮起來,早就將剛才的話題拋到了腦後。
傳說唐太宗李世民東征時,曾在湯坡子溫泉沐浴,因此這裡的溫泉又稱龍泉。從地下花崗岩縫隙中流出的龍泉共有十八眼,人稱十八游龍。由此,當地流傳一首詩盛讚龍泉:「十八游龍雲氣蒸,金鱗花石碧波澄。龍泉古剎相輝映,濯足溫流浪幾層。」三個人在溫泉山莊吃過午飯,略作休息,便紛紛換上泳衣,貝妮率先跳進了溫泉游泳池。圍繞著游泳池周圍有七八處溫泉池,他和馬傑鑽進其中的一處泡池,水溫溫的,滑滑的,散發著礦物質的氣味。兩個人望著美人魚似的貝妮都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貝妮今天情緒特別好,她來回游著蛙泳,膚如凝脂,泳姿優美,宛如鋼琴曲中躍動著的音符,引來許多神魂顛倒的目光。馬傑望著泉水中水母般敏捷蠕動的貝妮,在大學時向她求愛的情景立即浮現在腦海中,那女神似的眼神宛如照片般牢牢定格在記憶的相冊裡,心頭顫動著痛並快樂的痙攣,以至於嘴裡溢出老陳醋的酸味。「商政,」馬傑酸溜溜地揶揄道,「當年要不是你死要面子,你和貝妮是不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此時他正望著貝妮小白兔般的一雙蓮足精妙細碎地拍打著水面而神魂顛倒,想像著自己海豚般躍入水中與她一起游龍戲鳳,卻被馬傑寒流般的一句話打斷思緒,他看著馬傑,彷彿在看一面移動的鏡子,他從鏡子裡驚訝地看見一個賊頭賊腦的我正探出身子,張口結舌地凝視著貝妮魚肚白的*,臉上掛著傻瓜似的微笑,他頓時收回尷尬的目光,用感慨掩飾著心虛說:「這就叫死要面子活受罪。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活得越來越不像自己,我倒挺懷念大學時代那個死要面子的自己,最起碼那個時候的我是真實的。」馬傑宛如他出竅的靈魂翕動著鼻翼,用貓戲老鼠的口吻撇著嘴說:「真實個屁,我就不信當年在大學救了她之後,她非你不嫁,你心裡就純潔得一點也不想乘人之危。」他像一隻受驚的烏龜縮在水裡,只露出腦袋,警覺的表情像是要隨時會咬誰一口似的,往事讓他有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儘管他心中五味雜陳,但卻毫不掩飾,他直言不諱地說:「我心裡當然想接受貝妮的愛了,但是不知為什麼,當時心裡越是想,嘴就越硬,簡直是中邪了!你小子倒是臉皮厚,死纏爛打地追人家,還不是枉費心機。」馬傑露出一副痛失所愛的表情,樣子很像是他夢中的另一個我,以至於他無法理解為什麼馬傑的人生總是與自己的人生糾纏在一起,此時馬傑就像是一隻性情惡劣的癩蛤蟆,蹲在他面前抱怨道:「還不是老天爺不公平,把英雄救美的機遇讓給了你,要是當年機會給我,我和貝妮早就比翼齊飛了。」他心裡暗罵,根本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但臉上卻呈現出一副妥協的神情,不懷好意地說:「你小子這副嘴臉讓我想起了魯迅的一篇文章,叫做《「要面子」與「不要臉」》。」馬傑繃緊了臉,揚起乖戾陰沉的大臉,不以為然地嗤笑道:「說來聽聽。」他給了馬傑一個揶揄的微笑,好像是剛剛從馬傑的軀殼裡躡手躡腳地爬出來,偷出了人家的靈魂似的,用一種詭秘的口吻笑著說:「魯迅先生說『要面子』與『不要臉』實在也有很難分辨的時候。不是有一個笑話嗎?一個紳士有錢有勢,假定他叫四大人吧,人們都以能夠和他攀談為榮。有一個專愛炫耀的小癟三,一天高興地告訴別人道:『四大人和我講過話了!』人問他:『說什麼呢?』答道:『我站在他家門口,四大人出來了,對我說:快滾開去!』所以有些自以為有了面子的人,實際上是『不要臉』的人。」「好你個商政,」馬傑掬起一捧水潑在他臉上,「你這是拐著彎罵我呀!」他連忙跳出泡池,嬉笑著一頭扎進了游泳池。
在他的腦海裡,一直期待奇跡的發生,他相信自己是一個有奇跡的人,他認為性病診所僅僅是創造奇跡的起點,那麼奇跡究竟是什麼呢?他並不知道。但他知道奇跡就在人生的某個路口等著他,因此他對十字路口極為敏感。洗完溫泉以後,三個人驅車回東州的路上,剛剛駛出湯池縣城,前面十字路口一個小型製藥企業的招牌觸動了他的敏感神經。他讓馬傑趕緊停車,馬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看著他,意思是問,你發什麼神經?他用手指了指旁邊那家小型製藥企業的招牌,馬傑這才心領神會。常言道,「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小小的湯池縣城恰恰是這樣一塊人傑地靈的寶地。別看眼前這家小藥廠不大,說不定就能淘出寶來。他向馬傑和貝妮闡述了自己的觀點,馬傑和貝妮都覺得有道理,於是三個人決定會一會這家小藥廠的老闆。小藥廠院內有兩棟二層小樓,一看就知道一棟是辦公樓,一棟是生產車間。經過與大門前的保安一番周旋後,三個人煞有介事地敲開了老闆辦公室的門。老闆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長相樸實,精明而不失溫厚,無論是言談舉止,還是音容笑貌,都很像江湖郎中。貝妮先遞上了表明省報記者身份的名片,老闆自稱姓張,接過名片後表現出一副驚愕的神情,一再聲稱,本企業奉公守法、誠信經營,從未生產過假冒偽劣藥品。貝妮見張老闆有些誤會,連忙解釋說:「我的兩位朋友,商先生和馬先生是開醫藥公司的,深知湯池縣人傑地靈,很想瞭解一下你們企業的產品。」張老闆這才如釋重負地請三個人沙發上坐,並熱情地為他們沏了茶。三個人一邊品茶一邊聽張老闆介紹產品,誰也沒想到一家不起眼兒的小企業,竟然給產品起了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叫「春江花月液」。三個人一下子就被深深地吸引了,都情不自禁地問名字的由來。張老闆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意味深長地問他和馬傑是不是雙胞胎兄弟,他淡淡地一笑說,一個姓商一個姓馬,怎麼可能是雙胞胎兄弟呢?張老闆聽罷,竟然頗為感慨地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你們長得簡直太像了,像得完全可以交換人生。馬傑聽了卻不以為然,隨口揶揄道:「莫非這『春江花月液』背後還隱藏著兩個男人交換人生的故事?」沒想到張老闆竟然驚得立即從沙發上站起來,肅然起敬地說:「莫非馬先生是仙人轉世,不然怎麼會知道我祖上的秘密?」馬傑被張老闆怪異的舉止弄蒙了,其實馬傑非常反感什麼仙人轉世、神仙下凡之類的說法,見張老闆一驚一乍的便有些不高興,用嘲諷的口氣問:「莫非張老闆祖上是皇親國戚?」他很想聽一聽張老闆祖上到底有什麼秘密,便謙和地問張老闆祖上到底與宮廷有沒有關係,張老闆坦言:「『春江花月液』雖然是祖傳秘方,但祖上與宮廷毫無關係。」他恍然大悟地問:「莫非張老闆祖上與『孤篇蓋全唐』的大詩人張若虛有關係?」話一出口,貝妮撲哧笑出聲來。馬傑也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說,你可真會異想天開。沒想到張老闆竟然從保險櫃內拿出一本厚厚的陳舊得發黃的家譜遞給他,非常自豪地說:「張若虛的確是本人的先祖,『春江花月液』就是先祖傳下來的。」馬傑當場質疑道:「這怎麼可能?張若虛是唐朝大詩人,只有兩首詩傳世,怎麼可能搖身一變成了江湖郎中了?」張老闆似乎不止一次聽到過這種質疑,不慍不火地說:「這恰恰是祖上的秘密。」他深知其中一定有故事,便饒有興趣地請張老闆說來聽聽,沒想到張老闆竟然真的講述了一個關於兩個男人交換人生的故事。
原來張若虛父母早亡,由舅父撫養成人,其舅父是個私塾先生,張若虛從小就跟隨舅父學習詩文,頗有文采,深得舅父喜愛,因此將女兒許配給他,在他就任兗州兵曹後完婚,由於與表妹青梅竹馬,婚後夫妻非常恩愛,只是妻子一直未育,此時張若虛詩文已譽滿天下,特別是《春江花月夜》更是廣為傳頌。然而張若虛空有一番報國志,在兗州兵曹這個卑微的官職上一做就是十年,其間他閱盡官場黑暗和*,對功名早已心灰意冷,就在他意志消沉之際,妻子染病而亡,張若虛悲痛萬分。將妻子遺骨送回揚州安葬,回兗州的途中,不幸病倒在湯池縣,生命垂危,也是張若虛命不該絕,竟被一位江湖郎中所救。有趣的是當他甦醒後竟然驚得險些又昏迷過去,因為給他治病的江湖郎中竟然和他長得一模一樣,他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一個完全和他一樣的人,他們兩個人就像是一個人。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還以為是因病而致的幻覺,但當江湖郎中開口說話時,他才知道這不是白日夢,是千真萬確的。經過一番攀談,他得知這位音容笑貌和自己極其相似的人,是一位走街串巷、四處雲遊的江湖郎中,靠祖傳秘方治病救人為生。張若虛聽罷慨歎自己既不能救世,也不能救人,流露出對江湖郎中羨慕的神情,沒想到江湖郎中眼睛裡射出渴望功名的目光,詭譎地笑道:「想救人有何難,只要我們交換一下人生,你便可以懸壺濟世了。」張若虛頗感興趣地問:「怎麼個交換法?」江湖郎中竟然語出驚人地說:「我將醫術和祖傳秘方傳授給你,你將功名相贈與我。從此以後我去做兗州兵曹,你來當江湖郎中,如何?」張若虛聽罷沉思良久,心想,當今政治黑暗,仕途險惡,在官場上熬功名,無異於浪費生命,眼前這個和我一樣的人很有點懸壺濟世的本事,如果真能將他的本事學到手再加以發揚光大,要比當一個小小的兵曹有意義。再者說,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既然他戀慕我的功名,何不成全他,於是張若虛爽快同意與江湖郎中交換人生。江湖郎中聽罷非常高興,將自己的醫術和祖傳秘方傾囊相贈後,欣然前往兗州赴職。張若虛就在湯池縣定居下來,苦心鑽研醫術,治病救人,還在江湖郎中的祖傳秘方的基礎上,獨創養生湯,並以自己名滿天下的詩文《春江花月夜》命名,只不過將「夜」改成了「液」,從此「春江花月液」成為張若虛傳給後人的養生至寶,代代相傳,綿延至今。
張老闆講得十分生動,三個人聽得目瞪口呆。他更是覺得果然如張老闆所言的話,無異於撞上了一座金山,便饒有興趣地問「春江花月液」的功效,張老闆用自豪的口吻誇讚「春江花月液」,組方獨特,配伍合理,具有補腎壯陽、益髓健骨、延年益壽、抗衰老的功效,而且沒有任何副作用。馬傑將信將疑地問,與六味地黃丸比如何?張老闆竟誇口說,功效遠勝於六味地黃丸。貝妮看了一眼他和馬傑,見二人對「春江花月液」頗為動心,便將話題轉到了產品銷售方面,沒想到張老闆頓時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兒了下來,原來由於「春江花月液」一直打不開銷路,企業連年虧損,已經快支撐不下去了。夕陽西下,透過窗戶可以看見落日的餘暉映出大片火燒般的晚霞,他看了一眼手錶,工於心計地感謝張老闆熱情的接待,然後使了個眼色示意馬傑和貝妮告辭,三個人配合默契,不約而同地起身,張老闆頓時慌了,連忙挽留,堅持請他們到車間看看產品,盛情難卻,他顯露出一副很勉強的表情,將計就計地跟隨張老闆來到車間。在車間,他一仰脖子喝下一瓶「春江花月液」之後,他就斷定他夢寐以求的奇跡就要誕生了。如果說性病診所是他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起點的話,那麼他預感「春江花月液」就是可以騰飛的翅膀。此時此刻,他不僅感到心裡熱乎乎的,腰部也熱乎乎的。張老闆見他和馬傑喝了「春江花月液」未動聲色,一再追問感覺怎麼樣,他微笑著說:「張老闆,我對『春江花月液』很感興趣,願意與我們合作嗎?」張老闆迫不及待地問:「怎麼個合作方式?」他看了馬傑和貝妮一眼,算是徵求意見,然後賣關子地說:「怎麼個合作方式,一個星期後我派人來和你談。」張老闆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唯恐財神爺跑了,非要請他們吃飯不可,他胸有成竹地說:「等我們簽了合同後,張老闆再請也不遲啊。」就這樣,他故意留下一個伏筆,吊足了張老闆的胃口,然後揚長而去。
進入東州城時,天已經徹底黑了。滔滔黑水河滾滾向前,華燈初上的東州大橋上蒙上了一層神秘的夜色。他一直喜歡河流,喜歡它壯闊的流淌和激流勇進的精神,他在心中慨歎「上善若水」,此時此刻,他的雄心若奔騰的河水勢不可擋。馬傑和貝妮也很激動。他提議立即到他家商討與張老闆合作事宜,兩個人都同意。於是他往家裡打了個電話,讓江冰冰下點麵條準備點小菜,告訴老婆,今晚他和馬傑、貝妮有重要事情要研究。掛斷電話後,他非常興奮,情不自禁地朗誦起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江冰冰一見貝妮就彷彿見到了自己的雙胞胎姐妹,拉起貝妮的手就往鏡子前走,照過鏡子後就問丈夫她和貝妮長得像不像,他卻笑而不答。馬傑非常瞭解江冰冰的心思,便逗趣地揶揄道:「冰冰,你知道你哪兒最像貝妮嗎?」江冰冰認真地問:「哪兒像?」馬傑一本正經地說:「影子,你的影子和貝妮的影子簡直是一個影子。」說完哈哈大笑起來。江冰冰撇了撇嘴說:「我就知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說著裊裊婷婷地走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在餐廳就準備好了飯菜。
三個人都餓了,都吃得津津有味。他一邊吃一邊富有激情地說:「白天咱們上山時一直爭論是走但丁讚賞的『路』還是走魯迅讚賞的『路』,我喝下第一瓶『春江花月液』後心裡就有答案了。我的想法是哪條路能讓咱們實現自我就走哪條路。現在『春江花月液』給我們提供了這樣一次機遇,咱們何不放手一搏?」馬傑舉雙手贊同,認為這是個政商合謀的時代,只要敢於冒險就能創造奇跡。「奇跡」兩個字說到了他的心裡,他堅信「奇跡」屬於自我,絕不屬於「他人」,只有獨闢蹊徑的人,才能創造奇跡。想到這,他越發覺得馬傑是他的另一個我,只是不知道如果將他和馬傑比作張若虛和江湖郎中的話,馬傑相當於張若虛還是江湖郎中。貝妮很喜歡兩個男人交換人生的故事,建議深入挖掘其中的文化內涵。這正是他看中「春江花月液」的原因之一,他堅信每個人都有兩個我,只是大部分人沒有意識到而已,他就是想通過張若虛與江湖郎中交換人生的故事,喚醒人們兩個我的意識,進而達到讓人們喜愛「春江花月液」的目的。他甚至想用「通過享用『春江花月液』,體味兩個我的人生」做廣告語,他還想好了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的廣告轟炸戰術。最後三個人一致同意包銷張老闆全年的產品,並在產品包裝上重新設計。當然,和張老闆談判的任務還是落在了貝妮和白明海的身上。三個人決定成立一家保健品公司,實行股份制,法人仍然是白明海。
這一夜,他失眠了。他隱隱約約地感到,自己上了一架新的戰車,他的一切都綁在了這架戰車上。他指揮著這架戰車,充滿了激情。黑水河之波融進了他的血管,巍巍白山在陽光的照耀下也不過是他的身影。為了做自己,他將不計代價,只求戰得酣暢淋漓。人從來都不是僵死固定的存在,人有著無窮無盡的可能性。他篤信,執著就是長久的衝動,衝動過後人才懂得生命的意義。他不願意成為卡夫卡筆下的甲蟲,卑微到不配絕望,猥褻得自我痛恨。他知道甲蟲也好,爬蟲也罷,蟲子之間是不會惺惺相惜的,那只是英雄們的特權。蟲子們只能互相恐嚇,或者從命運的縫隙裡探出一隻腳,互相踐踏。每個人的自我都是他的精神家園,他渴望回家,渴望成為英雄,奧德修斯式的英雄。這種渴望就像鮮亮的青蘋果,帶著一層淡淡的絨毛,掛滿枝頭,讓人充滿希望,讓人充滿幻想。
這些日子,省報、市報整版套紅廣告都是宣傳「春江花月液」的,同時,電台、電視台每天都集中一段時間介紹「春江花月液」,東州城的主要商場、藥店都掛著「春江花月液」的大幅廣告。同時,密密麻麻的「春江花月液」廣告幾乎包下了全省各市所有報紙的廣告版面,半個月就攻下了東州城,東州城市場打下來之後,全省的其他城市不攻自破。他的廣告轟炸戰術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效果。應該說,在商業運籌上,他的謀略、馬傑的膽量、貝妮的細緻和白明海的執行力,構成了他們商海淘金的最佳組合。當然他們也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優勢,到目前為止,他們是成功的,也是幸運的。
「我還是女人嗎?」馬傑的老婆白雪經常這樣問自己。她一直為自己找不到做女人的感覺而苦惱。直到她在省委附近開了一家美容院並因此結識了省委副書記邵玉欣以後,才終於找到了點兒做女人的感覺。起初她並不明白邵玉欣為什麼喜歡自己的美容院,幾乎每個週末都要來美容一次,隨著她對邵玉欣越來越熟悉,才終於悟明白,邵玉欣也是一個找不到做女人感覺的人,她喜歡到美容院,無非是尋找做女人的感覺。在白雪心目中,最有女人味兒的是歐貝妮,但是她深知自己做不了歐貝妮式的女人,因此她非常羨慕江冰冰模仿歐貝妮的勇氣,她沒有江冰冰的勇氣,但又渴望找回做女人的感覺,因此常找江冰冰切磋做女人的心得。
星期六上午,江冰冰在美容院一邊做頭髮,一邊與白雪嘮閒嗑,邵玉欣滿臉倦容地走了進來。她梳著女幹部常梳的齊耳短髮,面容中性,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度。白雪趕緊迎上去慇勤地招呼道:「哎呀,邵書記來了,我正盼著您呢!」邵玉欣像是走了一宿的夜路,終於看見啟明星似的,一張緊繃繃的臉頓時鬆弛下來,猶如摘下了箍在臉上的面具,眼角頓時多了一些魚尾紋,人似乎一下子也長了幾歲。她疲倦地對白雪說,只有走進這裡,我才想起自己是個女人。白雪一邊讓手下給邵玉欣沏茶,一邊恭維她是巾幗不讓鬚眉,可以讓無數男人競折腰。邵玉欣雖然喜歡聽白雪的甜言蜜語,但不喜歡聽她稱自己「邵書記」,還不見外地傾訴道:「我跟你說過多次,我到你這裡放鬆來了,不要叫我書記,就叫大姐,好嗎?你是不知道一個人不能做女人,只能做領導,不能做自己,只能做書記的痛苦啊!」白雪是個性情直爽、脾氣剛烈的人,和馬傑結婚十幾年幾乎沒撒過嬌,平時對那些很會小鳥依人的女人既羨慕又嫉妒,其實她時常對自己缺乏女人味兒很自卑,只有見到邵玉欣時她才覺得自己的確是個女人。聽邵玉欣這麼說,她心情會格外好,大姐長大姐短的不離口,還用寬慰的口吻說:「大姐,您知道我為什麼盼著您來嗎?因為只有您來了,我才能找到做女人的感覺。」邵玉欣聽了這話還以為她羨慕自己有女人味兒,心裡特別受用。於是白雪藉機把江冰冰介紹給邵玉欣,邵玉欣高興地拉著江冰冰的手稱讚商政聰明,江冰冰圓熟地說,還望邵書記多多關照他。邵玉欣冠冕堂皇地說:「用不著我關照的,商政跟著廖天北還愁沒有好前程?」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什麼美容啦、服裝啦,邵玉欣似乎很陶醉這些女人的話題。做頭髮時,邵玉欣提出請白雪和江冰冰一會兒陪她逛逛街,白雪答應得非常爽快。其實白雪不止一次地陪邵玉欣逛過街,她很享受邵玉欣礙於自己的身份只逛不買的無奈。她之所以很享受,完全是出於五十步笑百步的心理,當一個普通女人目睹一個位高權重的女人想做女人而做不成時,難免有幾分幸災樂禍的心理。
一進商城,邵玉欣徑直來到化妝品櫃檯。「白雪,我特別喜歡法國大牌子的口紅,只是我現在的身份,不適合用。」邵玉欣望著琳琅滿目的口紅,略顯失落地說。「大姐,今天是週末,你就當自己是普通女人,不妨讓小姐拿樣品,你試試!」白雪一邊慫恿卲玉欣一邊問櫃檯小姐,「蘭蔻的口紅都有什麼紅的?」「什麼紅都有,如果是這位女士用,暗紅色好一點。」櫃檯小姐說著遞給邵玉欣一個樣品,邵玉欣照著鏡子在自己的嘴唇上抹了一圈,上下唇瓣抿了抿,鏡子裡的女人頓時光鮮了不少。「真好看!」白雪和江冰冰一齊恭維道。邵玉欣美滋滋地在鏡子前欣賞了半天,然後搖了搖頭,接過櫃檯小姐遞過來的紙巾擦掉口紅,愛不釋手地放在了櫃檯上。來到金銀珠寶首飾櫃檯,邵玉欣在一條白金鑲鑽手鏈前停住了腳步。江冰冰一看這條精美的白金鑲鑽手鏈標價五萬八千元,心裡禁不住嘖嘖稱賞。邵玉欣讓櫃檯小姐拿出手鏈戴在自己胖乎乎的手腕上,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願意摘下來,直到櫃檯小姐不耐煩地問:「女士,買不買,你戴著特別漂亮。」邵玉欣戀戀不捨地摘下手鏈,酸溜溜地說:「小妹妹,這麼精美的手鏈誰戴上都漂亮。」三個人乘滾梯上了二樓,二樓都是時尚精品女裝,全部都是世界名牌,每件都價值不菲。三個人來到「凱撒」品牌專櫃前,一個洋模特身上穿的一套墨綠色套裝吸引了邵玉欣。「白雪,冰冰,我穿這套服裝會好看嗎?」邵玉欣一邊用十分喜愛的目光端詳著服裝,一邊問。「一定好看,試試吧。」江冰冰微笑著說。服務小姐取了一套服裝,邵玉欣微胖,對服務小姐說:「得穿大號的。」小姐又換了一套大號的。邵玉欣興奮地走進更衣室。江冰冰看著更衣室心想,官當大了真累,特別是女人,女人當官必然要失去做女人的樂趣,一個做不成女人的女人該有多痛苦。比如邵玉欣一定不會與丈夫撒嬌兒,她試過的商品絕對買得起,但是她買回去,卻不能用、不能戴、不能穿,只能放在家裡看。有誰見過女省委副書記穿著露背裝,抹著蘭蔻口紅,戴著鉑金鑲鑽手鏈出入公眾場合的?因此江冰冰斷定上萬元的「凱撒」套裝邵玉欣再喜歡,也只能試試。這麼一想,江冰冰慶幸自己是個普通女人。
邵玉欣從更衣室裡出來,像模特一樣走了三圈,白雪和江冰冰都讚不絕口。兩個女人都恭維邵玉欣天生就是衣服架子,穿上這套凱撒服裝真是光彩照人!服務小姐也說邵玉欣穿著好看,一個勁兒地勸她買。然而,在更衣室裡,邵玉欣還是戀戀不捨地脫下這套服裝。
就在他感覺自己的血肉像土地一樣一天一天地肥沃起來時,「春江花月液」的全部廣告被省工商局廣告處查封了,理由是在滿天亂飛的「春江花月液」廣告中,到處充斥著不實之詞、誇大之舉、違規之行。他得知消息後,一個勁地埋怨自己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儘管馬傑、貝妮和白明海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但是幾個人的主心骨仍然是他。然而他礙於自己的身份不方便直接出面干預,他左思右想,猛然想起江冰冰常跟自己提起,邵玉欣常到白雪的美容院做美容,關係處得像姐妹一樣。儘管他從來都不認為以邵玉欣的身份會真拿白雪當姐妹,但是這種逢場作戲的關係倒是可以利用。於是他和馬傑商量,可不可以讓白雪找一找邵玉欣的秘書,請她的秘書給疏通一下,馬傑也知道邵玉欣常常去白雪的美容院做美容,但他並不覺得自己的老婆能有這麼大的力度,否則做夢都盼著夫貴妻榮的老婆怎麼可能還容忍他做小小的派出所所長。馬傑在他面前提出了自己的顧慮,他堅持認為,這件事對邵玉欣的秘書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別忘了邵玉欣可是主管全省的組織工作。馬傑只好答應試一試,無論是他,還是貝妮和白明海,對馬傑都抱著極大的希望。結果馬傑反饋的消息卻極其令人失望。因為邵玉欣的秘書出事了,據說是被自己的老公傳染上了性病,邵玉欣得知消息後,一氣之下廢掉了秘書,新秘書暫時還沒有人選,他聽了這個消息後簡直是哭笑不得。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他抓住了一個難得的機會。因為廖天北在他的建議下,一直喝著「春江花月液」,當時他告訴廖天北,羅立山喝了「春江花月液」頭髮都變黑了,廖天北立即讓他也弄兩箱嘗嘗,沒想到這麼一嘗,廖天北便喝上了癮。就在他掛斷馬傑電話、心裡盤算著如何破解眼前這道難題之際,廖天北會見完外賓推門走進辦公室,他一進門就滿面紅光地說:「商政,『春江花月液』我可喝沒了,再給我弄兩箱。」他一聽心裡一陣竊喜,左眼皮頓時跳了起來,他壓抑著流淌在血液中的興奮,故作為難地說:「廖市長,弄不到了。」一句話,廖天北就像是走路不小心一頭撞在了牆上似的,一雙泛著血絲的小眼睛瞪著他,臉一沉問:「怎麼弄不到了?」他露出一副抱不平的表情,避開廖天北的目光,一絲無奈在眉宇間閃過,瞬間又掛在了恭敬的嘴角邊,用抱怨的口吻說:「被省工商局查封了,說廣告詞有問題。其實就是沒拜碼頭。我跟您說過,經銷商是我的朋友,剛才還打電話讓我幫忙疏通一下,可是省工商局並不歸東州市管,我正犯難呢。」廖天北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看得他後脊樑骨直冒涼氣,心裡升起一種被戳穿的恐懼,然而廖天北的心思似乎並不在他的臉上,顯然對「春江花月液」更感興趣,氣哼哼地說了一句「亂彈琴」,然後一把操起電話憤憤地說:「『春江花月液』,我和羅書記喝了這麼長時間了,都覺得是好產品,這麼好的產品怎麼說查封就查封了呢?我得問問『大鬍子』。」省工商局局長因鬍子重得了個「大鬍子」的雅號。廖天北打完電話,他才弄明白「春江花月液」廣告被查封的真實原因。原來「大鬍子」也喝了很長時間「春江花月液」,只是「大鬍子」越喝越覺得自己像換了一個人,甚至連他老婆都說丈夫越來越不像自己的老公了,屬下也覺得自己的局長像換了一個人,一個人怎麼可能成為另外一個人呢?後來「大鬍子」仔細品味才發現都是喝「春江花月液」鬧的,一定是喝太多產生了幻覺。「大鬍子」覺得「春江花月液」太可怕了,喝了竟然可以迷失自己,這才決定查封。廖天北聽後罵「大鬍子」荒唐,問其是不是喝過量了,「大鬍子」承認確實是多喝了一倍的量。廖天北質問道,為什麼不按量喝?「大鬍子」支吾半天才承認都是老婆鬧的,廖天北一聽才恍然大悟,因為「大鬍子」二婚娶了一個小媳婦。掛斷電話,廖天北笑呵呵地說:「商政,你告訴你的朋友去省工商局廣告處找一下水處長,辦個手續,就沒事了。」他一聽非常高興地說:「廖市長,我替我朋友謝謝您了!」廖天北沒說什麼,他趁機溜出自己的辦公室,找一個僻靜處給白明海打電話,讓白明海趕緊打聽一下水處長的愛好,白明海說已經打聽明白了,水處長是個京劇票友,唯一的愛好就是收藏臉譜。他只好又給市京劇院院長打電話,撒謊說有一位日本外商是廖市長的朋友,很喜歡中國的京劇臉譜,能不能幫忙搞幾副有收藏價值的。院長一聽是廖市長的朋友又是外賓,當即答應可以轉讓手中收藏的卷軸《鬧天宮》,他趕緊讓白明海去取,並親自約水處長晚上吃飯。
水處長叫水彪,長得膀大腰圓,是個大塊頭,大腦袋、大鼻子、大眼睛、大耳朵,說話也是個大嗓門,給人的印象還真像個唱花臉的。他一見水彪就覺得此人是個性情中人,水彪為了套近乎,口口聲聲說和郭鶴年很熟,廖天北當副省長時剛好主管省工商局,水彪聲稱當時沒少和郭鶴年打交道。他心想,早知道如此,讓郭鶴年給水彪打個電話或許就能擺平此事。轉念一想,不對,查封「春江花月液」廣告的始作俑者是水彪的局長,並不是水彪,水彪怎麼可能左右他的局長呢?但是有郭鶴年做話題,彼此的關係頓時拉近了許多。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後,他給白明海使了個眼神,白明海心領神會地取出了臉譜卷軸,滿臉堆笑地說:「水處長,我聽說您酷愛收藏京劇臉譜,老弟就多了個心眼,這是老弟特意為您準備的一副《鬧天宮》京劇臉譜,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歡?」說完緩緩展開了卷軸,儘管他和馬傑、貝妮都是京劇外行,但是也被捲軸上精美的臉譜深深震撼了。畫面的上方為美猴王,中間的藍臉為雷公,綠臉的是青龍,下為*,筆法精到,譜式古樸,水彪接到手裡目光炯炯,愛不釋手。眾人欣賞完臉譜後,水彪鄭重地敬了一杯感謝酒,言稱「想不到一場風波,讓水某有如此收穫」。空氣中瀰漫著貝妮身上散發出的體香,她低垂頭,欣賞著卷軸上的臉譜,臉上掛著令人迷醉的微笑,好奇地說:「水處長,既然您如此酷愛臉譜,一定對臉譜有一番獨到的理解,可不可以和我們分享一下?」水彪仰起圓乎乎的下巴,槍管般的鼻孔裡長滿了鼻毛,好像此人的大腦袋是由於鼻孔堵塞而憋大的似的,尤其是一對玻璃球似的眼珠子,掃視眾人時讓人有一種無處隱藏的感覺,見眾人對其收藏心得感興趣,水彪感慨地說:「一件好的臉譜,要讓觀眾一眼就能識別出它的忠奸、賢愚、悲歡。」馬傑蹙眉的表情活生生一張臉譜,彷彿心中早就背熟了所有台詞,興致盎然地問:「怎麼才能識別出忠奸、賢愚、悲歡呢?」水彪清了清嗓子,又揚了揚眉毛,臉上掛著大花臉似的神情,用賣弄的口吻說:「京劇中的臉譜主要用於淨角和丑角兩類男性角色,每個臉譜都有三種以上的顏色組成,其中的『主色』象徵人物的類型、性格、氣度。顏色大體遵循以下規律:紅色代表忠貞英勇,黑色代表剛直不阿,白色代表陰險奸詐,藍色代表……」貝妮的體內似乎潛蜷著一個好奇的幽靈,總能提出令人驚愕的問題,就像她的臉蛋一樣引人注目,沒等水彪說完,她便發現了端倪,嬌媚地一笑,插嘴問:「在現實中,黑色代表黑暗、骯髒、醜陋,白色代表光明、聖潔、純真,怎麼在京劇裡黑白的用意竟然顛倒了?」這個問題顯然問到了點子上,水彪興奮地晃動著平滑的大腦袋,彷彿空氣受到了擠壓,頓時顫抖起來,見眾人屏息凝神,水彪興致勃勃地說:「這也恰恰是臉譜藝術的迷人之處,其實生活當中很多人都擁有一張臉譜,你很難看見他們真實的臉,因為真實的臉一直藏在臉譜後面,識別這些臉譜可比識別舞台上的臉譜要複雜得多、困難得多。」他的表情像是跋涉了很久,伴隨著一聲疲倦似的輕歎,臉上的毛孔裡滲透出一種滄桑般的優雅,他頗為惆悵地說:「是啊,水處長的話讓我想起王爾德的長篇小說《道連·格雷的畫像》,道連對那幅能夠映射出其靈魂的『畫像』充滿恐懼之心,毫無疑問,他那張俊美的臉其實就是臉譜,而畫布上的面孔才是他真實的臉。實際上,『道貌岸然』這個成語說的就是指有兩張臉的人。」水彪眨著一對凸出的眼球,眼白帶著煙熏似的黃色,神態頗為感慨,眼睛深處潛藏著的另一個我在探頭探腦,正凝視著高高的杯子裡冒著白沫的黃色的啤酒,水彪換了一副深沉的口吻,喘著粗氣說:「沒有舞台就沒有戲劇的臉譜,生活當中為什麼有那麼多人不敢露真容,只靠臉譜活著,根本原因就是滋生臉譜的土壤太肥沃,人們迷失在名、權、利當中,哪兒還記得有一個自我呢?」馬傑一向對自我不感興趣,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點上一支煙,叼在嘴角,對著煙的一隻眼睛瞇著,好奇地問:「水處長如此酷愛收藏臉譜,一定是出身京劇世家吧?」一句話似乎問到了水彪的痛處,表情很像是梵高打著繃帶抽著煙斗的自畫像,只是臉比梵高圓許多,好像耳朵因傷發炎而腫成這樣似的,水彪慚愧地擺了擺手說:「什麼京劇世家,純屬個人愛好。舊社會時,我爺爺是走街串巷推車賣燒酒的,家裡窮得叮噹響。有一天下著小雨,我爺爺賣了一天的燒酒,一點也沒賣出去,憋了一肚子氣,回了家。回到家裡。讓我奶奶給他炒肉,他要喝酒,我奶奶說,家裡都快揭不開鍋了,哪有肉呀,我爺爺脾氣特別火爆,說老子累了一天,想吃點肉都吃不上,順手拿起一把殺豬刀在自己大腿上就剜了一塊肉,扔在桌子上,告訴我奶奶去給他炒了,我奶奶嚇壞了,結果,沒錢治傷,傷口化膿潰爛而死。」眾人聽後無不露出驚愕的神情。他像一個長途跋涉的行者,露出一副終於到達目的地的表情,向白明海使了一個眼色,以兄長式的口吻說:「明海,今天水處長幫了你的大忙,你還不敬水大哥一杯。」白明海心領神會地為水彪斟滿酒,啤酒杯裡冒著嘶嘶響的白沫,空氣裡頓時瀰漫著酒香,白明海端起自己的酒杯,一臉誠意地說:「水處長,您幫了『春江花月液』的大忙,但是,您幫的更大的忙是讓我們通過臉譜學會如何認識自己,也如何認識他人。我們這些在名利場上打拼的人是最容易找不著臉的,今天水大哥一席話讓我懂得了臉的重要意義,就為這個意義,我先乾為敬!」水彪幾乎是將酒倒進了自己的大嘴裡,肚子裡傳出咕嚕嚕的響聲,然後打了一個響嗝,嘻嘻笑著說了一句「好小子!」他心頭湧起一股犯罪似的*,鼻孔裡噴著笑,動容地說:「水大哥,我和馬傑是大學同學,親如兄弟,明海是馬傑的小舅子,所以這個面我必須得出。」水彪帶著一絲狡猾的微笑,別有深意地看了看馬傑,又看了看他,用揭秘似的口吻,逗趣地說:「你和馬傑長得如此相像,簡直就是一個人的兩個身體,何止是親兄弟,依我看,明海不只是馬傑的小舅子,也是你的小舅子吧,是不是?」貝妮被逗得咯咯笑著,笑得花枝亂顫,彷彿整個人都在熠熠閃光,她不失時機地說:「水大哥,聽說您不僅收藏臉譜,還是京劇票友,能不能給我們來一段大花臉,讓我們開開眼。」一句話正說到水彪的興奮點上,當即讓服務員打開卡拉OK,點了包拯的《鍘美案》,一嗓子唱出來了,字正腔圓,嗓音渾厚,聲如洪鐘……
他親自開車送水彪回家,回來的路上他有一種重鑄自我的*,也有一種迷失方向的驚恐,隨著自我意識越來越膨脹,他感到了潛移默化的變化,但是他弄不清是週遭的世界在變,還是自己在變,變得似乎自己的人生正在偏離正軌,抑或是剛剛走上正軌。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要上路,再也無法拖延了。他覺得自己越來越有能力掌握自己的未來,但他也明白,目前掌控他的並不是自己,而是自己心目中的他人。這個他人就像悄悄爬進他車內的霓虹燈光,企圖把他引入某種無言的夢境。他不止一次地設想過這個夢境,一直以來他認為這是個難以企及的境界,他萬萬沒想到或許這個夢境即將成為現實。因為在廖天北的頭腦中,東州城再也不是按照「一主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理想營建的風水寶地,而是一個交通無處不「栓塞」,根本無法暢通無阻的城市。廖天北一直醞釀要給東州古城的交通動手術,如今在專家們的建議下,一條環繞城鄉接合部的環路即將修建,一旦建成,猶如一頂金光燦燦的王冠,因此廖天北稱之為「王冠路」。雖然建設王冠路的資金八字還沒有一撇,但是,他最瞭解廖天北的脾氣,只要他決定幹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目前王冠路還只是在廖天北的腦海中,消息並未外露,一旦消息公佈出去,王冠路兩邊的地價就會翻著跟頭往上漲。正因為如此,他心中燃起一束巨大的光芒,這束光芒像一團火燒灼著他的五臟六腑,使他不得安寧,躍躍欲試!他甚至覺得,自己就是由這團火所燒製出的人物,「春江花月液」廣告查封事件讓他想了很多,應該說,「春江花月液」並沒有多高的科技含量和技術難度,之所以熱銷,完全依靠高頻率的廣告,如今保健品市場魚龍混雜,仿冒的「春江花月液」極大地詆毀了產品的美譽度。俗話說,凡事見好就收,應該集中資金幹大事!這個大事是什麼?他心裡有了一個輪廓,只是被查封事件鬧得他一直沒來得及與馬傑、貝妮和白明海商量,如今廣告風波已經過去了,埋藏在他心中的那團火又熊熊燃燒起來,燒得他握方向盤的雙手都有些顫抖,琥珀色的車燈照得前方一片通明,前方分明就是一個充滿誘惑的新世界,他情不自禁地深踩油門,加快了車速,心裡不停地想,只要一直走,就會離新世界越來越近。他甚至覺得隨著車速的增加,週遭的舊世界已經被拋諸腦後。
他知道如果不讓自己內心世界的火團釋放出來,他會被燒成一團灰燼,因此第二天晚飯後,他就將馬傑、貝妮和白明海叫到自己的家裡,竹筒倒豆子似的講了自己的想法,話一出口,幾個人便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覷,因為他的想法太大膽了,竟然異想天開地想在王冠路周邊押一塊地。還振振有詞地說:「我斷定一旦市政府公佈修建『王冠路』,路兩邊的地價肯定瘋漲,我的意思是咱們算算賬,我們現在能出多少錢,現在買肯定便宜,因為修路的消息還只是個方案。」馬傑很清楚這個計劃一旦實施,無論成敗他們都將步入另一種生活,因此難以抑制的疑慮從後背擴散開來,伴隨著疑慮,似乎潛意識裡有一個魔鬼在蠢蠢欲動,空氣似乎變得沉重起來,馬傑思忖良久,還是顧慮重重地問:「商政,你這消息有把握嗎?要是沒把握,一旦咱們押了一塊地,結果路不修了,那麼這兩年咱們可就白忙活了。」貝妮也露出懷疑的神情,訝異地看著他,彷彿在看一個可憐的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秀眉微蹙地說:「這得需要一大筆錢,一旦傾囊投出去,『春江花月液』怎麼辦?」一種深沉冷靜的表情浮現在他的臉上,他剛毅地笑了笑,態度堅定地說:「『春江花月液』的生命力是有局限性的,咱們已經做得很不錯了,我的意思是見好就收,開闢新的領域。明海,我們一次性能拿出多少錢?」白明海一直沒表態,神情像是突然被困在軀殼裡一般,臉上始終掛著謹慎的微笑,慎重地說:「大哥,我回去得先攏一攏賬。」他沒再糾纏資金的問題,而是將話題引到了選址上。幾個人經過一番激烈的討論後,最後選定了位於北郊金陵區的小劉屯。這個小劉屯有個金牛集團,是個政治經濟合一的組織,村委會成員分別兼任集團及下屬公司的各級管理職務。董事長同時擔任村主任。這兩年金牛集團從農民手中把耕地征上來變為國有,搞房地產開發,蓋了不少小別墅,叫金牛花園,因此貸了不少款,但由於地點不好,道路也不通暢,周邊既無山,又無水,更無林,根本賣不出去,一棟兩百多平方米的小別墅,蓋得非常漂亮,三五十萬無人問津。應該說金牛集團資金相當緊張,快撐不下去了。正因為他對這個情況瞭如指掌,才野心勃勃地產生了買地的想法,其實他早就看好了小劉屯這塊肥肉。最後他深思熟慮地說:「我看過市規劃局修建王冠路的示意圖,王冠路正好從小劉屯附近穿過去。據我瞭解金牛集團存有大量的商業用地,貝妮、明海,明天你們就與小劉屯村委會接觸,將他們未開發的房地產用地全部買下來,咱們這次要是賭成了,我保你們個個都有一個新人生。」經過他這麼一煽動,幾個人都熱血沸騰起來,彷彿在大海上夜航,猛然看見了燈塔,那燈塔的光線宛若一種召喚,使得每個人似乎都看見了自己未來的人生……
兩天以後,廖天北率團出訪香港。此行的目的就是為建設王冠路而招商引資。他的計劃也在暗中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剛剛送走廖天北回到辦公室,貝妮和明海就前後腳跟了進來。他現在像登山家一樣正躍躍欲試地攀登頂峰,完全沉浸在征服高山的慾望之中,一看見貝妮和白明海,便迫不及待地問:「買地的事辦得怎麼樣了?」貝妮娉婷地站在他面前,故作不順地輕歎一聲,他頓時露出焦慮的神情,急切地問:「怎麼,談得不順利?」貝妮本想和他開個玩笑,見他如此認真,心頭湧出憐憫之情,莞爾一笑說:「我和明海去小劉屯接觸了一下,接待我們的是金牛集團總經理關文蕙,她是個留日的博士,很有水平,不過金牛集團資金很緊張,巴不得把地變成錢,目前他們擬搞房地產開發的土地還有一千多畝,每畝地的價錢很合算,現在就等你拿主意了。」他聽後長舒了一口氣,見貝妮和白明海的臉上還掛著疑慮的神情,便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我陪廖市長接待過一位香港的企業家,一次他到東南亞考察時,發現某國正在籌建一條高速公路,雖然當地政府給出了十分優惠的條件,但因該路段車流量小,而沒人願意幹。這位企業家膽大心細,在考察時卻發現它的旁邊有一個儲量十分可觀的大油田,他以其非凡的判斷力,認定這必將帶來豐厚的利潤,於是他以跳樓的決心毅然拿出全部資產,並以房產向銀行抵押貸款,買下了擬建高速公路的土地。最後他成了商場上的大贏家。」白明海一直在自己頭腦的疑慮小屋內徘徊,眼睛深處蹲伏著一個心事重重的小人兒,信心不足地質疑道:「大哥,咱這塊地與他的情況不一樣,這塊地周圍不僅沒有大油田,連片像樣的樹林子也沒有。」「是啊,」貝妮也猶豫不決地說,「用不用再斟酌斟酌?」「你們的擔心我都想過,」他胸有成竹地說,「我詳細研究了王冠路修完後的車流量,小劉屯正是它的咽喉,我相信我的判斷力,機不可失,趁小劉屯還沒有覺醒,你們抓緊簽合同吧。」三個人又討論了一番細節,白明海和貝妮匆匆走了。
屋子裡瞬間靜了下來,不知為什麼,他猛然有一種茫然若失的感覺,他一向認為自己是一個政治信念無比堅定的人,不知不覺中,自己的人生軌跡竟然悄悄發生了偏離,而且離既定的目標越來越遠,儘管新的目標像海浪一樣在他心中湧動,但是他擔心這個新的目標也像那個在政治上既定的目標一樣,不過是一塊西西弗斯推來推去的石頭。但是幽暗的海水給了他勇氣,尋找自我的渴望迫使他不得不投身大海。
很顯然,商政試圖突圍,這用不著我猜測,這是他必然的選擇。因為他在仕途上逗留得越久,他就越覺得自己被封閉或者說囚禁在了一個狹小的世界裡,他被封閉或者說囚禁得越久,他心目中的自我或者他人就越像燈塔一樣召喚他,突圍是他意識到囚籠之外有更大的世界卻又因囚禁而無法企及之後的主動選擇。然而,他只能借助夜色突圍,儘管他穿著雪白的衣衫,卻只能被夜色染成灰色。找不到意義的生活是可以容忍的,事實上許多人也正是這麼生活著,這些人甚至已經習慣了找不到意義的生活,然而找不到自我的生活卻是無法設想的。這也恰恰是商政選擇突圍的初衷。在我看來,沒有自我的生命算不得生活,哪怕選擇做他人的生活也比選擇找不到意義的生活有價值,比如我就感覺在選擇成為商政的過程中越來越接近我自己。也許每個人心目中的偶像都可能是理想的自我,做他人或許也是尋找自我的必然過程,但是隨著我對商政未來命運的猜測,卻越來越陷入一種「我在,因此商政不在」或者「我不在,因此商政在」的困境。我不知道這種困境說明了什麼,但至少讓我意識到商政的精神危機,不僅僅是他自己的,也是我的,更是現代人的。因為商政的精神危機是根本性的,要解決商政的困境,不能期待一勞永逸的答案,只能依靠每個人在價值信仰上的自決。遺憾的是我們沒有信仰,因為我們沒有本土宗教。我們只能忠實於自我,然而自我是什麼,始終是個謎。於是我們開始在「他人」的世界裡遊蕩,正如我此時正遊蕩於商政的世界裡一樣,卻發現「他人」要麼迷失在權力之中,要麼迷失在財富之中,要麼迷失在美色之中,要麼迷失在模仿之中,我真希望能有一種信仰猶如燈塔召喚著商政,哪怕他迷失於信仰之中,也比像大灰狼一樣突圍強得多,然而,這是怎樣一種妄想啊!為此,我越來越為商政擔心起來,越擔心,就越覺得和商政挨得越近,幾乎是身體挨身體,影子挨影子,整日如影隨形,我發現儘管我只是在猜測商政的命運,但是我卻覺得我經歷過商政的命運,最起碼他的一部分就是我本人,或者說我只有思考他時才發現我是我。莫非每個人都有兩套記憶,不,不是記憶,應該是想像,我發現只有停止想像時,我才是我,可是我的想像卻一刻也停不下來,想像幾乎成了我認識世界的一個支點,我發現,我之所以癡迷於對商政命運的猜測或者說是想像,根本就是,這種猜測或者想像是對我自己生命價值的一種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