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野遊

  這段時間,我太累了,特別想去哪兒走走。我給陳東海打電話,東海說這段時間他也太累了,我倆一拍即合。於是,東海又約了朱達仁、張懷亮。我們商量後決定去東山風景區。
  星期天上午,一輛沙漠風暴越野車掛著公安牌子停在蘭京大酒店門前。酒店的工作人員往車上搬完飲料後,陳東海坐在了正駕駛的位子上,我和朱達仁也上了車,可是張懷亮好像還在等什麼人,他圍著車一邊打手機一邊來回踱步。
  「懷亮,差不多了,上車吧。」朱達仁催促道。
  「等一下,花落落非要跟著,全是男的也沒意思。」張懷亮笑著說。
  一聽花落落的名字,我心裡一陣發熱。花落落是蘭京大酒店的大堂副理,去年從清江大學中文系畢業的高材生。我和花落落認識得益於張懷亮,每次在蘭京大酒店聚會,張懷亮都邀請花落落作陪。說心裡話,我第一次見花落落就有一箭穿心的感覺。花落落每次見到我的眼神也彷彿撞開了靈魂之門。只是我礙於身份一直和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這次出遊,張懷亮讓花落落跟著,可能別有用意。
  這時,陳東海扭頭說:「雷默,我看這丫頭平時看你的眼神不對勁呀。」
  「可別這麼說,人家還沒出嫁呢。」我不動聲色地說,心想,「看來這幾個小子沒安好心,這是要拉我下水呀!」
  「雷默,東海沒瞎說,落落聽說你去,非要跟著,攆都攆不走。」張懷亮乾脆捅開了窗戶紙。
  陳東海和朱達仁哈哈壞笑起來。
  「哥幾個拿我開涮,是吧?」我臉色燥紅地說。
  不一會兒,從蘭京大酒店裡走出來一位神鬼之筆的美貌小姐,約莫二十三四歲的樣子,穿了件水紅碎花連衣裙,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膚,黑玉般晶亮的眸子,霧一般長長的睫毛,頭髮不長也不短,髮型考究而不招搖,臉上泛著淡淡的紅暈,一舉一動如水畔楊柳,風中修竹,無法不讓人留心凝視。
  「這丫頭是越來越動人了。」陳東海讚歎道。
  我望著迎面走來的落落,心想,這是一個能讓男人靈魂激盪的女人,既不失女性的柔美,又避免了誇張的艷麗,面對這樣一個對自己有好感的女人,我必須拿出足夠的理智讓自己冷靜。
  沙漠風暴越野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馳。駛出高速公路便上了彎彎曲曲的盤山路,車緊貼著懸崖峭壁,朝上繞著,一路上,一條大河始終跟隨著我們。
  花落落坐在了我的身邊,面頰緋紅,笑聲爽朗,白皙的皮膚散發出一種清香,在車中瀰漫,讓男人們產生慾望。
  車很快下了盤山路,在山谷間行駛。山勢較緩,兩岸的美景若曇花在眼前匆匆而過,一路上,朱達仁、陳東海和張懷亮不停地講著笑話,大家開心地笑著,我卻沒怎麼說話,心裡還是放不下副局級幹部招聘的事。之所以放不下,是因為我太想給我老父親一個驚喜了,考大學時,本來我父親希望我考中文系,圓他老人家的作家夢,可是當時喊得最響的口號是「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毅然決然地選擇了生物系,到大學後就後悔了,我發現自己真正的夢想是從政,如果學文科很容易進政府機關,可是我偏偏選擇了學理。儘管如此,大學畢業時剛好趕上東州市政府招聘,我毅然決然地報了名,並且以第一名的成績叩開了仕途之路的大門。從那以後,父親就希望我在仕途上有所發展,然而走上這條路以後,我才發現,這條路不是橫著的,而是豎著的,根本不能走,只能爬。
  「默哥,」花落落見我一直心事重重的,微微上翹的嘴角露出些許調皮與天真,脈脈含情地說,「出來玩就別老想著工作,我考你個問題行不行?」
  大家一聽花落落要考我,情緒一下子高漲起來。
  「好啊,大小姐出的問題一定有意思。」陳東海起哄道。
  「什麼問題?」我心旌蕩漾地問。
  幾次接觸,我深知花落落是個博覽群書的女孩,既活潑可愛,又機智敏銳,這可能與她的家教有關,我聽張懷亮說她從小是孤兒,在叔叔家長大,她叔叔不僅是美術學院的教授,而且是個著名畫家。對付這樣的女孩,平庸的頭腦很難應付。
  「如果把世界一分為二,你會怎麼分?」花落落仰著白膩如玉的鴨蛋臉,忽閃著大眼睛問。
  這是一個很深的哲學問題,我沒敢貿然回答,沉思間,朱達仁搶先插嘴說:「落落,這個問題問雷默等於難為他,別忘了他是學生態的,我才是學哲學的。」
  「達仁,」我不服氣地說,「你知道什麼是生態嗎?就是生物與其生存環境之間的關係,生物當然包括人了,那麼人與其生存環境之間的關係,就是人與自然的關係,這恰恰是哲學最古老的命題,因此,生態學有一個分支就叫生態哲學。我是理學碩士,如果將世界一分為二的話,當然是分成理性的和非理性的了。」
  陳東海一邊開車一邊說:「要讓我分,我看只能分成人治的和法治的。」
  朱達仁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他用權威的口吻說:「你們別忘了落落的問題,正是我的專業,從哲學上分,只能分成物質的和精神的。」
  張懷亮當即反駁說:「這不過是柏拉圖的二分法,從哲學上分,也可分成肉體的和靈魂的。」
  陳東海不服氣地說:「如果這樣分,那分法可太多了,我看完全可以分為現實的和歷史的。」
  我見落落聽我們爭辯,像個女巫似的咯咯地笑,便微笑著問:「落落,你認為應該怎麼分呢?」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愛更重要的嗎?」花落落詭譎地說,「如果讓我分,只能分為愛著的和不愛的,你說呢,默哥?」
  「落落,」陳東海逗趣地說,「女人的愛可離不開男人,你還不如乾脆將世界一分為二為男人和女人呢。」
  大家一下子被逗得開懷大笑,我發現花落落的臉紅得像康乃馨。
  沙漠風暴越野車終於下了盤山路,山裡的空氣沁人心脾,到處都飄蕩著綠色的清香。車行途中,一處山清水秀、綠樹環抱的所在,有一座小木樓,樓前立了一塊木牌:「釣魚、烤魚」。
  快到中午了,大家也都有些餓了,朱達仁是個釣魚迷,他一看見「釣魚、烤魚」的牌子就嚷嚷道:「東海,那兒有釣魚烤魚,趕緊開過去看看,沒準兒中午飯咱就在這兒吃了。」
  「達仁,你真是個釣魚迷,一看見『釣魚』兩個字,魂兒都沒了。」張懷亮笑著說。
  陳東海掉轉車頭,駛往小木樓。車停在小木樓前,一對兒年輕夫婦滿臉笑容地迎了上來。女主人走在前,長著圓臉盤,膚色不算白淨,然而有著長年在山野裡勞作的那種健壯的紅潤。男主人更是黑黝黝的臉色,寬寬的嘴岔,盡顯山裡人的淳樸特色。
  我們剛下了車,女主人就熱情地問:「幾位大哥,在這兒吃午飯嗎?俺這兒有山野菜,還有新鮮的虹鱒魚。」
  只見一條溪水流過小木樓,小木樓前溪水兩頭截住形成了一個池塘,池塘中的虹鱒魚成群結隊地漫遊著,看得人心裡直癢癢。
  男主人憨笑著說:「你們自己釣吧,釣上來,俺們給你們烤著吃。」
  我聽人說過,這地方產虹鱒魚。虹鱒魚必須生長在溫度低的流動的溪水中。朱達仁迫不及待地拿起魚竿,男主人遞給他一團魚餌,朱達仁拋鉤入水,不一會兒,一條活蹦亂跳的虹鱒魚被釣上來了。
  花落落高興得不得了。她從男主人手中接過魚竿,拋鉤入水,池塘裡的魚特別多。不一會兒,一條大虹鱒魚咬了鉤。這條虹鱒魚勁兒很大,拽著花落落圍著魚塘轉圈跑。花落落有些手忙腳亂,不停地喊:「雷默哥,雷默哥,快幫幫我。」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趕緊拿起漁網,幫花落落把魚拽到池邊。然後用漁網撈出虹鱒魚。這條魚好大,足有三斤多。男主人接過虹鱒魚一邊收拾一邊烤,女主人也連忙收拾好小木樓前的小石桌,端上來山野菜。大家興致勃勃地圍坐在小石桌旁。
  魚香撲鼻,我卻被花落落脈脈含情的目光分裂成兩半,一半是喝酒吃魚的我;一半是想入非非的我。
  花落落是個純情大方的女孩,喜歡你,看你的目光就火辣辣的,此時她見我被她目光逼視得低著頭,便俏皮地問:「默哥,你說魚躲在哪裡最安全?」
  我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是躲在水裡最安全了。」
  「不見得吧,」花落落鼻子微微翹起,睿智地說,「我們吃的這兩條魚剛才就躲在水裡,這會兒連肉帶靈魂都進我們肚子裡了,可見,魚即使躲在水裡,也不安全,是不是?」
  我知道花落落話裡有話,她的意思是說,我就是魚,她是釣魚者,即使我躲在水裡,她也吃定我了。我心想,不能讓這丫頭小看了,於是,我不甘示弱地問:「落落,難道魚也有靈魂?我記得奧古斯丁說過,人是一個偉大的事物,是照著神的形象和樣式造的,不是指他所穿戴的必死的身體,而是指他的理性靈魂,正是因為他具有理性靈魂,才使他享受一切獸類所沒有的尊貴和榮耀。可見,只有人類才有靈魂,魚是沒有的。」
  陳東海當即表示支持,「雷默說得對,人是萬物的尺度,當然只有人才配有靈魂。」
  「東海哥,」花落落噘著小嘴兒反駁道,「我卻認為萬物是平等的,人並不比魚高貴。畢達哥拉斯就認為,靈魂是可以輪迴的,不朽的靈魂可以轉化成各種其他物種,一切生命形式因此就有聯繫了。可見,不僅魚有靈魂,萬物都有靈魂。」
  一談到哲學,朱達仁就露出權威的神情,他用總結式的口吻說:「關於靈魂是什麼?到底有沒有靈魂?古往今來,西方哲學家、宗教學家都各執一詞,莫衷一是。蘇格拉底認為,靈魂在生前肯定就存在了,人死後靈魂有三種命運:善者升天,惡者入地獄,中間的則入煉獄。赫拉克利特認為,靈魂是由火和水混合而成,優秀的靈魂主要是由高貴的火組成的乾燥的靈魂,如果水在靈魂中占主導,就會變得快樂,但也意味著靈魂的死亡。伊壁鳩魯的信徒主張,靈魂、肉體同源,認為靈魂是由和肉體其他部分一樣的原子構成的;而柏拉圖主義者認為,靈魂是一種非物質、非肉體的東西,與尚在人世間修煉的神同宗。亞里士多德關於靈魂的概念比較模糊,但他也明確認為,靈魂是與身體結合在一起的,並隨著身體的消失而消失。奧古斯丁在基督教神學中稱靈魂好比身體的『騎手』,把物質的和非物質的兩者清清楚楚地分割開來,而且認為靈魂代表真正的人。自中世紀開始,西方哲學關於靈魂的存在與性質,以及它與身體的關係的爭論,一天也沒有停止過。笛卡爾認為,人是肉體與靈魂的聯合體,靈魂也就是心。斯賓諾莎認為,宇宙萬物無不有心與物質兩個方面。康德提出,靈魂無法以理性說明,但是心思必然會斷定靈魂存在。可見,靈魂是個模糊的概念,充滿了不確定性,但是無論如何靈魂都是唯心的,我們是唯物主義者,還是為物質決定精神乾杯吧!」
  「達仁,我是唯心主義者,我倒認為,人的本質是靈魂的。」張懷亮反駁說。
  「懷亮,你不覺得越是靈魂的,就越是病態的嗎?」朱達仁不服氣地問。
  「所以啊,生命是靈魂長期康復的過程。」張懷亮笑著詭辯道。
  朱達仁還想辯駁,我知道這兩個人都是學哲學的,又是大學同班同學,誰也不服誰,連忙制止說:「兩位大哥,生活就是靈與肉的鬥爭,物質與精神誰決定誰,永遠也討論不清,咱們難得進一回山,還是為鮮美的烤魚乾一杯吧。」
  陳東海附和道:「雷默說得對,這進山的感覺真好,來,哥兒幾個,干!」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以後,小石桌上的烤魚,就剩下幾根刺兒了,杯盤狼藉。
  女主人一邊收拾一邊問:「你們是來旅遊的吧?」
  「大嫂,這附近有什麼好玩兒的?」我接過話茬問。
  男主人憨笑著回答:「順著小溪往上走,有一個水庫,風景不錯。」
  陳東海不客氣地說:「老闆,幫我們看著車,我們過去玩玩。」
  男主人爽快地說:「沒問題,沒問題。」
  我們沿著溪水往上走,碧清的水流撞擊在潔淨的岩石上,濺起串串珠玉,發出金屬般的脆響,山中風景秀麗,空氣清新。
  突然,陳東海喊道:「有蛇!」
  落落尖叫一聲撲進我的懷裡。這時,大家定睛一看,是半截草繩。落落嚇得緊緊抓住我。眾人笑得前仰後合。
  陳東海一臉壞笑地問:「落落,怎麼不往東海哥懷裡撲啊?」
  落落嬌嗔地說:「東海哥,你壞死了。」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遠處陡峭的崖壁上,飛流直下一縷瀑布,直瀉入一大片水域。大家都有豁然開朗的感覺。白雲、青山、流泉、鳥鳴,好不幽靜。
  張懷亮深情地歎道:「太美了,這大概就是烤魚的夫婦說的小水庫吧。」
  我也感慨地說:「真正的美景不一定非在名川大山,這裡不就是高山流水的寫照嗎?」
  落落卻惋惜地說:「可是這裡普通得連個名字都沒有。」
  突然,朱達仁興奮地叫道:「看,水庫邊有條小木船。」
  陳東海一副探險的表情,「好像很長時間沒有人用過了,走,過去看看。」
  我們來到小木船旁,陳東海二話沒說就跳了上去,小木船頓時晃了起來,「咱們划船去對面的瀑布怎麼樣?」
  朱達仁躍躍欲試地說:「沒有槳啊。」
  張懷亮也來了情緒,「找幾個根木棍就行。」
  他們三個人每人找了一根木棍。
  花落落心機玲瓏地說:「我怕水,我不敢上。」
  張懷亮抬腿跳上船,「那就你一個人在這兒等我們。」
  花落落嬌柔地說:「不行,我一個人害怕,萬一有蛇呢,雷默哥,你別去了,你陪我吧。」說完挎住了我的胳膊。
  我無奈地留下了,眼看著小木船划遠了。
  陳東海一邊划船一邊喊道:「落落,別把你雷默哥給吃了。」
  花落落也大喊:「我就是給他吃了,你能怎麼著?」
  三個人用力向水庫中心劃去了。我和落落走到一塊平滑的大石板前坐下,眼前的美景猶如我身邊這個女孩般美麗,充滿了誘惑。我努力地克制著,不讓自己想入非非。
  此時,花落落挽著我的胳膊溫柔地說:「默哥,這麼美的風景,你讀一首詩吧。」
  我沉思片刻吟道:「滋滿青苔的小路,已經落滿樹葉,密林深處的一條小溪,宛如你頭上的一條髮帶,夏深了,記憶也更遙遠,纏綿的愛,恰似籮形的指紋,永無盡頭。」
  「默哥,」花落落聽得如醉如癡地說,「這首詩太美了,愛像籮形的指紋永無盡頭,與阿里阿德涅線團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忒修斯憑著阿里阿德涅線團殺死了牛頭人身的怪物——米諾陶洛斯,也成功走出了迷宮,雖然忒修斯帶著可愛的阿里阿德涅逃離了克里特島,也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但是命運女神還是將他們分開了,」我目光灼灼地問,「落落,如果你是阿里阿德涅會向命運女神屈服嗎?你會選擇忒修斯,還是酒神狄俄尼索斯?」
  「默哥,」落落睿智地說,「我認為愛的意義是無解的,就像忒修斯走進的迷宮,愛的魅力就在於阿里阿德涅線團,正是這條愛情之線為忒修斯指明了方向。默哥,我覺得你現在已經走進迷宮了,正需要一團阿里阿德涅線團。」
  「落落,」我詭譎地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特別是愛河。」
  「默哥,」花落落秋波蕩漾地說,「次數不說明問題,萬條河流歸大海,愛情的容量就是心靈的容量,赫拉克利特為什麼不說人不能兩次掉進同一個大海?就是因為變化之中有永恆。什麼是永恆的?就是信仰。默哥,你知道我的信仰是什麼嗎?」
  我怕被落落的善辯繞到溝裡,只是搖了搖頭。
  花落落咬著手指尖兒說了一個字:「愛!」然後忽閃著亮晶晶的大眼睛問:「默哥,你的信仰是什麼?」
  我好像從來沒有想過信仰問題,花落落突然這麼一問,還真把我問住了,「是啊,我究竟信仰什麼呢?」一時間竟丈二和尚似的無所適從。

《市長秘書前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