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金庸

金庸的東西我原來沒看過,只知道那是一個住在香港寫武俠的浙江人。按我過去傻傲傻傲的觀念,港台作家的東西都是不入流的,他們的作品只有兩大宗:言情和武俠。一個濫情幼稚,一個胡編亂造,都不叫個東西。尤其是武俠,本是舊小說一種,20世紀80年代新思潮風起雲湧,人人唯恐不前衛,看那個有如穿開襠褲戴瓜皮帽,自己先覺得跌份。那時我看人是有個尺子的,誰讀瓊瑤金庸誰就叫沒品位,一概看不起。瓊瑤是牢牢釘在低幼的刻度上,她的擁戴者一直沒超出中學年齡,說起喜歡的話也是嫩聲嫩氣,也就是一幫歌迷捍衛自己的偶像。她是有後來者的,大陸港台大批小女人出道,把她那一套發揚光大。現在那些玩情調的女人說起瓊瑤都撇嘴,全改張愛玲了。

金庸可不一樣,讀的人越來越多,評價越來越高,有好事者還拉下茅盾添上他,把他列為七大師之一,兩方面發生了一些口角。像每個偏執自大的人一樣,我也對發生在新聞紙上的評論不屑一顧,只重視周圍小圈子朋友的判斷,並不在乎他們的社會地位和公眾名聲。他們中已然有了一些金庸愛好者。有一個人對我說:金庸小說的文字有一種速度感,這是他讀其他作家作品感受不到的。有一個人講:金庸的武俠對人物的塑造是有別於舊武俠的,像韋小寶、段譽這等人物在舊武俠中是根本不可能出現的,近於現代小說中的“反英雄”。更多的人出差帶著一套金庸,晚上睡不著就看,第二天眉飛色舞與同好聊個沒完,言談之中也帶出一二武術招數,儼然兩大高手切磋武學,遇到我們這種金庸盲便訕訕笑道:看個熱鬧,換換腦子。接著往往也要再三相勸:你也看看你也看看,沒那麼差。被人勸的次數多了,我也猶豫,要不就找來看看,萬一好呢,也別錯過去。第一次讀金庸的書,書名字還真給忘了,很厚的一本書讀了一天實在讀不下去,不到一半撂下了。那些故事和人物今天我也想不起來了,只留下一個印象,情節重複,行文囉唆,永遠是見面就打架,一句話能說清楚的偏不說清楚,而且誰也幹不掉誰,一到要出人命的時候,就從天下掉下來一個擋橫兒的,全部人物都有一些胡亂的深仇大恨,整個故事情節就靠這個推動著。這有什麼新鮮的?中國那些舊小說,不論是演義還是色情,都是這個路數,說到底就是個因果報應。初讀金庸是一次很糟糕的體驗,開始懷疑起那些原本覺得挺高挺有鹵的朋友的眼光,這要是好東西,只能說他們是睜眼瞎了。有時不經意露出這懷疑,朋友反唇相譏:你才看半本,沒有發言權。

再讀金庸就是《天龍八部》電視劇播得昏天黑地的時候。無聊的晚上也看了幾眼,儘管很難容忍從服裝到道具到場景到打鬥動作的糊弄和得過且過,有幾天還是被劇情帶著走了。金庸迷們也不滿,說比小說差遠了。電視劇糟蹋原作是有傳統的,這話我也就信了,看到書店擺著這套書就買了,準備認真學習一下,別老讓人說沒看過人家東西就亂說話。

這套書是七本,捏著鼻子看完了第一本,第二本怎麼努也看不動了,一道菜的好壞不必全吃完才能說吧?我得說這金庸師傅做的飯以我的口味論都算是沒熟,而且選料不新鮮,什麼什麼都透著一股子擱壞了的哈喇味兒。除了他,我沒見一個人敢這麼跟自己對付的,上一本怎麼寫,下一本還這麼寫,想必是用了心,寫小說能犯的臭全犯到了。什麼速度感,就是無一句不是現成的套話,三言兩語就開打,用密集的動作性場面使你忽略文字,或者說文字通通作廢,只起一個臨摹畫面的作用。他是真好意思從別人的作品中拿人物,一個段譽為何不叫賈寶玉?若說老金還有什麼創意,那就是把這情種活活寫討厭了,見一女的就是妹妹,一張嘴就惹禍。老金的想像力真是可憐,幸虧他前邊還有個《水滸》,可以讓他按著一百單八將的性格往他筆下那些妖魔鬼怪身上貼標籤。這老金也是一根筋,按圖索驥,開場人物是什麼脾氣,以後永遠都那樣,小胡同趕豬直來直去,正的邪的最後一齊皈依佛門,認識上有一提高,這是人物嗎?這是畫片。

就《天龍八部》說,老金從語言到立意基本沒脫舊白話小說的俗套。老金大約也是無奈,無論是浙江話還是廣東話都入不了文字,只好使死文字做文章,這就限制了他的語言資源,說是白話文,其實等同於文言文。老金也沒有顯示出過人的語言天賦,前不及施耐庵,後不如賈平凹。按說浙江人儘是河南人,廣東話也通古漢語,不至於文字上一無可為。一個作家,對漢語言文字毫無貢獻,還不如去印刷廠做個排字工。

中國舊小說大都有一個鮮明的主題,那就是以道德的名義殺人,在弘法的幌子下誨淫誨盜,這在金庸的小說中也看得很明顯。金庸筆下的俠與其說是武術家不如說是罪犯,每一門派即為一夥匪幫。他們為私人恩怨互相仇殺倒也罷了,最不能忍受的是給他們的暴行戴上愛國主義大帽子,好像私刑殺人這種事也有正義非正義之分,為了正義哪怕血流成河。越是廟裡的和尚越假正經,每動手前必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比之金老怪那種公然行兇的惡人還要令人反胃。金先生大約是純為娛樂大眾寫的這類讀物,若要你負起教化民眾的大任你一定不肯,那又何必往一些角色臉上苦苦貼金?以你筆下那些人的小心眼兒,不扯千秋大義家國之恨他們也打得起來。可能是我不懂,渴望正義也是大眾娛樂的目的之一,但我覺得,扯淡就是扯淡,非要把淡扯出個大原則,最噁心。

我不相信金庸筆下的那些人物在人類中真實存在過,我指的是這些人物身上的人性那一部分(故事當然是他瞎編的了)。什麼小說,通俗的、純的都是人類自身的寫照,荒誕也是因為人的荒誕在先,總要源自人體的一部分真實,也許是夢魘,也許是幻想,也許病態,可能費解,但絕不是空穴來風。只有一種小說跟這都不挨邊,那就是壞小說,面兒上看著別提多實了,骨子裡完全是牽線木偶,跟著作者的主觀意圖跑,什麼不合理的事只要情節需要就硬幹,說起來有名有姓,可一點人味兒沒有。

我一直生活在中國人之間,我也不認為中國人有什麼特別的人種氣質和超於世界各國人民的愛恨情仇,都是人,至多有一些風俗習慣的講究。在金庸小說中我確實看到了一些跟我們不一樣的人,那麼狹隘、粗野,視聽能力和表達能力都有嚴重障礙,差不多都不可理喻,無法無天,精神世界幾乎沒有容量,只能認知眼前的一丁點兒人和事,所有行動近乎簡單的條件反射,一句話,我認不出他們是誰。讀他的書我沒有產生任何有關人、人群的聯想,有如在看一堆機器人作業,邊讀邊問自己:這可能嗎?這哥們兒寫東西也太不過腦子了!一個那麼大歲數的人,混了一輩子,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莫非寫武俠就可以這麼亂來?

我認為金庸很不高明地虛構了一群中國人的形象,這群人通過他的電影電視劇的廣泛播映,於某種程度上代替了中國人的真實形象,給了世界一個很大的誤會,以為這就是中國人本來的面目。都說張藝謀的電影歪曲了中國人的形象,我看真正子虛烏有的是金庸,會些拳腳,有意見就把人往死裡打,這不是熱血男兒,也與浩然正氣無關,這是野生動物。

過去我是相信群眾的,認為群眾的眼睛即便說不上雪亮,也是睜著的,在金庸這件事上我栽了跟頭,看來大家說好,也不見得真好。有時大家真能同心協力一齊編個彌天大謊。

我盡最大善意理解這件事也只能想到:金庸能賣,全在於大夥兒活得太累,很多人活得還有些窩囊,所以願意暫時停停腦子,做一把文字頭部按摩,能無端生些豪氣,跟著感受一道善惡是非終有報這一古老的中國便宜話,第二天去受罪還能懷著點希望。再一條,中國小說的通俗部確實太不發達,除了老金的武俠,其他懸疑、科幻、恐怖、言情都不值一提。通俗小說還應該說是小說家族的主食,饅頭米飯那一類,頓頓得吃。金庸可算是“金饅頭”了,一蒸一屜,十四屜,飯量再大也能混個飽。

賣畫的朋友有一個概念:東南亞庸俗文化圈。這是指以港台為中心包括新馬泰一帶的華人資產階級趣味。這些年來,這種趣味一直在反攻大陸,並節節獲勝,身在中國北方也能感到這種趣味的影響,四大天王、成龍電影、瓊瑤電視劇和金庸小說,可說是四大俗。並不是我不俗,只是不是這麼個俗法。我自認為是新北京文化圈中人,這個文化脫胎於1949年以後的革命文化,其精神實質是向西方的。我們有過自己的趣味,也有四大支柱:新時期文學,搖滾,北京電影學院的幾代師生和北京電視藝術中心的十年創作。

現在都萎縮了,在流行趣味上可說是全盤淪陷。這個問題出在哪兒,我不知道。也許在中國舊的、天真的、自我神話的東西就是比別的什麼都有生命力。

中國資產階級所能產生的藝術基本上都是腐朽的,他們可以學習最新的技術,但精神世界永遠浸泡、沉醉在過去的繁華舊夢之中。上述四大俗天天都在證明這一點。我們自己的那些藝術家呢,莫非他們也在努力證明他們都是短命的?有時,我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進化論。

《知道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