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銳在剛出生時是個可愛嬰兒,在同時出生的那撥嬰兒中他被產科的護土們公認為是最漂亮、最雄壯的。在他全部嬰幼期乃至兒童時代他都很惹人喜愛,像個女孩兒似的乖巧懂事聽招呼。他比同齡孩子差不多要早一個月學會翻身、坐起、走路、定時排便乃至說話、穿衣和用匙吃飯。從沒缺過鈣和其它金屬元素。他曾經是馬林生的驕傲的魂魄所繫。
後來、他不那麼聽話了。儘管沒遇到過饑荒,他還是越長越醜了。呆頭呆腦,臉上身上永遠不乾淨,幾乎每隔幾天就要給馬林生闖下一些鍋。這使馬林生漸生嫌厭,他甚至認為兒子從外形上也越來越不像他,完全長走了樣兒。直到他翻看舊照片時發現自己在兒子這個年齡也是這副德行,由於衣衫襤褸還不如兒子現在精神,才不在呵斥中提及這一點。但他堅持認為他當時要比馬銳現在質樸肚子裡沒那麼多壞水兒。
他沒料到他和妻子離婚時馬銳竟堅決要求跟他生活。他一直認為兒子和母親的關係要親密些。他在家裡一直是同時扮演上帝和護法金剛這兩個角色的。兒子從小到大所經受的暴力襲擊,除了一小部分發生在同伴之間,最悲慘最屈辱的幾乎全來自他這具父親。當然他師出有名。他的剛烈、正直、勇猛以及有錯必糾有反必肅的嚴格勁兒都和母親的遷就、溫和乃至毫無原則護犢恰成鮮明對照。他不認為兒子正是因為瞧上他的這些品格,認清了做母親偽善,從大是大非的立場才決定跟上他的,儘管他一向從大是大非的立場上來教育孩子。
他第一個想到的原因是兒子是母親留下的坐探,意在監視他。這想法很快連他自己也覺得可笑。既然離婚了,他和妻子的長期混戰也自然停止了,他們成了各不想幹的陌路人,既沒有共同利益也不再存在感情糾葛。誰還會關心誰呢?衝突也無由而起。另外當他看到母親因兒子決定跟父親生活時的那副傷心樣兒,他有些慚愧。
除此之外,也許是兒子覺得父親收入略高跟著生活水平不至於下降過多。這念頭一出現就讓馬林生覺得噁心,這不啻為是對人間最偉大的情感之一人之情褻瀆。同時,他也不無心酸地想到,他還沒闊到足以令兒子嫌貧愛富的地步。
除了那些偉大的、光榮的、在哪兒說都讓人挑不出什麼來的冠晚堂皇的說辭還有什麼呢?
馬銳在回答他父親小心翼翼的詢句時曾很不嚴肅地答嘻嘻說,他怕他父親一個人照顧不了自己,歷而留下來承擔母親職責。
又曾貌似忠懇地含著淚說:「我怕你忘了我,媽媽是永遠忘不了我的。」
雖然馬銳如是說令馬林生感動,但常識告訴他,這決不是真正理動由。動聽的話可以使人像喝了酒似地產生欣慰,但只能麻醉幼稚的人,甭想蒙蔽像馬林生這樣見多識廣的老手!
沒人教過,也忘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完全是憑馬林生自己的機靈勁兒,他掌握了毋寧說是練出了一種生物本能如同天冷皮膚起雞皮疙瘩一樣:一旦誰萬分誠懇地向你灌米湯,手一定要捂緊口袋。
事頭很快證明了馬林生的謹慎是有道理的。從妻子離去,馬銳單獨明著爸爸過日子那天起,他就一直沒有過哪怕是一丁點兒小鳥依人的惹人疼樣兒。他媽的一點不像個沒了媽的孤苦伶仃的孩子。他倒從容了,跟當爹的分了工,每天進進出出忙著自己的事。父親不主動,他連最小的事也不請教,完全把自己管起來了。瞧他跟父親說時那樣兒,帶搭不理的,就像被攏了清靜的商店售貨員。親生兒弄出那遠房親戚的感覺來了。
這是個陰霾的休息日。馬林生一覺醒來仍哈欠連時。枉耗心血的徹夜苦思常常使他入睡後仍不能平靜,各種奇思妙想以更荒唐更紛亂的形式百倍活躍地在他大腦中湧現,猶如一支支離弦之箭搞得他心力交瘁,每次醒來都像在手術台上感到全身麻痺嘴裡苦澀幹得一點唾沫都沒有,心情像少女詩人一樣憂鬱。他很想再立即睡過去,但作為一個父親,總不能是個留戀床鋪瞌睡蟲般形象,按時起床幾乎是責無旁貸。他很懷念單身漢的日子,那時他常常整天沉溺的夢境之中,終日似醒非醒,愜意地蜷縮在被窩裡任思想飛馳。他強迫自己拖著身子從床上爬起來時,心裡充滿怨恨,他覺得自己的某種權利被剝殺了。
他無精打彩,滿面倦容地在屋裡踱來踱去。他起來幹嗎呢?當他做完所有瑣碎的洗漱進食動作後,這種感覺更強烈了。他確實是無所事事。他早就對自己默默承認了,從妻子離他而去之後,他一個朋友也沒有了。就是說,不管他閒成什麼樣兒,也沒有人來造訪,既沒有人對他說也沒有人聽他說。他像一個外國人生活在自己的故鄉。
他只好在桌前的那把籐椅上坐下,這以掩蓋空虛的最佳姿態。
馬銳以院裡獨自對牆打乓乒球,借助牆的回力一板接一板地抽球。從屋裡看不到他,只能聽見球鞋膠底在硬地上移動摩察的吱呀聲和小球打在青磚牆,球板上一聲聲類似堅果破裂的脆響。
難道他也沒有朋友麼?這一聲聲有節奏的脆響令馬林生既憂慮又安慰。
有時球落到地上,他可以看到兒子彎腰的身影在窗上一閃。
擊打乒乓球的聲音停止了,馬銳滿頭大汗地跑進懷,端起櫃上晾著的一杯涼開水一飲而盡,看了眼父親,又跑了出去。
這一瞥使馬林生感到一份溫馨,心裡那空落落的感覺抹去了一些。
窗外響起一女孩子清亮的噪音,「你怎麼沒出去玩呀?」
「沒勁,出去玩有什麼意思?」兒子悶聲悶氣地回答。乒乓球的擊打聲在兩個孩子的回答聲中仍繼續有節奏的響著。
「星期天也不出去玩?」
「我這不是在玩麼?」
他知道跟兒子說話的女孩兒是同院夏經平的女兒夏青。
她和馬銳是同學,好像還是班裡的一個小頭目。兒子和的關係平時看上去很一般,有幾次他帶馬銳出去,在街上或胡同遇見夏青,互相連招呼都不打,女孩子時而還馬銳笑笑,馬銳則是一副視若無睹的表情。但有時在院裡他們似乎見面還說說話。從前,小時候他們是很熟的。
「一個人打乒乓球有什麼意思?我跟你一起打吧。」他們院外頭的胡同裡有兩張水泥砌的乒乓球檯,那是和他們胡同搞「軍民共建」的駐軍某連修的。
「你哪能跟我打?你哪是我的對手?」
「練練嘛。」
「不行,跟你打更沒勁,淨揀球了。」
「練練嘛。」
「不行,跟你打更沒勁,淨揀球了。」
「……」
「你怎麼沒出去呀?我看你爸你媽一早就出去了,你媽打扮得跟花蝴蝶似的。」
「他們去逛大街買東西,叫我去我沒去,我不愛跟人他們一起上街,我媽買東西那挑那磨蹭還不夠煩的呢。」
「女人唄,你長大了沒準兒也那樣。」
「我才不會呢。」
「馬林生聽到女孩兒清脆的笑聲。他驀地發現自己實際上在堅著耳朵聽他們的談話,不哆有幾分赧顏。這時天晴了,太陽破霧而出,一抹陽光越過魚鱗般的房脊穿透窗戶直射到他眼上,他眼前一亮,接著就無法正視那道耀眼的陽光了。窗裡窗外同時明亮起來,瀑布般的陽光人院內那棵老棗樹的濃蔭中過篩般地紛紛揚揚灑下來,無聲地墜落在地,兩個孩子仍在窗外的陽光中說話兒,女孩子好像借給男孩子一本書看,他們在談論那本書的印象。
「你覺得寫得好麼?」女孩兒問。
「不好。」男孩兒傲慢地回答。
「哪點不好?」女孩子急急地問,顯然這是本她喜愛的書。
「無聊!酸!像是一手絞著手絹三手拿著筆用牙咬著筆桿寫出來的。」
「本來就是女的寫的麼。」
「所以說酸嘛,滿紙香噴噴的——你現在開始用香水了。」
「沒有沒有,我像那咱人麼?你聞我身上,有香水味兒麼?
這本書我媽媽看過,她也覺得好,還哭了呢。「
「你也哭了吧?」
「沒有,真的沒有……不過看的時候也挺感動,眼圈紅了,忍住了你不覺得感動麼?」
「不覺得——有時覺得噁心。」
「寫得多細膩呀有幾段!一個那麼純潔的女孩子失去了一切她所希望的,全部的夢想化為淚水——你怎麼會不感動?你們男的真是……讀到這兒誰要不感動那他不是木頭腦袋就是鐵石心腸。」
「喲,喲,說著說著就不行了,你可別當著我面哭出來。」
「去去,誰要哭了,討厭!」
馬林生聽到這裡暗自竅笑,他有強烈的衝動相出去加入他們的談話,弄清他們說的是哪本書作者是誰,評價書那是馬林生的強項呵。但他克制住。畢竟不是那種喜歡表現自己炫耀自己的毛頭小秋子,他是那種具有真才實學茶壺般肚的小的老成持重者,真正的專家風韻。
他繼續聽下去,臉浮長輩那種寬容、滋祥的微笑。
男孩兒帶著鄭重的口吻一本正經的教訓、開導著天真幼雅的女孩兒。
「你想呵,真正的痛苦,那種深沉的感情能像這個酸陰們兒那樣溢於言表……那成語是這四個字吧?」
「對,沒錯,溢於言表:充分地,毫不掩飾地外露於言談話語之中——上星期周老師剛講過。」
「我老是想反它念成溢表言行……溢於言表麼?不能!為什麼說把痛苦深深地藏在心裡?就邊咱們,在日常生活中受了什麼委屈也不願說出來,讓別人去議論,都是使勁兒掩飾,強顏歡笑。」
「那倒也是,說出來有什麼用呵?只能讓別人境災樂禍,最多是不值錢的同情。」
「最多是不值錢的同情!那些大喊大叫自己痛苦的人全都不是真正的痛苦,才敢拿出去展覽,展銷……」
兩個孩子吃吃笑起來。
「喂到別人嘴裡去咀嚼……這是念咀嚼麼?我老是念成嘴嚼,我老是覺得這『咀』是『嘴』的簡寫。」
「我也弄不清應該怎麼念,你往下說吧,我懂你的意思。」
「擱到別人嘴裡去嚼,嚼爛了,嚼出渣兒來,嚼出白沫兒,嚼成口水,嚼爛舌頭……」
馬銳忍不住笑了,夏青也跟著笑起來。
「嚼不出詞兒來了?」
「沒詞了,你想那能是真的麼?不嫌寒磣都。」
「你說的倒也有點道理。」
「是真的又怎麼樣?」馬銳越發的來勁,聲音提得很高。
「也用不著這麼自個兒可憐自個兒,我最討厭那種想從別人那兒得到點什麼反倒吃了虧把自己弄得可憐兮兮的人,活該!你憑什麼想要什麼就得得到什麼!你要是無私的怎麼會覺得挨了坑?」
「我不同意你這種說法。什麼叫想從別人那兒得到點什麼?將心換心……」
「你聽我說完,」馬銳不耐煩地打斷夏青,「你們的女的就這點叫我瞧不上,見個人就把心掏出來一份換一份農貿市場賣菜的似的,人家要不換或挑挑你們就不幹了。」
「什麼叫我們女的是農貿市場小販?」夏青嗓門也撥高了,「你們男的才是呢,人家來轉轉,你們就吆喝著非拉著人家買,人家真買了就缺斤短兩坑人家。」
馬林生本來想笑,但笑將出便覺不妥,強忍著生把笑聲噎成了咳嗽。他大聲咳著,暗暗思忖: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才多大。「
窗外一下沒聲了,半天才聽到夏青壓著嗓門問馬銳:「你爸在家呢。」
「在。」
「會不會聽見我們說話?」
「聽見就聽見唄,咱們也沒說什麼。不一定聽得見除非豎著耳朵聽。」
一句說得馬林生面紅耳赤,忙俯身於桌作專心致志狀。
「咱們說話小點聲。」
「你先大聲的。」
「我也沒叫呵。」
兩個人在窗外嘀嘀咕咕,只聽馬銳隱隱約約地說:「關鍵是她重複……翻來覆去的都是以一點點事一點點感受……」
夏青好像被馬銳說服了,同意他的觀點,稱讚了一句馬銳「你挺有主見的嘛。」
接著聽到女孩在聲說:「太陽曬過來了,到我家去聊吧,我家沒人。」
「不去你家。」男孩說:「你們家鋪的地板革,進屋還得脫鞋。」
「你不愛脫別脫唄。」
「回頭踩髒了爹媽又得說你。」
「不怕她說。」
「你何必招她說呢?就到我家不就完了?」
「你爸不是在家麼?」
「他在家怎麼了?」
「說話不方便。我不喜歡兩人說話旁邊坐著一個大人聽。」
「我爸沒事,他不管,咱們就當沒他。」
話音未落,馬銳和夏青已經一前一後掀簾進了屋。夏青規規矩矩地沖馬林生問好,「馬叔叔好。」
馬林生此時只能作慈祥狀,含首微笑,假裝恍然發現,「夏青來了,你好呵。」
他擰過身子,笑瞇瞇地,「馬銳,給夏青倒水,冰箱裡有酸梅湯。」
「您忙吧,馬叔叔,別管我,我渴我自己倒。」夏青一臉堆笑,腳一點點往裡屋挪笑臉始終迎著馬林生。
馬林生本來還想多說幾句,見狀也只得掉身重新面向桌子。「到這兒別客氣呵夏青。」
「不客氣我不會客氣。」夏青一步進了裡屋。「
「你爸人挺好的,事兒不多。」
「還行吧,他知道給自己留面子。」
兩個孩子在屋嘰嘰咕咕地說話,不時爆發一陣無拘無束、發自內心的愉快笑聲,間或還可聽到喝水時牙齒磕碰玻璃杯的聲間和水流進喉嚨的汩汩聲。他們的話題轉到了學校裡的閒事,議論著某個他們同不喜歡的同學或老師。通過隻言片語可以發現他們對一個人最刻薄的評價就是「假得厲害」。凡是被他們冠以這一評介者他們談起來都使用最輕蔑的口氣。
偶爾他們對某個人某件事看法也會發生分歧,但更多的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隨聲隨和。顯然他倆已不止一次在一起這麼密切發交談了,談話中洋溢著對對方毫無保留的信任。
能有一個觀點相同的人和自己在私下地忽顧忌地非議他人是一件多麼愜意的事呵!幾乎可稱得上是一種享受。不必拐彎抹角、不必語藏機鋒,儘管使用最粗魯,最極端的的字眼,哪怕進行最露骨的人身攻擊——這種直言不諱非但不會招災難反能引起欽佩、崇敬乃至五體投地的機會在馬林生的記憶裡已經是遙遠的事了。
他甚至能直接感覺到兒子作如此慷慨激昂表演時所產生的哪種興奮和快感覺猶如他自己在如是說。
他早已離座而起,徘徊在外屋的方寸這地,幾次走到裡屋門前,終因想不出合情合理不太唐突的入方式不得了不臨淵而退。他的腳步很輕,近乎於躡手躡腳,因而雖屢次摸至帳前但未驚動屋裡人,同時他也準備隨時將自己的行為解釋為幫助思考的踱圈。
「真不喜歡她!都不知道她怎麼混入的老師隊伍,除了會照本宣科,其他方面就等是個文盲,還是那種比較無禮的文盲……」
「比你媽還無知。」
「我媽也比她強呵,起碼不像她不懂裝懂,我最恨不懂裝懂像她那樣的老師,明明說錯了露了怯死不認錯還就按錯的入入下講嘴硬得什麼似的……」
「茅坑似的。」
「你要好心給她提個醒兒讓她別那麼當眾出醜——她還恨你!說你搗亂……」
「你拿這種無知的人有什麼辦法……」
馬林生像一隻灌滿開水的暖水瓶,裊裊升騰的熱蒸汽都要把蓋得緊緊木塞頂翻了。孩子們的地對話如同解開鐵鏈打開籠子的手使他急欲一下竄出去,真知灼見妙語狠詞就像一窩鴿子紛亂地拍打著翅膀翹首待飛讓嘹亮的鴿哨響徹一望無垠的自由自在的碧空。
他差不多開始恨了,恨自己的靦腆,羞澀,串得患失,這不是在萬人大什,也不是什麼要仍的接見室,更不是獅虎山女澡堂什麼的,裡面不過是兩個乳臭未乾的孩子。他恍然覺醒:我怕我兒子幹嗎!這是我的兒子,我有權利也有能力擺平他!他給自己打關氣,一頭闖了進去。
他滿臉微笑。
女孩子背對門坐在大床沿上,馬銳臉衝著女伴坐在自己的童人床上,女孩子手裡端著一盛滿清水的玻璃杯邊說邊從杯裡飲水,男孩兒手裡挾著一支吸了一小半的香煙邊說邊舞著拿煙的手作著手勢加強自己的語氣表情嚴厲如同一個有發牢騷的離休幹部。
他們的確有點像兩個正在鬼鬼祟祟發牢騷的大人,那種憤憤不平和鄙夷並存的表情,深惡痛絕,急急傾訴不乏武斷結論的口氣無一不形神兼備、惟妙惟肖。
馬銳一看見父親就傻一眼,冒出嘴邊的話像被刀砍斷了,半截含在嘴裡。手裡的煙變法地倏地不見了,殘留下的咽像劃在黑板上的橫七堅八的粉筆道緩緩地扭曲、變形,一股股飄散開來。
他緊張地站起來,面紅耳赤,神色惶恐。
夏青扭臉回頭看,臉也一下紅了,她先是為自己扮演的角色不安,接著就全剩下為馬銳擔心了。
此情此景倒使馬林生一下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比那兩孩子更尷尬吏束手無策。這場面他完全沒有料到,不由他不痛感到自己的魯莽、輕率、時機選擇的笨拙。
他使自己完全顯得像一個有預謀有目的的去抓鄰居賭博的街道積極分子。
顯然,這種氣氛下再想進行平等,自然、親切有趣的交談已屬枉然。
兒子眼中的惶恐消逝後,代之而起的必然是譴責和憤怒,尤其有在場的情況下,他必定將以挑戰和無畏的姿態對待父親哪怕最溫和聞善間的垂詢,就像當年他和他父親在類似的場合相遇一樣。
馬林生陷入了猶豫和兩難的境地,如果這時掉頭就走,那無疑更像是一次卑鄙的窺探。
最好當然是像所有聰明、有教養的父親一樣裝一次傻瓜,使孩子們的不安消彌於無形,然後從容撤退。
於是,他真像一個二百五那樣傻呵呵地笑著,愉快地眨著眼睛,說道:「你們聊得真熱鬧呀。」
這話問得相當愚蠢,大有已將全部內容竊聽而去後的揶揄味道。另外他那個眨眼的動作也不得體,顯得有點下流。
孩子們注視著他,一聲不吭,他口一點也沒被他製造的假象所迷惑所打動。女孩兒眼中甚至隱隱出了一種被人帶有誇大色彩誤解了的擔憂。
他繼續像個扮演白癡的蹩足戲子連連發問,就差沒流口涎了「你們談什麼書呢?借我看看好不好?」
馬銳仍舊不接他的話茬兒,站在那裡像個等待泰山壓頂的力士,後來他便靠的牆上,兩手抱肘,垂下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
夏青出於善良,勉強笑笑說:「沒說什麼,瞎說呢。這是我們小孩兒看的書。」
如果馬林生再認不清自己的處境,那他真是個十中的傻瓜了。那兩個孩子眼巴巴地等待著,期望他盡快離去,這種毫不掩飾流露出的願望刺痛了雙林生,他感到一種被誤會被不公正地對待後的委屈。我使他的目光變得茫然,動作僵硬,不協調、無目的。他下意識地拿起枕邊的一把折扇,似乎他進來就是為取東西頁來。然後在孩子們沉默的注視下蹣跚地步開。
一出屋,他就抖開扇子用力扇起來,內心的緊張使他一下出了一身汗。
他十分沮垃圾,萬他的沮喪,甚至有些輕視自己,接著他心頭涼過一陣狂怒。
他前腳出屋,後面屋內便立即響起錄音機播放的樂曲,孩子們的樂貢的掩蓋下嗄嗄喳喳地低聲說話。清晰、用力的旋律一條長蛇順著人的耳朵爬進他的,源不絕,並在他的體內蜷縮、盤踞下來;一圈圈增粗,堆積上去,使他體內充斥、脹滿了異物感乃至失聰。
夏青從裡屋出來,向他告別時,他只是冷冷地點了點頭。
馬銳在馬林生的注視下噤若蟬。整個下午,他都在等待那頓意料之中的盤訓和訓斥降臨,令他困惑的是父親始終沒有發作,他曾幾次有意吸引父親的注意,令他困惑的是父親始終沒有發作,他曾幾次有意吸引父親的注意,就一些雞毛蒜皮的不事進行請示,期望不可避免的事情及早發生盡快結束。可父親總是就事論事的隨便應他幾句並未由此引申借題發揮,似乎還有些嫌他過多打擾了他。後來,他請假說相出去玩玩。父親竟揮揮手痛快地同意了。馬銳滿腹狐疑地走出了家門,像個在刑場突然被子手私放了的死因一邊奔向自由一邊提心吊膽等著身後那聲槍響,那槍始終沒響。
馬林生的目光是空洞的,視若無睹。年輕的馬銳根本無從體察。最初的憤怒過後,他很快便陷入一種更大的憂鬱,這是對他整個人生處境的關注和反省,經過一個由表及裡由微著的檢視過程,他無法不承認自己的渺小,空虛和無足輕重。
這種巨大的酸楚和失落並不能通過管訓兒子得到撫慰和平稀,反使他覺得自己更可憐更卑微。一個可憐的人利用另一個更可憐的人的不幸地位得到滿足,他就因此萬事享通了麼?
一個叫花子是不在乎牙齒上有齪洞的,他需要每個遇到他的人禮數周全的問候麼?
他委實失去了討兒子的興趣。
整個下午他都在看一本受到廣泛吹捧的小說。起初是漫無用心的,看到三分之一處,他的全部智便被激活了煥發了,眼光也因之變得銳利。他看出了書中的許多紕漏;妙處妝露萌牙便戛然而止轉述其他線索未得到有力的發展,距大境僅一步這遙;正當微妙動人令人意趣盎然卻倏地落入俗套精彩描述之後接著大段乾巴巴的說明性字令美感蕩然無存。他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中醫很快地把握住了作者思想脈博。饒有舉趣地注視著作者怎樣從靈感噴湧蔥鬱的高峰跌人才盡智竟的乾涸低谷,又是怎樣煞費苦心維持著奔馳的速度使之踉在終點不致半途而廢。他欣賞地觀看作者在通往不同方向三貧路口躊躇不前難以氛擇,如何因為不肯割捨而把兩段互不相干互相衝突的情節拼湊到一個畫面之中造成累贅和蛇足。何處是真正的高深莫測,何處雙是不知所云貨真價實的語無倫次欲蓋彌彰。
一個人的偉大、完美可以使人自卑、洩氣、同樣,一個人的平庸和缺陷也可以使人自信、振奮,馬林生由於抓住了這本書的作者露出的馬腳開始感到心情發。他的注意力離開書本,設身處地地認真琢磨起如果由他來處理這些素村,寫這麼一本書,他將如何下手,他高屋建領地創造性地完善發展了原作者的構思。毫無疑問,如果由他來添上一筆,事部作者將會像穆鐵柱一樣高出一截兒。
他感到舒心暢氣,陶醉在對這本書大肆增刪的遐想之中,甚至連增加的細節,具體的措辭都想到了。他在這種半夢紀半清醒的狀態中,用自已頭腦中漫無邊際的思想重新組合排列著原書的章節字句讀完了這本書,意猶未盡。
他沾沾自喜地發現自己其實相當高明。
馬銳回來了,那件懸而未決的事仍壓在他的心頭使他苦惱,無法投入到遊戲及一切輕鬆的娛樂之中。父親的沉默愈發使他感到事態嚴重,他決定採取主動,對父親為人的一貫瞭解使他不存任何僥倖。
他磨磨蹭蹭地湊上來,察顏觀色地看著父親的臉,咕咕噥噥地說:
「我告訴你……那件事是我……我只是覺得好玩並不是真的學抽是第一次真的我錯了我以後……不會了。」
馬林生對自己引而不發造成的壓力局面和贏得的心理優勢毫無察覺,他扭過臉茫然地看著兒子。
「怎麼啦?出什麼事了?什麼你錯了?」
馬銳羞愧地漲紅了臉,他認定這是們親不肯原諒他的一個跡象,他想用這種明知故問的有意裝糊塗的態度加重、延長他的負罪感,使他更久、更深地處於惶恐之中。
「就是我剛才抽煙來著……我不對」「」還有什麼比讓一個了過失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複述過失檢討更令人恥辱的?
「噢,知道錯,改了就行。」馬林生語氣和緩毋寧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你這會兒學抽煙還早了點,何況那玩藝兒對身體也沒有什麼好處,不會的最好還雖別學。我是已經成癮了沒辦法……」
馬林生說著轉回身子,不再理馬銳。
馬林生對此事輕描淡寫的態度令馬銳大為驚訝。其後的幾天他顯得格外聽話、溫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