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蒙古人民共和國南下的一股較強的冷空氣,其前鋒今天中午已經到達了我國的內蒙古、東北和華北一帶,預計明後兩天將影響我國大部分地區。氣溫將明顯下降,並有五、六級大風。冷空氣前鋒過後,黃河流詹、淮河以北氣溫將下降十至十一攝氏度;長江流域、淮河以南氣溫將下降五至八攝氏度。請各有關單位做好防寒防凍的準備……」
電視播音員在報告著大風降溫消息,聲音甕聲甕氣地在屋裡迴盪,由於草率的彩色失調,播音員的臉顯得赭紅,胸前的領帶鮮艷得刺眼。
馬林生坐在電視機前,兩手插在膝間,佝僂著身子呆呆注視著屏幕。電視的畫面不序地變幻著,忽而翠藍殷綠,忽而褐紅土黃,他的神情則始終如一地淒惻茫然。
他身後的火爐在熊熊燒,爐門內紅光如練,不時有明亮耀眼的煤屑掉落爐底,轉瞬黯談餘燼成灰。
爐上的水壺蓋輕輕吱叫,縷縷水蒸汽從壺嘴裡裊裊冒出,驀地水壺尖叫,馬林生如夢方醒,忙起身把水壺自放大上拎下。他拎著水壺挨個察看暖瓶,瓶瓶都是蔽的,旋把水壺置於地上。他封了爐門,又勾起爐蓋看了看火勢,將蓋復原,一手拿鉤一手拿通條竟愣在爐前,忘了自己要做什麼。片刻,才壓了塊煤,捅了捅煤眼,那黑黢黢的左輪槍轉膛般的煤孔經其疏浚,個個都噴出呼呼的火苗。
他放下鐵鉤通條,點起一支煙,正欲坐回沙發,才發現電視機已成滅片『雪花「、颯颯作響。他關了電視,屋裡立刻寂靜下來,他聽到爐膛內煤火燃燒的風吟和窗戶外寒露滴於階上結晶成霜的裂帛之聲。
一陣微風橫空掠過,門窗翕動,錚然聲響,他一下緊張起來,側耳諦聽,疑神疑鬼地問:「誰?」窗外並無人作答,只聽得樹葉一陣抖動,似有一些枯葉離枝而去,飄飄蕩蕩,觸窗落地霍啦有聲隨處翻滾似鼠躡行。
馬林生關了外屋燈,進了比較明亮的裡屋,一大一小兩張床皆被褥儼然。他拉開大床的被子,脫農腿褲鑽入,坐在床頭吸咽,不禁頻頻去看那張空蕩的單獨人床。他的眼圈紅了,咬唇抬頭看門框,一截長長的煙灰嗒然掉落在被面上。
馬林生穿得很齊整,一件黑色帶著久壓箱底造成的折印的雙排扣雪花呢大衣,兩肩搭著駝色羊毛圍巾。那個面對他而坐的法院工作人員則是一身筆挺的制服,大蓋帽上的國徽和肩章上的天平繡飾金碧輝煌,威勢赫赫。小伙子很年輕,起碼比馬林生小十歲,但態度神色口吻舉止已是相當老練。
儘管有預報,天卻遲遲未變,外面依然是近乎秋末的明媚天氣,紋風不動,陽光穿過高大的窗戶灑了一地,使室內明暗有致,端坐的人臉十分清嶄,汗毛茸茸。
兩個男人都很鄭重,很安然,交談時只是嘴動並不輔以手勢。他們談了很久,兩個人的姿勢始終未變,各自正襟危坐。
「不不,你沒懂我的意思,目前我僅僅是找你瞭解一下情況,不是正式聆訊,你前妻已經訴到我院要求轉移你對你們共同的孩子的撫養權,有正式訴狀,我院也已決定受理。但是否立案尚在隨之中,我們傾向於庭外調解,當然這也要根據你們雙方的態度是否能達成妥協才能定守——還要看具體情節是否夠立案標準。」
「你指的是什麼情節?」
「是否確有嚴重的虐待行為。」
「不,我認為完全談不上是虐待。」
「所以我要找你瞭解情況,我們需要聽取你們兩方面的情況介紹。從控方提供的證人證言看,你確有虐待行為,這對你很不利。你若否認,必須也有相應的證人和證言,要形成書面的東西交給本院。」
「我個人的否認不能說明問題麼?」
「不足以,最好要有旁證。你看,人家指控你的每個行為都有充分的旁證。」
「真不知她是從哪兒摘來的這些旁證。我和我兒子之間的事別人怎麼會知道?」
「你不是生活在真空裡,你周圍的鄰居、老師、朋友都有眼睛和耳朵,你也歌把你的事告訴別人。」
「我沒有更多的證人,只有一個:我兒子。他最清楚我是怎麼對他的——可她們不讓我見他,她們變著法兒的想讓他恨我。」
「當然,你兒子是最重要的證人,實際上他才是當事人,我們也會找他瞭解情況的。」
「我會輸麼——如果由你們判的話?」
「瞧,你們雙方的態度都是毫不妥協的。調解的結果只能是一方有撫養權,如果你們都堅持,調解也不會成功。」
「可這不是分家產什麼的,我可以多點也可以少點。這種事只能是要麼全有要麼全無!」
「還是有區別的,譬如贍養費的數目、探望的期限……」
「這些我都可以滿足她們的要求——同志,您是公正的,您跟我說句實話,剛才我跟您說了那麼半天,您覺得我夠格當個父親麼?」
「單方面陳述當然只能得出單方面的結論。包的判斷還要根據你們雙方的意見。我的意見也是希望你的陳述更有說服力,所以要你多找些旁證。
「可最重要的是我兒子怎麼說對不對?」
「……可以這麼說——你對他會怎麼說沒一點把握?」
「……實話說,我一點也不瞭解他。我不知道是該相信他的判斷力還是依賴他的感情——哪種把握更大些。」
「你看,你和你兒子如此隔膜,那你真離失去他不遠了——不管我們怎麼判。」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兒子,兒子多大,可你想必也是當過兒子的——你說得對,這是不可避免,也許我不該如此認真……人僅僅是不能克服自己的感情。」
「我理解您的感情。」審判員不動聲色的注視著馬林生,「
我們會最時限度地兼顧當事各方的情由,使事情有一個即便說不上圓滿但是公正的結局。「
這時,馬林生的眼神渙散了,外面的走廊上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他聽到一橐橐脆響的高跟鞋聲中,伴隨著輕輕的膠底鞋的擦地聲,此伏彼起,節奏錯落,那是他熟悉的一種腳步聲猶如母獸熟悉幼仔的氣息。
馬林生一看到兒子太陽穴便咚咚響起來。他穿得很厚甚至有些臃腫和衣著華貴的母親站在門口。他幾乎比母親還要高出一點,如果再魁梧些,肩膀再寬些差不多就是個小伙子了。
從兒子出院後,他就沒見過他,去了幾次,都被前妻和其母拒之門外。他們臉已經恢復了原有的輪廓,頭髮短短的剪得很平整。但額頭,顳俐和顴骨等有堅硬突出的骨頭處仍留有線淺的傷痕,這使他面部的皮膚顏色看上去深淺不一,似有重重陰影,為那張年輕的臉增添了幾分老成和風霜感。
他注視父親的目光有幾分陰沉幾分冷漠,與其說是懷有敵意,不如說是麻木不仁。
審判員示意馬林生可以走了,同時請那母子倆就座。
馬林生幾次張嘴,終於一字未吐,沉默地從兒子身邊走過。來到外面走廊上。
門在他身後關上了,走廊裡充滿陽光像是一條明亮的隧道。他走過一扇扇閃煉著金色光芒透明似無的窗戶,從後面看去像是一截不溶於水的黑色鐵棍。
窗外起風了,隨著第一陣樹葉嘩嘩抖響後風愈來愈大,視野裡的樹都開始劇烈搖曳。這股蒙古來風終於如期降臨,如同帷幕遮住太陽,天地間頓時昏暗下來,霎時風景中艷麗明快的色彩蕩然無存,房間內也顯得陰森森的。
年輕的審判員把母親請到另一個房間等候,單獨面對著這個孩子開始詢問。
「你不要緊張,我叫你來只是核實瞭解一些情況,有什麼你就說什麼,我非常想知道你的真實想法,你知道你的父母親關於你的情況互相說法不一,可能你能告訴我們哪些是真實的。」
馬銳沒說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對這間法院的接待室有些好奇。
「我們先從日常生活問起。」審判員拿過厚厚一沓筆跡不一的證人證詞看了兩眼,從第一汾證詞了兩眼,從第一份證詞提供的情況開始問:「你母親方面的證人說你父親在日常生活中對你照顧得不夠,經常給你吃掛面,即便在節假日也怎麼省事怎麼來,基本一天主要的兩頓飯都是麵條,早飯則斷斷續續,時有時無,這情況屬實麼?」
「差不多。」馬銳眼睛看著保險櫃回答。
「我想問你,你們家吃麵條吃得複雜麼?我是說是否需要很複雜的配料和看作像山西人那樣?」
「不,就像吃方便麵那麼吃有時燴點鹵有時炸點醬更多的時候也就放點醬油和香油拌拌——比日本人還不如。」
「就是說僅是出於方便根本沒有隨營養和口味?」
「是。」馬銳看了眼審判員點點頭。
「為什麼?是你父親不會做還是懶得干?」
「他怎麼說?」他沉默了片刻,問。
「他說不會,可我這兒還有另一份證言,說他在他女朋友家經常又烹又炸,手藝好得很,吃過的人都讚不絕口。」
「那就是懶得干了。」他的視線又開始在屋內游移。
「……看來是這樣了,怎麼你不清楚?」
「我知道他能把雞呀魚呀的弄熟,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算手藝好。」他有點不耐煩地抽抽鼻子。
「就是說雞呀魚呀的還吃過?」
「吃過。」馬銳奇怪地看了眼審判員。
「是呵,要說你連雞都沒見過,連我也不信。你父親經常給你買衣服麼?就是說該買的衣服都買。」
「我媽媽怎麼說的?」
「她說你父親把更多的錢用在自己趕時髦上,而對你以不露出屁股為準——這是她證詞的原話。她還說你的幾件好衣服都是她給你買的。」
「我父親的衣服是比我多,可你覺得他時髦麼?」
「不,我不覺得他時髦。他收入不高對麼?」
「光有工資。」他謹慎地回答,似在斟酌措辭。
「噢,光靠工資現在都算下層了——那他就算打扮得可以了。看來這些證詞和事實出入也不時,不方面囿於經濟條件,的確他撫養你也很艱難。似乎你母親的經濟條件要比他寬裕。」
「我姥姥有點外快。」
「你父親平時經常打你麼?」
「不算經常。」他低頭看自己腳上的棉鞋。
「打過?」
「是。」他抬頭,眼睛一亮。
「他打你時出手重不重?」
「反正打在身上感到疼。」
「打壞過你麼?這兒有一份證言證明你有次挨打後臉上帶著傷痕。」
「可能,他有時抽我耳光。」他乾巴巴地回答。
「都是為什麼打你?」
「當然是他認為我錯了的時候。」
「那他為什麼不跟你講道理呢?」
「道也講,耳光也打。」
「為什麼?既然講了道理何必又要打耳光?」
「道理沒講通唄。」
「懂了,你有你的道理,他有他的道理,一且相持不下,就看誰的勁兒大了。有沒有完全無理的上來就打?」
「在我看來、從來都是無理的,可他自己從來都是覺得忍無可忍。」馬銳微微一笑。
「你們常吵架麼?」
「這得算經常。」他帶著一絲笑意點頭。
「他常罵你?」
「有時候。」
「罵得很難聽?」
「比街上的髒話要乾淨。」
「當然,你畢竟是他兒子,他要破口大罵還要有所顧忌。
你覺得你父親生活是否檢點?據你母親提供證言說,他有酗酒的毛病,而且最近準備再婚,交了個女朋友,經常到女朋友家過夜。「
「這是他的私生活,與我無關。」馬銳眨眨眼嘟噥。
「我不同意他的私生活與你無關。譬如他要再婚勢必要影響對你的關心,他經常處於醉酒的狀態和夜不歸宿怎麼能履行做父親的職責?當然我無意對他的行為進行道德評判,僅是對此類行為可能導致的後果感到關注,所以我要弄清這些指控是否屬實?」
「屬實。」他想了想,欲言又止。
「馬銳,我們現在要做的只是澄清事實,以利判斷究竟由誰來撫養你對你更好一些,至於這些事實所牽涉到的道德問題一概不是我們所執意追究的,請你千萬不要以為我的問話是針對誰成心要對誰子以貶斥。我再問你,你是不是經常在課堂上私下傳閱某些你這個年齡的孩子不宜閱讀的書籍?」
「我覺得我看的書都是宜於我讀的。」
「我們不用你的標準,用社會的眼光……」
「是老師的眼光吧?」
「就算是吧,老師眼光畢竟也代表社會某些勢力的標準——我們不爭論這個問題。」
「有。」他盯著審判員,下巴縮在毛茸茸的衣領中。
「這些書你從哪兒得來的?你父親是不是你看這些課外書的一個來源?」
「是,我從他的書架上拿過很多書看。」
「他對你看課外書進行過指導沒有?還是完全採取放任不管的態度?」
「他的書架上沒有鎖。但他也說過要我多看描寫英雄事跡的書,只不過他的書架上找不到一本描寫英雄的書。」
「所以你也就只能挑選那些書看了?」
「我看那些書並不是我只能看那些書,而是我喜歡也只對那些書感興趣——我看英雄事跡的書才是只能看才看。」
「我說過了我們不爭論誰對誰錯,只談論事實。」
「可你這個事實已經包含了是非觀念……」
「當然當然,沒有完全孤立的事實。事實總是代表一些看法,毫不證明看法的事實是毫無意義的,法庭聽取事實的目的也是為了最後形成一種看法。這仍然不存在誰對誰錯的問題,只是多數對少數而已。所謂道是非也無非是不問的生活觀截然對立,在這兒我們按世俗的論處。最後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挨打那天你父親毫不知情?」
「是的。」他垂下眼睛。
「有證人證明,實際上你已在很長時間表現出了異常,連你的同學都注意到了,而你父親卻絲毫沒有察覺。」
「是。」
「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呢?」
「……不想。」他不耐煩地在椅子上動動屁股。
「是不是你對他能否解決這件事抱不信任的態度?」
「他知道了也不見得有辦法。」
「你上次就挨過一次這伙流氓的歐打?」
「是。」他氣沖沖地回答。
「他沒採取什麼措施麼?」
「他只帶我上醫院縫了針。」他把臉扭向一邊。
「懂了。」年輕的審判員疲倦地椅背上一靠,用手翻著那沓證詞說:「從這經過證實的事實看,你父親確實不能算個稱職的父親,不管他怎麼解釋自己的動機。」
「從這些事實看,是只能得出這個結論。」
「什麼意思?」審判員抬眼看了下面前的這個毛孩子,「什麼叫『這些事實』?還有其他的事實麼?」
「就看你想不想知道了。剛才你說的那些事加起來也不過是半個月的事,可我和我爸一起呆了十多年,要想再找出半個月他怎麼對我好的事也很容易,你要聽了那些事沒準就會得出結論: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就看人家給聽的是什麼了。」
審判員眉毛驀地一挑,饒有興趣地看著馬銳,問:「你是說我受了人擺佈?」
「事實就是如此,誰也沒說謊,可結論完全相反——我父親沒向你提供證明他對我一貫不錯的事實麼?」
「提供了,說了好多,他還說要讓你證明。」
「我絕對可以證明,而且保證句句是實話,不信你就反過來再問我一遍。」
「你的意思是說,目前我還沒有瞭解全部事實。」審判員若有所思地說,「只是單方面的,一種集錦,是事實也得不出正確的結論,必須再聽聽另一方的事實?」
「即使你瞭解了全部事實,你也沒法得出正確的結論。」
「為什麼這麼說?」審判員疑惑地皺緊眉頭。
「因為你一點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馬銳坦然回答。
「你怎麼想會影響事實的存在麼?」
「我要是塊石頭你當然可以不隨是把我燒成灰好還是用水泥起來搭房子好。」
「我們判斷一個人是否有能力盡到撫養、教育之責並不完全憑孩子的感受,有些父母一味溺愛殊不知正是害了子女。」
「可我要沒感覺你不能說我受到虐待。你剛才說的那些事不也正是猜著我的感受得出的結論?」
「照你這麼說就沒有一個客觀世界和客觀標準了?全部由你隨意興廢,你願它有即有,你想它無即無——你也隨便了吧?」
「你們關心的不是我麼?不是做文學題也不是物理試驗。
既然你關心的就是一個人是否受到了……應有的對待——我在你眼裡算個人麼?「
審判員聞言變色,坐正,懇切地說:「雖然你還未到法律規定可以對自己行為負責的年齡,但你仍是個人,從一生下來就是個人。」
「只不過需要你們為我負責。為什麼女孩子十四歲就可以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了而男孩子反倒不行?」
「呵,那是一項特殊的保護性法律,並非歧視男孩。」審判員微笑地說,「我無意把你的意見徘斥在法庭的隨之外。我們最看到視的就是你的看法。你不要那麼敏感嘛,沒人想忽視你。我現在就想聽聽你對這事的看法。聽你的意思,你對你那個父親還很滿意?」
馬銳不吭聲了,看看這個比他高出一頭的因穿了漂亮的官衣而顯得正兒八經的小伙子,溫順地垂下眼睛。
「算了,你還是按我媽媽的意思問我吧,我的想法也是小孩的瞎想。」
「怎麼你又不想說了?」審判員摸摸兜,找出一支皺巴巴的煙叼在嘴上,撅著嘴邊劃火柴邊說,「我怎麼成秉承你媽媽的意思來問你?我誰的意思也不按,只尊重事實,你還懷疑我的公正麼?這得算對我這加入的侮辱了。」
馬銳一笑,「我不是懷疑你,而是我得按我媽媽的囑咐行事,出來前說好的。」
「哦,那你們這可算出示偽證欺騙法庭,我得向你們問罪了。」
「可我一句假話也沒說呀。」
「隱瞞真實意圖就是欺騙。」審判員吐著煙笑說,「好啦好啦,你不想讓我亂判吧?你瞧我尊重你的意願你偏又甘心放棄自己的權利。莫非你對跟誰過根本無所謂?」
「你真想知道我是怎麼想的?」
「你以為我跟你逗著玩呢?我們的目的不就是保護你的利益?你講話,好賴都看你的感覺了。」
「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我真無所謂,不管是改跟我媽過還是繼續跟著我爸。」
「這話怎麼講?你這麼小怎麼就這麼想得開?你是覺得他們倆一樣好呢還是一樣壞?」
「甭管好壞,對我還不是一回事?都得管我,教育我,還得賽著比著看誰管得好——我在誰家不都得挨管?誰讓我小呢?還不到年齡不配自個管自個呢?」
「那你父母要都散手不管你,你就舒服了?」
「我不敢說這話。我要這麼說,你們大伙還不得以為我將來非惹出大禍吃槍子兒去?再說也不孝呵,我有這挨人管的義務,我得把這義務盡到年齡,忍到十八。」
「你說這話已經不孝了,你爹媽聽見非寒心死。」審判員笑說,「你以為一到十八就沒人管了?你到死都有人管著你。」
「少一層是一層。」馬銳也笑,「我好好的誰還非沒事為難我?起碼關起家門清靜了。」
「看不出你小小年紀還挺有心眼兒。沒事兒是不是好琢磨個問題?沒人說過你有點少年老成麼?」
「噢,我年齡小就一定得傻乎乎的,你怎麼跟我爸媽一個思路?」馬銳不滿地翻了翻白眼,「你是一到十八就突然明白在此之前一直是一盆漿糊?」
「不不,當然不是像生孩子那麼準日子,到時間就瓜熟蒂落。」
審判員笑說,「你特別不願意人家說你小吧?」
「不是不願意人家說我小,而是不喜歡別人因為我是小孩就把我看成糊塗蛋,不是哄著就是打著罵著。幹嗎吶?覺得自己了不起是不是?好多大不我看都鬍子一把了還不如我們小孩懂事呢。您是法院的您還不清楚?關在您這兒的是大人多還是小孩多?」
審判員咯咯笑,被一口煙嗆住,連聲咳嗽,像個下蛋母雞憋紅了臉,邊笑邊瞅著馬銳:「你還挺能胡攪。」
「瞧,笑成這樣,准知道你得把我說的話當成孩子話聽。」
「沒有沒有。」審判員忙止住笑,擦去笑咳出的眼淚,面對馬銳坐正,「我非常理解你,也同意你的部分觀點,這明白不明白真不在年齡——分人,有的人就是一輩子不明白,到死都不明白,跟這些人比,你得算少年天才了。你沒試過考科技大學的少年班?」
「別以為我聽不出你這是諷刺我。」
「絕對不是,我是十分欽佩,真的真的。」審判員一本正經地向馬銳領首,「羨慕你,我像辦這麼大時還天真爛漫呢。
後來不知道吃了多少虧,難為你沒人教就自個學聰明。「
「也是生活摔打出來的。」馬銳煞有介事地回答。
審判員忙低下頭用手擋住臉,抽著肩膀笑得亂顫。片刻,好容易控制住,抬起頭嚴肅地望著馬銳,「你真無所謂……」
一語未了,撲哧一下又笑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你的話讓我想起別的事,所以笑個不停,你別生氣。」
他低頭看那堆證詞,看了一會兒,恢復了正常,抬起頭,有些茫然地望著馬銳說:
「可你總得有個態度呀。你爸爸總打你,你跟著你媽起碼能少挨幾次打,最多嘮叨——兩害相權取其輕。」
馬銳看看審判員,看出他確實不是在取笑他,便回答:
「我爸是有時打我,可我就一個爸爸是不是?商店裡也再沒賣的。他再對我怎麼厲害——我能跟他認真麼?」
「可你也只有一個媽媽。商店裡也再沒賣的。」
「所以我就不知道怎麼辦好了,誰我也不想得罪,只好沒態度。」
「那……譬如說調解不成,我們真開了庭。到了法庭上讓你表態你怎麼辦?」
「那我也一樣,只能含含糊糊,讓你們覺得我是被嚇傻了——你們問個沒完,我就光哭!」
「你小子還挺鬼,合著這得罪人的事全推給我們了。」
「咱們處境不一樣,你跟他們誰也不認識,可我一個是爸一個是媽,都是親人——你就胡亂判吧,判給誰我也沒掉虎口裡。」
「你要這麼說,那我可真就亂判了——愛誰誰。」
「愛誰誰,胡判吧你就。誰堅決鬧得凶你就判給誰,到明天再說吧。」
「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有底了。我就是不願意落埋怨。」
「你還有什麼想問的麼?我一塊堆兒都說給你。」
「我也甭多問了,既然你都不在乎我更不在乎了。」審判員收拾著桌子上的材料,「謝謝你呵,這麼合作。」
「沒事,不用謝,這事不是跟我也有點關係麼?」馬銳起身準備走,忽然起什麼轉回來對審判員說:
「剛才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你可得為我保密,千萬別傳話傳到我父母耳朵裡,要不我沒法做人了。我到十八還好幾年,這幾年裡我還得在他們跟著裝小孩呢。」
「你明兒就向他們宣佈,你已經長大了不就完了?」
「行不通行不通,他們接受不了,說了也白說,不費那勁,就讓他們再覺得自己有用幾年吧。」
「那倒也是。」審判員贊成地點點頭,「我都這麼大了,我爸開把我當小孩呢,跟老人沒法講理。忍著吧,誰讓咱是人家生的呢?」
審判員拍拍馬銳的肩膀,「多哄著點你爸你媽,配這臊幹嗎?反正過一百年誰也認得誰了。」
「爸爸!」
「兒子?」
父子倆隨著,步出法庭後,各自站住,互相凝望。馬林生看著失而復得的兒子,雙目漸漸模糊了,淚水就像鹼水殺疼了他的眼睛。
馬銳初覺得那場面一定很肉麻,生怕自己難於啟齒或不夠自然把動作和表情搞得太過火,但真正面對父親時,他還是毫無困難地喊出「爸爸」這兩個字。當父親一把將他攬入懷中,他驀地感到一陣心酸,眼淚也就自然而然地流了下來。
他發現這一切其實不用表演,和父親重新相處並沒他想像的那麼尷尬,他們畢竟是父子,只要自己不設計,其實無從做作。
他們淚眼相對,像隔著一層雨幕,彼此的眉目都飄移了。
馬林生使勁瞪大眼辨認著近在咫尺的兒子,但無論怎樣努力也看不清,那張臉始終朦朧像拍虛了的照片。他的嗓音沙啞,幾乎發不出聲,剛才在法庭上他已經喊啞了嗓子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你還疼麼?」
「馬銳搖搖頭。
「哪兒最疼?」他撫摸著兒子臉上那一塊塊光滑凸起的疤痕,「這塊還是這塊?」
「都不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心室纖顫使馬銳的心幾乎停跳。父親的眼淚滴在他的臉上,皮膚像觸電般把陣陣寒噤傳遍他的全身。
「還疼麼你還疼麼?」父親兀自撫摸著喃喃自語,「我怎麼能下這樣的手我真混……」
「這不是你打的,再說也早不疼了,只是有點癢癢。」
「要是你比我高比我壯比我有力氣,你會還手麼你會幹挨打麼?」
「別說了爸爸,這傷不是你打的。」
「你回答我告訴我你會還手麼?」
「你打過你父親麼?」
「可我這麼對你還能算你的父親麼?」
「怎麼不算?」馬銳哭著說,「怎麼能不算?怎麼著都算。」
「不,不該這樣,一個父親不該像我這樣——你沒發現我其實很自私麼?」
「我也很自私,爸爸。」
「可這不一樣,孩子,你可以自私,你還小,你還脆弱,你必須更多更小心地照料自己,這也就是幫別人的忙。我不同,我對你有責任有義務,你講過的,否則就是犯罪!這道理是對的,肩負這種責任怎麼還能自私?自私還能算個人麼……」
馬銳真想放聲慟哭,感到羞愧。他覺得自己是在用虛偽的態度來對待這個毫無伽愛著他的人,這使他既厭惡自己的理智也厭惡自己的眼淚,可報刊性一經產生,即便用感情的淚水將它淹沒,它也仍在水下巋然不動地保存,感情的油漆只能使表面簇新耀眼。他為自己再不能渾然無覺地接受父親的感情感到莫大的悲哀。
後來,他平靜了,不再絮語,眼淚也不知何時乾涸了,只感到臉上一片冰涼和結痂般的緊繃。他在父親的懷抱中冷冷地想:明白了之後真是可怕!
冬天的太陽顯得冰涼,像塊放入冷櫃凍得梆梆硬的肥肉,慘白的光芒如同凍脂凝結在它的表面。
鷹、隼、白頭雕蹲踞在同一株樹上的不同枯枝頭,呆呆地長久凝視著遠方的高空;狼、豺耷拉著舌頭低著頭沿著單一、固定的路線不停地匆匆來去;金錢豹在長板凳上睡覺,鼠在亂竄,白熊在洗澡,黑熊在乞求;大象一直在以同一姿勢晃著尾巴默默地吃著乾草;長頸鹿遠遠地以茫然的眼神兒眺望;遠處有一片火烈烏如同一層褪色的紅霞;結冰的湖中散佈著一些呆立的鷺鷥、丹頂鶴和蹣跚而行的七彩野鴨,它們的岸上籠捨周圍還或站或臥著大批水鋪,只是無一鳴叫。連一貫熱鬧的鳥捨也聽不到通常的嘁嘁喳喳,只看到一些彩色小鳥紙屑般飛舞,翅膀發出噗噗拍打聲。
獅子、老虎都臠了籠子,在山下的枯草中趴臥,對遊客的挑逗置惹罔聞。
樹葉中落滿枯葉,微風吹來,蔌蔌滾動,縱橫屈伸的枝丫光禿如指,天顯得豁朗,日光通瀉。
父子倆在林、湖、山和形形色色的飛禽走獸間緩步穿行,時而抬頭向四周看上一眼。當他們的視線相遇,便疑慮重重地互相微笑一下。
一些獸欄空蕩蕩的,只留下一些糞便和污水。
「我想告訴你,爸爸。」馬銳低著頭邊用腳踢著落葉邊說,「你是我爸爸,我是你兒子,別的想是什麼也是不成,咱們誰也別強迫自個——從今後!」
馬林生也低著頭踢著樹葉,—聲不吭。
「你沒話對我說麼?」兒子問。
馬林生看了一眼兒子、神情嚴肅,「你真懂事,兒子。」
「嗷——」一聲虎嘯,一隻斑斕猛虎從草從中站起來,鎮定了片刻,打著呵欠一扭一扭地從山石下的小門回籠子裡吃飯去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