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作家,叫寶康——您沒聽說過?」
「哦,沒有,真對不起。」
在「三T」公司的辦公室裡,經理於觀正在接待上午的第三位顧客,一個大腦瓜兒細皮嫩肉的青年男子。
「我的筆名叫智清。」
「還是想不起來。您說吧,您有什麼事,不是想在我們這兒體驗生活吧?」
「不不,我生活底子不體驗也足夠厚。是這樣的,我寫了一些東西,很精彩很有份量的東西,都是冷門,任何人看了腦袋都『嗡』一下,傻半天——我這麼說沒一點言過其實,很多看過的人都這麼認為,認為起碼可以得個全國獎,可是……」
「落了空?」
「準確的說我壓根沒參加評獎,我認為毫無希望。瞧,我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也許你不太瞭解文學圈裡的事,哪次評獎都是平衡的結果,上去了一些好作品,但同樣好的作品偏偏上不去。」
「這個我們恐怕愛莫能助,我們目前和作協沒什麼業務聯繫,我們缺乏有魅力的女工作人員。」
「噢,我不是讓你們去為我運動。我不在乎得不得全國獎,我對名利其實很淡泊的,我只希望我的勞動得到某種承認,隨便什麼獎都可以。」
「您的意思是說哪怕是個『三T』獎?」於觀試探地問。
寶康緊張地笑起來:「真不好意思,真難為情,我是不是太露骨了?」
「不不,您恰到好處。您當然是希望規模大一點嘍?」
「規模大小無所謂,但要隆重,獎品豐厚,租最豪華的劇場,請些民主黨派的副主席——我有的是錢。」
「獎品定為每位一台空調怎麼樣?」
「每位?我可是為自己的事……」
「紅花也得綠葉扶,您自個站在台上難道不寂寞?該找幾個湊趣的。我想給您發獎的同時也給一些著名作家發獎,這樣我們這個獎也就顯得是那麼回事,您也可以躋身著名作家之列。和著名作家同台領獎,說起來多麼令人羨慕。」
「一人一台空調,這要多少錢?雖然我很想有機會和著名作家並排站會兒,可也不想因此傾家蕩產。」
「要是您不贊成奢侈,儉省的辦法也有,把獎分為一二三等,特等獎為空調您自己得,其餘各類為不同檔次的『傻瓜』相機,再控制一下獲獎人數,我們只選最有名的。」
「這樣好,這樣合理多了。」寶康喜笑顏開,「我得空調,別人得『傻瓜』。你列個預算吧,回頭我就交錢。」
「您來付錢時能不能把您的作品帶來讓我們拜讀一下?當然哪篇獲獎我們不管您自己定,我只是從來沒這麼近地和一個貨真價實的作家臉兒對臉兒過,就是再和文學無緣也不得不受感動。」
「可以。」寶康既矜持又謙遜地說,「我甚至可以給你簽個名兒呢。我最有名的作品是發在《小說群》上的《東太后傳奇》和發在《作家林》上的《我要說我不想說但還是要說》。」
「了不起,一定很有意思,我簡直都無心幹別的了。」
「你說,那些名作家會不會端臭架子,拒絕領獎?」於觀把青年作家送到門口,青年作家忽而有些憂心忡忡。
於觀安慰他:「不怕的,領不領是他們的事,不領我們硬發。」
「謝謝,太謝謝了。」青年作家轉身和於觀熱情地握手,「燈不撥不明,您這一席話真使人豁然開朗。」
「不客氣,我們公司的宗旨就是幫助像您這樣素有大志卻無計可施的人。」
***
在一條繁華商業街的十字路口,楊重正滿面春風地大步向站在警察崗樓底下一個他從未見過面的姑娘走去。
「對不起我來晚了,我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你等半天了吧?」
「沒關係,你用不著道歉。」劉美萍好奇地看著楊重,「反正我也不是等你,你不來也沒關係。」
「你就是等我,不過你自己不知道就是了。今天除了我沒別人來了。」
「是嗎?你比我還知道我在幹嘛——別跟我打岔兒,警察可就在旁邊。」
「難道我認錯人了?」楊重仍然滿臉堆笑,一點也不尷尬,「你不是叫劉美萍嗎?是百貨公司手絹櫃檯組長,在等肛門科大夫王明水,到底咱倆誰搞錯了?」
「可王明水鼻子旁有兩個痦子呀。」
「噢,他那兩個痦子還在。今天早晨他被人從家裡接出去急診了,有個領導流血不止。
他因而匆匆給我們公司打了個電話,委託我公司派員代他赴約,他不忍讓你掃興。我叫楊重,是『三T』公司的業務員,這是名片。「
「『三T』公司?」劉美萍猶疑地接過楊重遞過來的名片,掃了一眼,「那是什麼?聽名兒象賣殺蟲劑的。」
「『三T』是替人解難替人解悶替人受過的簡稱。」
「居然有這種事,你們都是什麼人?厚顏無恥的閒人?」
「我們是正派的生意人,目的是在社會服務方面拾遺補缺。您不覺得今天要沒我您會多沒趣兒嗎?」
「可我不習慣,本來是在等自己的男朋友,卻來了一個親熱的替身,讓我和這個替身談情說愛……象真的一樣?」
「您完全不必移情,我們的職業道德也不允許我往那方面引誘您,我們對顧客是起了誓的。大概這麼說您好懂點兒,我只是要象王明水那樣照料您一天,陪您一天。」
「您有他那麼溫存體貼、善解人意嗎?」
「不敢說絲毫不走樣——那就亂了——我盡量遵循人之常情吧。你們今天原打算上哪裡玩?」
兩個人並肩往街裡走。
「他答應今天給我買皮大衣的。」
「噢,這個他可沒讓我代勞。」
「我說不會一樣嘛,明水歷來都是慷慨大方的。」
***
「活著沒勁。」
一個粗粗壯壯的漢子坐在於觀辦公桌對面沮喪地說。
「活著沒勁。」於觀心不在焉地附和說。
「那怎麼辦呀?」
「有什麼辦法?沒勁也得活著呀。」於觀抬起頭。
「我不想活了。」漢子盯著於觀說。
「別別,別不想活。」於觀嘟囔著勸道,「好死不如賴活著。」
「那好,你讓活那我就活。你給我找點事兒干,我煩了。」
「會玩牌嗎?咱倆玩牌吧?」於觀提議。
「沒勁。」漢子搖搖頭。
「那下象棋?」
「更沒勁。」
「去公園?划船?看電影?」
「越說越沒勁。」漢子來了氣,「你也就是這些俗套兒。」
「那你說幹什麼?幹什麼我都陪著你。」
「跳樓你也陪著——我要你陪幹嗎?你也不是女的。」
「哦,我們這兒不給人拉皮條。有專門幹這事的地方——婚姻介紹所。你要空閒時間太多,可以練練書法,欣賞欣賞音樂或者義務勞動。」
「見你的鬼,鬧了半天我花兩毛錢掛號你就給我出這些主意,這不是蒙人嗎?」
「我也不是神仙,也不是美國大使館管簽證的,個人的幸福要依賴社會的進步,沉住氣。」
「你覺著你活著有勁嗎?」漢子目光灼灼地問。
於觀看看漢子,看不出他是不是在挑釁。
「挺有勁。」
「我覺得你沒勁,你這人特沒勁,沒勁得我都不想抽你了。」
***
「你這個不要臉的還回來幹嗎?接著和你那幫哥們兒『砍』去呀!」
一個年輕的少婦在自己的公寓裡橫眉立目地臭罵馬青。
「別回家了,和老婆在一起多枯燥,你就整宿地和哥們兒神『砍』沒準還能『砍』暈個把眼睛水汪汪的女學生就像當初『砍』暈我一樣卑鄙的東西!你說你是什麼鳥變的?人家有酒癮棋癮大煙癮,什麼癮都說得過去,沒聽說像你這樣有『砍』癮的,往哪兒一坐就屁股發沉眼兒發光,抽水馬桶似的一拉就嘩嘩噴水,也不管認識不認識聽沒聽過,早知道有這特長,中蘇談判請你去得了。外頭跟個八哥似的,回家見我就沒詞兒,跟你多說一句話就煩。」
「我改。」
「改屁!你這輩子改過什麼?除了尿炕改了生來什麼模樣現在還是什麼模樣。」少婦哭鬧起來,「不過了,堅決不過了,沒法過了,結婚前還見得著面,結婚後整個成了小寡婦。」
少婦一抬手把桌上的杯子掃到地上,接著把一托盤茶杯挨個摔在地上。馬青也抓起煙灰缸摔在地上,接著端起電視機:「不過就不過!」
「別價。」少婦尖叫著撲過來按住他的手,「這個不能摔——你是來讓我出氣的還是來氣我的?」
「你說過你丈夫急了逮什麼摔什麼。」馬青理直氣壯地說,「你又要求我必須像他。」
「可我丈夫急了也不摔貴重物品,你這是隨意發揮。」
「你沒交代清楚。」
「這是不言而喻的。」
「好吧,把電視機放回去。下面該什麼詞兒了?」
「真差勁兒,看來你們公司沒經過良好的職業訓練就把你派來了。下邊是我愛……」
「我愛你。」
馬青和少婦愣愣地互相看著。
「我愛你。」馬青重複了一遍,看到少婦仍沒反應,十分彆扭地又說,「別鬧了,寶貝兒。」
少婦笑了起來。
馬青漲紅臉為自己辯解:「我沒法再學得更像了,這詞扎人。」
「好好,我不苛求你。」少婦笑著擺手,「意思到了就行。」
「其實我是心裡對你好,嘴上不說。」
「你最好還是心裡對我不好,嘴上說。」
「現在不是提倡默默地奉獻嗎?」馬青的樣子就像被武林高手攥住了褲襠,「你生起氣來真好看。」
「好啦好啦,到此為止吧,別再折磨你了。」少婦笑得直打嗝地說:「真難為你了。」
「難為我沒什麼,只要您滿意。」
「滿意滿意,」少婦拿出錢包給馬青鈔票,「整治我丈夫也沒這麼有意思,下回有事還找你。」
***
「唉,人生,」楊重吐著煙圈,眼望冷飲室的天花板,比劃著說,「人生就是那麼回事。就是踢足球,一大幫人跑來跑去,可能整場都踢不進去一個球,但還得玩命踢,因為觀眾在玩命地喝彩,打氣。人生就是跑來跑去,聽別人叫好。」
「我發覺你特深沉。」劉美萍手托腮著迷地盯著楊重,連酸奶都忘了喝,「你是不是平時特愛思考?」
「是。」楊重眼神兒空洞地說,「我平時特愛思考,特深沉。」
「你是不是上過大學?」
「唔,上過吧。」
「怪不得,上過大學的人都心事重重,若有所思。」
「你是不是也特愛思考?」
「啊,我特愛瞎想,我特愛琢磨人。像我這種職業吧,就是和人打交道的職業,每天都得和幾千人說話,我就觀察這幾千人的特點。譬如說胖子吧,一般愛買大手絹,胖子鼻涕多嘛,瘦子就買小一點的。」
「腺體分泌和體重有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世上萬物誰和誰沒關係?你和這個酸奶瓶要嚼起親來沒準還有點血緣關係呢,你先人死了,燒成骨灰,揚到地裡,連土挖出來,燒成瓷器或者玻璃,裝了酸奶,賣給你。」
「這就是辯證法吧?比較樸素的。」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只知道凡事都有個理兒,打個噴嚏不也有人寫了幾十萬字的論文,得了博士。」
「有這麼回事,這論文我們上學時傳閱過。人家不叫噴嚏,這是粗俗的叫法兒,人家叫『鼻粘膜受到刺激而起的一種猛烈帶聲的噴氣現象。』。」
「你懂得真多。」
「哪裡,還是你懂得多。」
「你懂得多。」
「慚愧慚愧。」
「謙虛謙虛。」
「咱們別爭了,這樣下去沒個完,您愛才我心領。」
「我真是誠心誠意誇你。我覺得跟你特說得來,特知音。」
「別別,我這人經不住誇。」
「你老這麼一味謙虛我要生氣了,好像我誇你是害你似的。」
「那就算我懂得多吧,其實我也覺得和你特談得來特知音。」
「我特愉快。」
「我也特愉快。」
***
馬青身心交瘁地回到辦公室時,於觀正被那漢子揪著脖領子在辦公室裡拖來拖去。
「你別這樣,放開我,讓人看見不體面。」
「你就成全我吧,就扇兩個嘴巴,就兩個。」
「不行,我吃不住,我體質弱。」
「你就讓我幹一件想幹的事吧,我長這麼大還沒自個作過回主呢。」
「別的事情可以商量,這件事堅決不行。我正告你,如果你動我一個手指頭,我就和你拼了。」
「都這麼自私,只顧自己不顧別人,什麼替人解難替人解悶兒,一觸到自己就不幹了。」漢子鬆開於觀,哭了起來,「我真不幸,真不自由。」
於觀喘上一口氣來,拉拉被揪皺的衣服,示意馬青把手裡的壘球棒放回門後。走回辦公桌後坐下,對漢子說:「別哭鼻子了,掛號費退給你趕緊走吧。」
漢子哭泣著,從馬青手裡接過兩毛錢,緊緊攥著一路走出門。
「胡大,咱們幹的這是什麼倒霉差使。」
門關上後,馬青幾步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於觀的辦公桌上,大聲說:「我每天挨家去讓人罵,你又差點讓人打了,就楊重享福,每天去大街弔膀子,當代用券。我要和他對換工種,種田還得休耕呢。」
「我們不是有君子協定在先,任人唯賢,因才施教。」於觀仰在椅子靠背上疲倦地說,「你太溫柔,讓你去和別人的女友談心,你每回都把臨時幫工變成全面承包,我不能隔一天就讓一個丈夫打上門一回。」
「依你說,我只能永遠挨女人不歇氣兒的暴罵而得不到機會和她們交流了?」
「別她們她們的,她,就一個,一個隨便你怎麼交流,飯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個一個打。有時你那種老少咸宜、兼容並蓄的氣魄使每個有正義感的人都感到氣憤,那不道德……」
「可楊重也不是宦官。」
電話鈴響了,於觀邊伸手去接邊反駁:「可他懂得薈萃,去粗取精,而你總是囫圇吞棗。他有耐心,可以胡扯一天仍津津有味,你三分鐘端不了簸笈便拔腿去找下一個……喂,找誰?」
「就找你。」話筒傳來嗡嗡的男聲,「我是楊重,我堅持不住了,這女人纏得我受不了啦。」
「我剛剛還在誇你有耐性,會胡扯。」
「你不知道這女人是個現代派,愛探討人生的那種,我沒詞兒了,我記住的外國人名都說光了。」
「對付現代派是我的強項。」馬青在一邊說。
於觀瞪了他一眼,對話筒說:「跟她說尼采。」
「尼采我不熟,而且我也不能再山『砍』了,她已經把我引為第一知己,眼神已經不對了。」
「那可不行,我們要對那個肛門科大夫負責,你要退。」
「她不許我退,拚命架我。」
「這樣吧,我們馬上就去救你,你先把話題往低處引,改變形象,讓她認為你是個粗俗的人。」
「你們可快來,我都懵了,過去光聽說不信,這下可嘗到現代派的厲害了……她向我走來了,我得掛電話了。」
「記住,向弗洛伊德過渡。」
「快來,我堅持不了多一會兒。」
馬青嘻嘻笑著,從辦公桌上跳下來,興奮地在屋裡轉圈踱著步等立身收拾辦公桌的於觀。
「弗洛伊德我拿手,我就是弗洛伊德的中國傳人。」
「你是弗洛伊德病例的中國自動複製版。」於觀繞過辦公桌走出來,「我不許你趁機賣弄。」
***
這是個陽光燦爛的中午,街上人群摩肩接踵,所有的小餐館、快餐店都擠滿吃飯的人,有些沒座的人還把飯菜端到街上站著吃。於觀和馬重費了半天勁兒,才在一家畫著彩色廣告的電影院門廳裡的冷飲櫃檯旁找到楊重和女顧客。電影院剛散場,門廳裡人擠人,所有人都在大聲說話,嘈雜喧鬧,他們擠到楊重身邊,他也沒發現。楊重顯然已經才盡,面對滔滔不絕、神采飛揚的手絹櫃檯組長顯得精神恍惚。
「你一定特想和你媽媽結婚吧?」
「不不,和我媽媽結婚的是我爸爸,我不可能在我爸爸和我媽媽結婚前先和我媽媽結婚,錯不開。」
「我不是說你和你媽結了婚,那不成體統,誰也不能和自個的媽結婚,近親。我是說你想和你媽結婚可是結不成因為有你爸除非你爸被閹了無濟於事因為有倫理道德所以你痛苦你誰也看不上只想和你媽結婚可是結不成因為有你爸怎麼又說回來了我也說不明白了反正就是這麼回事人家外國語錄上說過你挑對象其實就是挑你媽。」
「可我媽是獨眼龍。」
「他媽不是獨眼龍他也不會想和他媽結婚給自己生個弟弟或者妹妹因為沒等他把他爸閹了他爸就會先把他閹了因為他爸一頓吃八個饅頭二斤豬肉又在配種站工作閹豬閹了幾萬頭都油了不用刀手一擠就是一對像擠丸子日本人都尊敬地叫他爸睪丸太郎。」馬青斜刺裡殺出來傍著劉美萍坐下對著她臉連珠炮地說了一通直到使她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才停下來露出微笑。
「這是我的同事,馬青,這是我們經理於觀。」楊重還了魂似地活躍起來,把不錯眼珠地盯著劉美萍微笑的馬青和剛拖過一把椅子坐下的於觀介紹給劉美萍,「他們都是我老師,交大砍系即食麵專業的高材生,中砍委委員。」
「是麼?可我很少跟三個人同時談人生。」
「沒關係。」馬青側身擋住於觀和楊重,「你主要和我談就行了,沒談透的地方再讓他們倆補充。」
「你別跟我這麼近乎,我還不瞭解你呢。」
「那個肛門科大夫是不是特像你爸,他活兒好嗎?」
「你說的什麼呀?我聽不懂你的話……」
於觀笑著轉臉對著楊重說:「你們就在這兒耗了一上午?沒進去看電影?」
「看了,《奧比多驢在行動》。」
「外國片?」
「哪兒呀,國產片,你不知道現在國產片都起洋名?」
「嗯,我也覺得特空虛,結婚特沒勁。」馬青拿腔拿調地說,「找來找去不是自己爹就是自己媽。哪像人家外國,誰跟誰都能睡覺,人家也方便,都有房子,你自個有房子嗎?」
於觀和楊重一起笑了起來,楊重掏出煙遞給於觀一枝,兩個人頭湊在一起點火。
「……我就特欽佩人家外國女的,怎麼睡也不擰著男的胳膊去商店買這買那……我沒被擰過,楊重老被人擰,脫臼好幾回了。」
馬青扭過頭眨著眼兒笑著問楊重:「是不是楊重?」
楊重磕磕煙灰笑著說:「你就拿我開心吧。」
「咱們走吧楊重。」劉美萍伸著脖子從馬青頭後露出臉。
「再坐會兒再坐會兒。」楊重說。
「你甭老拉我們哥們兒走,你我已經接管了,今兒下午楊重還有別的約會。」
「是麼楊重?」
「是。」楊重點點頭,對劉美萍笑笑,「身不由己。」
「你就踏踏實實跟我聊著吧,我想和你說的話多著呢。」
「你沒正經的,要不你請我吃飯去吧,我這兒坐著聽你說話都聽餓了。」
「要是咱倆單獨約會我肯定請你吃,這會兒我是辦公呢,要請你吃飯得請示我們經理。
經理,我能招待美萍吃頓便飯麼?「
「可以,不過你得自個掏腰包。」
「毀我?」馬青回頭對劉美萍說,「要不我請你玩碰碰車得了,那也貴著呢,不過特好玩,玩完你就不餓了。」
「不去,我見車就暈。」
「去吧去吧,那不是一般的車,你玩回試試,保你上去就不愛下來,你們倆也動動。」
馬青硬把劉美萍從座位上拉起來,攙著,招呼在一旁樂的於觀和楊重。
一行人出了電影院,穿街來到街口一家遊樂場。劉美萍立刻被花花綠綠的遊樂設施吸引了,馬青去售票房買了四張碰碰車票,手護著嘴對於觀和楊重說:「過會兒咱哥仨一起撞她,撞暈了算。」
碰碰車場裡空空蕩蕩沒什麼人,三個男人忍著笑進場各選了一輛車坐進去,馬青還揚著嗓子教也往車裡坐的劉美萍,「等一通電你就胡撞一氣。」
管理員接通了碰碰車的電源,四輛車立刻發瘋似地打起轉兒,四散駛開,接著紛紛掉頭回來,接二連三地猛撞在一起。劉美萍沒玩過碰碰車,根本不能得心應手地操縱、規避,瞪眼瞧那三位從不同方向向自己衝來束手無策,被撞得連連從座位上蹦起。碰碰車在急劇旋轉,高速滑行,三個男人咧著嘴大笑,一次又一次驅車衝撞劉美萍,只見四輛車隆隆吼叫著疊錯在一堆,劉美萍不時飛在空中。
一場玩完,劉美萍已是臉色蒼白,又驚又氣,她腿軟軟地從車上爬下來,一時話都說不出來。
「還行吧?」馬青跑過來假惺惺地說,「人家外國人就愛玩這個,刺激。」
「還行。」劉美萍硬撐著說,隨即話裡帶了哭腔,「可我們明水從沒讓我不吃飯就從事劇烈運動。」
「那你快找你們明水去吧,他一定也想你了。」馬青擁著劉美萍腳不沾地一陣風地往街上走,劉美萍掙扎著扭過頭沖剛出碰碰車場的楊重喊:「再見。」
***
丁小魯和林蓓在無軌電車裡由南向北通過街口,從車窗看到於觀和兩個人站在路邊眉飛色舞地說話,電車經過他們身邊時,她露臉喊了一聲。
「有人叫你。」楊重對於觀說。
於觀回頭往身後川流的人群張望:「哪兒呢?我好像也聽見一聲。」
「過去了,前面電車裡。」
電車在街邊車站停下,幾乎下空了,又在頃刻間塞滿,搖搖晃晃開走,滿街仍是熙攘的人群。
「管他是誰呢,走吧。」
三個人正要轉身走,有人又在很近的地方叫叫了聲於觀。三個人轉過身,丁小魯和她的女伴隨人流走到他們跟前。
「嘿,碰上你了,真是少見。」於觀高興地說。
「叫你都聽不見。」丁小魯對楊重點點頭,笑著問於觀,「幹嗎呢站在街上?打算去哪兒?」
「找地方吃飯去。」於觀把楊重馬青介紹給丁小魯,丁小魯也把林蓓介紹給他們。
「演員?啊,好職業。」於觀敷衍地說。
「我看你們別在街上晃著找飯館了。」丁小魯建議道,「到我家去一起做吧,我們也沒吃。」
「你家有人嗎?」楊重問。
「就我媽媽。」丁小魯轉臉看著楊重,「不過不礙事。」
「她媽不礙事。」於觀也說,「還挺神。」
「那咱就走吧。」馬青探頭插嘴,「別象老百姓似地站在街上說個沒完。坐幾路車?」
「接著坐電車。」丁小魯笑著挽起林蓓,領頭在前面走。
「你們下午沒事吧?」在電車上,丁小魯小聲問於觀。
「沒事。」於觀說,「本來下午也沒事。」
***
丁小魯家是五十年代蘇聯援建期間的那種俄國風格的笨重結實的灰磚樓房,厚屋頂,窗戶巨大,每套單元開間不多但面積寬闊。傢俱也都是那時公家配發的,式樣陳舊,油漆剝落,皮沙發的彈簧已經塌陷。老太太正抱著一隻大白貓坐在重新綁過的籐椅上怡然自得,看到一大群人呼啦啦進來,大白貓跳下地跑了。一大群人亂七八糟地叫了通「阿姨」,老太太矜持得體地招呼年輕人們坐下。看得出來,老太太是受過教育的,經過殘酷鬥爭考驗的,既平和又保持著尊嚴。
「他們是來吃飯的,媽。」丁小魯說,「家裡現在還有什麼吃的?」
「我給你看看去。」老太太站起來,往廚房走,一邊對於觀說,「你好長時間沒來了。」
「我這段挺忙。」
「哦,於觀也忙了。」
於觀不好意思地笑,追著老太太說:「阿姨您別忙,吃什麼我們自己弄。」
「我給你看看有什麼,反正你到阿姨這兒也得湊合,只能管飽。」
一會兒,老太太從廚房回來對丁小魯說:「冰箱裡只有一點肉餡了,廚房裡也就是土豆白菜了。」
「我去買。」丁小魯說著站起來。
「千萬別去。」於觀按住丁小魯掏錢包的手,「這點就夠,咱們包餃子。」
「很近的。」老太太說,「樓下就有一個菜市場。」
「我知道,那也別去。我們什麼也不想吃,包餃子挺好。」
「不用去不用去。」楊重馬青也說,「甭麻煩,咱們就隨便吃點。」
「還是去買點。」老太太對女兒說,「男孩子可以將就,姑娘得有點可口的。」
「我也不用。」林蓓說,「我愛吃帶餡的。」
「真的別去了。」於觀對丁小魯說,「你太客氣,我們就走了。」
「那好那咱們就包餃子吧。」丁小魯對她媽說,「反正也不是外人。」
「這就對了,我和面小魯拌餡,老太太您歇著什麼都甭管淨等著吃——楊重別光自個抽煙,給老太太一顆。」
「哎喲,我不知道阿姨也吸煙,您來這顆。」剛把煙叼上嘴的楊重忙拎著根煙遞給老太太。
老太太點著煙看了看牌子:「現在年輕人淨抽好煙。」
「我們也不置房子置地,有錢就抽兩顆煙玩玩。」
老太太吐了口煙,笑著點點頭,坐回籐椅上:「現在年輕人沒負擔啊。」
「您抽煙夠溜的。」
「我抽煙的歷史比你年齡都長,那會兒天天開會天天熏,就會了。」
於觀跟著丁小魯來到廚房,丁小魯找出個鋁盆,從面口袋裡舀出面讓給於觀,自己洗菜切菜。兩個人很起勁兒地幹著,一聲不吭,客廳裡的人聊得挺熱鬧,不時響起一陣笑聲,老太太的笑聲格外響亮。
「你媽精神真好。」
「不操心,不著急,自然精神好。」
「你呢,也挺好?」
「你呢?」丁小魯甩了下搭下的頭髮,側臉問。
「挺好。」於觀專心致志地揉著面,臉上沁出了汗。
「我發覺你不太愛說話了。」
「誰說的?我說話時你沒聽見就是了,哦,有時說話是少了。」
客廳裡傳來馬青一個人的快速說話聲,當他停頓時,響起一片歡笑,笑聲剛停,楊重又說了幾句什麼,笑聲又起。
「你兩個同事挺逗的。」
「他們是我最好的朋友。」
丁小魯手停了一下,又繼續剁菜:「你終於有這樣的朋友了。」
笑聲忽然大了,廚房門開了,林蓓走了進來。
「你怎麼來了?你們說什麼呢這麼樂?」
「他們在說他們公司的顧客的事呢。」林蓓倚著門說,「我不愛聽。」
「可我聽見你跟著笑呢。」
「笑歸笑,可我不喜歡。他們特壞,人家一個女顧客就是想跟他們探討一下人生,也沒什麼不對,他們就把人家騙到遊樂場,故意用碰碰車撞人家,把人家撞岔了氣兒。」
「沒說的,這壞點子準是於觀出的。」丁小魯笑著直起腰看著於觀說。
「不是我,馬青的主意。」於觀也笑著說,使勁用手拍打著揉得光滑的麵團。
「你們真不像話,那麼過分。」林蓓噘著嘴說。
「她沒察覺是故意的。」
「那也不好,對人一點也不真誠。」
「我們小蓓可有正義感了。」
「不是正義感不正義感,本來嘛,我就不愛跟這種人打交道,誰知道他什麼時候是真的什麼時候是拿你開心。」
「林蓓怎麼跑這兒站著來啦?」馬青笑嘻嘻地叼著煙進廚房找火,丁小魯從煤氣灶上把火柴拿給他,笑對他說:「正說你呢。」
「說我什麼?」馬青點著煙,把火柴扔回去。
「說你壞,幹壞事。」林蓓直筒筒地說。
馬青把煙從嘴上拿下來,看了眼於觀,對林蓓說:「我沒敢得罪你呀,怎麼就『壞』了。」
「你對別人壞,我也是女的,不愛聽你吹怎麼捉弄人家女的。」
「就是,要尊重婦女。」丁小魯把剁好的菜推進盛肉餡的盆,用力攪起來。
「可我不是老『壞』。」馬青對林蓓說,「我『好』一個給你看行嗎?你容我醞釀醞釀。」
「包餃子包餃子了。」丁小魯端著餡盆往堂屋裡走,「別貧嘴啦,都去洗手。」
林蓓扭身去衛生間,馬青吮著煙對於觀說:「瞧我彆扭——這姑娘。」
「她還沒習慣你。」於觀笑著端起面盆,「人家是好姑娘。」
「敢情咱們都是壞蛋。」
眾人七手八腳包餃子,老太太建議「給幹活的人放點曲子」。丁小魯擰了半天老式箱形收音機旋鈕,調出一組豪邁、纏綿的出征歌曲,這些歌曲也是流行歌曲,大家都隨著旋律搖頭晃腦地哼哼。當歌手唱到:「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三個男人一齊昂首唱第二聲部:「——我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