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醫院在宿舍區分給我們一間平房,比過去她住的那棟單身宿樓更破舊,是舊日本軍隊侵華時留下來的營房。在一個巨大的坡形瓦頂下,上百間標準開間的屋子沿八卦形走廊左右順序排列。房間裡窗房很窄很高,還是雙屋的,木板地幾乎塌陷了,踩上去嘎嘎作響。走廊的地板已經全部損壞、拆除,下面的磚地也坑坑窪窪,即使在大白天走廊裡也黑綴綴的,對面走過人來,不走到跟看不清嘴臉。走在漫長、曲折迂迴的黑洞洞的走廊裡總有一種走在地道或牢房的感覺,不知有多少剛受完拷打的抗日誌士被如狼似虎的日本憲兵從這條走廊拖走過。這組平房另一端被隔離開的幾間房子在是醫院的解剖室。據杜梅講,總是瀰漫在走廊裡的福爾馬林味兒就是從那邊飄過來的。那幾間屋子裡有三個巨大的屍池,裡面泡著幾十具男女屍體,從日本軍隊斃的犯人到我們槍斃的反革命,什麼身份、年齡的都有。還有大量的夭折的畸形嬰兒和器官泡在廣口瓶中擺滿陳列架。平房裡住滿了醫院的醫生、護士和職工家屬。儘管都互相認識,也沒有一般居民四合院毗鄰而住的人們的親熱勁兒,進進出都繃著臉不打招呼,彼此存著深仇大根似的。
我喜歡這幢大平房中居住的人們身上的那種誰對誰都視而不見的獨勁兒。這條陰森森的走廊使我每次回家都有一種歷險感。
我們剛分下這間屋,我的一個騙子朋友就發了財,就是說家裡可在達到西方中下階層的生活水平了。他過去的傢俱都不要了,被我們撿了回來,都是些八十年代初的時髦傢俱,在我們看來,已經很體面了。
搬家那天,我們借了一輛卡車,綁來幾個朋友當裝卸工。杜梅跑前跑後,指揮裝卸,也挽起袖子加入到男人中掄大件傢俱。在狹窄拐角處往往被擠到牆上,身上的衣服蹭得玉一塊白一塊,依舊樂此不疲。
晚上,大致安頓停當,朋友們也走了。她又開始佈置。像舊業深閨裡的小戶人家姑娘一樣,她攢了一箱子嫁妝:杯墊、鉤針織物、不銹鋼刀叉諸如此類,沒一樣值錢的。她用這些花裡胡哨的廉價貨把這間兵營裝飾得市民氣十足。
一邊鋪掛一邊還沾沾自喜地問我:「好看麼?」
我已經很累了,從改革開放以來就沒幹過這麼苯重的力氣活,躺在床上也著眼說:「俗氣!」
「哎,就是俗氣。」她美滋滋地對我說:「你老婆本來就是個俗妞兒。」「你這架式是打算跟這兒過一輩子?」
她停下手裡的忙碌,嚴肅地望我一眼:「你是打算住兩天再挪新窩?」「當然。」我坦然道,「我還想老死在一個帶花園帶游泳池的大房子裡。」「你做夢去吧。」她笑道,轉身繼續忙活,嘮嘮叨叨地說:「住一天就得像個家的樣子呵。」
「門上再貼倆喜字。」我叫。
「那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杜梅,過來。」「等一會兒等一會兒,求你了!我已經是你老婆了,別逮不著似的。」「你是不是陰冷呵?」「我還陰冷?我覺得我都有點……快成女流氓了。」
「你見過女流氓麼?你最多也就算個逆來順受的地主丫環。」「有什麼意思呀?你真覺得特來勁兒麼?覺可以不睡飯可以不吃?」「你這話我就不懂了。咱們是為了一個什麼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來。」「就為這個呀?那你何必找我?隨便在街上找個女的不都可以?」
「你答應麼?不說話了吧?在其位就要謀其政。真逼我走到那一步,回過頭來我還要控訴你。」
「這對你是最重要的是麼?」
「哎,我今天覺得你特年輕。」
「除了這個,別的都是可有可無。」「我可沒這麼說,你別往這套兒裡繞我。這是不可分割的。譬如說一個政權的鞏固,槍桿子掌握在誰手裡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忽視基層組織建設。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有點一手硬一手軟?」「我覺得你無恥!」「那麼你說,在你看來唯此為大是什麼?得得,我也甭問了,肯定你也是那個回答。」
「你知道麼?」「我太知道了,就像知道你姓什麼哪國人民族籍貫徹文化程度。」「你說我聽聽,你真那麼瞭解我?」
「就是那最酸的,被各種糟人玷污得一塌糊塗,無數醜行借其名大行其道的那個字眼。」
「你對這個恨成這樣?」
「是是,深惡痛絕。簡直都有生理反應了,一聽這字我就噁心,渾身起雞皮疙瘩,過敏,嘔吐。一萬個人說這個字一成個是假招的!」「是不是勾起你什麼傷心事了?」
「你別跟我開這玩笑呵。」
「……我是真的。」「你不信?」「沒說不信,信。」「看出你不信,但早晚會讓你信!」
我們的蜜月沒有出去旅行。本來想起財政危機轉嫁到外地的親友頭上,但我們都覺得累,一身都很緊張,不想再人為地製造更大的緊張了。那些天,我們除了吃飯、排泄,就整天躺在床上,了睡,醒了就聊天,不捨晝夜。有人來敲門,我們也不吭聲,裝作屋裡沒人。
我們聊過去,在我們倆相逢前各自認識的人,遇到的悲喜憂憤,從不想未來,因為他們沒來未來。
越聊我們越覺得我們相識純屬偶然,有大多的因素可以使我失之臂。純粹是一念之差,邂逅了,認識了,一步發展了。在此之前,我們能活到與對方相識都是僥倖。疾病、車禍以及種種意外始終威脅、伴隨著我們,還有那些危險的人們。杜梅緊緊擁抱著我,頭抵在我的胸前哭泣,我們都感到對方彌足珍貴。破涕為笑之後,杜梅又問我,在她之前我和多少女人睡過覺。「沒有。」我一口咬定,「你是頭一個。」
「有沒有比我好的,長得比我漂亮的。」
「沒有。」「就是說她們都長得不如我?」
「既不比你長得漂亮也沒不如你,我是說壓根沒有。」
「好吧,不管有沒有,反正從此以後她們就都不存在了,從沒存在過,你心裡只許想著我一個人。」
「好吧,就當她們沒出生過。」
「真能像她們從沒出生過那樣忘乾淨?」「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
「呵,你還是有過。不不,不必解釋,這不怪你,怪我沒有早點認識你,把你一個人孤單單地扔在社會上,社會多複雜呀——我失職。」杜梅堅決表示不要孩子,激進得像個低年級的大學生。
其實我對孩子也不感興趣,但她既然已經激進在先,我不妨多表現出一些傳統價值觀。
「孩子還是應該要一個的,一個家麼。」
「不不,堅決不要。人家說了,有孩子夫妻感情就淡了。」
「誰說的?」「人家。」我想也是,有了孩子你就會對孩子好不對我好了。我不能容忍我們倆之間會這麼個第三者。
「還是要。現在可以不要,將來一定得要,否則老了怎麼辦?」「將來也不要,永遠不要!就我們倆,一輩子,老了我伺候你。」「萬一你死在我前頭呢?」
「那我就先毒死你,然後自己再死。」
「我的天!」我們挎著籃子去農貿市場買菜。在一長溜吆喝此伏彼起的菜攤前挑挑揀揀,討價還價。杜梅不厭其煩地叮囑小販:「稱給足呵。」那天是星期天,農貿市場的顧客摩肩接踵,其中有不少醫院的熟人。杜梅見到熟人就大聲打招呼,對人介紹我是她愛人。我就得對人家笑,騰出一隻手和那些不昧平生的人握手。杜梅挽著我在農貿市場從頭逛到尾,我看著陽光下熙攘的人群想:這大概就是幸福吧。
晚上,賈玲和醫院的一幫小護士來我家串門,一進走廊就聽到她們的吵吵嚷嚷,扯著嗓子喊杜梅的名字。找到我們家門就用腳「乒乓」地踢門,然後瘋瘋顛顛地一擁而入,大說大笑,在屋裡東張西望,看見什麼都新鮮。
賈玲大聲對杜梅抱怨,「怎麼搞的?我回家休趟假,你就匆匆忙忙把自己嫁出去了,也不等我把關,將來吃虧怨誰?」
「怨我怨我。」我對賈玲說,「本來杜梅是想等你回來再說的,可我的魅力實在無法抵擋。」
一屋子姑娘大笑,賈玲也笑,橫我一眼,「別臭美了,我要在就沒你什麼事了。」
「對,那就是咱們倆的事。」
「哎,杜梅,看出你丈卜是什麼人了吧?」
「早看出來了。」杜梅倚在桌邊笑。
我拿出糖招待姑娘們:「吃糖吃糖。」
姑娘們一齊搖頭:「不吃,太甜。」
「那喝水。」「不喝。你別忙了,我們呆一會兒就走。」
「你們讓他忙,他就愛向女孩兒獻慇勤。」杜梅在一邊說。
「怎麼樣,他對你好麼?」賈玲剝了一塊糖含在嘴裡,坐在床上問杜梅。
姑娘們又笑,笑得杜梅有點不好意思:「還行吧。」
「那當然,」賈玲看我一眼道,「這人一看就慣會甜言蜜語,越是這種人才越要提防呢。」
「賈玲經驗豐富,人家什麼人沒見過呀?」我說,笑瞇瞇地吸煙。「反正你要想對我們杜梅使壞,那你就算倒霉了,毀你太容易了。」我和賈玲你一句我一句地窮逗了會兒,她們起身告辭要走。「忙什麼的,再坐會兒。」我挽留她們。
「還是早點走吧,別影響你們休息。」
賈玲的話又引起姑娘們一陣會意的大笑。
送走賈玲她們,回到屋杜梅望著我意味深長地笑:
「特戀戀不捨是麼?」「哎,我說你這人怎麼那麼庸俗啊。」我掩飾著愉快的心情,坐到一邊看電視,看了兩眼忍不住笑了,掉臉對杜梅說:「我不應該對你的朋友們熱情點麼?」
「應該應該。」杜梅笑吟吟地說,「賈玲可愛吧?」
「你說的是她性格吧?長得只能算一般,比你差遠了。」
「你不是就喜歡她這型的,圓圓的,臉紅撲撲的,水蜜桃似的?」「她腰長。」「呵,觀察還挺細的,腰長都看出來了。別不好意思承認,喜歡就喜歡唄。」「你說你這人多沒勁。你要那麼巴不得我喜歡她,那我就喜歡她——是不錯嘛。」
「哼。」杜梅腰一扭,鼻子一哼。「少跟我來這套!我還看不出你那點壞?可迷著了哈,瞧你那興奮勁兒賈寶玉進了大觀園似的,眼睛都不夠使用了吧?我們醫院漂亮姑娘多了,還有更好的呢。」「好的再我,也是一個個來。」我刺她一句,喜洋洋站起來去洗腳,回頭對她說:「你說你吃這沒頭沒腦的醋有意思麼?」「我才沒吃醋呢。」她拌著一條腿撇著嘴說,「多愛搭理你似的。」「德性!」我斥責她。杜梅躺在床上就著檯燈看一本小說,我躺在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翻過一頁,掉瞪我一眼:「看我幹什麼?」
「羨慕你!」我也瞪眼。
「我有什麼可羨慕的,整個一個苦命人兒。」她又看書,端起床頭櫃上的水杯喝了口水。
「能嫁給我不該羨慕?真是傻人有傻福氣,居然能找著我這樣兒的還不費吹灰之力。」
「得了吧,你別自我感覺良好了。」她笑,眼珠一轉,放下書,偏臉盯著我道:「噢,還想著呢,特替賈玲遺憾是麼?沒關係,你去跟她說說,讓她當二房、我沒意見。」
「別學得這麼下流好麼?這不像你。」
她又舉起書,雖然眼睛盯著書,可臉漸漸地紅了。
她撂下書,埋頭鑽進我被窩,喃喃地說:「就不許你覺得她好。」杜梅真有股粘乎勁兒,那些天她幾乎是沒日沒夜地猴在我身上,即便是在睡夢中也緊緊地抓牢我。當我重新回單位上班,我感到鬆了一口氣。
我們約好下班後她到我們單位來找我,一起逛逛街,然後回我家吃晚飯。下午六點她準時來了,一見她我毛骨悚然。老實說她就不能打扮。我見過很多青春期穿著軍裝度過的女人,一改文職就胡亂穿起來,慘不忍睹莫此為甚。
街上的人都看她,她興致勃勃在我看來近乎恬不知恥。這種情形下,她再欲和我勾肩搭背作親熱狀孰不可忍。
「怎麼啦?」我抽開胳膊閃開身,她問。
「大街上。」我不想無禮,另外我也知道她以為她這是為悅己者容呢。「大街上怎麼啦?你還怕誰看見?」她東張西望,「哪個是你『情兒』呵?你指給我看看。」
我沒吭聲,只是斜眼冷覷她。
「看什麼?」「看你好看。」她沉下臉,從墨鏡後盯著我。
我忍不住數落她:「你怎麼打扮得只『雞』似的?」
她扭臉朝旁邊的商店的玻璃櫥窗照了一眼。
你出門照鏡子了麼?頭上那縷頭髮用火筷子燙的吧?哪垃圾箱揀的這條黑網眼的連褲襪?再在肩上釘點亮片脖子上掛串玻璃珠子耳朵上掛倆鑰匙環你就齊——你去哪兒?「
她扭頭就走,我追上去:「你到底想去哪兒呵?」
她不吭聲,只是大步向前走。
「站住,那個方向是派出所,你要去投案呵?」我低聲下氣地勸她:「別生氣呀,有什麼話咱們回家說。」
「別跟著我——討厭!」她站住,大聲對我說。
一街人都聞聲回頭,馬路對面的兩個巡邏的武警也站住往這邊瞅,眼神警覺。我大慚,狼狽不堪,她得意地瞟我一眼,傲慢地向前走去。我一個人回了父母家。我媽媽問我怎麼一個人來了?佯作鎮定地說杜梅在後邊,一會兒就到。
飯都做好了擺上桌,她也沒到。家裡人問我等不等,我沒好氣地說不等了,端起就吃。
一頓飯吃完她也沒來。我無聊就給潘佑軍打了個電話,問他們這陣幹什麼呢。「我還問你幹嘛去了呢?」他說,「至於嘛,不就結個婚麼,面都不照了?」我一會兒到他那兒去。
又等了半小時,杜梅還沒來,我沉不住氣了,也沒心思去潘佑軍家,直接回家。
我一見家裡的窗戶亮著燈,氣就不打一處來。進走廊摸黑尋路時,在一處拐彎提前拐了,一頭撞在牆上,臉都搞髒了。
我一腳踢開門進去,杜梅正一個人一邊吃桔子一邊看電視,床上攤了一片新買的衣物,神態怡然。
「你幹嘛去了?」我厲聲質問她。
「你不嫌我給你丟人麼?我自己逛商場去了。」
「約好了去我家吃飯,你為什麼不去?」
「我跟個『雞』似的,怎麼去你家呀?一想:算了吧,人家那麼愛面子,就別讓人家臉上下不來了,得裝親熱,那多不好。」「你知不知道我最恨什麼?最恨女人在大街上跟我耍性子。你嚷嚷一聲倒沒什麼,弄不好我得讓人家當流氓抓了。」
她笑了:「那誰讓你說我的?我還不高興呢。」
「我說你不應該呀?」我一步蹦到她面前,指著她鼻子大聲道:「你說,你自己說你今天像不像只『雞』?」
「那人家都說好看,就你說不好看。」
「誰說好看?誰說即看誰就是『雞』。」
「賈玲,我們科女孩兒都說好看。」
「你能聽她們的麼?女的說女的那能有好麼?她們那都是毀你呢,唯恐你不難看。」
「人家才沒你那麼多壞心眼呢。」
「那就只能是一個答案:審美有問題,集體有問題。」
「別人都不行,就你行,你多行呵。」
「這你還真別不服氣,別人就是比不了。再說了,你是為誰看?別人說好看都不行,得我覺得好看。我不覺得好看你不是瞎耽誤工夫麼?」「依著你,恨不得我穿成柴禾妞兒呢。」「那也不能……」「好好,你別說了,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
「光說錯了就完了?你,天氣死我了。首先你穿得亂七八糟就出了門,我向你指出這一點,你不但不接受批評還衝我厲害……」。「哎,你瞧我今天買的東西。」她站起來走到床邊拎起一件衣服。「還給你買了一件夾克呢。」
「別打岔,我還沒批評完呢,你坐好……約好去吃飯你在去,讓我乾等。你也是當兵的人,組織紀律性到哪兒去了?」
我說一句,杜梅點一下頭,無比誠懇地望著我:「我錯了,全我錯了,行了吧?」「知道錯了,以後怎麼辦呢?」
「改。」「唉,」我歎口氣站起來,「比帶一個團的兵還累——這件夾克多少錢?」杜梅跑了。半夜兩點從家裡跑了。
白天她說出去辦點事一早就走了,快到吃晚飯的時間才回來。我正在和賈玲站在禮堂前說話,她從大門進來,一身灰塵一臉疲憊,看見我貞淡淡地打了個招呼,自己回家了。
我和賈玲又聊了兩句,就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