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我看到張欣從安全檢查口出來。她和阿眉同齡,都比薛蘋小幾歲,因而也更脆弱一些,更不容易從打擊中恢復過來。她簡直還帶著滿臉哭痕,眼睛紅腫,盈盈欲滴,低著頭看腳尖走路。這次,我決定等她吃完飯回來再找她談,免得像上次薛蘋那樣激動得飯都沒吃好。張欣很快又一個人回到大廳。看來沒我刺激,她也吃不下多少飯。她蔫蔫地在商店區轉了轉,我注意到她並沒有認真去看琳琅的商品。離上客時間還早,她在我鄰廂的沙發圈裡坐。我走過去,看到她閉著眼睛仰在沙發背上。我叫她,她睜眼認出我後,紅了眼圈。
看來她並不像薛蘋那樣對我懷有惡感,也許我可以從這點上獲得一些希望。如果說薛蘋是阿眉思想上、生活上的志同道合者和保護人,張欣則是她的一個不分你我、情同骨肉的密友。她更容易接觸到阿眉某些不欲見人的心底秘密。
你說你覺得阿眉最後有話要對你說。那我先問你,你現在對阿眉究竟是,是什麼態度呢?
我我不是羞於啟齒,而是不知道我現在還有沒有這個權利,還配不配說這個話。我還是對張欣說了:我愛她。
好,我告訴你,她也一直愛著你。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從和薛蘋談過話後,我已對此無望。張欣再三說:她是一直愛著你的。
等一下。我哽咽一聲,撇下張欣,趕忙跑進最近的一間男盥洗室。我幾乎都不能再次走出來,可是我還有話要問。我把自己淚水縱橫的臉搞乾淨,走回沙發。
把情況告訴我,把阿眉說的每一句話告訴我。
在人前阿眉從不哭的,可是背地裡她常暗暗飲泣,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甚至是在夢裡。我和她一個宿舍,有時一覺醒來,發覺她在小聲哭,過去看她,她是在做夢,我就把她搖醒。她從家裡回來,表面上沒事了,正常了,實際上她的性格有了變化。過去她是嬉笑無心的,現在敏感得不行,戒備得不行。和我還算好,可也不像過去那樣無所不談、無話不講。有次她在前面走,我和幾個人在後面說話,說的完全是跟她不相干的人和事,說到好笑處我們都笑了。等我追上她時,她的臉色已經變了,問我剛才笑誰呢?我說了我們在笑誰,她卻說我們在笑她。我說沒有笑你,我還說了句氣話:我們笑你幹嗎?她生氣走了,以後見著就不理我了。我找她問為什麼不理我?我發誓說那天我們沒有說她,我還哭了。她才跟我說,是她的不對。她總怕再受人家騙,和她假好,所以誰都不敢相信了。
我也不知道你是怎麼回事,既然你說你還愛她,那我就要問你當時幹嗎那麼幹?你多傷人。阿眉跟我說,你不要她,可能是因為嫌她幼稚,在有些方面,你感到困難的時候不能像個有經驗的女人那樣幫助你。說實話,這你太不公平,阿眉至少也為你做了一些犧牲,有些犧牲連我都未必做得到。你又不是沒有缺點的人。阿眉和我談到你的缺點時,一直都是體諒你,並不計較的。可能她有時愛咬個尖兒、撒個嬌,惹你心煩了,這不是因為她信任你、和你好嗎?你對她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一點不珍惜。現在再說愛、再難過又有什麼用?
可能你也聽說了,她後來又找了個朋友,小沈,她家給她介紹的。但她不是心裡一點波瀾不起就順順當當地接受下來、適應過來的。一開始她都不讓我們見那個人。小沈一來,她就領著他躲得遠遠地說話。其實小沈經常來來往往坐我們飛機,我們很多人都見過他。大概是小沈太好了那個人真是特別好。阿眉又總覺得對人家不起。她也想對小沈好些,偏偏你又像個陰影似地老影響著她,阿眉是很純情的。我跟她講,這樣吊著不好,要不,就跟小沈談清。她不肯去。有次小沈來了,我去跟他談的。我告訴他,阿眉過去有個朋友,本來感情很好,可後來那個男的沒理由地把她甩了。阿眉傷了心,有些不敢輕易再相信別人。小沈的回答讓人十分感動。他要我告訴阿眉,天下的好人是多數。不要因為一個人的緣故,對所有同志、朋友都疏遠了,不信任了。如果說那個人指你用事實證明了有些人是不堪信任的,不值得去愛的;那麼,他也要用事實證明還有一些人是值得信任的,是懂得珍重感情的。他又親自找阿眉擺開了談了談。那以後,阿眉和她好了起來,真心實意地好了起來。
小沈是個相當坦蕩、胸懷開闊又能細緻入微地體貼他人的人,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他和阿眉之間真正做到了赤誠以待,肝膽相照。阿眉碰到的任何為難和偶爾湧起的茫然心情,在他那裡都會得到合情合理的忠告和意志堅定的感染。同時,小沈又是個富有生活情趣的人,有幽默感,有孩童心。不怕你不舒服,阿眉和你關係好的時候,有時回來,也要生生悶氣。可和小沈好起來以後,是她笑得最多的日子。她就像淨水洗過的玻璃器皿,重又晶瑩透明了。
阿眉出事後,小沈剛好第二天要從北京回來。本來是薛蘋的班,她怕由她把阿眉的死訊告訴小沈,不飛了,是我飛的那班。飛機在北京上客後,我看見高高興興的小沈,他還什麼都不知道呢。他給阿眉帶了一紙箱鴨梨,讓我給放到行李艙,還笑著讓我隨便吃。那天還有一些死者家屬乘那班飛機南去,在飛機上哭哭啼啼,我的心情亂極了。我把他安排在前艙,悄悄問他:你還不知到嗎?出了什麼事?他反問我,我說不出話,他看我的臉色才感到不對頭。他很聰明,也知道我們摔了一架飛機,就是不願正視事實。還笑著對我說:不會是阿眉在那架飛機上吧?我昨天還收到她的一封信,要我回去在機場住兩天,和我商量結婚的事。她有點等不及了。我可受不了他的玩笑話,硬著心腸對他說:阿眉在那架飛機上。這不可能。他在飛機裡大喊大叫,我把他死死地按在座椅裡,他還掏出那封信和我吵著說:你看看信,看看信你就知道不可能了。她不會從陰間給我寫信。我提醒他注意信封郵戳上的日期,並對他說:你怎麼想像得出我會拿這樣的事和你開玩笑,我和你說的是真的。他這才像一個終於被藥物控制住了的精神病人,疲倦地安靜下來。在後來的航行過程中,他沒再說一句話,一直緊閉著雙眼,臉白得像張紙。
飛機落地後,他恍恍惚惚地抓住我的手腕,要我領他去賓館找阿眉的父母,他的手勁那麼大,攥得我手腕都疼木了。他是借助手勁的醒他不要在已經哭得很衰弱的老人面前再勾起他們的悲傷,可淚水怎麼能控制得住呢?那一路上,他看到飛機流淚,看到乘務隊宿舍樓也流淚,用手亂抹,手濕得像水洗。到了阿眉父母住的房間,他進去就跪倒了我沒敢進去,從樓裡逃命似地跑了出來,一直跑到陽光燦爛的草坪上,跑到聽不見那驟然暴發出哭聲的地方。那是什麼樣的哭聲喲!沒有深深的愛,沒有刺骨的痛,是哭不出來的。
張欣又哭了,用手摀住臉。
我為什麼要給你講這麼多小沈的事呢?因為我要告訴你,阿眉曾失去的東西,又重新得到了,而且更多,更真摯。我認為她應該含笑瞑目。如果臨死前,還來得及,還允許她說什麼話,她也會說,她愛小沈。
那你為什麼要說,她是一直愛我的?
我這時早無爭寵之念,只希望阿眉的感情更純潔些,更能和沈同平的感情輝映起來。我仰著頭,竭力盛住淚水。
這不是我說的,是小沈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