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燈火輝煌的酒家一點點綴滅了。白色計程車從街角拐出來,駛過樹影斑駁的馬路。
人們從酒家懸垂著大紅燈籠的牌坊式門裡湧出像是無數條小魚連水波從一條大魚大張的嘴中吐出。月光皎潔,街上人群熙攘,馬路與潺潺流動飄著一團團浮萍的小河並行,月光下房前屋後的芭蕉鐵樹扇葉搖曳,公園連綿的矮牆像一道凝固的波浪滾向黑夜之中。
汽車拐出林蔭道,駛人一條條樓廈的峽谷間,兩邊的商店櫥窗明晃晃地像一條鏡廓;人群流過絡絡不絕如同五彩續紛的魚游動在水族館的玻璃環廳內。
明晃晃的街道遠去一條又展現一條,每一個街口都放豺射狀地伸出去無數條明晃晃的街道。黑鴉鴉的人群從四面八方走來又向四面八方散去。商店樹木一排排一行行若明若暗。
從駛過的一條條街的另一端的街口,我看到了曾經路過的一間間酒家商店的招牌霓虹燈,看到了向後退去的高梁馬路和馬路起點聯結的車站廣場上人群和棕櫚樹。
樓群廈林一片片梯次矮下來,舊下來,散落開來;街道巷子一條條黯下來靜下來空空蕩蕩。
計程車在一條昏暗僻靜的街上停下來,路旁有一座灰白色的賓館大樓。我下了計程車拎著皮箱站在路邊看著這幢灰白色的建築,這就是當我們在此使了十三天的那家賓館。在我印象裡它很華麗很高大在周圍的建築中鶴立雞群,但再次看到它我發現它並不商很簡陋,名為賓館實際是家低規格的招待所,儘管這條街上幾乎沒有新蓋的大廈,但在清一色的老式樓房中它也並不醒目。想來當年這也是沒什麼錢的人住的地方。
旅館內部也處處顯得破敗簡易,沒有電梯,需要沿著高低不平的水泥樓梯一層層爬上去。一路上我遇到的服務員都面帶菜色穿著骯髒的白上衣,房客也大都是穿著過時的藍灰制服理著分頭拎著黑人造草包面容黝黑的中年男人和穿著化纖西服打著艷俗領帶裝腔作勢的小伙子以及濃施粉黛戴著亮閃閃的假首飾搔首弄姿的輕薄女郎。
我住的房間就是我當年住過的那間,位於八層樓角。房間很大很舊,一應設施電視電話衛生間俱全但都是三流貨。兩面牆上斜對開著窗戶沒有紗窗沒有窗簾框上焊著波紋形護欄,風不受阻礙地在房間裡穿流。衛生間的馬桶是壞的,既不能抽水沖洗也沒有墊圈板,沒有手紙沒有浴巾,馬桶底浴盆內白瓷釉上結著一圈圈斑斑黃銹。可以想見曾經存於其中的濁水是怎麼一點點乾涸的。所有水龍頭都流不出水,洗臉池上方的鏡子已經破裂了,人照上去歪臉斜嘴如同醜怪。
夜已經很深了,我相當疲憊,便不洗不脫倒在彈簧鬆弛的床上昏昏睡去:風不停地從我臉上吹過,帶來股股涼意,敞開的兩面窗戶外,夜空繁星點點璀璨琳琅如玻璃盆倒懸。室內關了燈仍被星光透照幽明傢俱什物影影綽綽,我就像在野外露宿,雖眠猶醒。
房間裡充滿了切切細密的聲響,有樹葉悉卒蟲鳴蛩吟,有馬路上隆隆駛過的載重貨車空曠迴響,有遠遠的腳步聲和低低的人語。穿堂而過的風帶來窗外充滿著草木腥味和柏油路面汽車廢氣的刺鼻味的潮涼夜氣這之中混雜著一股淡談人工煉製的香氣很特出。飄逸含糊的人語中依稀出現幾個熟悉嗓音餘韻縈迴不去。這一切紛雜混和的聲響和交織互滲的氣味中,我嗅出了一個男人熟悉的體味兒,感到一個消逝的身體遺留在這個房間裡的殘存熱量,這熱量斷續勾勒出的人體虛形隱約可辨。我看到這個人形在屋裡走動喝水吸煙,當他在沙發上坐下又站起來離去時,沙發革面出現一處淺淺的凹陷……
第十三天
我好像剛剛入睡就響起了電話,鈴聲如一個手指輕輕叩門「嗒嗒嗒」有節奏地響一陣歇一陣。憂傷中我還在想一定是找錯了的電話,此刻一個我認識的人也不會知道我睡在這間房裡。我這麼想著還是拿起了電話,電話深處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在急切地「喂喂」叫:
「聽出我是誰了嗎?」
我似乎說了句什麼,又似乎緘默不語。
「你別不說話,我知道是你。」女聲說,聲音變得哀怨,我就在你下面的街拐角,你能下來一趟嗎?「
「還有什麼可說的?」我說,像是同一個老熟人對話。「我要休息,我很睏,我剛上床。」
「你要走。」女聲說,「我站在這兒就能看見你要的車停在旅館門口。」
「那好,我下去。」我說,「你在什麼地方?」
「街拐角。」女聲說,「你一下來就能看見我,我也能看見你。」
我放下電話從床上起來,迷迷糊糊地去衛生間洗臉。衛生間的水龍頭流出了水汨汨地,擰緊龍頭仍有水滴出來。我洗了洗臉沖了馬桶出了房間。
外面天已大亮,街上有車行駛,道邊有人走動。街道建築比我咋晚到時顯得還要陳舊灰暗,行人穿的衣衫也都是早都不時興的式樣非黑即白,個別鮮艷的也都是廉價的舶來的尼龍織物,牛仔褲褲腿肥大隨著行走掃著地面。旅館門前停著一輛濺滿泥點的紅色計程車。這時,我看到許遜、汪若海和喬喬從街對面的一間煙酒店裡走出來,說說笑笑手裡各拿著一盒新買的紙煙,拆開包抽出煙點著,兩個男人都穿著一樣的條紋襯衫和肥大的藍色水兵褲。一輛圓頂的綠白相間的公共汽車駛過擋住他們,公共汽車在街角拐彎後他們都搶著頭往這邊看,視線越過我指向旅館門口。一群穿條紋襯衫的人吵吵嚷嚷地從旅館裡出來,高晉、高洋、夏紅和我都拎著一隻皮箱走到紅色計程車前把皮箱放下,我從條紋襯衫胸前口袋掏出一包煙分給大家抽自己也點上一根。
「回去見了。」我說,「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回去?」
「可能很快,也可能就不回去了,」高洋笑著說,「誰知道。
回去我們會給你打電話的。「
「你能混。」我笑說,「這點我不如你,我就等著看你混出個好模樣。」
「賣藥也不錯。」高晉說,「以後是不是我們找你買藥全都可以不花錢?」
「沒問題,你找我買藥我還倒找你錢。」
「噢,馮小剛也來送行了。」高洋讓開身翅頭說。
一個瘦小孱弱同樣穿著條紋襯衫的男人滿臉是笑地擠進人圈和我握了握手說:「幹嗎急著走,大家一起多玩幾天多好。」他的臉在晴天下顯得很生動。
「得走了,再呆著也沒勁了。」我笑著說,「以後有機會再見吧,肯定有機會。」
「高洋他們都有你的地址吧。」
「有,你找著他們就找著我了。」
和馮小剛同來小一號的李江雲站在人圈外朝我微笑,那時我們管她叫劉炎。我還特意從人叢中伸出手和她握了握,笑著說:「認識你是我此行一大收穫,如果以後你和馮小剛掰了,請第一個通知我。」
她只是微笑,沒說什麼。在她身後,從街角慢慢走過來一個姑娘,圓圓扁平的臉上十分光潔粉潤,沒有一點瑕疵,手扶著一隻挎在肩上的銀灰色合成革女包。那是年輕的百姍。她的出現使所有在場的人都微笑不語看著我們。她勉強地笑咧著嘴,那笑比哭還難看,漸漸走到我面前。
「幹嗎呀幹嗎呀?」我厭煩地看著她衝她說,「要哭就痛快掉淚哭,這算是什麼嘴臉?」
「別別,別這樣。」高洋拍拍我。
「不是,我怎麼啦?她打三天前就天天把這副臉衝著我。
我招你惹你不?「我伸著脖子歪頭衝她說,」我還不能回家了?
我電話地址都留給你了,你大活人找我呀。我又不是去台灣這輩子咱們望眼欲穿。我還是在咱神州里一找一個准。「
「得得,你別說了,你還非要再給人說哭了怎麼著?」高晉說,「完了你再哭,淚眼對淚眼兩人哭成一堆兒,讓我們在旁邊心裡臉上都不是滋味。」
眾人轟然大笑。我紅著臉說,「誰呀?誰哭了?」
「你算了吧,你那點起子我們不知道?」高晉笑著,對百姍。「他不是給你留地址了麼,留地址就行了,找他去他沒跑,他沒地兒可去。」
「其實他心裡有你。」高洋也說,「別看他裝得挺混蛋的樣兒,我們心裡清楚:他這兩天夜裡沒少趴枕頭上哭,早上起來眼睛跟桃兒似的,人是重感情的人。」
「你他媽別胡扯。」我搡高洋。
大家笑,百姍也笑,含情望我,我膩得把臉扭向一邊:
「我說你們有完沒完?沒完你們在這兒說,我走我的。」
「慢點,」高晉從挎包拿出一架照相機。「我說咱們大伙最後再合個影。」
「不照。」我甩手對高晉說,「你丫什麼毛病,挺一般的人還挺愛照相。屬猴的哪兒都要來一泡留點腥味。」
「照一張照一張。」高晉擺弄著相機退開幾步之遠。「今兒人都在,以後沒機會湊這麼齊了——把許遜他們喊過來,他們在那兒說什麼呢,老不過來。」
夏紅尖著嗓子沖街對過的喬喬他們喊,招手。喬喬聞聲拉拉汪若海和許遜,三個人一行過了馬路。
「休怎麼還不走?」許遜笑著衝我說,「我都煩你了。」
「我也覺得你們特纏人。」我笑,被高洋拉著站成一排,百姍被許遜推到我身邊接住。
大家對著照相機鏡頭並肩站著,七嘴八舌地催促高晉:
「快點我們可堅持不了多一會兒。」
「馬上就好。」高晉轉動鏡頭調著焦距調度著大家,「笑。」
大家一齊咧嘴笑,高晉放下相機對百姍說:「凌瑜,實在抱歉,你得重笑。」
那時,我們管百姍叫凌瑜。
就在我們都笑得尷尬後,高晉按動了快門。
大家散開,我挨個和大家握手,鑽進了計程車。百姍在大家的慫恿下也欲進車,被我拒絕了:「都別去送,一裡一外的回首招手我受不了。」
她隔著窗玻璃凝視著我。
計程車發動了,駛出人圈,顛簸下了馬路牙子沿著大街駛遠。旅館門前站著的人打著呵欠抽著煙互相說著話商量去哪兒。百姍離開眾人,獨自向街的另一頭走去,李江雲在人叢中目送著她,其他人置若罔聞。
第十二天
烈日下的街頭車水馬龍,到處停著支著涼蓬的白色冰糕車。行在川流地走在街兩旁樓底層的便道上。我從街拐角的雜貨店的公用電話處離開,穿過馬路,走人街對面石柱後面的樓下便道裡。那兒停著輛冰糕車,我的朋友們正圍著那輛車買蛋卷冰激凌。喬喬舉著一支灑有巧克力碎末的蛋卷冰激凌遞給我,冰激凌因融化而軟綿綿,吃在嘴裡冰涼可口。我們一個舉著一支吃,默默不語,沿著一根根石柱向前面陽光刺眼的街口走去。瘦小孱弱的馮小剛邊吃邊走跟我身後。
我們走在石塊鋪路的弄堂裡,排成一行貼著一側有陰影的牆壁走,遇到敞開的窗戶便要低頭鑽過去或繞開幾步。弄堂裡的人家都大開著門,門上關著鐵棍柵欄或竹扛柵欄。門裡昏暗的堂屋可從看見極乾癟穿著汗衫的老頭兒和肥胖穿著睡衣的家庭婦女以及黃瘦眼睛又大又黑的兒童。有的人家在飲茶,有的人家在洗衣,弄堂上空竹竿上穿曬的動褲層層疊疊五顏六色滴著水,飄動著收錄機裡播出的戲曲音樂此起被落。
巷子縱橫交錯,狹窄彎曲時而一些見某條巷口外面人來車往熙熙攘攘。
餐館門上蓋著騎樓像個車庫人口,門上懸接著沉重的金字黑地木匣,上書「觀天居」。
半陰半明的獨井中上百張綠漆斑駁的鐵桌鐵倚虛席以待。
我的朋友們和我坐在天井院子中的一張鐵餐桌旁,咫尺之外是那個門窗一字敞開,擺著紅木桌椅,山水畫懸於牆,盆花綠草茂盛艷麗,雕樑畫棟飛簷重重的嵯峨樓閣。我們的話語笑聲和杯盤叮噹聲在空無一人的天井中迴響重複,像是在山谷中每句話都產生應和。
「明天這會兒我就到家了到家了……你們在哪兒在哪兒明天?」
「為什麼不叫凌瑜來凌瑜來為什麼?」
「煩她煩她叫她來幹嗎和她呆在一起已經沒勁不如看喬喬看夏紅看劉炎可望不可及可及不可看。」
「劉炎答應來答應來遲遲不來涮爺們兒裝丫挺馮兄應該抽丫挺。」
「誰抽誰很難說馮兄不會螳螂拳。」
「你回北京後幫我看一下避孕套避孕套有多少收多少。不是賣汽球賣汽球個肉孜有個人要肉孜沒這個政府不避孕人民想避孕論個賣一個五肉幣五肉幣無本萬利那個肉孜人他爸是肉孜的總兵。」
「沒問題估計沒問題咱們節約吶我標上援肉物質發到肉孜江邊又掙錢又盡國際主義義務多合適你上那兒接去和你的肉孜頑主頑主每個我提一肉孜幣一幣」。
「沒問題估計沒問題一肉幣很客氣客氣多提點也可以價碼我去談五肉幣是開價佩低還能高上去誰讓咱有呢跟肉孜表兄弟咱們別客氣客氣鐵瓷歸鐵瓷該宰也得宰趕明兒你先當當肉孜的萬元戶萬元戶。」
「現金我不要我一衣帶水當著肉孜的萬元戶管什麼用你叫肉孜哥們兒買成肉孜魚維尼綸西服倒過江咱們以物易物物物物。」
「全給你設關係你看上肉孜什麼際隨便挑我們白忙一個子兒不要全讓你合適你先胖起來趕明兒允許我們蹭飯就成就成。」
「別別,還是一起胖起來胖起來,咱們要干就真干別又說一通沒事了。回去就收套幾去用過的可從麼?別別還是規矩點。頭一回干外貿別砸了牌子,到時候人家不說張三李四王二麻子,說咱中國人不仗義,還休戚與共呢。」
「肉孜人仗義直筒子脾氣真干說了就真干。我這邊都聯繫好了不干是孫子。對對咱們掙了錢還得讓人家誇咱們,咱不能當奸商。你湊齊十箱就給我拍電報我直飛肉孜。」
「接咱們胖胖了別人原地不動怎麼胖的?我覺得這事可以幹,掙了錢咱捐殘疾人一筆不就完了。你去肉孜懸不懸?你要折肉可沒法,勞肉孜勞改隊的伙食還不如咱們呢。」
「我有引渡的路子是鐵了心干的,現在全看你了你敢不敢幹。」
「敢干我是真敢幹這麼容易的事我和就想幹了。咱們也就是老說老不干要干的話什麼事也旱幹成了。」
「那就這麼說定了我等你信兒。」
「說定了一有信兒我就告你。」
「跟真的似的這倆。你們有什麼好事是不是也別拉下我們。我們幹不了細緻活兒是不是也可從安扎點禮賓性的爵位。
咱們是大國人少了讓人看不起。「
「都有都有。有了錢咱們也呼朋引類。」
「咱們真得幹點實事了。說實話我早想說我特懷念卓越。
卓越這點上比咱們誰都強,沒話誰都沒話,分去就左右開弓掄耳光打完了再問挨打的是誰。說實話咱們缺的就是這股勁兒,戰爭年代的那股勁兒。「
「真得幹點實事了我也同意。這會兒不折騰老了就得讓人折騰你。說咱年輕的時候沒錢還可以憑模樣憑手腕,老了模樣不濟了身子骨弱了手腕也過時了再沒錢上哪兒勾搭小姑娘去,誰還待見咱們?那咱哥幾個還不得急死?這樂給咱掐了老不痛快。」
「是這麼回事。兒女指不上咱是兒女咱清楚,得有錢找不著樂咱買樂。」
「我特懷念卓越。他在咱早好了,咱什麼都可以不干靜等著吃肉,他一人就可以去搶去奪。你說他得那二等功管什麼用?」阿波丸「是勞起來了豐面沒有」工化「建設需要的鑫國條,只會八千個日用骨灰罐。咱佔什麼便宜了?山下奉文有什麼寶貝全是日本誑咱們幫他勞肥田粉編的瞎話兒,我們哥們兒命搭進去了生叫」海鷹一號「給砸了。」
「怎麼回事?你不是說卓越是往廚房跑搶著吃第一屜揭鍋的包子腦瓜撞舷梯上磕死的?」
「胡說,我們是跟台灣打海戰用導彈射他們,那導彈不過關轉一彎兒又飛回來了,大家全跑了,卓越還楞在甲板上想接導彈。丫傻×呀,那導彈多沉呵好幾噸,生讓那鐵疙瘩給骨架子全砸塌了。」
「不不不是那麼回事,那是官方說法,實際是一三0蟲炮打靶,卓越他們船拖靶就怕炮不准讓帆纜廠現股長繩一萬多米,那炮瞄的也是靶船,可炮彈飛出去卻直奔拖船,彈著點差了一萬多米,炸得弟兄們鬼哭狼嚎。你忘了那炮還是你打完站炮座上都傻了。
「反正那會兒是『四人幫』時期,隨你們怎麼瞎掰都成,對吧?」
「呵呵,這兩瓶白酒咱都得干嘍。那炮是我打的?不對吧?
我打的是敵人,我是艦隊命名的神手呵。是高洋打的我想起來了。當時他是前主炮瞄準手我是後主炮瞄準手,我打了靶船他打了施船。孫子我跟你沒完,你丫殺人得償命。你早想害卓越了,就因為卓越一去你船就吃你罐頭你懷恨在心。「
不是高洋。高洋是坦克炮手沒跟咱們在一起。炸是炸過越南村子,你說的是高晉。「
「我跟高晉沒完,你早想著害卓越因為卓越老吃你罐頭你懷恨在心。」
「誰也沒害卓越,卓越是抱包子心情迫切動作猛點磕舷梯上磕死的,他早有動脈瘤。」
「你早憋著害我,因為我老吃你罐頭你懷恨在心。」
「定啦定啦,早沒菜沒酒了你們還在這兒千坐什麼?」
「你說你是不是對我懷恨在心?因為我禁止你在你的罐頭吃完前來吃我的罐頭因為你挨大連兵揍時我汲幫你。你想想我能幫你嗎?他們都練過路拳道。我上去不也是陪著挨揍,許遜、汪若海都在旁邊,你為什麼不恨他們?他們手裡還拿著消防斧嚷了一晚上要剁那幫大連兵不剁是孫子,宰虧我機靈沒像你似的長脾你沒跟著起哄?頭天晚上在艙裡最無畏最激進的就是你。你領頭發誓誰跑誰孫子,揣了把菜刀走在前邊。我們跟著你向他們走去,走到跟前你倒笑了,巴結著和人家打招呼。你過去了,高晉一臉凶相被擋住揍了一頓,要不是卓越在大連兵那兒有面子,那天晚上餃子咱們吃的就是高晉的餡了,誰敢跟你共事」。
「你問他是頭一回嗎?上學那會兒在朝陽門城根兒和院外的胡同串子楂架也是頭天晚上議好了戳那孫子,舞刀弄棒地殺出去叫人爸一把鐵鍬把三十多人全追了回來。推跑在頭一個?繫了死扣的球鞋都能跑掉一隻?」
「走吧走吧邊走邊說,咱們去動物園。聽說這兒的動物園新來了一批雜技團退休的猴子抽煙會嗑瓜子還會互相握手毗牙笑。」
「走就走,到哪兒我也不怕高洋呢!池小子溜哪兒去了,是不是怕我抽他。」
「你抽誰呀?你幹嗎呀乾脆你抽我吧!我這兒半天沒吭聲你倒越說越來勁了我還不信了」
「我說獨你了嗎我說抽你了嗎?我又沒說你,你急什麼?這人怎麼這樣?高雖說是你兄弟你也別這樣為點小事就急,咱們多少年真沒勁沒勁,以後不跟你開玩笑了。」
「別跟我開玩笑了。」
「這猴真俊,俊得跟你差不多;天再暗點我還真分不清你們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你還沒猴俊呢!把這猴抱你們家去你爹媽沒準認它是親生的。喲喲你弟笑了你弟抽煙姿勢比你好看……擠什麼擠什麼你把脖子伸猴山底下去得了!兩隻汗手巴掌搭我肩上幹嗎?
這要在熊山我得以為熊爬樹出來了。你說幹嗎呀你說,瞧你那操行逼著我把你扔猴山裡是不是?哥們兒這兒有一人跟咱們來勁打不打丫的。「
「算了算了,別把人打壞了還得咱掏錢再把他修好。」
「不是,你看他那樣,他申請壞一回。走咱找一沒人的地方,別傷著無辜群眾。你會游泳嗎?會咱到湖邊上。哪兒不經打先聲明,經打肉厚的地方都指給我。」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誰要找沒廣的地方?」
「我看看這是誰,誰口氣這麼大?就你呀你也不像鐵打的?上湖邊上湖裡都行。」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這同志有病喝多了點平時不這樣;各位別跟他一般見識回去我們教育他。」
「別聽他的,他們都是一夥的剛才都橫著呢。」
猴山上吵著的一圈人嘩啦一下散開了,我的朋友們往四下裡跑,我跑在第一個,後面一群黑鐵塔似的漢子分頭追。我們穿草地跨小橋,踩過如錦的花壇,撞的竹林搖曳作響,沿著園中甬路跑出公園大門,消逝在熙照攘攘的街頭。
花壇七零八落殘紅點點謝於泥中,竹林腳印雜密紛亂,街上車如織梭行人川流,個個行色匆匆無暇旁顧。夕陽猩紅,金色的光暈籠罩著喧器的街市。
第十天
百姍穿行在紫籐彎覆凌霄遍懸的白木架花廊裡,透過枝枝蔓蔓的縫隙她的身影時隱時現,銀灰色的合成革女挎包隨著人體胯部的扭動而晃擺。午後的陽光灑在廓裡光滑的水磨石地上斑駁凌亂,廊外花樹繁茂;蹲在垂榕的溴蔭內鳴笛般地長叫,四外無人,花廊長且迂迴。
一座座小巧的花廳、涼亭、敞軒和竹齋,大廳套小廳環環相聯或藏秀或豁朗,小樓疊重閣,錯落有致,有垂簾有坐欄,錦繡質樸中西合壁。有人烹魚灼鮮、有人嚼腥啖膻,杯觥交錯,笑臉隱隱。
長廊順山勢下跌,逕人一大片碧綠清澈的湖中,止於一玉石欄杆朱簷臨水的舫屋處。我坐在臨窗桌旁面前一隻壺茶一副乾淨的碗筷碟匙。我在抽煙,煙霧裊裊如蛇游探纏繞吐信倏地撲散。百姍在我身旁坐下彼此無語,服務員走過來又送上一副餐具。百姍打開菜譜點菜,這時我說:「不要野生的。」
百姍看我一眼,指了菜譜上的幾處給服務員看,然後合上菜譜交給服務員默默地盯著我。
「高洋沒來?」
「沒來,我在這兒坐半天了,他一直沒露頭。」
「可我已經跟我姑父說了,四零換七千,他叫我們下午三點半到他家去,他等著。」
「那你就三點半到他家告訴他不換了,四零太高。」
服務員送上一盤堆砌極為精緻絢麗的冷盤,我一筷子挾走了蘿蔔刻的孔雀頭喀喀咬下來嚼著,冷盆中的盎然生氣頓時殆盡無遺。
「我怎麼跟我的姑父說?四零並不高。我說是我換他才給四零,一般起碼四二四三。」
「這裡的人就你認真,認真你就坐蠟吧。」
「可是他跟我說得好好的死說活說,我本來不愛管這些事,因為是你的朋友我才答應。
他到底有沒有一個朋友要換港幣?「
「可能有也可能沒有,也有可能只是說說,朋友的朗友的事。他那麼一說,你那麼一聽,誰還叫你真去辦?」
百姍低頭用筷子搗著碟裡的肉片。
「他跟我說時顯得還挺急,我想能讓你們賺點錢也好,天天四處亂吃包著房間打著」的「,真不知道這日子你們是怎麼捱過來的?坐著吹——你當時不也是極力攛掇說可以干?」
「我永遠是極力攛掇什麼事我都說可以幹,你信我的還有完?該不該干你自己還不知道?」
百姍瞟我一眼,悻悻地指頭看服務員遠遠送來的一盤蹄膀燒芥藍菜名「野豬林」。
「以後你甭信這幫人的。」我吃那豬蹄。「記住,說什麼你都聽著都答應著,完了就完了千萬別當真,要不你還得挨涮。」
「我是不是對你也不能當真?你說的話裡有幾旬是真的?你是不是也屬於說完就完了,完了就忘了?」
「差不多吧。十句話裡有七八句是虛的。頭一兩句有時候是真的,有時候也保不齊。」
「任何人任何時間地點都這樣麼?」
「任何人任何時間地點。」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是說真話咯牙還是說假話順嘴?」
「順嘴也不是說真話喀呀是沒真話可說。有什麼可說的?真話又何必要說?另外也是習慣,說起來剎不住車,頭兩句真話完了假話就滔滔不絕,不說熱鬧了彆扭。」
「是光你們這樣還是所有人都這樣?」
「這你得問所有入去,要不就找所有人談談,真話假話一談就聽出來了。」
「你聽出我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來了嗎?」
「什麼?你跟我說什麼了?」
「我過去跟你說過的那些話,我過去跟你說過不少話,你也對我說過不少話,就算你把自己說過的話都忘了,別人的話你也忘了?」
「你再說一遍,你跟我說過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不說,我認為你應該記住。」
「我忘了,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愛你在你說你愛我之後……」
服務員戰戰兢兢端上一盆雞燉王八,告訴我們菜名叫「英雄會」。
「我說的是真話,」百姍看著我。「我是當真的」。
「假話。」我乾笑,「一聽就是假話。」
「也可能你是假話,但我不是。」
「都是假的。」我茫然地盯著浸在湯裡一動不動的雞和王八。
「別別,別說這個,我聽著肉麻。」
「可你時熱淚盈眶,你敢說你沒有?」
「那我現在加倍慚愧,我真那樣過?」
「我發誓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全蹭在我臉上,那嘎巴我打了三遍香皂才搓下去,真該給你留著。」
「別跟我認真,我這眼淚說來就來,經常哭半天還不知道哭誰呢。」
「你當時是真的這我知道,就像我是真的一樣。」
「不不。我真不是真的,你可別這麼說。你不是我的意中人。我喜歡飽滿的女孩子,這你清楚。對你,我充其量偶有好感生撇開那麼語言上的修辭老老實實地說。」
「如果你一直就是這麼認為的,那你當初就該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你要是個負責的人。」
「咱們別把這件事庸俗化好不好?我們都不是小孩,都是能對自己負責的人。在一開始你就應該考慮到作為女人要冒的風險,我想你也作了承擔風險的準備。你不傻彌很聰明。再說,你憑什麼要求我得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我不是!我從不考慮是否會傷害別人,事後也從不內疚,別指望我良心發現!你和我接觸就應該小心,誰也別想訛我,我只選擇志願者,一切都是自找,活該!換我也一樣,我也不需要別人用良心對我。」
「我完了。」
「別跟我說這個,什麼完了?誰完了?誰也沒完?有幾個完的?都活得好好的。我告訴你,我什麼都不吃,只要你掉一滴淚我立馬拍腿就走,眼淚打不動我。」
百姍仰著臉盯著我,像是在疾勁的風雨中努力看清對方的臉,眼圓睜,肌膚緊繃。
「別這麼看我,我一點沒覺著你目光逼人。」
「這不是你。」
「這是我。」我笑了:「我當你能憋出什麼鏗鏘的話呢!就這個,這都讓認字的男女說俗了。」
「這不是過去的你。」
「一回事,換個說法也俗。你哪兒知道我過去什麼樣?你才認識我幾天?告訴你,我一直就這樣,打小就這樣,生下來就這樣。要說過去你看上去我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那也全是裝的。這回你認清我了吧。」
百姍沮喪地垂下頭時我招呼叫服務員上飯,端起「野豬林」的濃汁澆在雪白的米飯上大口扒著。湖上吹來的徐風穿簾而過,竹簾抖動,山水變動,簌簌作響。
平湖草茵,花紅映水,鮮麗一岸,湖畔楊柳古榕垂須飄髯青枝拂起。百姍在紛揚的枝條間緊緊地抱住我哽咽淚流滿面。
「我不求別的,只求能和你繼續在一起。」
「不是你的問題,是我。這場談話後我沒法再跟你在一起,我覺得不安全。」
「我什麼都不提了,真的,什麼都不問你,你要有新人我就走開。」
「拿出點女性的尊嚴。」我解著百姍蛇一樣纏繞的胳膊掰著她的手,她抵抗著忍疼不松。遠遠望去我們就像在柳枝間扭打。「你太沒骨氣了,你這話聽著就像一個奴隸說的,這和新中國婦女的主人地位不符。你不想再讓我瞧不起你吧?」
第九天
高晉帶著小一號的李江雲走在陽光曬烤的街上,李江雲手搭涼棚擋著陽光,高晉邊說邊笑著探頭看李江雲的表情,手遮著的李江雲的臉含著意昧深長的笑。
一輛無軌電車遮住他們,無軌電車駛過,他們已轉過臉來面朝馬路這邊走過來。
不斷駛過的計程車在他們身前穿梭,他們的身體時隱時現,臉卻不離視界地笑著左顧右盼彼此對視不停地翕動著各自的嘴。
灰白色的旅館大樓在強烈的陽光下模糊一片十分刺眼。
電扇在旋轉,在不同的方向停下來吹一會兒又轉向另一個方問。
窗戶大開,窗外有蔥鬱樹冠傘脊和明亮的幾乎透明的藍天,強烈的光芒瀰漫空間。
我和許遜、汪若海、高洋光著膀子圍坐在電扇前的茶几上打著撲克,牌甩得啪啪響嘎嘎笑著煙蒂瓜於皮扔了一桌一地。喬喬和夏紅在我們身後的床上死人一般無聲內心地午睡,蚊帳打著結懸在空中,她們倆的裙於都掀到大腿以上露著汗津津的大腿。
我們打的是一種鍛煉智慧和狡黠的玩法,每個人扣著打出手中的牌然後告訴所有人自己打出的牌的點數,別人要是不信可以翻開其中的一張牌,如果這張牌與聲明的點數相符那翻牌的人就要收起這些牌如果不符那這些牌生要退給出牌的人。因為有兩張「鬼」可以代替任何牌,便有了瞎報點可能。有一個重要的規則就是你不能者說真話出什麼牌就說是什麼牌,那叫賴皮;你必須真真假假聲東擊西。這種玩法的名稱就叫「蒙人」。贏家就是那個欺騙戰術使用是最得當最先出光手中牌的人。這種玩法在當年很熱門,因為玩法簡單近年來已被更複雜的玩法替代了。即便在當中這種玩法也沒有真正在更大的範圍流行,因為這種玩法的一個致命缺謅就是無法下注,真正的老牌棍對它是不屑一顧的。無法下注的欺騙是天真無邪的。
我們興致勃勃天真無邪地虛張著聲勢一個個滿頭大汗。
「五個2,再加五個2.」
「三個8,加五個8.」
「拿回去,蒙誰呢,我手上就有兩個8.」
我笑嘻嘻地把八張牌都收了回來,我手上的牌是四個人中最多的。「
「高晉去哪了?」我手握著牌問。
「有事,他今天有好事。」許遜叼著煙快樂說。
「你昨晚沒把劉炎弄翻?」高洋問。
「沒有。」我說,「我們聊了一晚上。」
「聊一晚上?幹嗎聊一晚上你不是耽誤嗎?」
「甭信他的,指不定拿什麼聊呢。」
「真的真的。」我說,「她跟我聊了聊她的身世我覺得她特慘。」
「她慘?你管她慘不慘呢。」朋友們大笑。「你可真帽。」
「我發她的時候告你沒有,進門什麼也甭說直接脫鞋上炕,要說炕上說,完事了說。這事就不能多說。誰沒有點傷心史?說來說去說出正義感來你還怎麼脫褲子?辦的就是齷齪事就忌深沉,你還偏裝出上帝的模樣兒,誰好意思和上帝睡覺。」
「丫一貫裝孫子裝的特不俗,比咱們有情趣。」
「不是我總覺得進門什麼也不說,直接推倒放平成生了點,總該說點什麼,又不是太熟,製造點氣氛循序而進,沒承想說說就說岔了,把她說哭了。」
「讓你拯救床是她肉體,沒讓你拯救她靈魂,你逗她懺悔幹嗎呀?」
「你丫是不是也哭了?聽她哭訴把你眼淚也招下來了?」
「沒有沒有,我沒哭。我就是特冷靜地聽她說,說的我有點心酸,挺同情她,還不至於哭。」
「得了吧,喬喬都看見了,說你們倆對坐在那兒哭,一對淚人似的。透著你心眼兒好慈悲憐憫,要不怎麼叫你方善人?是不是,喬喬?」汪若海回身捅捅正睡得似醒非醒的喬喬。
喬喬睜開眼,看我一眼,惺忪一笑,用手在雙頰作了個流淚是手勢,翻身又睡。
我臉通紅。「不是你們要聽劉炎說,你們要在場你們也得跟成一樣,確實特慘,她一輩子就沒順過:就最後遇上個馮小剛。馮小剛對她還好點,他們之間也真有一點感情。她們倆特別不容易,她給我講他們倆的故事我聽著都特感動,馮小剛是真愛她。」
「喲喲,還真愛她,你是不是也愛上了她?」許遜扳我臉。
「讓我瞧瞧讓我瞧瞧咱這筐中還出了聖人了。」
「別弄。」我援拉開許遜的手。「我真的不忍也不想痛快幾分鐘讓人家當壞廣恨一輩子。」
「傻帽。」高洋笑著用牙咬著煙擠著話說,「她這一套磕兒跟誰都說過,你問問喬喬;她也能跟你說出一套來比劉炎精采。什麼特有追求啦,什麼特重感情啦,打小憧憬幸福充滿理想偏偏老是倒霉,社會也虧待她了,遇到的人都是壞人了,害了她一生。所有俊×倒霉蛋什麼也幹不成的人都會說這個。你怎麼不問問她幹嗎不跟馮小剛呆著偷偷跑這屋裡來幹嗎,誰綁她誰拖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