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頭兒,我是馬青,下午我和楊重歇了,不回去了。」馬青在電話裡說:「一上午捧了三家,累壞了。」
「不成。」於觀拿著話筒說,「業務學習誰都不能請假,必須回來。」
「我說頭兒,你不心疼我總得愛惜一下楊重吧?他昨天起嗓子發炎,現在都說不出話了。」
「馮老師是大忙人,我好容易才把他請來,他的很多經驗和知識那是花多少錢也學不到的。這麼一個難得的機會你們不珍惜麼?」
「好好,我們這就回去。」
「噢,」於觀把手上的煙掐滅,「你們回來時路過禮士路,那兒有個長年義務維持交通秩序的老同志,很顯眼,你們順路捧他一道。」
丁小魯和劉美萍也風塵僕僕地回來了。進門就咳嗽、清嗓子,端起水杯咕咚咚喝水。
於觀笑呵呵地問她們:「捧得如何?效果還好麼?」
劉美萍放下水杯,喘了口氣說:「好像笑了。」
「那就說明摸著脈了。」於觀讚許地指出,「就證明沒白捧。」
丁小魯說:「不過笑完是更大的憂鬱和期待,離你要求的心花怒放好像還差一點,沒出現自吹自擂的症狀。」
「我們挑唆了他半天,他還那麼謙虛,真煩人。」劉美萍道。
「不會是得意的謙虛吧?」
「不是。」劉美萍說,「得意的謙虛我們能看出來。」
「沒關係。」於觀勉勵她們,「頭一回能把對像捧笑了已經很不錯了,也真難為你們。
這回沒捧好下次接著捧,直到捧好。咱們要對用戶負責,保質保量,以實際行動迎接品種、效率、質量年。「
「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馮小剛馮老師。」
大家陸續到齊後,於觀拉著馮小剛的手笑吟吟地向大家介紹:「馮老師是捧人的專家,在捧人方面有很高的造詣,可說是在這個領域做了開創性的工作。」
眾人鼓掌,個個一臉虔誠的敬意,亂紛紛伸出手,「您好您好。久仰久仰。」
「你們好!」
「馮老師是專科畢業麼?」楊重握著馮小剛的手問。
「馮老師是自學成才。」於觀替馮小剛回答,「捧人這個專業在我國還屬邊緣學科。世界多數國家還是空白,因而還未設立專門學校。除了一些有心人其他人簡直還懵然無知,雖然它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已經得到了廣泛的應用。」
「就是說,馮老師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楊重朝馮小剛豎起大拇指。
「哪裡,我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馮小剛靦腆地垂下眼睛。
「馮老師請坐。」楊重躬身退開,指給馮小剛一張空位。
「各位老師坐。」馮小剛坐下,立刻又站起來,待大家各就各位後,款款開口:「今天我來,不是講課更不敢侈談教授,僅僅是和各位切磋,僅僅是。共同探討一下捧人的發展趨勢和應用前景。很難得呵是不是於觀?看到這麼多年輕人有志於此,馮某十分欣慰,這說明我們的事業是大有希望的。」
馮老師咧嘴笑,大家也跟著紛紛咧開大嘴,只見一屋粉紅的口腔。
於觀道:「馮先生,我們不過是步您後塵罷了。」
「長江尚且後浪推前浪,何況爾等?大千世界,各領風騷,今後真要看你們騷了。」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於觀也是有名的快嘴,當然不肯讓人,「沒有種子,哪來奼紫嫣紅?」說完臉紅紅地笑。
「於觀於觀,你慢點。」丁小魯道,「今兒咱們是嚴肅地探討問題,馮老師還沒開講,你怎麼就捧上了?」
「抱歉,」於觀慚愧,「我是一沒留神,主要是想讓你們一瞻馮老師風采。」
「那不用你說,我們一看馮老師的長相就知道是阿諛奉承之徒。」馬青插話道。
「是是,我是掛相。這馬青,你別看我跟他不熟,一見就知道這人剛烈,威武不屈,擱古代,不是烈士也是個刺客。」馮老師拿眼睛找馬青。
「馮老師真有眼光,看人真準。你看我跟馬青混了這麼些年,一點沒看出他有什麼優良品質,倒叫馮老師一語道破。要不怎麼說人和人不一樣呢?」楊重感慨。
「你以為吶?我相信世上有天才,今兒一見馮老師我更堅信了。」馬青甩頭跺腳以示堅定。
「我不同意你這把我當天才的觀點。其實我就是一個雞蛋,要沒你們這幫人的熱乎勁兒,我的小雞也孵不出來。」馮小剛一本正經。
「可您得先有雞蛋呵。您要是塊石頭,我們就是把您捂燙了,也最多澆上盆水洗『桑拿』。」馬青反駁他。
「行了行了。各位,呆會兒會散了,我們專門留出時間讓大家和馮老師切磋,現在先聽理論報告。」
「於觀,我都糊塗了,你這幫人都是挺粗挺大的蛇,還用我在這兒添足麼?」
「我們這兒都是鮮姜,也就是能拿話麻個人,真正能辣得人家張不開口還得數您。」丁小魯含笑開口。
「馮老師,您可別剛看我們含苞欲放就由我們長去了,那我們可怨你一輩子。」馬青眼珠都斜得看不見了。
「捧人在我們國家源遠流長,最早見諸文獻的就是詩經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個時候歐洲人還大字識不到一筐呢……「馮小剛剛說了幾句,就閉了嘴。
「說呀說呀,馮老師,您害什麼怕呀?」有人嚷。
「不是,你們這麼一個個仰臉瞪著我,弄得我都不自信了。我跟你們說實話吧,我其實不是什麼學者,好多話都是自個坐屋裡瞎想的。你們這麼認真虛心地盯著我聽講,還記筆記,我真怕誤了你們這些那什麼……子弟。」
「你就放開膽子胡說,我也給你透個底,在座的也沒多少墨水,沒一個聽得出毛病,而且都是青春已然耽誤過的。」於觀大包大攬地鼓勵他,還拍了拍他肩頭。
於是馮小剛低了頭,犯了多大錯誤似的嘟嘟噥噥往下講:「這個捧人吧,起源於勞動。當時咱們的先民臉朝黃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兒,每日打食耕種。勞動間歇仰觀天地萬物,古時候都是原始森林大草原,野獸出沒,比現在自然環境壯麗得多,不由發出讚美。由物及人,誇起去河裡汲水的婦女。當時捧人還是比較由衷的,主要是捧統治者和婦女。因為這兩種人在紡織物還沒有發明的時代,是惟一有條件用獸皮和羽毛打扮的。現在你在那些原始部落還可以看到,打扮得最漂亮的是酋長。後來有一天,黃河清了,出了聖人。聖人是什麼人呢?就是最早的捧人專家,這你從聖人們流傳下來的語錄中可以看到,裡面全是講的怎麼捧人。在所有人都要幹活、打仗的時代,只有聖人是靠捧人吃飯的。所以叫聖人,以區別俗人。」
「為什麼允許他光捧人不幹活呢?」楊重眨巴眼舉手提問。
「這就是我下面要講的,捧人的社會需要。時代呼喚捧人。隨著生產力的發展,部分人先富了起來,不必天天勞動了。吃飽、喝足、玩夠、睡醒了後,有點空虛了,有點失落了,開始思考我是誰?我在這兒幹嗎呢?這個問題就需要聖人來回答了:你是天之驕子;你是命中注定要比別人優越要比別人有思想有道行要比別人偉大的人上人!第一個聖人就知道如果他說你是個廢物會有什麼後果。」說到這兒,馮小剛嘿嘿笑了。
「敢情咱都是聖人之後!」大家面面相覷。
「你以為你們都是小人吶?自輕自賤!」馮小剛罵。
他仰著臉,眼睛望著天,繼續嘟噥:「時代發展到今天,越來越多的人吃飽飯沒事幹,要求得到精神滿足已不是少數人的特權。單靠一兩個聖人已無法滿足廣泛的社會需要。這就需要組織起來,把捧人職業化、專業化。就像警察在現代國家中應運而生,最後變得必不可少一樣。我以為,一個國家是否現代,除了看它的工農業發展水平,另一個重要的標誌,是它有沒有一支職業化的、專業水平相當高的捧人隊伍。從這點看,西方很多國家還是相當落後的,填補精神空虛主要方式還是淫樂、吸毒。這點很讓我瞧不上。」
這時,馮小剛徹底還了陽,舉止從容了,眼睛瞪開。
「就像武術家要講究武德一樣,我們吹捧家也要有良好的捧德。就是說要從最善良、最真誠的願望出發去吹捧別人。最壞、最不可取的就是明捧暗貶,表面上把人家誇得天花亂墜,心裡對人家一百個瞧不上,夾槍帶棒,把對像當傻瓜耍。要知道,容忍我們捧他的人,心裡都是很苦的,這就像飲酒澆愁,吃藥止痛,如果你不是以救死扶傷的革命人道主義去對待他,那無異於落井下石、謀財害命,把自己的歡樂建築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馮老師這點說得太重要了。我早發現在我們的吹捧實踐活動中,不同程度地在每個人身上都存在調侃對象的問題。看來這個『捧德』問題要下大決心抓。」於觀對丁小魯說。
「喜歡耍小聰明調侃別人,那也是一個吹捧家不成熟的表現。一個吹捧家應當心胸開闊,容得下任何令人不快乃至令人髮指的現象。在吹捧家的眼中一切都是美好、熠熠生輝的,就像孩子的眼睛。說到底,吹捧家的心地要像孩子一樣單純,善於從丑、惡、司空見慣的一般現象中發現美,鼓吹美,這才是一個吹捧家的責任和使命。」
「馮老師,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你,要是有人不吃捧怎麼辦?譬如說,那種光明磊落的漢子。」劉美萍舉手。
「送你八個字:鍥而不捨,金石可鏤。以我多年捧人的經驗,沒有不吃捧的。首先一條,你捧他,他再不愛聽也不會像你罵他那樣引出深仇大恨。最多覺得你這人肉麻,靈魂渺小,形象委瑣,他從心裡一輕視你,你的工作就完成一半了。捧人的目的是什麼?就是使人獲得超現實的自我感覺。一個處長不可能在部長面前獲得良好的自我感覺。作為一個優秀的吹捧家,最重要的品質就是不惜把自己變成一個可憐蟲,一個笨蛋,一個恨不得讓人用大耳刮子抽的白癡。同志們吶,這是靈與肉的奉獻呵!如果通過我們努力,能使全國人民人人充滿尊嚴、充滿驕傲,那麼即使我們受到萬人唾罵、千夫所指、成為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也是值得的,也可以笑慰平生。」
「馮老師,你哭了。」劉美萍眼圈也紅了。
「我是說著說著就有些激動了。總要有人作出犧牲,總要有人成為別人的墊腳石,與其殘酷鬥爭,不如讓我們這些有覺悟沒牽掛的人捨身成仁。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
「有不願意幹的,現在還可以退出。」於觀立起吼。
無一人做聲,大家都望著哭得抬不起頭的馮小剛犯愣。
「沒有,一個沒有。好,讓我們幾個先從歷史中把自己勾掉吧。」於觀欣慰地坐下。
下課後,大家都圍上了馮小剛,有遞茶缸子的,有遞手絹的。
馬青一百個誠懇地對兀自一想就紅眼圈一想淚就撲簌簌往下掉的馮小剛說:「馮老師,您真不是騙子,您真是掏心窩子想把這事辦成一件好事,這回我信了。」
「不要叫我老師。」
「那叫什麼呀?」
「叫先生,或省略一個『老』字,叫馮師也可以。」馮小剛擦乾了淚,吸溜著鼻子對馬青說。他拉著馬青的手,發自肺腑地表白:「我怎麼能是騙子?平生我最恨的就是騙子。還是那句話:咱們都別看輕了自己。」
劉美萍擠上前來,手裡舉著個小本,「馮先生,您給我簽個名,要那種狂草。」
馮小剛一筆一劃認真簽名時,她又說:「馮先生,今天您真是把我感動了,好久沒聽過這麼好的大道理了。您講的那些話好些我都沒聽懂,好些字都不會寫——您是真有學問。」
馮小剛簽完名笑著說:「何止你感動,我都被自個感動了,由衷地佩服我自己:我怎麼就能說哭就哭,什麼也沒想張嘴就來,聽著還挺像那麼回事——多讀書呵這是個秘訣。」
那邊,於觀正在批評楊重,「大家都在爭著向馮先生獻媚,你為什麼不去?」
楊重指指嗓子,聲音嘶啞地說:「說好聽的把嗓子說啞了。」
「剛才為難馮先生的時候你怎麼那麼起勁?,到底是真啞假啞?你不用裝。」
「噁心,我覺得噁心。」楊重道,「他再怎麼說得天花亂墜,難道就不是拍馬屁了?」
「我就知道你思想上有問題。」於觀喝斥他,「是又怎麼樣?人民養育了你長這麼大個,你就拍拍人民的馬屁又吃虧多少——不應該麼?」
「我想不通,憑什麼呀?」
「想不通也要通!你是舉過手贊成的你不要忘了。」
「我又沒想到會搞得這麼肉麻,這麼庸俗。」
「那是你水平不高!我從來就沒講過這是件容易事。要沒困難,要我們這些人幹嗎?」
「我都成什麼人了……」楊重嘟噥。
「對,這就是你思想問題的根子,終於自己暴露出來了。你心裡總有個小小的自我在作怪,這就使你看問題總是從自我出發,當然很多事你會覺得吃虧。」
這時,劉美萍在那邊叫於觀,於觀應了一聲對楊重道:「今天沒時間,改天我們再接著談,你不要因為思想問題影響工作——我一直很器重你,你別讓我失望。」
於觀滿面堆笑地高聲對大家說:「從今往後馮老師馮先生將要和我們一起工作,大家鼓掌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