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累,真累,這麼一天拿下來比治理一個小國還累。」馬青大聲喊,「誰說捧人不是體力勞動?」
  一天的工作結束,大家都像被紮了的輪胎癟了下去,個個精神頹靡,癱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或閉目養神或長吁短歎,丁小魯輕輕揉著自己的太陽穴。
  「你看我這嘴皮子是不是磨起一泡?」楊重張大嘴讓美萍看。
  「喲,真起了一泡。」美萍說,「給你塗點紫藥水。」
  她拿棉簽蘸了紫藥水小心翼翼地塗在楊重的嘴角上。
  「娘希匹!」楊重用浙江官話罵了一句,試試自己的嘴是否依然開合自如。
  「掛花了?」馬青走過來看看楊重的嘴,好心好意地說,「捧你一道,慰問慰問。」
  「別,別,咱們之間就別來這套了。」
  「特別是咱們之間,更該以身作則,不能讓人家說咱們搞特殊化。我對你有意見——你工作起來怎麼就不知道休息?」
  「你是不是嘴癢癢閒得難受?」楊重乜斜著眼睛道,「別拿我打岔,留神我跟你急。」
  「我覺得我們這些人裡也就是楊重頭腦最清醒了……」
  「我說你怎麼回事?越不叫你幹什麼你還非幹什麼。」楊重急了,「煩不煩呀?下了班也不讓人清靜。」
  「楊重,你要幹嗎?」於觀在一邊冷冷地開口,「同志們捧你也是因為愛護你,你什麼態度?」
  「我不需要!」楊重陰沉著臉沖於觀道,「我謝你們了。」
  「這不是你需不需要的問題,而是一個工作態度問題。」於觀厲聲道,「如何擺正捧人和挨捧的關係問題!」
  「現在是下班時間。」
  「作為一個好的吹捧家就沒有上下班之分,隨時隨地都是在工作。」
  「我就是聽不得肉麻吹捧,聽見就起雞皮疙瘩。」
  「那就不行!就要改!一個救死扶傷的醫生怎麼能怕自己傳染上疾病?」
  聽到他們兩人吵起來,丁小魯忙勸,「吵什麼呀?都累了一天,你們怎麼一點不注意保護嗓子?」
  「你少搞無原則的一團和氣!」於觀一揮手。
  「怎麼衝我來了?」丁小魯不滿地瞪了於觀一眼,「於觀我覺得你最近火氣太大,雖然工作累點也不該對同志動不動發脾氣,不要忘了你現在的身份。你的行為很不像一個吹捧家。」
  「可是……」
  「算了算了,何必為捧人傷和氣。」劉美萍也過來相勸。她看到馬青臊眉搭眼站在一邊,拉著他笑道:「我不怕捧,你捧我一道吧。」
  丁小魯也跟著笑,「是呵,你一開始目標就選錯,捧人應該先捧小姐呀。」
  馬青本來被楊重倔得挺沒趣兒,一見兩位女士熱情相邀,只得強打精神堆出一臉笑:「那好,我就捧你,準備好了沒有?我可要開始了。」
  「你等我靠牆站好了,我這人一捧就暈。」
  馬青對丁小魯說:「沒見美萍前,不知道這『美好』二字指的是什麼,查遍所有辭典仍然心中茫然,而今一見美萍恍然大悟。」
  「一般,不夠刺激。」丁小魯笑說。
  「我從小就特愛幻想,一見美萍,一點想法都沒有了,從此變得特別實際。」
  「你說的還不如我呢。」丁小魯笑道,「應該這麼說:我一見美萍連生活的信心都沒有了——你使我自卑美萍。」
  一直沒出聲的馮小剛遠遠地開口,語調渾厚,充滿深情,猶如趙忠祥播講《動物世界》:「我每回都是用極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動聲色地喊出美萍的名字,否則就要脫口喊出:美!美!口齒流利的人偏在這個詞上結巴。」
  一屋人開懷大笑,連於觀、楊重也忍不住笑了。
  「還得屬馮先生,一語中的。」丁小魯笑問美萍,「還走得動道麼?」
  「勞駕你攙我一把。」美萍作癡醉、沉迷狀。
  「我覺得我們捧來捧去卻忘了一個最該捧的人。」丁小魯看著馮小剛笑,「此人勞苦功高,沒有他也沒有我們的今天。」
  「對,咱們怎麼把馮師忘了?」於觀笑叫,「這樣的人不捧還有什麼人可以捧呢?」
  「馮先生,您臉色怎麼這麼不好?」美萍大驚小怪地問,「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沒事,我先天心臟有點缺損。」馮小剛挺直腰坐正,「來吧,幾句捧還是挺得住的。」
  「是不是可以這麼說馮先生,」丁小魯道,「我們幾個就算您帶的研究生?」
  「可以。」
  「馮師凡一張嘴,我心中便湧出一句文言感歎:真奇男子也!」於觀笑道。
  「馮師死後,哪兒都可以燒,惟獨這張嘴一定要割下來,永久保存,供人瞻仰。」丁小魯道。
  「或者修個墓,」馬青也道,「立座碑,請啟功先生寫個字,碑後用陰文歷數此嘴生平。偉人不都有三兩個衣冠塚麼?修個嘴塚我覺得不過分。」
  「那就拜託了。」馮小剛拱拱手,「我這把骨頭你們揚哪兒去都可以,獨這嘴我也覺得好,捨不得。記住,一定找一福爾馬林瓶子給我泡上,別回頭二百年後爛了。」
  「不用,您那是鐵嘴,爛不了。」於觀道,「我倒建議像泡野山參似地泡在酒裡,嘴笨不會說巧話的喝上一盅保管變八哥。」
  「諸位諸位,」丁小魯叫道,「我建議現在就給馮師擬篇銘文,一旦馮師仙逝,立刻就能找石匠刻上碑。」
  「好呵,」大家紛紛來了情緒,「擬吧,省得措手不及。」
  「先師馮小剛之嘴萌生於二十世紀中葉,」丁小魯笑瞅著馮小剛一句一頓地說,「受日月之精華,納天地之靈蘊;櫛風沐雨,含辛茹苦……」
  「歷盡甜酸苦辣,品遍軟硬冷熱;」於觀接上來搖頭晃腦地吟道,「吐故納新,咬韌嚼脆;凡鮮血淋漓,皮開肉綻種種遭遇,不堪回首。終於蛻皮……」
  「結痂。」丁小魯捶胸高叫。
  「長繭。」美萍笑彎了腰。
  「覆鱗,角化!」馬青接著補充,「幾經淬火,千錘百煉……」
  「得一鐵嘴鋼牙!」於觀不容分說,厲聲高叫蓋住他人喧囂,「唇紅齒白,口舌生香;能吐芝蘭之芬馥,堪效百鳥之宛轉,嚶嚶動聽,如抹蜜糖;耕雲播雨,揚是傳非……」
  「上至公卿,下至黔首,」丁小魯幾乎喊破了嗓子,笑倒了自己,「人見人愛,視為奇珍;心疼不已,把玩不休……」
  「馮師,你就差再拿一個巴拿馬萬國博覽會金獎了,那樣這篇銘文就算做足了文章。」
  楊重道。
  「已經很好了。」馮小剛微微一笑,「已經足可流芳百世了。我替我這嘴謝謝你們。如果將來香火盛了,我看也可設一偏殿供奉諸位,我等數人共享祭祀豈不大快人心?」

《你不是一個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