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有點咳嗽呀於觀?是不是感冒了?」
「不知道,早晨起來就覺得嗓子疼。」
「頭疼麼?」美萍把手放到於觀額頭試溫度。
「頭倒不疼,也不發燒,就是嗓子難受,咳嗽。」
「可能是累的,說話太多。不成你回家歇兩天,別鬧出病來。」馬青也說。
「不行呵,今兒是文明日,還有那麼多工作呢。」
「我們幾個去不一樣麼?你還是歇一天吧。」楊重道。
「我歇不踏實,那麼多人要捧,本來人手就不夠,再把你們幾個累病了。多一個人能分擔點是點。」
「那你就悠著點,少捧幾個,我們每人多捧一個也就把你的那份兒帶出來了。」楊重過來遞給於觀一支煙。
「我說兩句呵,最近咱們活兒多,天又熱,大家一定要注意休息,多喝水,千萬別生病。丁小魯你那兒還有錢麼?」
「有點。」
「買點胖大海、菊花給大家沖水喝。」於觀吩咐。
「行,我說你們男的煙也少抽點,一點不注意保養嗓子。干咱們這行嗓子要壞了就全完了。」
「您找誰呀大媽?」劉美萍問一個剛進門的老太太。
「您這兒是那『三好』協會?」
「是,怎麼著,您老受了什麼憋屈了?想散蕩散蕩?保您哭著來笑著走。」馬青笑著迎上去。
「不是我,是我那閨女。我那點糟泔事兒哪敢麻煩您們?我這輩子早吹了,什麼全不想了。」
「您那閨女怎麼啦?」楊重問。
「考大學沒考上,如今待業在家。一個本該塗脂抹粉的年齡成日哭天抹淚,眼瞅著就邪了性。大媽求你們了,一定要好好勸勸她,給她幾句好話,造成個印象還有人惦記她,讓她覺得自己還不錯哪怕是個誤會呢。」
「交給我們吧大媽,把您地址留下,天一擦黑我們就去。」楊重拿出筆和紙。
「不用留地址,亮燈時候你們奔故宮筒子河一逮一準兒。都一對一對蝦米似的,就她單缽兒,苦瓜一根。」
「放心吧,保證還您一個目空一切的女強人,還是那種愛說愛笑到了嫁得出去的。」馬青拍胸保證。
「走勒走勒,再晚今兒這幾條街就轉不完了。」於觀喊。
一夥人上了街,出門便一路捧過去不問青紅皂白。
「哎,你們快來瞧,這小丫頭長得多好看,跟小洋人似的。有三歲了吧?長大准聰明準是個大高個,破了百米世界紀錄我也不奇怪,瞧這兩根小腿多長仙鶴似的。我這人從來不喜歡小孩兒,怎麼一見這孩子就滿心高興?還得說人家爹媽會生,都是藝術家吧?」
「哇,真威風!你瞧人家那站姿,多標準,配上那身衣裳,怎麼能不讓人肅然起敬?看!不慌不忙,沉著冷靜,這麼多車都服服貼貼,沒點眼光沒點頭腦成麼?喂同志,感謝你為首都人民沒白沒黑做的這一切。」
「多俊的冰棍車呵,看著我就嚥唾沫。大媽,您一看就是個利索人。瞅您這白衣白帽,洗得多乾淨,天使似的。吃著您那冰棍也放心。」
「你們這商場真大真氣派,進來不買東西心情都舒暢。」
「東西好那還在其次,售貨員好那才是千載難逢。你們都是退下來的空中小姐吧?」
「瞧這賣糖果的小姐手指多靈巧,一抓就是一斤一粒不多一粒不少。呵,跟玩雜技似的,瞅得我眼花繚亂,這一手一般人還真不行。您是三八紅旗手吧?」
「瞅這買鞋的先生,一看就是大款。有錢,而且還是正道來的。稱得上是儀表堂堂財大氣粗了吧?這西服穿在他身上就跟長在他身上似的,起碼一千多塊。瞧人先生那手,一看就是沒幹過活的,多長多細鋼琴家一樣起碼也是個彈琵琶的。看人家怎麼掏錢包的,單用二指輕輕一夾,神不知鬼不覺……□【語氣詞,字形左口右歐】,小偷!抓小偷!」
「這公共汽車開得是真穩,跟坐『奔馳』似的。」於觀說。
「比『奔馳』舒服,『奔馳』能直腰站著不碰頭麼?」馮小剛說。
「買票買票,別等下車補呵。」售票員喊。
「要說售票員大姐也是真辛苦,一樣坐車她還得老嚷嚷。換個不負責的也就一邊瞇著不言語了,誰受損失?國家受損失。錢也一分不進大姐腰包。要是大姐自己的車肯定就白拉咱們了是麼大姐?」馮小剛歪頭朝售票員笑。
「別跟我臭貧,你們這樣的我見多了。」
下了公共汽車,兩人昂首闊步向紫禁城走去。
「哎喲,這故宮真雄偉真壯麗,天黑得什麼都看不清瞅著還那麼激動人心。你說咱古代勞動人民怎麼就那麼勤勞智慧?想起來我就驕傲我就自豪,怎麼我就成了中國人了?」於觀仍絮叨不休,觸景生情。
「行了,你誇故宮它哪兒聽得見?」馮小剛都聽膩了。
「不是,我就是有點剎不住車。瞧這護城河的水跟金子似的。這樹這草這花這人怎麼都那麼綽約、楚楚可憐,惹我一腔柔情……好了,你發現老太太那閨女了麼?」
「那趴著一黑影,是不是?」馮小剛朝暗處□【音「努」,字形左口右努】嘴。
「有點像,小臉煞白,晃來晃去,快!直眉瞪眼沖城牆去了。」於觀撒腿便跑。
「姑娘,姑娘!」於觀邊跑邊喊。
「喊我麼?」一個正在和戀人接吻的姑娘拔下嘴問。
「不,不是喊您,您繼續。我喊那不幸福的呢。」
「姑娘,我送您幾句話,不收錢。」於觀喘吁吁站定說。
「你說。」那個正在城牆邊磨蹭的姑娘好奇地看著他。
「一年前,我也是在這兒撞的牆,被人救下了。一年後的今天,我覺得我當時特傻。」
「你怎麼說變就變呢?我覺得一個人最重要的品質就是自個有主意善始善終。」姑娘又看剛跑到的馮小剛。
「這裡有一個原因我告訴你:因為我看見了你你。可能你沒印象,可我的記憶是不會錯的。當我從昏迷中醒過來,走到病房窗前,準備再次尋死往樓下跳時,我看見了你。你正從大街上走過,穿著花裙子,像只花蝴蝶。我的淚當時就下來了。世界上還有這麼多美好的事物,我怎麼捨得去死?當時天是那麼藍,陽光是那麼燦爛,你又是那麼青春無憂,顯得我是別提多陰暗多渺小了。」
「這我可以作證,三天後我去看他,他淚還沒干呢。正在大口吃飯,嚴肅地對我說:為了你他也要活下去哪怕根本不認識呢。」馮小剛累得彎腰喘氣。
「那你當時怎麼沒喊我呢?」
「我不配呀,我自慚形穢呀。當時我把你想得特高,怎麼也得是個博士才剛夠讓你蹬的。我發誓我不混出個人樣兒來就不去見你。」於觀煞有介事。
「那你混出個人樣兒了麼?」
「慚愧。」他茫然地看著馮小剛,「我算混出人樣兒了麼?」
「我解釋一下呵,他一直暗暗關注著你,留意著你,同時在人生的路上發奮圖強,逐步實現給自己訂的第七個五年計劃。今兒要不是看見你苗頭不對,他還不露面呢。」
「就是說,我要活得好好的,一輩子也未准見得著你。」
「我不能成為你生活中的負擔呀。我要成,就得成為你生活的光明,讓你應有盡有,一生快樂。你值得,可我就不容易了。」
「他這個想法其實是很高尚的。要麼帶給人家幸福,否則不如誰跟誰都沒關係。何苦讓你再為他擔憂呢?」
「真高尚。」姑娘笑望著二人。
「不不,愚忠而已。」於觀謙遜地低下頭。
「你們說的這都是真的麼?我怎麼聽著那麼過分?也就趕上我今天心情不好特別需要安慰,平時誰要跟我這麼說我都覺得他是流氓。」姑娘又板起臉。
「那是因為我們不善於表達。不光你這麼說,別人也說過:怎麼好話從你們嘴裡說出來就不像好話了?我們特清楚自己這缺點。」於觀忙解釋。
「話是說得有點言不由衷,可這意思您還是理解的吧?」
「啊,大概齊能猜出一半。」姑娘點點頭。
「那就行了,那我們的目的就達到了。總而言之一句話:您的生命不屬於您自個。您要時刻想到,多少不相干的人把理想寄托在您身上呢。」
「您手裡攥著多少條人命呵!」馮小剛深情地加了一句。
「我真得好好想想了,我這麼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無緣無故該著誰欠著誰一大堆似的。」姑娘沉思。
「怎麼話又說回來了?」於觀大驚。
「是呵,我本來自私自利活得挺好,吃飽了飯練練氣功,看能不能躥牆越脊。誰想撞上你們,雲山霧罩說了這麼些個不著邊兒的話,活生生地讓我覺得自個有多大罪過似的。算我倒霉,今兒出門沒挑日子。」
姑娘一擰臉甩手走了,撇下兩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捧砸了吧?捧出不是來了吧?怎麼跟人家家長交待?」
「我是堅決想不通,怎麼就能捧出條人命來?」於觀抱著腦袋一下蹲在地上。
「我真感到自己能力有限,不行,幹不了這活。」於觀說著淚就下來了,「還是換個能力比我強的同志干吧。」
「你怎麼了?」丁小魯看和於觀一起回來的馮小剛。
「晚上那人沒捧好,他心裡難受。」馮小剛說。
「誰都有偶失前蹄的時候。」丁小魯安慰於觀,「都沒幹過,都是摸索著來,犯不上太跟自己過不去。」
「這不像你呵於觀。」楊重走上前,「這不是你的性格。怎麼能一遇困難就退縮?你是個彈簧呵你不要忘了。」
「可我的確是幹不好這個工作,我的壓力太大了,我的神經……」
「夠了!別一副軟骨頭的樣子!」馮小剛大喝一聲打斷他,「你幹不好別人就幹得好麼?我們不都是在不斷栽跟頭的過程中逐步成熟、老練起來的?我真沒想到小小的一點挫折你都經受不起。好啦,要不我們都不幹了!回家休養吧!明哲保身吧!由著自個性子來吧……」
馮小剛說著也流下淚,「我就沒有自己的脾性麼?我就沒有個人的愛好麼?可我們要都不幹那讓誰幹?」
眾人皆默然,於觀垂下了頭。
馮小剛走到於觀面前,慈祥地看著他說:「我理解你,也夠難為你的了。可你想過沒有,你在這個時刻動搖、退縮,會對同志們的士氣有多麼大的影響?你又會成一個什麼樣的人?」
於觀悚然一驚。
「好好想想吧,晚上睡覺前好好想想吧。」馮小剛邁著沉重的步履,走了。
「快睡吧。」丁小魯對一直愣愣地坐在燈下的於觀說。
「睡不著哇。」於觀歎了一口氣,轉過身,「馮先生這幾句話壓在心裡沉甸甸的。」
「別去想它了,抓緊時間睡吧。」
「我真錯了麼?」於觀問丁小魯。
「問你自己呀。」丁小魯說。
「就是這個問題想不通。我覺得自己沒錯,我確實感到自己很難勝任捧人的工作。不瞞你說,我越來越對自己產生懷疑,我這麼做到底有利於誰?工作越順利,心裡越是堵得慌。」
「你沒錯。」
「可我要沒錯,那就是馮先生錯了。馮先生會錯麼?真不敢往下想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