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滬上淑媛"

    "滬上淑媛"這名字是貼著王琦瑤起的。她不是影劇明星,也不是名門閨秀,又不是傾國傾城的交際花,倘若也要在社會舞台上佔一席之地,終須有個名目,這名目就是"滬上淑媛"。這名字是有點大同世界的味道,不存偏見,人人都有份權利的,王琦瑤則是眾望所歸。她旗袍上的花樣,成為流行的花樣;她的燙髮梢的短髮也成為流行的短髮,她給"滬上淑媛"這名字畫了一幅肖像。"滬上淑媛"是平常心裡的一點虛榮,安分守己中的一點風頭主義,它像一樁善舉似的,給每個人都送去一點幻想。一九四五年底的上海,是花團錦簇的上海,那夜夜歌舞因了日本投降而變得名正言順,理直氣壯。其實那歌舞是不問時事的心,只由著快樂的天性。櫥窗裡的時裝,報紙副刊的連載小說,霓虹燈,電影海報,大減價的橫幅,開張志模的花籃,都在放聲歌唱,這城市高興得不知怎麼辦才好。"滬上淑媛"也是歡樂樂章,是尋常女兒的歌舞,它告訴人們,上海這城市不會忘記每一個人的,每一個人都有通向榮譽的道路。上海還是創造榮譽的城市,不拘一格,想像自由。它是唯恐不夠繁華,唯恐不夠榮耀,它像農民種莊稼一樣播種榮譽,真是繁花似錦。"滬上淑媛"這名字有著"海上升明月"的場景,海是人海,月是尋常人家月。
    然而,就有照相館來請王琦瑤拍照。是在晚上,營業結束,母親讓娘姨陪著,挾著衣服包,乘一輛三輪車,去照相館。那照相間是要比程先生的正規,燈也多,有人專門負責照明佈景,還有人幫她換衣化妝,三四個人圍著王琦瑤轉,有點眾星捧月的意思。這時候,樓下店門關上了,是靜的,門外的馬路也是靜的,幾重靜包圍,照相間裡氣氛是有神聖感的。拉起布幔的後窗下,弄堂裡有"火炮小心"的敲梆聲,像是另個世界傳來的。燈光照在身上,熱烘烘的有點烤,自己都可看見自己眼中的光芒似的。四周都是暗,暗中的世界也是另一個。在照相館櫥窗陳列出來的照片是要華麗得多,去參加晚會的裝束。但這華麗是大眾化的華麗,像婚紗出租似的,心都是各自的心。這明擺著是作假的華麗,眾所周知,倒也不騙人。這照相館櫥窗裡的華麗也是懷了一些未圓的夢,淑媛的夢,還懷著爭取,也是淑媛的爭取。《上海生活》封二的王琦瑤是生活中的淑媛,那櫥窗裡的王琦瑤是幻想中的淑媛,兩者都是真人。前者是入心的,後者是奪目的,各有各的歸宿。櫥窗裡的王琦瑤,將那可人的乖藏進心裡去,把矜持做在臉上,比世人都站得高似的。她臉上是冷冷的,心裡卻是熱切的,想得到人們喜歡的。這是王琦瑤喜歡的自己,特別地合她口味,還給了她自信。那陳列她照片的櫥窗前,她是不再經過,這也是一個矜待。那大照片標出了她的名字,題為"滬上淑媛王琦瑤",她的名字便隨風而走了。
    王琦瑤卻依然故我。晚上拍照睡覺遲了,第二日早上也還準時到校。學校舉行思親會,要她上台給老校友獻花,她推給了別的同學。有好奇的同學問她照相的細節,她則據實回答,不渲染賣弄,也不放作深奧。她對人對事還和從前一樣,不搶先也不落後,保持中游,使那些生忌的女生也漸漸消除了成見,緩和下來。雖是一切照舊,心情其實是另一番了。過去的安守本分中是懷了一些委屈,還有些負氣的,如今卻是心甘情願。王琦瑤做人做得從容多了,這從容是有成功打底的。因是有收穫,所以叫她怎麼退讓她也是願意。照相館裡那些眾星捧月的晚上,足以照耀很多個平淡的白晝,有了那櫥窗裡的亮相,無聲也是有聲。這就是王琦瑤高出一般女生的地方,她是比人多出一顆心的,確實是淑媛裡的典範。王琦瑤總是安靜,以往的安靜是有些不得已,如今則有希望撐腰,前後兩種安靜,卻都是一個耐心。王琦瑤就是有耐心,她比人多出的那顆心就是耐心。耐心是百折不撓的東西,無論於得於失,都是最有用的。柔弱如王琦瑤,除了耐心還有什麼可作爭取的武器?無論是成是敗,耐心總是沒有錯的,是最少犧牲的。安靜也是淑媛的風采。王琦瑤什麼都放我,只有一樁舊日的東西是回不來了,那就是和吳佩珍的友誼。她們如今是比陌生人還要疏遠,陌生人是不必互相躲的,她們卻都有些躲。有王琦瑤照片的照相館,吳佩珍也是要繞道行的,連照片上的王琦瑤也不願見了。各自都有著說不出來的苦惱,想起來不免傷感。
    現在,想取代吳佩珍位置的同學有好幾個,有的上門來邀王琦瑤一同去學校,有的課後約王琦瑤一同看電影。王琦瑤一律是不遠不近,不卑不亢。幾次下來,對方便也失了興趣,只得退回去了。這一日,王琦瑤在課本裡發現一封信,打開看是一張請柬,另有一紙信箋,寫著一些女學生間流行的文字,表明對王琦瑤的好感,很真誠地邀請她參加生日晚會,署名是蔣麗莉三個字。蔣麗莉向來與王琦瑤沒什麼往來,似乎也從來沒有過特別接近的朋友。她出身工廠主家庭,是班上同學中家境最好的之一。她功課一般,卻喜歡在課間看小說,終把眼睛看成了近視,戴著洋瓶底厚的眼鏡,那樣子越發不可接近。因受小說的影響,她的作文語句就分外濃艷,是哀情小說的翻版。王琦瑤接受邀請去赴晚會,一是不忍拂蔣麗莉的好意,二也是好奇。這好奇也是一半對一半,一半是衝著蔣麗莉,另一半是對了晚會。同學們中間流傳著蔣麗莉家的排場,她又從不帶人去她們家,就更顯得神秘了。這事要放在過去,無論怎樣的好奇,王琦瑤都只能有一個做法,就是拒絕,她是不會把自己奉獻給別人的熱鬧裡面的。可如今她卻不那麼在意了,再說,誰知道呢?說不走到頭來人家的熱鬧反過來奉獻給她的。王琦瑤心裡決定去參加晚會,就想同蔣麗莉說一聲,可蔣麗莉明顯在迴避她,下了課便匆匆出了教室,只在桌上留一本翻開的書。那敞開的書頁是在向王琦瑤也討一封信箋,欲言又止的樣子。王琦瑤有意不稱她的心,她不喜歡這種文藝腔的把戲,那些寫在紙上的字句總有點叫她肉麻。蔣麗莉回到課堂,面對空著的書頁,現出失望的表情,王琦瑤有點心中暗喜的。一直挨到放學,蔣麗莉搶先出了教室,頭不回地往前走,王琦瑤追上去,叫了她一聲。她陡地漲紅了臉,很窘,也很堅定,是迎受打擊的樣子。不料王琦瑤卻說到那天,她一定去祝賀生日快樂,還謝謝她的邀請。她的臉更紅了,眼睛裡好像有了淚光,濛濛的。第二天,王琦瑤又在書本裡看見一頁信箋,淡藍色,角上印花的那種,寫著詩句般的文字,歌頌的是昨晚的月亮。王琦瑤不免心裡有些起膩。
    過了幾日,生日的那晚就到了。王琦瑤準備了一對柬髮辮的緞帶作禮物,素色旗袍外罩了格子的薄呢秋大衣,頭髮上箍一條紅髮帶,畫龍點睛的效果。直到八點她才離開家門,她去也是打算蜻蜓點水一到就走的。臨到這一日,她心裡忽覺得沒了底,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她和蔣麗莉又不熟,倘若有吳佩珍作伴就好了。吳佩珍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想起來不由滿心惆悵。她在自己的朝北房間裡等待八點鐘到來,這時間弄堂裡已是一片寂靜,有些聲響也是入夜的聲響,天井裡的水聲,自鳴鐘的報時聲,無線電裡播的是夜曲。這一刻的靜由不得太寂寞心來,還疲憊心來,一天已到了尾聲,卻還有個未完成。八點鐘她走出家門,弄裡的一盞電燈灑下的不是亮,而是夜色。街上的燈也還不足以驅散這弄口湧出的暗,霓虹燈更是夜空裡的浮雲,人是燈影那樣的東西。蔣麗莉的家住在背靜的馬路,一條寬闊的弄堂,弄堂兩邊是二層的樓房,有花園和汽車間,也是暗和靜的,但那暗和靜卻是另一番聲色。蔣麗莉家的窗戶拉著窗簾,那窗簾上的光影似是要比別家的活躍。王琦瑤以為她是晚會遲到的一人,可卻有汽車從她身後越過,停在蔣麗莉家的門前,門是開著的,要迎一宿的客似的。
    她走進門去,把大衣脫下掛在門廳的衣帽架上,手裡拿著手袋和禮物。客廳裡人不多,且都在說自己的話。長餐桌上擺了水果點心,最中間空著放蛋糕的位置,蛋糕大約還在路上。蔣麗莉一個人坐在客廳的一角,有一句沒一句地彈鋼琴,穿的還是平常的衣服,臉上是漠不關心的表情,好像是別人的生日。當她看見王琦瑤,臉上有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她站起身,丟下鋼琴,向王價搖過來,拉住了她的手。王琦瑤不由心生感激,蔣麗莉是這個晚上唯一的熟悉,也是唯一的親切,於是也握了她的手。蔣麗莉就把她往外拉,一下直拉上了樓,拉進她的房間。房間裡粉紅色的窗簾,粉紅色的床罩,梳妝鏡上也是粉紅緞子的簾罩,倒把蔣麗莉襯托得更加老氣和陳暗了。而蔣麗莉也好像是有心破壞,桌上床上堆的書,封面上染著墨汁且殘破了的;杯子裡是有褐色茶垢的;唱片是裂紋的;胡亂他置的衣服都是黑和灰兩種顏色的。王琦瑤本是要讚歎這房間,話也不好出口了。這房間就好像憋了一肚子的氣,又是含了一包委屈。蔣麗莉把王琦瑤領進房間,自己在床沿坐下,眼睛看著地,半天不說話。王琦瑤不知所措,此情此景很怪,也很尷尬。樓下卻忽然沸騰起來,大約是蛋糕房將蛋糕送到了,傳來陣陣驚呼聲,人也多起來似的。王琦瑤想勸蔣麗莉下樓去了,卻發現她原來在哭,眼淚從鏡片後面流了滿臉。她說你怎麼了,蔣麗莉,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唱主角的日子,怎麼不高興了。蔣麗莉的眼淚更洶湧了,她搖著頭連連地說:你不知道,王琦瑤,你不知道。王琦瑤就說:那你告訴我,我不知道的是什麼。蔣麗莉卻不說,還是哭和搖頭,帶了些撒嬌的意思。王琦瑤有一點不耐,但只得忍著,還是勸她下樓,她則越發的不肯下樓。最後王琦瑤一轉身,自己下去了,走到一半,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卻見蔣麗莉一臉淚痕的也跟下來了。心裡倒有點好笑,也有點嫌煩,還有一點感動,是不得已,被逼出來似的感動。她回頭對蔣麗莉說,你不換衣服不化妝,至少要洗洗臉吧!這話聽起來有一些親情,也是不得已的親情。蔣麗莉聽話地去了洗手間,再出來時臉色便乾淨了一些。她從王琦瑤手裡拿過那裝緞帶的小盒,說:這是給我的吧!要貼在心窩上的表情。王琦瑤不去看她,快步向客廳走去,蔣麗莉要跟她去,卻叫一幫親戚朋友圍住了。
    一整個晚上,蔣麗莉都是拉著王琦瑤的手,到這到那的。有人認出王琦瑤,互相傳著,就像認識似的與她微笑說話。王琦瑤漸漸自如了一些,也有些愉快了,可就是抽不出她的手,好像上了鎖。蔣麗莉還時不時將她的手緊握一下,似乎有什麼你知我知的秘密。這陡然而起的親密,是叫王琦瑤發窘,可她面上並不流露,也是知己的樣子。她心裡詫異蔣麗莉和學校裡就像換了一個人,又顧不得細想,忙著應付眼前的人和事。人和事是像穿梭似的,也沒個仔細的印象,都是有些花團錦簇的,很亮麗的景象。那屋角的鋼琴,你去彈幾下,我去彈幾下,不間斷地可淙聲起,也是亮麗之聲。後來,客廳裡有些熱,打開一扇落地窗,外面是一個平台,鋪著花磚,走下幾階便是花園。露台的燈開了,隱約可見花園裡的丁香花枝,紛亂攪成一團的樣子,花和葉都落盡了。蔣麗莉拉著王琦瑤到露台上,也不說話,只望著花園幽暗的裡處。王琦瑤覺得這樣子的古怪,便說身上冷要進屋,於是又進了客廳。客廳裡鬧哄哄的,圍著一對青年男女向他們要喜糖吃,生日蛋糕已切得七零八落,殘骸似地躺在枝形吊燈下面,奶油像是髒了,邋遢兮兮的。咖啡杯也是東一個西一個,留著殘渣。晚會是要結束的樣子,正在最後的高xdx潮裡,人都有些失態似的。一個青年跑來向王請搖大獻慇勤,演劇般的姿態,王琦瑤卻紅了臉,不知如何是好。蔣麗莉頓時沉下臉,將王琦瑤拉開,叫那人討了個沒趣。然後就有人率先告別回家,接著,則是一窩蜂的告別,衣帽架前亂成一團。蔣麗莉也不理別人,只對了王琦瑤一個人致告別詞,她說她把這個生日當作她們兩人共同的,說罷就鬆開她手,揪心的表情一般轉身上了樓。王琦瑤是被開釋的心情,不由暗暗鬆了口氣。衣帽架前的人已疏散了不少,還有兩三個年長的客人在與蔣麗莉的母親說話。當王琦瑤取下自己的大衣時,她母親竟然回過頭來特地向她告別,謝謝她的光臨,說今天蔣麗莉特別高興,還請她以後經常來。她將王暗搖直送到門外,王琦瑤走出好遠,還見門口一方燈光裡有她的身影。
    從這晚以後,王琦瑤和蔣麗莉做了朋友。她們在學校還是往常那樣,交往都是私底下。她們不同於一般女學生的要好,同進同出,喊喊喳喳,有說不完的心裡話,就像王琦瑤和吳佩珍那樣的。她們不這樣交往是各有原因。在王琦瑤,是不願給人們留下厚此薄彼的印象,內心深處,則是有著對吳佩珍的顧恤,雖是她不願承認的;而在蔣麗莉,卻是為了與眾不同,她凡事都要反著大家來,她做人行事的原則最簡單,就這一個公式。她們倆在做朋友上的趣味又都有些不同於女學生的地方,都有些自以為不俗的,王琦瑤是因為經歷,蔣麗莉則來源於小說,前者是成人味,後者是文藝腔,彼此都有些歪打正著,有些不對路,也自欺著擋過去了,結果殊途同歸。她們在學校各歸各,出了校門則形影不離。蔣麗莉幹什麼都要拖著王琦瑤,王琦瑤因有蔣麗莉母親的請求,便不好拒絕似的。她幾乎要成為蔣家的一員,到哪都跟著的。蔣麗莉的親戚朋友很快部為她熟識,也是她的親戚好友一般。由於她小小的名聲,又由於她的懂事知禮,眾人對她的熱誠還勝過對蔣麗莉一籌。到後來,不是為蔣麗莉而請她,倒像是為請她捎帶上蔣麗莉的。她顯見得有些受寵,但她沒有一點忘形,待蔣麗莉比較以前還更照顧了。
    自那天的晚會之後,晚會便接踵而來。所有的晚會都像有著親緣關係,盤根錯節的。晚會上的人也都是似曾相識,天下一家的樣子。他們雖有形形種種,幹什麼的都有,卻都是見面熟。所有的晚會,又都大同小異,是有程式的,王琦瑤很快就領會了它的真諦。她曉得晚會總是一迭聲的熱鬧,所以要用冷清去襯托它;她曉得晚會總是燈紅酒綠五光十色,便要用素淨去點綴它;她還曉得晚會上的人都是熱心腸,千年萬代的恩情說不完,於是就用平淡中的真心去對比它。她天生就知道音高弦易斷,她還自知登高的實力不足,就總是以抑待揚,以少勝多。效果雖然不是顯著,卻是日積月累,漸漸地贏得人心。她是萬紫千紅中的一點芍葯樣的白;繁弦急管中的一曲清唱;高談闊論裡的一個無言。王琦瑤給晚會帶來一點新東西,這點新東西是有創造性的,這裡面有著制勝的決心,也有著認清形勢的冷靜。王琦瑤在晚會上,有著凡事靠自己的心情。別人都是晚會的主人,想來就來,想去就去。只有她是客人,來和去都作不得主的。她還曉得蔣麗莉可說是她在晚會上的唯一的親人,她和她走到哪都是手拉著手。蔣麗莉本心是討厭晚會的,可為了和王琦瑤在一起,她犧牲了自己的興趣。她們倆成為晚會上的一對常客,晚會總看見她們的身影。有那麼幾次,她們缺席的時候,便到處聽見詢問她們,她們的名字在客廳裡傳來傳去的。缺席不到也是以抑待揚的一部分,比較極端的那部分。
    上海的夜晚是以晚會為生命的,就是上海人叫做"派推"的東西。霓虹燈,歌舞廳是不夜城的皮囊,心是晚會。晚會是在城市的深處,寧靜的林xx道後面,洋房裡的客廳,那種包在心裡的歡喜。晚會上的燈是有些暗的,投下的影就是心裡話,歐洲風的心裡話,古典浪漫派的。上海的晚會又是以淑媛為生命,淑媛是晚會的心,萬種風情都在無言之中,骨子裡的艷。這風情和艷是四十年後想也想不起,猜也猜不透的。這風情和艷是一代王朝,光榮赫赫,那是天上王朝。上海的天空都在傾訴衷腸,風情和艷的衷腸。上海的風是撩撥,水是無色的胭脂紅。王琦瑤是這風情和艷裡的一點,不是萬眾矚目的那點,卻是心裡墊底的一點。她幾乎是心裡的心,最最含而不露的。倘若沒有王琦瑤,晚會便是空心的晚會,是浮光掠影的繁華。王琦瑤是這風情和艷裡最有意的一點,是心裡的那點渴望,倘若沒有這,風情是無由的風情,艷也是無由的艷了。如今,這風情和艷都是有根有源,它們給上海染上那叫做情調的東西,每一景每一物都會說話似的,說的比唱的還好聽。王琦瑤走進上海的夜晚,這夜晚是以弄堂深處的昏黃和照相館市漫前的燈作背景的,這夜晚不再是照片那樣斷章取義,而是有頭有尾,也不是靜止,而是流動。這流動又不是片廠開麥拉裡的流動,開麥拉裡流動的是人家的故事,這夜晚流動的都是自己的,自己的得,自己的失。這得失說是自己的,卻又不全是,它是上海燈光之上那一大塊天空,還在星光之上的,是籠罩一整個城市,晝裡變白,夜裡變黑,隨日月轉移。這一塊天空被高樓遮住,被燈光遮住,是有障眼法的,可卻是雷打也不動,任憑乾坤顛倒,總是在人頭頂上的一個無邊無際。

《長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