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豆開著車,行駛在外環線高架,開過楊浦大橋,向北去。大王坐在他身邊,身後是二王和三王。陽光已將車窗染成金黃。車中的人,看上去並無什麼倦意,相反,還都有著飛揚的神采。因為年輕,哪怕一夜裡只在天亮時分睡一小伏覺,洗一把冷水臉,就又抖擻起來。他們中間,最年長的大約也不過二十三四歲,餘下的,就是十八,十九,二十緊挨著。因為年輕,所以他們也都很快活,你要是能伸進耳朵去,就能聽見他們說話有多逗人了。而你也不要以為他們只不過是油嘴滑舌,那就把他們簡單化了,他們其實有著對事物的獨到見解,這種見解是他們幽默的來源。所以說,幽默感並不是一種個人風格,而是世界觀。比如,他們中間,人稱二王的那一位,對著車前車後、車左車右的車輛有一個發現。他說:你們有沒有發現?凡是開好車的,寶馬,奧迪,凱迪拉克,開好車的人都長得很難看,我們這幾個,所以還不難看,就因為我們的車比較差。於是,他們就笑。要說,他們果然長得不差,而且很奇怪的,他們彼此都有些相像呢!其實,也沒什麼奧秘,因為年輕嘛。年輕人總有著清朗的眉眼,只要沒有特別的顯眼的不端正,看上去就都好看。除去年輕這一點外,他們還都過著一種立足於體力的生活,這就使他們無論臉形還是體格,都瘦削卻結實,也增加了好看和相像。倘若從氣質上比較,坐在前座的大王要沉著一些,當然,他本來就要年長過那幾個。他臉上有一種思考的表情,這使得他的眉,略微蹙起來,咬肌則有些緊,腮幫的線條就硬了,成了見方的臉形。也是由於思考的緣故,他的眼睛也比那幾個要亮和銳利,在微蹙的眉毛底下,看得很深遠的樣子。可能是昨晚上說多了,現在,他變得很沉默,沒有參加聊天。當有人口出妙語,他只是不出聲地微笑一下,轉而又陷入沉思。他邊上開車的那個,也是沉默著,倒不是也在思考著什麼,而是,有心事的表情,並且,還有一些不高興,似乎受了委屈。要說不像,他是他們中間最不像的一個,這不像還不是在眉眼臉形方面,是在於,他看上去落落寡合,和那幾個人有些疏遠。他的穿著也與他們不同,他們穿的是牛仔服,皮夾克,前頭那個則裹一件軍大衣,總之是休閒的風格。他呢,穿一件藏青色的西裝,裡面是硬領襯衫,系一條領帶,很正式的樣子。他是這車人裡的不諧和音。
所以,車內的聊天說笑,基本就是後座上那兩位在進行。他們一唱一和,一捧一逗,因為都是會鬧的傢伙,就也很熱鬧。他們倆是會被人當作兄弟,事實上卻又不是的那種。一家子的兄弟往往並不相像,好比一棵樹上發的杈,越長越遠的趨勢。而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因為之間深切的友愛,忠誠的敬慕,朝夕相處,竟會越來越像。這就是後天的社會生活的力量。他們有著同樣的樂天的表情,調侃的語言風格,還有高興時將一隻手壓在另一隻手背上,挨個兒按響手指骨節的習慣。也如同最相像的親兄弟常會有的情形,一種難以覺察的差異,微妙地將他們區別開來。那略微年長的,眉間有一些窄,這使他不笑的時候,會有一種怒容似的。而且,不經意時,他偶然地會突發出一個激烈的動作,比如,猛擊一下椅面,或者一跺腳跟,邊上的人就驚一跳。略年幼的那一個,則是安靜的,甚至於是溫馴。他順從地跟隨那略大的,鸚鵡學舌似的,那一個說什麼,他緊跟著也說什麼,又像是回聲。連高興時,依次按手指關節,他也慢那一個半拍。那邊手指關節「卡吧吧」響起,這邊緊接著「卡吧吧」隨聲附上,聽起來,也像合唱裡的「卡農」。可是,即便這樣,人們也不會一味就是這一個追隨那一個,這一個的安靜裡是有一些主見的。假如你留意看他們間的眼神,你就會發覺這點。那就是,當那一個突發某種激烈動作的時候,這一個只需看他一眼,他便意識過來,收住了。所以,或許不是在行為上,但至少是在情緒上,這一個有效地控制了那一個。
這麼說起來,車內的人還是各有性格,而且,處境也不盡相同,可是,命運讓他們走在了一起。在上班的早高峰來臨之前,車已經從恆豐路橋口子下了高架,開過滬太路,又駛上滬嘉高速。迎面而來,往市區的車流眼看著洶湧起來,而出市區的路暢通無阻,這使他們的車有一種逆向而行的意思。後面的兩位此時也安靜下來,看著車窗外邊掠過的房屋和農田,車內一時上只聽見發動機聲。在這大放光明的白晝裡,他們的行為似乎變得有些嚇人,於是就沉默下來。在一個空寂的時段,前後左右都沒有車,天地間就只剩了他們自己,形單影隻的。好在,他們的車又趕上前邊一輛「蘇」字號的載重卡車,然後,不久,前面也來了車,世界才又變得活躍了些。但等到了收費站,站前竟有一片小小的車陣,好像四散的車都聚在這裡等他們似的,他們就又沉寂下來。後座兩個的眼睛一齊盯著駕駛座上的那一個,前座的那人倒把眼睛移開,看著另外的方向。開車的那個搖下車窗,送去一張紙幣,又接過收據,再把車窗搖上,車開動了。車內的人雖沒有說話,可是明顯地,空氣鬆動了。前座的,比較年長和成熟的那位,嘴角露出一絲笑容,這絲笑容將他的嘴形略扯歪了,一邊高,一邊低,就是這點,使他現出不凡的風度。他在座位上動了動,說:唱支歌吧!於是,除了開車的,所有人齊聲唱道:「難忘今宵,難忘今宵,不論天涯與海角,神州萬里同懷抱,共祝願祖國好——」他們唱得很好,音色一律圓潤,明亮,不僅如此,他們還有著對歌曲的獨特理解。這首委婉的曲子,本是不適宜合唱,可他們的合唱並沒削減它的抒情格調,而是使其更加飽滿,聽起來相當激動人心呢!毛豆也有些受感染,他一直生著氣的臉,此時緩和下來。跑在這公路上,頂上是煌煌日頭,底下是不斷後退又不斷延伸的白森森的路面,身邊的車,雖是近在咫尺,其實遠在天涯,各往各的目標去,都是交臂而過,誰知道裡面藏著的是什麼呢?誰知道誰的「今宵」是怎麼樣的,你是你的「今宵」,我是我的「今宵」!這歌聲就有些悲傷,讓人鼻子酸酸的。
他們縱情地唱著,是從心底裡發出的歌聲。要知道,方纔他們走過了一條多麼危險的路線?他們竟然劫持著人和車,從浦東回到浦西,穿過上海。而且,被劫持的人,毛豆——多麼奇怪的名字,聽起來就是來自安居的富庶的生活,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意思,毛豆,他是自覺自願地駕著車,載了他們從浦東回到浦西,從外環路高架穿越上海。這就是大王戰術的特別之處,也是勝人一籌。大王平時常常與他們說,暴力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強食弱肉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如今的時代是什麼樣的時代?是契約的時代。聯合國是什麼?聯合國就是契約組織。什麼叫外交?外交就是契約。所以,在這個契約的時代裡,就必須遵守規則,利用規則,才可能暢行無阻。但是——「但是」這兩個字一出口,就表明大王將把理論引向更加深邃的地方,這不是簡單的轉折,而是一種槓桿原理的性質,利用一個小機關,增強力度——但是,要使得契約能夠有效地執行,首先,必須要培養人們的契約精神,這樣就可自覺地納入契約的軌道;其次,是需要有權威出現——這聽起來有些矛盾,不是嗎?因為契約的前提是平等,怎麼又要有權威的出現?這就是辯證法了,什麼叫對立統一?什麼叫民主集中制?什麼叫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市場運作?總之,什麼叫矛盾?在此,大王就會講一個故事,關於一個賣矛又賣盾的人的故事,結尾是一個顧客提出的問題:要是那你的矛去刺你的盾呢?這裡面牽涉到的哲學問題是非常深奧的。簡單,或者說具體到契約與權威的關係上,其實就是一句話:誰來制定與掌管契約?哪就是權威。契約遵守與權威確認,這兩項在某些情況下,是暫時地需要強力,這就像帝王打天下和子民享天下的關係一樣——沒有秦王李世民發起玄武門之變,哪裡來的幾百年大唐盛世?好了,勿需扯遠,眼下的事實證明了契約時代的來臨,至少,在他們與毛豆之間的契約是成功的。毛豆甚至都沒有意識到,在滬嘉高速收費站,向站裡的人呼救,轉眼錯過了這個好機會,也是最後的機會。現在,他們已經行駛在江蘇的地盤上,離開了毛豆的家鄉,上海。
此時,他們換了一首歡快的歌曲,看起來,也是他們經常唱的,已經練習得完美無瑕。最出其不意的是,在一些拖音裡,二王和三王依次壓響手指骨節,卡吧吧吧,起到沙球的伴奏效果。而且,多少有那麼一種意思,就是向新來的毛豆表演,因為唱的是:「啊來來來來,阿來來來來,汗水澆開友誼花,純潔的愛情放光彩——」毛豆心裡的鬱悶,又緩解了一些。不過,在面子上,毛豆還下不來,一半是因為他確實很生氣;另一半也是因為,他毛豆怎麼能與他們做一路人。所以,他必須生氣。有幾次大王問他累不累,要不要喝水,後面的人立即送上礦泉水瓶子,他不理睬。大王便笑一笑,「大人不把小人怪」的意思,過去了。但大王將一支煙遞到他嘴邊的時候,他就只好銜住了。接著,低下頭去接大王給的火,兩人的頭湊得那麼近,之間的關係好像也跟著近了。大王示意將車窗放下一些,他便聽命放下一些,看起來,他也算是大王的人了。
大王從窗戶縫裡向外吐出一口煙,窗外的景色漸漸有了改變,田地變得廣大而且荒涼。田野中間,有一些簡陋的廠房,煙囪裡吐著煙。偶爾見一二個農人,在路下的田地裡刨著什麼,收過秋的田呈現出灰白色。也曾遇到過調皮的孩子,朝他們的車扔石子,使他們意識到一輛上海的出租車行在外省的公路上有多招搖。車裡人又一次沉默下來,就在這時,大王的煙頭向前點了一下,毛豆就將車開出二零四國道,下到普通公路。他現在已經能會意大王的表情了。公路上有年輕的女孩子迎了車伸手,是要拉客到自家的飯店。她們攔車的動作有些拘泥,縮著手臂,半張開手掌搖一下,再搖一下,不像攔車,像是打招呼,似乎過往的客人都是她的熟人。她們臉上帶著忸怩又大膽的笑,是不好意思然後又豁出去,於是就變得無恥了的笑容。與那個上海只相差幾十公里,小姐們就鄉氣許多。她們攔截車頭的姿態有著一股不怕死的勁頭,就像在磨道裡制服不聽話的強驢。她們手扶住車身,跟著跑了好十幾米,這車才緩緩停下。也有的車並不理會,兀自開了去,那小姐就會跟著追上一百米,甚至一百五十米。遇到無聊的司機,就從車窗伸出頭,做出不正經的手勢,讓「妹妹」加油。那小姐就變了臉,惡聲罵一句停住腳。正午時候,公路上的氣氛就激烈起來,小姐們都從各自店裡站出來。車呢,則遲疑著放慢速度,怕壓著了小姐,有認真找飯吃的,也是遲疑著,打量哪一家飯店合適。小姐們就在緩行的車輛間繞來繞去地留客。似乎是對上海開來的出租車的敬畏,小姐們大多放過這一輛普通桑塔納,去追逐那些遠途的載重卡車。這一輛車穿過喇叭聲聲,橫七豎八的車陣,離開了這一片飯店密集的路段。車沿了公路繼續走,路邊的飯店稀疏了,偶爾才見一個小姐,穿了桃紅或者柳綠的毛衣,手臉凍得發紫,站在路上。大約久無生意,神情就有些木,等車「嗖」地開過,才想起伸手,卻已來不及了,只給車裡人留下一個惶悚的臉色。時間也已過了正午,大王終於指示停車在一家飯館跟前。
大王指點車尾靠牆,車頭向路地停好車,車裡人魚貫而出,先到房屋後頭撒尿,再向老闆要熱水洗了手和臉,就等著上酒菜。這家飯館是新起的二層樓,外牆馬賽克貼面,窗和門的周圍貼了花色瓷磚,雖是鄉氣和古怪,卻有一種光鮮,看得出老闆過日子的心思。地坪抬高了兩級台階,門裡照進一方陽光,毛豆就坐在這陽光裡面取暖。這裡的氣溫似要比上海低許多,而且還乾燥有風。僅大半日的行程,毛豆的臉就皴了,一下子生出好些小口子。兩隻手握起來,一搓,沙沙響。頭髮摸一把,也是沙沙響。隔著皮鞋底,他都能感覺地磚的涼,不由得懸起腳,踩在凳子的橫檔上,雙手托著下巴,就像一隻愁苦的鳥。毛豆看著他的車,眼光漠然,就像看著別人的車。這車和他有什麼關係呢?他漠然地想到,車的另一個主人,他的搭檔老程。老程一定在罵自己了,他會以為自己拉到長差,就霸住車不給他;還有這車的真正所有者,公司——敲出毛豆的骨髓來,也是還不起這車的。可是,這些與他有什麼關係呢?他關心的只有一件事,回家。說出來,怕人不相信,毛豆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一晚上是不回家的。他就是這麼個居家的孩子。他已經表過態了,車,他不要了,只要讓他回家,拗不過大王非要公平待他,要他領了他的一份再走,不領不行!他就只能留下了。可是,什麼時候才能將車兌現成錢呢?
身後面的餐桌上,酒和菜都擺上來了,喊了他幾遍,他才頗不情願地轉過身,拖去自己的凳子,坐下。給他斟上酒,他推到一邊說,他要開車不能喝酒。大王說,下午不用他開車了,又把酒推回到他跟前,他就只得喝了。他有些怕大王呢!一方面,大王主宰了他能不能回家,什麼時候回家的命運,也就是掌握著執行契約的權力;另一方面,還是因為大王他,具有著一種,怎麼說呢?應當說是領袖的氣質,使得人們不得不服從他。俗話說:一人向隅,舉座不歡。因毛豆情緒沮喪,餐桌上的氣氛難免有些悶,大王就說:行個酒令,「接龍」。「接龍」就是一個人說一個詞,下一人必以他的詞尾作詞頭,再說一個詞,就這樣首尾相接傳下去,哪一個接不上來了,就認輸罰酒。大王先起頭兩個字:喝酒。下一個接道:酒仙。再下一個:仙人。然後輪到了毛豆,毛豆低著頭,不接。人們就催促他接,讓他選擇,是接,還是喝酒。毛豆還是低頭不語,也不喝酒,他心裡憋著氣,想他們憑什麼指使他,他認識他們嗎?大王寬容地一笑,解圍道:我代毛豆接一次,人民!聽大王代他接了,毛豆倒有些不安,囁嚅了一句什麼,誰也沒聽見,「接龍」繼續。接了方才代毛豆的那句,大王再接一次:民眾。下一個接:眾人。再下一個又是「人民」,兜了回來,算數不算數?就起了爭議。前邊已經有過一個「人民」了,現在再有一個,等於抄襲,應當罰酒。可是,這一個就不服氣了,說要是罰應當上家罰,因他說出「眾人」的「人」就不對,前邊也已有過「人」字的結尾,分明是設了陷阱給下家跳。兩人於是爭論不休,爭到激烈處,兩人都說起他們那種奇怪的方言,毛豆一句不懂。大王提醒他們說普通話,說香港都在推廣普通話,他們有什麼理由不說普通話?於是又回到普通話。爭了半天沒有決斷,大王就說:罰還是不罰,決定在於毛豆,因為毛豆是「人民」的下家,接不接下去,毛豆說了算!大王把仲裁權交給毛豆,毛豆就不好不說話了。停了停,他說出兩個字:民心。大王滿意地一笑,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大王跟前沒有酒,就像他有絕對把握不輸不受罰。再往後,毛豆會發現大王滴酒不沾,而他果然從來不輸。此時,「接龍」繼續:民心,心臟,臟器,器官,官員,員工,工人,人情,情感,感覺,覺悟,悟性,性情,情感,感情,情感,感情——這就有些存心了,又不是打乒乓球,推過來,擋過去,於是,罰酒,下家起句。下家是毛豆,他看大王一眼,大王正鼓勵地看著他,這眼光,有些像兄長呢!毛豆的哥哥因從來受壓制,並沒有做兄長的地位,也就不會有做兄長的自覺性。毛豆的父親也是退讓的性格,不是讓人覺著有依靠的人。說起來,毛豆的家裡,有些陰盛陽衰的意思,都是女性,他的母親,姐姐,有著強悍的性格,所以,毛豆從來沒有領受過男性的權威。現在,他從大王的眼光裡感受到了。這種來自男性的威懾力量,似乎更有負責的意味,執行起來也更從容不迫。像他的母親和姐姐,總是以呵斥,謾罵,甚至於眼淚來進行轄制,其實是令人不安的。
毛豆起頭為四個字的成語一句:酒足飯飽。大王接:飽食終日。二王接:日久天長。三王:長久之計。毛豆:計上心頭。大王:頭痛醫頭。二王接的很好:頭頭是道!三王為:道路寬廣——為這一句是不是成語,大家又爭了一番。雖然不能算成語,可是——三王說,事先並沒說非要成語不可,只要是四個字便成。於是,通融過去。這一通融,以後就都放開了:廣闊天地,地理位置,置換房屋,屋頂漏雨——這句出口,連毛豆都禁不住笑了,再沒什麼可商量的,罰酒。罰過酒,又接了幾圈,除了大王外,都喝了罰酒,就玩得差不多了。吃過飯,大王讓老闆開個房間,老闆神情立時緊張起來,說:我們不做這生意的。二王和三王就吼他,罵他當他們是什麼人?可見是專做這類生意,此地無銀三百兩!老闆叫他們訓斥得不知如何是好,侷促了半天,才明白他們只是要個地方休息,就引他們上了二樓,打開一大個房間。房間裡一滿堂臥室傢俱,除一張大床,還有大小一圈沙發,原來是老闆和老闆娘自己的房間。二王三王上了床,毛豆睡沙發,大王不睡,坐在單人沙發裡抽煙。毛豆看見大王的臉在煙霧中朦朧起來,逐漸遠去,看不見了。等毛豆睜開眼睛,已是滿屋暮色,大王還是坐在沙發上抽煙。再仔細看看,大王卻變成二王,大王到哪裡去了?毛豆望著天花板,塑花吊頂上面垂掛下塑料做的葡萄籐,裡面藏著一串串的,不是葡萄,而是纍纍的小電燈泡。老闆和老闆娘是新人呢!床上的鋪蓋是新鮮的紅和綠,四壁傢俱則是簇新的油黃色,即便在沉暗的暮色裡,也閃爍著光亮。這時,他看見了另一張單人沙發上坐著三王。二王和三王,坐在他的一頭一腳,分明是挾持著他。大王呢?毛豆一下子坐起來。
二王和三王坐在沙發裡,望著他笑。昏暗中,這笑容顯得很詭秘。毛豆說:做什麼?不做什麼!那兩個說。毛豆就站起來要往外走,二王一伸腳,攔住他的去路:做什麼?不做什麼!毛豆說,跨過二王的腳去。二王一個倒鉤,險些兒把毛豆絆倒。毛豆火了,非要往外走。這時,二王和三王就都起來了,站到他跟前,請他回到沙發上。毛豆用手推他們,起先他們由他推,可後來見他手重了,忍不住就也推還他。於是,一來二去,就有些打起來的意思了。撕纏了一時,並沒打起來。兩個的一方佔了強勢,自然要有風度,不能認真和那一個計較。最後,就將那一個摁到了沙發上,一左一右地拉著他的手,看上去,就好像與他很親密的樣子。二王和三王很懇切地說:我們不能放你走。毛豆就說:你們有什麼權力?你們是我的什麼人?憑什麼就要我聽你們的?毛豆的憤怒復又生起火來,是因為行動又一次受到限制;還因為大王不在;再是,有些微妙地,他覺著大王對他好,就不怕他們。說罷,就又要站起,無奈兩隻手被他們緊緊握著,又一次拉回到沙發上。三王哄道:我們看電視。將毛豆的一隻手交給二王保管,自己到沙發對面,倚牆橫放的多用櫃前開電視機。二王拉住毛豆的兩隻手,將他的身體也拉得側過來,就好像他們倆在擁抱似的。電視機打開了,三王並不回來,用遙控器切換頻道。切換的速度很快,就只見畫面迅速地轉換,音響也迅速轉換,聽起來就像噎住了。電視熒屏閃爍,房間裡變得光怪陸離,詭異得很。房門推開,探進老闆的臉,問要不要吃晚飯。回答等一等,老闆退出去,房門關嚴了。
三王回到沙發上,要回毛豆的手,三個人就很友好地,並排坐著看電視。電視正調到上海台的頻道,雖然很模糊,又有許多雜音,可那個白玉蘭台標,卻是眼熟的。毛豆怔怔地,望了那屏幕,屏幕上在重播前一日的案件偵破節目,關於一樁入門盜竊案。三個人一同看這節目,其間插播了幾次廣告,關於洗髮水,牙膏,胃藥。看完後,二王以同情的口氣對毛豆說:你們上海的警察都不來找你。毛豆想回他一句,卻沒有回出來,只是朝了電視瞪著眼。三王就安慰說:他們不要你,我們要你。毛豆不理睬,二王又說:你要是個大款,或者港台的投資大戶,他們早就找來了,可惜你不是!三王接口道:這個世道多麼勢利啊!兩人就這麼一唱一和,聽得出,他們是想學習大王的雄辯,可因為沒有大王的才分和修養,所以就顯得嘴碎。電視屏幕上繼續播放著上海的節目,這一回是新聞。播音員是熟悉的,畫面上的巷裡坊間也是熟悉的,毛豆怔忡著,眼淚湧了上來,那兩人趁了屏幕的亮瞥見了,不由都一愣:他哭了!毛豆又是一陣火起,掙著起來,起不來,乾脆彎下腰去咬他們的手,他們自然不讓他咬。三個人在沙發上球過來,球過去地球了一陣,真有些壓不服他了。要知道,一個瘋人是十個常人也對付不了的。最後,那兩個不由得也急了,捶了他幾下,問道:你這個白眼狼,我們是誠心待你,你到底要幹什麼?毛豆的臉被摁在沙發上,眼淚哽住了喉頭,停了一會,說:我要撒尿!那兩人才鬆了手,卻要與他一同去廁所。廁所就套在這間臥房裡,也是新婚的氣氛,空氣中洋溢著桔香型的清新劑氣味,大理石鏡台上堆滿了各色化妝品,兩人挾持著毛豆撒了尿,又從鏡台上取一把梳子,替毛豆梳齊方才弄亂的頭髮,還旋開一罐摩絲朝發上噴了。三人重又回到沙發上,看電視。
中央台新聞聯播過後,開始播氣象預報了,三王從窗玻璃上看見了車燈的亮,就說:大王回來了!於是關了電視機,三人一齊下樓,大王已經進了門。大王向他們掃一眼,說聲「吃飯」,就坐在桌邊抽煙。二王叫來老闆點菜,三王則又打開牆角的一架電視機。這一架比那一架尺寸小,而且破舊,缺了許多台,又有許多台信號模糊。調來調去,找到一個勉強可看的,也不知是哪個地方的台,台標是奇怪陌生的。店堂裡,此時竟有一點居家的氣氛。毛豆不再鬧了,看見大王,他不由得安靜下來。似乎是,他曉得和這個人拗是沒有用的;還曉得,跟了這個人也是靠得住的。大王這個人,就是奇怪地散發出這樣一股子權力的魅惑。飯和菜很快就上桌了,沒有酒,菜都是大盤的濃釅的下飯菜,飯是用臉盆大的盆端上來的。四個人呼啦啦地埋頭吃,看起來,就像四隻下山虎,很是痛快。至多一刻鐘,盆干碗淨。四個人面不改色,只是如同上了一層釉,有了神采。老闆與老闆娘除去上菜撤菜,都是呆在灶房,將一個店堂讓給他們。公路邊開店,不知有多少行動詭異的客人,他們總是一個看不見,不知道。四個人放下碗筷,抽著飯後一支煙,電視屏幕上也不知演到哪一出,聲音和畫面都是激烈的,但在這晚上的路邊飯館內,卻又現出一股寂寥。大王自進門說出那聲「吃飯」,一頓飯間都沒有說話,此時緩緩吐出一口煙,說話了:情況有些變化——三個人一齊看著他,他卻誰也不看,眼光從他們三人中間穿過,朝向前面——本來計劃今天車子出手,讓你晚上回家。大王說,將眼睛看向毛豆。那兩個人也一齊向毛豆看,毛豆的臉漲紅了,他不曾想到原來他今晚上就能回家的,可是,他剛知道這一點,事情就已經改變了。不巧得很,下午我送車去我戰友的車鋪,不料我戰友出差去了——大王的眼睛一直看著毛豆:我向你保證,等我戰友出差回來,車子交到他手上,立刻讓你拿錢走人。你戰友出差去哪裡了?毛豆的聲音裡是無限的失望。大王不由得一笑,溫和地說:我戰友他過幾日就回來了。毛豆又緊著問:你戰友什麼時候回來呢?二王和三王在邊上看不下去了:這樣逼著問,是不是太沒禮貌了?大王又一笑,再一次回答:僅有幾天。毛豆卻還不依,再次要求:能不能給你戰友打個手機問一問。這一回,三個人一起笑了。笑了一陣,三王說:我們是不用手機的。毛豆這才發現,從沒見他們打過手機,自己的手機被他們沒收去以後,從此也不見了。
毛豆問:為什麼不用手機呢,手機聯絡不是很方便?三個人又笑了一陣,漸漸息下來,大王就問出了這樣一個問題:我們要方便做什麼?毛豆也要笑出來了:方便不好嗎?難道不方便反而好?大王就接著問:為什麼方便一定好過不方便?毛豆簡直要強忍住才不至於笑出聲來:難道不方便要好過方便嗎?大王臉上有幾道細紋呈現出綻放的趨勢,一種雄辯的快樂洋溢起來。他將煙撳滅,然後把煙頭揣在了口袋裡——毛豆很快注意到大王的這個習慣,他從不遺留煙頭在任何地方。大王揣好煙頭說:換個提問的方式,什麼是方便?毛豆想了想說:就是快!還有嗎?大王向四周掃視一遍。二王說:就是容易。三王又補充:就是輕鬆。好——大王點頭——很好,舉個例子,駕車要比走方便,因為快,容易,和輕鬆,對不對?三個人都點頭。好——大王接下去說——可是開車需要有駕照,要有車,汽油,還要有路——毛豆又要笑,卻被大王的一個手指有力地止住了!你不要笑,你以為天生有路?告訴你們,連地球都不是天生成的。太陽系運動了多少萬萬年,經過多少萬萬次宇宙大爆炸,物質分裂,聚合,轉化,最終才有了地球。有了地球還不算完,要經歷冰川紀,大洪水——大洪水,讀過「聖經」嗎?裡面有一段,講到諾亞方舟。洪水將要淹沒地球,上帝透露消息給一個好人,諾亞,讓他及早地做條船,劫後餘生。總之,又是多少個萬萬年的地殼變化,才劃分了陸地,高山,海洋,然後,才談得上路;你們都讀過這句話: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毛豆忽想起一個人,老大,他也使用過這一句話,可是意思完全不一樣——大王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這才是指人走的路,車走的路呢?見沒見過修路?三個人都噤了聲,表情肅穆起來。大王在各人臉上看了一遍,激情的潮紅從他臉上褪下。停了一時,他輕輕一句收了尾:這就是方便的代價!他忽然笑了一聲,這一聲笑卻是帶了輕蔑,並且,這輕蔑遠不止是對跟前這三個人,而是對了極廣大的人世。
老闆買單!他扣了一記桌子,二王應聲而起,點出錢付了賬,四個人走出飯館。暗處停了他們的車,二王坐進駕駛座,將車開出來。就著門內的燈光,毛豆看見車尾的車牌已換成「浙」字頭的號碼,而他心裡也沒起多少波動。這車,早已經和他生疏了。這回,三王坐前座,大王和毛豆坐後座。毛豆摸到車座上有一件尼龍面真空棉的風衣,正要推開時,大王說了:給你的。毛豆也不客氣,穿上了身。車子上了路,在路當中退身掉頭。拉開距離,看那路邊飯館,週身貼了馬賽克和瓷磚,在漸亮起來的星光之下,有一種水果糖樣的光潔,嵌在了夜幕之中。他們的車,在夜幕中穿行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