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丁宜男找小兔子無果,又在虹口兜了一圈,連南昌家的門都沒找到。她們茫然地在狹長的四川北路上駛著,眼看暮色升起,心中不由惆悵。和丁宜男分手,嘉寶一個人回了家,就在這天晚上,他們來了,在樓梯上,和嘉寶碰個正著。嘉寶閃進亭子間,帶上門,從門縫裡看見其中一個正回頭對她笑。這一回,他們連口罩都沒戴,回頭的人正是南昌。嘉寶下決心等他們離去。非談判不可了。看起來他們沒有放過她祖父的意思,這麼下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嘉寶關了燈,坐在床沿,天光和市光透過薄紗窗簾,將屋內照得薄亮。弄內有野貓柔軟的足音掠過,突然間斷,是上了牆頭。嘉寶此時很平靜,一門心思等他們離開,然後追趕上去,與他們說話。至於怎麼說,說了有什麼效果,她並無考慮。在她簡單的頭腦裡,向是走一步算一步的。這樣也好,少許多心事。為了不讓自己困盹,她在心裡哼著歌,腳尖輕輕地敲著節拍,怡然自得的樣子。她外表是個淑女,內心其實還是個孩子,要是聽得見她哼的歌,就知道是那種幼時的兒歌,其中有那首「FALLINGDOWN,FALLINGDOWN,LONDENBRIDGESFALLINGDOWN」,當然是唱成「馬林當,馬林當,大家一起馬林當」——由這些歌又想起一些往事,很好笑的,不由笑出聲,趕緊掩住口,怕家人發覺她沒有睡,醒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了,她似乎都沒怎麼覺著,就聽見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她輕輕推開窗戶,看見他們魚貫出了後門,彎腰開自行車鎖,然後上車,駛出橫弄。她看見祖父在後門口的身影,立了一會,進來,上樓去了。等祖父的房門「嗒」一聲關上,嘉寶從床沿彈起來,出了亭子間。為防止出聲,雙手撐著樓梯扶手,幾乎是滑了下去。她從廚房推出自己的蘭苓跑車,一溜煙地出了後弄。
嘉寶一眼看見他們的身影,柏油的路面十分光亮,顯得天地寬闊。他們行駛在馬路中央,車速不快,其中一個還伸出手搭住另一個的肩膀,悠哉悠哉的。她伏身蹬車,嗖地躥到他們面前,然後一轉車頭,對住他們。雙方都下了車,他們說:你好!她倒說不出話來,停了一時,說,你們不要找我阿爺麻煩!他們就笑了:你「阿爺」很歡迎我們。嘉寶說:瞎講!他們說:你不相信,問你「阿爺」去,我們很談得來。嘉寶還是說,瞎講。他們就說:真的,你「阿爺」還請我們抽雪茄,雪茄是放在一個紫檀木盒子裡,四角包了銀,這老傢伙很狡猾,居然能瞞過抄家,硬是藏下了!說罷,嘻嘻地笑起來。嘉寶急了:求求你們,放過我阿爺,他老了,有些糊塗。他們一同反駁道:不,不,他頭腦很清楚,我們都辯不過他呢!他和你們辯論了?嘉寶更急了,一下子哭了出來。他們說:你哭什麼呢?這是正常的思想交鋒,現在是新民主主義時期,也是社會主義過渡時期,應該允許不同階級思想成份存在,統一戰線的思想,你懂嗎?嘉寶低頭抹淚道:我只求你們不要再糾纏我阿爺。他們就有些不耐煩了:這是我們和你祖父之間的交往,與你無關。說罷,上車,從兩邊繞過嘉寶。兀自向前駛去。嘉寶怔了怔,掉轉車頭,尾隨他們身後。他們並不理她,由她跟著。他們一前一後駛過兩條馬路,馬路變得狹小,竟有一家店開著門,傳出濃郁的麵包的焦香味,瀰漫了半條街。這家麵包店正出爐最後一爐麵包,有幾個老主顧耐心地等在店堂裡。麵包店過去的弄口,是一家合作食堂,亮著燈,灶上滾著咖喱牛肉湯,炒鍋裡是「兩面黃」炒麵,裡頭坐著下中班或者準備上夜班的工人。他們下了車,回頭對嘉寶說:一起吃點夜宵吧!嘉寶也下了車,跟他們走進合作食堂。這是貼了弄口一側牆壁,狹長的一條店堂。他們幾個加上嘉寶擠坐兩張拼起的桌子,將店堂佔滿了。嘉寶坐在他們中間,心裡一片茫然,不曉得為什麼會在這裡。她還很納悶,原來夜晚還很活躍。湯鍋和炒鍋的熱氣和油煙積起氤氳,從店門漫出去,浸染到街邊。他們互相看過去,輪廓有些模糊,說話的聲音則是隔膜的。埋頭吃了自己的一份,嘉寶也吃了,她從來沒有在這樣的地方吃過東西,要在過去,可能會嫌油膩,可現在,他們有限的生活費早就刮盡了膏腴。她本來也喜味厚,如今更覺得香和滿足,還有新奇。吃罷出來,兩下裡分手,方纔的話題沒再提起。
第二天,嘉寶醒來很晚,房間裡已經大亮。暑氣起來了,但身下的篾席尚有涼意。她枕著手臂仰天躺著,昨晚上就像一個夢,心裡頭是糊塗的。她用心想了一會,方才想起她與他們說的話,可他們算是回答她了嗎?顯然沒有,但是他們也不像有惡意。那她到底還要他們怎樣?停了一時,嘉寶躍身起來,將事情扔在了腦後。可是正應了那句老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幾天以後,早晨起來,嘉寶在門口地上看見一封信,顯然是從門縫裡推進來的。嘉寶拆開信,讀了幾行,便止不住戰慄起來。信是南昌寫的,約她見面,就在今天下午,地點是小兔子家裡。即便頭腦簡單如嘉寶,也推測出他們又來過了,並且大膽到送給她信。一陣恐懼襲來,事情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她不知道接下去還會發生什麼。她捏著信,薄脆的信紙很快讓手心裡的汗濡濕了。她想,是不是要叫丁宜男陪她去,可信上只讓她自己去,如果她帶了丁宜男,會不會叫他們生氣?他們讓她怕,同時呢,又有一點點吸引她。簡單的人,總是魯勇的,於是,下午,她單刀赴會了。
她騎車來到小兔子家公寓樓門前,曾經與丁宜男來過一回。夏日的午後馬路上沒什麼人,一輛幾乎空著的無軌電車開過去,一個小孩手裡捧著一塊冰鎮西瓜急急地趕路,手指縫裡向下滴著水。梧桐葉間蟬鳴著,蓋過了所有瑣細的市聲。她鎖上車,走進公寓門廳,一股森涼從大理石地面升上腳心。開電梯的人坐在電梯裡打盹,她沒有驚動他,生怕他再盤查她。走入邊上的樓梯,一步兩級地上去。磁白色的大理石樓梯環著電梯井盤旋上去,那鐵索黑森森的,糾結成巨大的一束,看起來很猙獰。樓梯邊有狹窄的長窗,原先鑲著彩色玻璃,如今一半以上都換了,看上去就是殘破的。嘉寶大步跨著樓梯,手裡甩著自行車鑰匙,鑰匙上拴了一朵紫色玻璃絲編的喇叭花。嘉寶此時有一種豁出去的心情,所以便輕鬆下來。她還多上了一層,再退下來,來到了小兔子家門前。她按了門鈴,應聲開門的人是南昌,她隨南昌走過走廊。走廊裡光線很暗,因兩邊的房門都關閉著,上面貼了封條。這情景使嘉寶挺詫異,原來,他們的遭遇也不怎麼樣。可是,那畢竟是不同的,不同在哪裡?嘉寶天真地找到一條理論:他們是人民內部矛盾,而嘉寶的家則屬於敵我矛盾。走廊頂頭的房門半掩著,有光透出來,南昌帶她推了進去,眼前不禁一亮。這是一間套間,裡外都有床鋪,顯然是其他房間被封之後,起居就都集中在此了。房間是東南向,光線很充沛,從窗上的竹簾縫裡瀉進來。嘉寶這時發現小兔子家裡只南昌一個人,便問:人呢?南昌說:難道我不是人?他笑著,顯得挺可親。嘉寶又說:這不是小兔子家嗎?南昌說:我們就像兄弟一樣!嘉寶不再發問,好奇地打量房間,走來走去。南昌則像主人一樣隨在其後,向客人解釋這解釋那。他告訴她,牆上的字是某個政要人物所寫,與小兔子的父親是莫逆之交;又告訴她,書櫥裡的一尊鑄鐵胸像是小兔子的母親出訪蘇聯帶回國的紀念品,那是蘇聯一名革命詩人的塑像,所以,小兔子的母親其實是革命隊伍中的文化人;當嘉寶拿起胸像旁邊的一對像牙小象,南昌不由笑了,他想起了小老大。他向嘉寶說起小老大這個人,再說起小象的來歷,說到小老大托他把小像帶回去,可是,不知什麼時候,小象又來到了小兔子家。現在,南昌說,你也可以把小像帶走——他點了點嘉寶手心裡的小象,不期然觸碰到嘉寶的手,兩人都往後縮了一下,忽有些不自然。嘉寶將小象放回去,說:怎麼可以隨便拿人家東西?走開了。南昌沒動,倚在書櫥邊,嘴裡咬了一根細竹篾。是從竹窗簾上抽出來的。嘉寶走到窗前的書桌邊,迎著光,她的白襯衣被照成蟬翼一般透明,於是,身軀的輪廓顯現出來。那是又豐腴又結實的,胸罩的帶子略有些勒緊,並沒有束縛反而更突出肌體的彈性。她的蓬鬆的短髮又被光照出一層毛茸茸的鑲邊,也是有彈性的。她忽然一個轉身,面對南昌,於是,她就處於逆光。面部的影調使臉型柔和嬌好,暗中的眼睛神秘極了。她向南昌伸出一隻手:這是什麼?南昌來不及看清她手上的東西,就走過去,抱住了她。嘉寶推他,他不料想嘉寶那麼有力氣,險些兒被她推倒,更不願撒手。嘉寶還是推他,他幾乎捉不住嘉寶,於是就用整個身體頂住她,將她緊緊頂在書桌沿。嘉寶向後坐上書桌,身子一徑後仰,仰到竹窗簾上,幾乎仰出窗戶。南昌怕她真的翻出去,下一把蠻力,箍住她的腰,將她拉下書桌。嘉寶本是高大的,南昌則是中等個,但兩人真的立於一處,還是南昌高出三四公分,腕力也略勝一籌,但差不多算得上勢均力敵。兩人都屏著聲息,默默地撕扯。嘉寶被南昌從書桌上拉下來,向旁邊移到了牆角,這樣,嘉寶再無路可退了。
兩人都感覺到對方的身體,透過汗濕的單衣,隨了脈動,急促地起伏。於是,顯得更加激動與活躍。稍停一會,嘉寶又掙扎起來,南昌依然不鬆手。推搡中,兩人從牆角掙出來,移到一具五斗櫥前,又移過一張方桌,最後到了床邊,南昌將嘉寶壓倒在床上。讓我走!嘉寶的聲音捂在南昌身體底下,氣息軟弱。不讓你走!南昌說。很奇怪地,他是笑著說的,似乎很油滑,事實上呢,他神志恍惚。這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他都懵了。讓我走!嘉寶的聲音響了一些,而且帶了哭腔。不!南昌說。他繼續將嘉寶壓了一會,終究也不知道再要做什麼,於是,讓開身子。嘉寶一下子起來,奪門而去。南昌坐起來,頭腦眩暈著。房間裡很靜,竹簾被風掀起,啪,啪地打著窗台。他坐著,看見床邊的地上落著一塊表,拾起來,看那表面裡的指針很異樣,想一想,不是表,是指南針。方纔,嘉寶向他伸出手說:這是什麼?就是這個。南昌忽覺一陣煩躁,他本來只是請嘉寶過來談談,不曾想卻變成了這樣。
以後的幾天,南昌在不安中過去。他倒不怕嘉寶對他怎麼,諒嘉寶也是不敢的。他是不是拿準了這個才敢這樣對嘉寶,而不是對珠珠。倒也不全是,珠珠是精靈,而嘉寶,那麼實打實的,是她把自己帶壞了,南昌蠻橫地想。那他不安什麼呢?不知道。很快,他就開始想念嘉寶,非常想念。他曾經也很想念珠珠,但和想念嘉寶不一樣。想念珠珠是甜蜜的,想嘉寶卻很折磨。他坐臥不寧,情緒波動。有時十分亢奮,有時則無端地沉鬱下來,他甚至更消瘦了。他期望能在街上碰到嘉寶,就騎車到她學校或她家附近的馬路。有一次,果然在校園裡看見嘉寶,她卻是和那幾個一處,他不便與她說話,遠遠地跟著。看她和她們走在一起,並沒有什麼異樣,心裡不禁狐疑:那天發生過什麼嗎?
這一天,他到底在嘉寶家的弄口把她截住了。他心跳得很快,都有些氣短,可是一開口,就又是嬉笑的:生氣了?嘉寶紅了臉,說:皮厚!南昌說:我們還沒談話呢。嘉寶說:談什麼?南昌說:你說呢?嘉寶說:你說呢?南昌再說:你說呢?這一來一去,氣氛很快就變得輕浮起來。嘉寶說:要談就在這裡談。南昌說:在這裡怎麼談?嘉寶說:就這麼談!南昌不同意:還是要到小兔子家談。嘉寶推辭了一會兒,推辭不過,答應了。嘉寶答應去小兔子家,是有怕南昌的意思,但又不盡然。那天的事情,在最初的驚懼過去之後,卻留下了一些奇妙的回味。有那麼幾次,驟然間,南昌的手,手臂,又回來緊緊地鉗住她;他的腿,則堅硬地抵住她。這感覺如此清晰,甚至比在當時還要具體。在當時,一切都是混亂地過去。
下一次去,小兔子也在家,三個人一起聊天。聊起她的祖父,那兩個說:你祖父就是冒險家的樂園裡面的冒險家。嘉寶又與他們說了幾樁祖父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比如對糧食的格外愛惜,因為一粒米實是來之不易,糟蹋米一定會遭報應,她祖父不信菩薩,就信米。小兔子和南昌就笑:還是勤儉發家論!嘉寶冷笑道:我不知道什麼「勤儉發家論」,我只知道資本家個個都小氣!我阿爺有一個工商界的朋友,家中是連牛奶瓶口上的蠟紙,紙蓋,都要存起來當廢紙賣的。小兔子和南昌笑得更凶,嘉寶也說得越放肆:我看倒是你們革命幹部家派頭大,比如舒婭家,她們姐妹每人一天一角零用錢,放在平常人家,都夠米錢菜金!那舒拉還不知道錢是什麼,今天買來金魚,明天買來蝌蚪,不過幾天,金魚翻白肚皮,蝌蚪呢,剛長一條腿,她就放到花園裡,不顧它死活了。對舒拉的指責,小兔子和南昌都比較同意,結論卻是:舒拉是革命幹部家裡的小蛀蟲!三個人七扯八拉,談得興起,小兔子忽然站起身,說有事要出去,臨走前把一串鑰匙留在桌上,讓南昌離開時鎖門。現在,又只剩下他們倆了。
他們接著方纔的話題往下談了會兒,談不下去,止住了。停了一會兒,又一同開口,再一同止住。於是,一個說:你先說;另一個也說:你先說。互相推了一陣,態度就變得浮油起來,氣氛鬆弛了。南昌將椅子朝嘉寶跟前挪了挪,嘉寶多少是誇張地跳起來,南昌也跟著跳起來,兩人就在房間裡追逐著。這一回,南昌領教的,是嘉寶的敏捷靈巧。她這麼高大的個子,卻一點沒妨礙她行動,這是體育訓練的結果,也是天賦。南昌都逮她不著,有幾次,眼看手要觸到她,不知怎麼一輾轉,人又脫逃了,立在那裡朝他笑,南昌也笑。兩人都很興奮,有意無意地延長這追與逃的遊戲。最後是南昌用了機巧,就是把嘉寶往床的方向逼,等她靠到床沿,一下子將她撲倒了。嘉寶瘋笑了一陣,然後,戛然止住。兩人靜默著,又處在了上一回的境地裡。彼此感覺到肉體的熱,不同部位和不同程度的軟和硬,還有一股從深處不斷向上拱的悸動。他們感覺到對方呼吸的吹拂,原來這麼近地臉對著臉,彼此都覺得不像了,不再是原先的那個人,自己呢,也不是原先的自己了。
之後的三天,嘉寶每天都來小兔子家。每一次來,小兔子都不在,只南昌一個人。但在第四天同樣的時間裡,南昌也不在,開出門來的是一個說山東話的老太,上下打量著嘉寶,問她找誰。嘉寶胡亂說了個名字,然後又說,找錯了!返身就下樓。那老太卻說,有電梯,走出門來,幫著按了電梯按鈕,嘉寶只得進了電梯。電梯裡,那開電梯的人並不看嘉寶,可嘉寶卻覺著自己被他看穿了。她額上冒了汗,臉赤紅著,騎車行駛在午間的林蔭道,心中滿是羞慚,幾乎要滴下淚來。以後的一周,兩周,嘉寶再沒有遇到南昌。按她的本性,是可以忘記這件事的,可是,偏偏事情有了另外的結果。在遊行隊伍中,嘉寶看見了穿灰藍海軍軍服的南昌,只一眨眼工夫就不見了。當時她忽然嘔吐,連她自己也以為是受驚嚇的緣故,但緊接下來,事情就變得不大妙了。她的嘔吐一發不可收拾,有一次是在飯桌上,母親當她是(圭)夏,用上海的土法,烤了焦大餅給她吃;又有一次和珠珠她們一起,買了雪糕吃,咬了一口就吐起來,吐好以後,再接著吃雪糕;還有一次騎車在路上,噁心湧起,她下了車在路邊低頭吐著——這時,有兩個女人走過,其中一個對她的同伴說:小姑娘有喜了!嘉寶的心往下一沉,中學裡學過的有限的生理衛生知識,此時全派上了用場。嘉寶知道事情壞了,怎麼辦?嘉寶能有什麼辦法,只有找南昌。
她再一次去小兔子家。這一回,小兔子在家,那個山東老太,小兔子叫她奶奶,有些認出嘉寶,看她好幾眼,眼光帶著狐疑,嘉寶不由要躲她。嘉寶還未開口,小兔子就說:這幾天南昌沒來。嘉寶頓覺難堪,紅了臉。小兔子很能體諒似地,說:等他來了,我告訴他和你聯繫。嘉寶禁不住急切地追問:他什麼時候會來?小兔子笑了:這就難說了,這傢伙神龍見首不見尾。小兔子口中「這傢伙」三個字顯得很親暱,使嘉寶感到自己和南昌間的生疏,她其實並不瞭解他,不由神情惘然。小兔子不究其底,只覺嘉寶異於尋常,便建議她可去南昌家,並且將地址寫給了她。嘉寶騎在去往虹口的路上,這條路線曾經同丁宜男走過,她們進入街區便斷了線索,最後在四川北路上胡亂走了一遭。那回找南昌是為了那事,這回卻為了這事,這兩件事之間有什麼關係呢?嘉寶心裡一陣悵惘。這一路是有些淒楚的,她一連吐了兩回,後一回都沒來得及下車,直接吐在了前輪上,在路面印下一道污跡,就像蜒蚰爬過留有的黏液。
她運氣還不錯,南昌正在家。他從午覺中被大姐叫醒,看見房間門口站著嘉寶。經過這些日子的煎熬,嘉寶憔悴了不少,可依然顯得頗有光彩。不止是她的膚色,還有她的衣著髮式,最重要的,是她的風度。她如此華麗,與他家的環境,他的家人,多麼不協調啊!南昌翻身坐起,恍恍然地看著嘉寶,睡腫的臉上印著枕席的織痕,他顯得很傻。兩人都怔忡著,大姐退出房間。停了停,嘉寶說:我懷孕了。南昌說:怎麼會的?嘉寶說:問你呀!南昌這才醒過來。他下了床,將房門帶上,走到床對面牆角的籐椅上坐下。嘉寶也跟過去,離開床邊。兩人的眼睛都躲避著床,那裡有著一些不堪的記憶。嘉寶問:怎麼辦?午睡的昏沉還纏繞著南昌,他週身乏力,意識卻越來越清醒。怎麼辦?嘉寶追問道。南昌看著嘉寶,只覺得自己的家更加凋敝和破敗,而嘉寶那麼有光澤,自己和她有什麼關係呢?嘉寶以為他在想辦法,不冉加緊問。此時,她心安了些,覺著事情總會有出路的。嘉寶的性格在這當口很幫了她的忙,換個人,都要愁死了。她在南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窗外稠密的梧桐葉間,不時有風習習吹來。兩個人不說話地坐了一會兒,最後,南昌說:我會想辦法的。
嘉寶騎在回去的路上,心情已經大改觀,幾日來的焦慮一掃而淨。而且,很奇怪的,嘔吐也止住了。她甚至於有些兒疑惑,難道真有什麼事情發生嗎?
嘉寶走後不久,南昌也出了門。他先在街上無目的地兜一陣子風,然後徑直向西區騎去。他問自己:去哪裡?沒有一絲猶豫的,他回答自己:找小老大!太陽略低斜了,小老大公寓所在的馬路上人車熙攘。這年夏天,街上又出現了一些鮮艷的短裙,棉布上印著彩格或花紋。那些不安分的女孩子將髮辮盤在腦後,露出嬌嫩的後頸。這城市的時尚,簡直就是它的心氣,壓也壓不住。而這個街區,又是起源性質的地帶,什麼時尚都是從這裡萌生,發芽,成型,然後漫流到四下裡。他到小老大的公寓樓,上電梯,敲開他的門。當他走進小老大的房間,看見小老大坐在陽台落地窗前的觀禮台,就好像自他上次離開後就沒有動窩似的。他有多少日子沒來了?三個月,半年,大半年?小老大,小老大的外婆,卻是老樣子,時間和世事就像水從石頭上滑下去一樣,從他們身上滑過。而他,則是急劇地變化著,精神和肉體,以至外形,都脫離了原先的胚子。這逃不過小老大的眼睛,他注意地看著南昌,然後移開眼睛,似乎看到了不便明說的內情。小老大,就是這樣一個旁觀者,他不介入生活,只是站在,不,是坐在岸邊,看,看,看,練就一雙慧眼。等南昌向他開口求援,他並沒表示出太大的震驚,一是有所準備,二也是不想嚇著南昌。眼前這個少年,已經有些嚇壞了,他語無倫次,臉色蒼白,有幾次突然爆發大笑,是有意顯得輕鬆,結果是讓小老大嚇一跳。南昌找對了人,小老大答應替他想辦法,讓他下一日就來聽信。然後,順便地,小老大說:帶她來也無妨。以小老大說話的方式,這就是一個邀請,也可以說是一種條件。作為一個旁觀者,小老大當然有興趣多看一點,這也是磨礪他的眼睛。
遵小老大囑,第二天,南昌便和嘉寶一同去了小老大家。南昌沒想到,嘉寶和小老大很談得來。而且,嘉寶在小老大家裡,也顯得頗諧調。小老大聽嘉寶說了自己的名字,便說是與好萊塢的女星同名,嘉寶說正是,她母親最喜歡這名女星演的電影,比如《瑞典女王》,比如《安娜?卡列尼娜》,比如《茶花女》,比如《雙面女人》……小老大笑道,你倒知道得很多,以你們的年齡。是不會看過這些電影的。嘉寶也笑了,說是聽她母親經常說,久而久之,就好像自己也看過了,果然她說出幾個細節,都對。南昌聽他們聊這些,一句插不進嘴,從旁看著,覺著他們才是一類人,一類什麼人?帶著舊的生活的遺痕,也許,應該叫做歷史的遺痕。他南昌,則是完全的新人。有時候,他真覺得像他們這類新人,是游離在這城市生活之外的一些孤立的人。他們說了一會兒好萊塢電影,好像意識到將南昌冷落了,止住話題,不約而同回頭看南昌一眼。這使南昌更覺自己是局外人了。於是,他和嘉寶之間發生的事情,就變得模糊起來。他想,嘉寶究竟是誰呢?珠珠於他是親切的;舒婭呢,終究有一些共同背景,也是可接近的人;連丁宜男,亦算得上有過一點共患難的經歷——而他卻是和她,嘉寶!然而,他又只能和她,嘉寶。似乎是,這種事情只能發生在陌生人與陌生人之間,為什麼?因為不害臊。
嘉寶好奇地看著窗台上一溜排開的小盆,裡面栽著奇異的植物,指著其中的一盆問:這是什麼?這發問喚起南昌的記憶,耳根一陣燥熱。這一回,他看見嘉寶修長的手指,指甲閃爍著粉紅的貝類的光澤,他想:這是資產階級的手啊!小老大告訴嘉寶,這叫馬唐,其實是牧草,可他喜歡它的稈和葉的形狀,還有它的穗和花,是疏朗簡素的線條,有些像中國字。小老大說:馬唐還有一個俗名,叫蟋蟀草,因它開花時節,正是蟋蟀生出的時節,念過《詩經》裡的「七月」嗎?「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就是「七月在野」那個時節。嘉寶的表情先是不屑,後又陷於茫然,小老大一笑,止住了。他曉得這一類上海的女孩子,看上去是精緻的,這精緻是由工業打造,這工業包括營養,服飾,流行,電影,或許還有家中偷了保存的良友畫報,爵士唱片。事實上並沒什麼涵養,內心甚至是粗糙的。嘉寶和南昌坐了一時,臨到告辭,小老大遞給南昌一張字條,說了一句:都聯繫好了。紙上寫著一個地址,是在黃浦江對岸,川沙縣一個叫作紫籐蘿公社食堂的地方。南昌手裡捏著字條,心中茫茫然的,不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又不敢多問小老大,覺著無限的窘迫。現在,他終於要面對這件事情了。
小老大讓南昌去川沙紫籐蘿公社食堂找一個叫高晨的人。高晨是誰,為什麼是在食堂,能幫上他們嗎?南昌和嘉寶推車上了輪渡,周圍多是往江對岸上班的人,穿著灰暗的工作服,車把上掛著飯盒,表情是漠然的。太陽懸在江面上,有霧,於是昏黃的一輪。江面白茫茫的,低飛著一些江鷗。他們倆不說話,相互也不看,就好像不認識。一輛自行車很蠻霸地擠在他們中間,將兩人分開。這樣,他們更像是陌路人了。將近對岸,輪渡鳴起汽笛,在江南潮濕的空氣中,如同咽聲。人們擁向甲板,但等鐵鏈一撤,一瀉而出。自行車車輪,腳步,紛沓地碾過鐵皮跳板,隆隆地響。他們夾在人群中,身不由己地往前去,出了輪渡口,互相看不見了蹤影。四下裡看一遍,方才看見兩人實際只隔了三五米的距離。彼此的形貌都有些變樣,好像縮小了,像在遠視鏡裡看到的,其實是天地大了。江在身後是長長的一線,頭頂上的天空如此闊大的一塊,底下是小小的房屋。他們騎車上了一條水泥路,不一時,水泥路變成了土路。自行車在土路上很顛簸,有幾次,將人彈起來,離開了車座,再又重重地落回來。忽然間,南昌想起過去聽母親說,行軍途中,一個懷孕的女兵騎騾子,腹中胎兒被顛了下來。他不由一陣心跳。嘉寶騎在他的前面,她的蘭苓車後罩蒙了一層薄土,她的頭髮上也蒙了一層,色澤變暗淡了。南昌心裡湧起一股厭倦,不知怎麼,他想起了大姐。大姐與嘉寶可說有天壤之別,可是,此時此刻,卻到了一起,是出於什麼理由呢?似乎只是,她們都是女性,都是與他有著某種關係的女性。大姐是姐妹,嘉寶呢,是那種——他移開眼睛,看路邊的田地,田地裡種的是棉花和黃豆,這兩樣作物,都是帶骨節的稈,隨了果實成熟,葉子便枯萎下來,枝稈就像金屬似的堅硬,顏色則像金屬的銹色,在它們底下,裸露出土地的干褐色。豐收的景象竟然是荒涼的。
他們沿土路駛了一段,路邊的作物由棉花、黃豆換作油菜、茄子,一小畦一小畦的瓜豆。接著,便駛進一條死路,路左側是水泥牆,牆上有壁報,紅漆寫著標語,果然掛有「紫籐蘿公社食堂」的牌子。順了牆進院門,迎面遇見一個掃地的女人,問她有沒有高晨這個人。女人上下打量他們一陣,將掃帚一橫,拎在手裡,轉身走在前面。他們跟著女人繞過蒸汽繚繞的飯堂,飯堂後面有一排平房,其中一間掛著衛生院的牌子。女人止住腳步,手中的掃帚直過來向裡指指,隱約可見,門裡面坐了一個穿白大褂,戴白帽子的人,那就是高晨。起先他們分辨不出高醫生是男是女,白帽子底下的鬢角剃出青色的頭皮,口罩上面的一雙眉眼則是女性的清秀溫和,等開口說話,他們才斷定,這是一個女醫生,卻一時看不出年齡。高醫生請他們坐下,開始向嘉寶提問,關於經期什麼的。南昌就站起身來,說他出去等著。高醫生抬起頭,說:不必出去。南昌說:你們說話不方便。高醫生說:怎麼是我們,是「你們」!他看見高醫生的眼睛,忽變得犀利,這是可以做他母親的人了。南昌不由怯懦下來,坐回到凳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