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再一次和阿康見面,是和平頭在一起。她後來想:這一定是他們事前就約好的。那天,他們在另一家音樂茶座裡,聽平頭喊著「小姑娘」「小姑娘」的,不知道在喊誰。回頭一看,卻是阿康帶了個女孩,年紀輕輕的,在不遠的地方。他們說:多麼巧啊,怎麼你們也在這裡,然後就四個人坐在了一張桌子上。那時候,米尼已經和平頭好得一個人似的了。平頭給她錢用,她也就不去上班,工場間的情景想起來就像做夢一般。靜下來,她想過一個問題:平頭手中的錢是從哪裡來的?她猜平頭也許是一個落實政策的資本家的小開,或者就是強盜。她想了一陣沒有想出答案,就對自己說:何苦去管這些閒事,就把這個問題擱開了。他們四人坐在一起的時候,阿康的眼睛不看她,看著別的地方。米尼說:阿康,怎麼樣?他說:一般化。米尼說:我倒是很好。他就說:那好。平頭很豁達,在阿康的面前,並不做出與米尼親熱的樣子,米尼倒想與他做得親熱,卻總給他迴避掉了。他還把阿康的女孩邀出去走走,讓他們單獨說話,米尼卻說:我也要去,就跟了出去,剩下阿康一個人。走到門口,阿康卻也跟了出來,四人就在馬路上逛著。有時候這兩個人走在一起,有時候那兩個人走在一起,米尼卻不曾和阿康單獨走到一起過。米尼想和阿康在一起,阿康卻總是走開。米尼就在背後說:阿康,你不認識我啦?阿康就說:認識認識。米尼吃吃地笑。後來,他們四人逛得有點厭了,就商量去看一場電影。電影是一場老掉牙的電影,只有那女孩說沒看過,於是,四人就買了票進去。米尼坐在平頭旁邊,平頭坐在女孩旁邊,女孩坐在阿康旁邊。平頭抱了胳膊打瞌睡;女孩認真地看電影,一邊嗑瓜子;米尼和阿康坐在那裡,眼睛望著螢幕,心裡卻想著各自的心事。他們中間隔了兩個人,誰也看不見誰。電影螢幕忽明忽暗,米尼盼著電影快快結束,又不知結束之後該做什麼。她覺得這樣坐在電影院裡非常浪費時間,耽誤了什麼事情似的,她有什麼事呢?阿康起初還很安心,黑暗隔離了他們。可是當他逐漸習慣了這黑暗,於是這黑暗變得明亮起來的時候,他卻又更加明確地感覺到了米尼的在場。米尼的在場有一種威懾力量似的,使他越來越感到煩躁不安。但這只是他墮落的最後一步,走完了這良心上的最後一步,他就徹底沈淪到底,也就安寧了。平頭睡熟了,打起了響亮的鼾聲,女孩去推他,他卻一頭栽倒在女孩的懷裡,女孩也不推開,用一隻小手慢慢地摩挲他短短的發茬。他們兩人的親暱,使阿康的米尼顯得有些孤獨,他們默默地分別坐在這支小小隊伍的兩頭,有一陣子心裡感到了難過。可是緊接著電影就結束了,燈光大亮。平頭睜開眼睛,左右看看,然後一躍而起,精神抖抖的,馬上要去作戰的樣子。那女孩很滿足地站起來,眼睛還看著螢幕,將最後一行片名看完,才挪動了腳步。他們站在電影院的台階上,再一次商量要去什麼地方。女孩很天真地仰頭看看平頭,又看看阿康,十分信賴的樣子。米尼忌恨地想道:她是多麼年輕啊!平頭說:我有一個地方,可在那裡共同度一個快樂的夜晚,去不去?女孩說去;阿康有點猶豫;米尼則不懂得「共同度一個快樂的夜晚」究竟是什麼意思;平頭用長長的胳膊將米尼攬住,不由分說地推她去了。
那個地方在江對岸,他們四人乘上了輪渡,漸漸地離了岸。就在離岸的那一刻裡,燈光一躍而出,在米尼眼前升騰而起,一展無餘。她望了那岸燈光漸漸地遠去,與她相隔了一條黑色的湧動的江水。星星在這個城市的上空慢慢地鋪陳開去,佈滿在了她的頭頂。那岸已在極遠處了,在黑暗的天水之間留下一道溶溶的亮線。輪渡靠岸了,他們四人相繼上了岸,天上有一輪月亮。他們走在月光下荒蕪的道路上,兩邊是殘磚與廢瓦,一幢幢新房矗立著,遠處有工廠機器的轟鳴聲,天際有晚霞般的光芒。他們四人都有些沈默,尾隨了平頭走過一片瓦礫堆,又來到一個空地。他們四人漫漫地走在空地上,亂了隊形,這時,平頭唱起歌來了。歌聲在空曠的野地裡傳了很遠,米尼打了一個哆嗦,然後就平靜了下來。平頭很熟練地在新樓之間穿行,走上了一道黑暗的水泥砌的樓梯,樓道的牆上有一面鏤空的窗洞,用瓦搭成美麗的窗欞,月光透了進來,照亮他們的面孔,花影在他們四人的臉上移動。他們一直上到頂樓,平頭打開了一扇門,又拉亮了燈。這是一套兩間的新工房,牆壁還未裝修,粗糙的地坪上留有石灰白色的斑跡。兩個房間各有一張床,還有桌子和椅子,一些簡單的家什。廚房的煤氣灶上,有一個水壺,還有幾副髒的碗筷。他們四人先在朝南的一間裡坐著,兩個男的抽煙,女的則嗑瓜子。米尼問這是誰的房子,平頭說這是他一個朋友的,分配了房子,暫時還沒有人住,空關著,有時就借來用用。米尼揭開花布窗朝外看看,對面的幾幢樓裡,亮著幾個視窗,樓頂上豎著幾架電視天線,襯在深藍的天幕前。她想她怎麼到這地方來了?後來,平頭對女孩說:去燒一銚開水。女孩去了之後,又回來要火柴,拿了火柴出去之後就沒再回來。他們三人又坐了一會兒,平頭站起身說,要去一趟廁所,推開房門走了。房間裡就剩下阿康和米尼了。這時候,米尼正說一件事情說到一半,就繼續說著,說完之後就沈默了下來。沈默了一會兒,米尼說:這兩人去哪裡了,怎麼還不回來。阿康不作聲,卻笑了一下。兩人又坐了一會兒,米尼就站起來說,我去找他們。廚房裡並沒有他們的人影,煤氣灶上燒了一銚水,已經響了;廁所裡也沒有人;而另一個房間的門卻關著,黑著燈。她推了推門,沒推動,門從裡面插上了。米尼頓時明白了,不由地怒火沖天,她敲著門,叫道:平頭,平頭,你出來!裡面沒有一點聲音。她急了,就用腳踢門,接著叫:平頭,平頭,你還不出來嗎?門裡靜靜的,似乎並沒有人在。米尼深深地覺著受了欺負,她想:什麼燒水,什麼上廁所,原來都是騙局,是一個大陰謀。她憤恨得失去了控制,眼睛冒著火花,她破口大罵,罵這男人是流氓、罵這女人是娼婦,罵這是一對狗男女,在一起做最下流,最無恥的勾當。她用頭撞著門,把門撞得咚咚響。阿康見她鬧得不像話了,就出來拉她,叫她不要這樣,這樣會把鄰居驚起的,那就麻煩了。她掙脫著阿康,尖聲叫道:我才不怕呢!我就是要叫大家都來看看,看這對狗男女在做什麼事情,看這對狗男女在做這種事情時是什麼樣子的!她的聲音那麼淒厲,神情又那麼顛狂,她用留長的指甲剜阿康的臉,又去抓門,門被她抓得「枯滋枯滋」響。裡面的人有點嚇壞了,大氣不敢出,像死了一般。阿康用盡全力捉住她的手,將她拖回房間,推在門上,用身體壓著她。她感覺到了阿康熟悉的身體,她恍恍地想:這身體已有多麼久沒有觸摸了啊!阿康頂住她的胸脯,用嘴堵住了她的嘴。阿康嘴裡那股熟悉的氣息使她虛弱下來。阿康放開了她的手,抱住了她,撫摸著她。阿康的手法是那麼熟悉,是她刻骨銘心的,永遠無法忘懷的。阿康的手法又比以前更溫柔,更解人意了。她漸漸地忘記了方纔的事情,抱住了阿康的脖子。阿康將她慢慢地拉到床前,開始脫衣服。就在阿康的身體脫離開她的那一刻,她陡然又清醒起來,她哀哀地哭罵著:阿康,你這個不是人養的東西!阿康;你這個狗養的東西!她決定不好好地與他合作,要叫他半上不下的難受。可是阿康的身體將她的意志一次又一次地摧毀了,她無法與他搗蛋,她和他搗蛋就是在和自己搗蛋。與平頭做愛之後再重新與阿康做愛,這感覺是新奇無比,使她滿心的歡喜。由於平頭加強培養了她的領悟力和創造力,她從阿康身上加倍得到了快樂。她也使阿康感到了吃驚,她感受到阿康逐漸增高的激情和喜悅。他倆將他們間的一切恩怨都忘了,盡情地作賤著對方和自己,終於到達了最高的境界,又從最高境界中跌落下來,像兩條斷了脊樑的落水狗一樣,趴在枕上喘息著,歡樂的熱情像落潮一般一層一層退去。米尼喘息了一會,忽然輕輕笑了起來,這笑聲使阿康感到毛骨悚然。米尼說:你注意到了嗎?阿康,那樣的方法是我新學來的。阿康說:你總是很勤於學習的。米尼又說:我現在曉得,這事的學問很大的,你卻一點不教我。她撫弄著阿康,阿康說:還是你教我吧。好啊!米尼說,我還會另一種方法呢!阿康感到了駭怕,可他知道駭怕是沒有用的,只有反攻為守,才可擺脫困境。他想:他這一輩子總是以防守為主,結果搞得很被動。他倆一上一下地對視了一會兒,眼睛裡射出了不友善的光芒,然後,便開始了第二個回合。米尼一開始還佔著上風,可漸漸的就抵擋不住了。她說不出是喜是悲,只是連連地叫:好啊!阿康,好啊!阿康。阿康自始至終沈默著,臉上還帶著隱約的笑容。夜深了,風在窗外嗖嗖地遊蕩,船泊在渡口,等待晨時分第一班過江的航行。他倆不知什麼時候沈沈地睡去,床上的被褥被糟蹋得很不像樣。米尼覺得自己的身體變成了一個散了架的破船,在波濤裡沒有目標的漂浮。不知他倆中是誰拉滅了電燈,黑暗中有一隻手挽住了她的頸脖,她忽然醒了,發現身旁躺的是平頭。平頭在她耳邊絮絮地說道:希望她能理解,理解是最重要的;大家都是祖國的男青年和女青年,不應當把你我分得太清楚,個人和集體的關係要擺正。米尼心裡很平靜,覺得平頭有點聒噪,不耐煩地扭過頭去,平頭卻又以他的粗獷和果敢去愛撫她,使她又轉回頭來。平頭與她玩出百般花樣,使她欲罷不能。在她比較清醒的間隙裡,她便想道:原來這就是大家共同度過一個快樂的夜晚。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快樂的夜晚,可是說它不快樂也是不公平的。米尼漸漸地陷入一種心蕩神怡的迷亂之中,她驚心動魄地哀鳴著,使得久經沙場的平頭也不禁覺得有些過份,想罷手,米尼卻不放過他去了。晨曦一點一點照進窗戶,將這一對精赤條條的男女照得微明。第一線陽光射過來了,灼痛了米尼的眼睛,她這才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癱了下去。停了一會兒,她笑微微地問道:平頭,我怎麼樣?平頭喘息未定地說:你,一級啦!米尼這才滿意地合上了眼睛。當她醒來時,平頭還在她身邊睡著,像一條死狗一般。窗外在下著瀝瀝淅淅的小雨,那屋也沒有一點聲息。
下午四點鐘的光景,他們四人擺渡回到了浦西。遠遠看見外灘花紅柳綠,遊人們安閒地憑欄眺望對岸,游輪汽笛長鳴,正駛向海口,江與海的分界線在遙遠的吳淞口閃爍。他們四人下了船,走到南京路,馬路上人群熙攘,萬頭躦動。他們四個,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在商店裡穿進穿出,最後來到新亞飯店三樓,在靠窗的桌子前坐下了。他們靜靜地坐著,等待上菜,偶爾交談幾句,不交談的時候,便顯得格外的默契。吃完飯後,他們四人就分手了,阿康和那女孩去,平頭送米尼回家。
此後,這種四個人的遊戲又有過一回;然後,有了一段不聚首的日子。他們各管各的,米尼不曉得他們在幹什麼。後來,平頭又邀她出去了,這一回只有三個人,那第三個人從未見過面,平頭介紹說是他的一個朋友,從外地來的。他們三人坐了一會兒,平頭就說有事要先走,請米尼代他好好招待朋友。她跟那朋友來到他住的一個旅店,一進房間,那人就要動手,心急火燎的,米尼拗不過他,他的樣子也使她起性,兩人過了半夜。分手時,那人在米尼口袋裡塞了幾十塊錢,說給她買夜宵吃的。米尼淡淡一笑,心裡全都明白了。下一回遇到平頭時,兩人絕口不提上回的事情,僵僵地走了一段路,待到平頭要與她上床時,她說:你既要賺錢,就當節儉一些,少吃一些,多賣一些。平頭臉色一變,甩頭要走,米尼卻又把他拉住了,說:開個玩笑罷了,我這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平頭站住了,米尼又笑道:再說我也不好光吃白食的,怎麼也要付出勞動,按勞分配嘛!平頭又變了臉,米尼趕緊又安撫住他,平頭這才沒走。兩人雖說過了一夜,卻走過場似的,沒多大意思。以後也就淡了,而從此,兩人間就建立了另一項密約:只要平頭來個電話,兩人就在某處見面,等第三個到場後,平頭就退出。還有幾次,平頭連到都沒到,只說好時間地點,由米尼單獨赴約。這個女人的精明、冷靜,遇事不慌,使平頭很放心。而米尼從此也明白了,平頭究竟是靠什麼為生計的,那麼阿康呢?她有時候這麼想。
有一次,她曾經問過平頭,阿康是不是也做這種事情。平頭反問道:哪一種事情?米尼說:就是這樣的事情。平頭微笑不語。過了一會兒,他說: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我們應當團結。在有一次她和平頭之間氣氛比較融洽的時候,她還問過他:他第一次來找她時,阿康是如何授意的。平頭起先不肯說,米尼就冷笑道:其實我也不必問的,這是很明顯的事情,就是請客和回請一樣的勾當。平頭就說:並不是那麼回事。那是怎麼回事呢?米尼追問。平頭想了一會兒,說:告訴你也沒什麼,你是個聰敏人,樣樣事情都瞞不過你的。原來,阿康與他成為好朋友以後——阿康與他成為好朋友既可追溯到很遠,也可說是最近的事情,阿康把他自己的經歷都告訴了平頭,很沈重地說他感到對不起米尼,說到這裡,平頭轉臉對米尼看了一眼,說:阿康其實待你不錯,這個我最知道。米尼勉強笑道:我倒不知道了。平頭繼續說,當阿康說了他對不起米尼以後,又說:現在什麼也無法挽回了,只有一條路。平頭問什麼路,阿康說,假如米尼也另有一個男人的話,他良心上才可平靜,米尼就冷笑。平頭說:你不要冷笑,阿康這樣想是對的,這樣你們就平等了,誰也不吃虧了。米尼說:然後你就擔任這個任務了?平頭笑了,說:米尼你的嘴真是刻薄,不過,我也正是喜歡你這個。米尼冷冷地說:不需要你喜歡。平頭直管自己說下去道:老實講,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是很失望的。你不年輕了,也根本說不上漂亮,你知道,在上海這個地方,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是很多的。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又浪費鈔票又浪費青春,我是看在阿康面子上的。阿康是個聰敏人,你也是個聰敏人,我喜歡聰敏人。後來,我就服你了。謝謝,米尼說。你不相信我?平頭忽然說,語氣裡流露出一種少有的委屈,不由使米尼心軟了。當時,是一個閒暇的夜晚,米尼和平頭躺在亭子間的床上。這個亭子間,米尼和阿康平均分配使用的時間,至於在裡面做些什麼,他們彼此從來不問,也很少照面,常常是由平頭在中間傳達意見。這晚他們只稍稍做了些那類事情,然後就躺在各自的枕上說話。他們說了很多,平頭甚至還說了些他自己的事情給她聽,他說他這三十多年裡,在少教所,勞教農場,監獄,拘留所的時間,前後加起來倒有一半了。他從這些地方進進出出的,門檻都快踏平了,他給米尼看他頭上的傷疤,還有手腕上手銬留下的痕印。米尼說:你這家夥,終有一天會死在槍口下的。他有些得意地笑了。米尼又說:阿康跟了你要倒楣的。他反駁道:不見得。你也要使我倒楣的,米尼再說。你這樣說倒叫我沒有話說了,平頭說。為什麼沒話說呢?米尼問。平頭先不答,停了一會兒才說:我覺得你們其實並沒有什麼損失,你想想,女人總是要嫁人的,總是要跟男人的,現在不也是和男人在一起,不過數量上多一點就是,好比是批發改零售罷了。你跟了一個男人要燒給他吃,洗給他穿,你還要上班賺工資,養了孩子自然也是姓他的姓,一樣陪他睡覺,你能不陪他睡嗎?而現在,反過去,男人買給你吃,買給你穿,你說哪樣合算?你不要冷笑,我說的是實話。你看,這兩種價格的差距是多麼大啊,這是多麼不合理的事情啊!這是必須要改革的事情。被他這一番道理深入淺出的一說,輪到米尼沒有話說了。所以,平頭總結道,你不應當恨我,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你要有主人翁的精神,要有當家作主的精神,要把這條船看作是你自己的船,當然,我們會有許多倒楣的日子,可是,惡夢醒來是早晨,光明總是在前邊。平頭激昂起來,米尼就叫他不要發神經病,平頭抱住了她,說:和你在一起,我心裡好像定了許多。米尼掙脫著,說不要聽他這些騙人的鬼話。他不讓她掙脫,說:米尼,你是一個很有用的女人,不是那種只會給男人找麻煩的女人,當然,開始的時候,你還有些糊塗,在一些事情上不夠明白,可是現在,經過我的培養和教育,你簡直沒有缺點了。米尼好容易掙脫出來,扭過臉不理他,平頭湊過臉去又說:你不是那種只認識鈔票的女人,在我這裡的女人,全是只認識鈔票的女人。米尼轉過臉說:說到鈔票,我正想同你說呢,你也給我找一些賓館裡的生意,也讓我們看看外匯券是什麼樣子的,找來找去都是些外地人,住在狗窟一樣的旅館,一碗雞鴨血湯做點心。這話傷了平頭的自尊心,他沈下臉,半天沒有說話。米尼推推他的肩膀,說:不要緊,繼續努力。平頭撥開她的手,反身卻扼住了她的脖子,咬牙道:你看不起我?你看不起我,我就扼死你。米尼被扼得說不出話來,雙腳踩水車那樣蹬了一會兒,平頭才鬆了手,翻身下床,穿上衣服走了。米尼喘過氣來,說:再會!平頭沒有回答,開門走了出去,不一會兒,窗下就響起了摩托車起火的聲音。
這一個不歡而散的夜晚,他們互相間瞭解了許多。
後來,阿康開始和米尼聯繫了,他通過查理去找米尼。只要給查理錢,查理什麼事都願意幹的。而且,慢慢的,他學會了兩頭拿錢,在米尼處說阿康讓米尼付錢,阿康處則說米尼交代阿康付錢。他們上了幾次當後就學乖了,兩人約定,不論怎樣,這錢都是由阿康支付,他才沒了轍。可是他卻提高了價格,說,如今樣樣東西漲價,這一樣不漲是不應該的。阿康火了,就說:你不去叫米尼,我自己去,查理就很狡黠地說:上次我去叫米尼,門口碰到大阿舅,大阿舅問我:叫米尼做什麼?我想了想,就說——阿康笑了:大阿舅會和你說話?大阿舅看見你也未必能認得你的,大阿舅是連米尼都快認不得了。查理就說:他認不得我,我認得他呀!阿康聽了這話,就沈默了,停了一會兒,又笑了,說:查理,我沒想到你是真長大了,查理也笑。他現在基本上不去學校讀書,老師找到家裡來的時候,還沒開口,那父親就問:查理在學校怎麼樣啊!老師說:查理好久不來學校了,你們要管管他。家長就說:他要不回家,歸我們父母管,不去學校,則歸老師管,家,他倒是天天回的。老師從此也就不上門了。查理把米尼喚出來,阿康再和她一起去指定的地點,路上,他們會說一些平常的話,阿康還買一些東西給米尼吃,就好像一對朋友在逛馬路或是去電影院一樣。米尼問阿康還上不上班了,阿康含糊其辭,或者反問說:你還上不上班了?兩人就笑。上班這一樁事變得很荒唐似的,像是另一個世界裡的事情。阿康有時候也說,準備辭去工作做生意。米尼問他打算做什麼生意,他說做水產賺得多,風險卻大,他身體也擋不住,還是做百貨比較好。米尼問他什麼時候辭職,他就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米尼曉得他只是說說而已,干是幹不成的,問他不過是逗他玩玩。否則,在一起說什麼呢?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在一起過夜了,過夜的事情也變得很遙遠。有時候,晚上太累了,白天米尼就在亭子間裡睡覺,如果白天在家裡走廊上睡覺,是會引起懷疑和冷眼的。她睡在床上,阿康就坐在沙發上,到了中午去買一些生煎包子來,米尼坐在床上吃了,再繼續睡。阿康不去碰她,她睡著的時候,他就抽煙,或者出去兜一圈再回來。這種時候,他們會想起,他們曾經是一對夫妻時候的生活。尤其是傍晚的時間裡,窗外再下幾點小雨,米尼懶洋洋的,賴在床上不肯起來,阿康靠在沙發上,等她起床。她慢慢地穿衣服,穿長襪,化妝,然後兩人一起出門。天已經黑了,雨點打在他們合撐的傘面上,啪啪地清脆地響。米尼挽著阿康的胳膊,走在濕漉漉的弄堂裡。街上剛亮起路燈,水汽溶溶地照耀著。他們從新造的中外合資的大飯店門前走過,銳利地辨認出那些躑躅在附近馬路上的女孩,她們大都摩登而高傲,使米尼自愧不如。她驚奇地想到:即使在地獄裡,人似乎也分為一二三四等的,這世界相當奇怪。他們在一個中等的譬如「綠楊村」那樣的飯館裡和他們要見的人碰面,然後就坐下來吃飯。米尼對這人稍作審視,猜想這是哪一類的男人,然後她便可對症下藥。有時她會很自負地想到:她這一生與男人的經驗,可抵過別人一百次的人生。米尼是個肯動腦筋的人,她常常在想:男人是個什麼東西?她覺得她與男人在一起,她是個人,而男人則更像是畜生。只要將他們推過一道界線,他們便全沒了理智,全沒了主意,他們就變成了狗樣的東西。米尼的工作是有效地將他們推過這道界線,讓他們做一次畜生,看了他們不能自已的顛狂模樣,米尼覺得非常快樂。她從心裡很輕蔑他們,他們大都不是她的對手,她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收拾了他們。所以,她想:平頭是男人裡面數一數二的。自從那次分手後,她有較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平頭,過了一些日子,阿康也不見了。她怕他們會被抓進去,她覺得他們,還有她,被抓進去是遲早的事情。過了幾天,她遇到了一起去浦東玩的那個女孩,女孩說,他們並沒有進去,她這才放心。然後,她們兩人就結伴到舞廳或茶座門口去。她們站在那裡,只須做出一些會意的眼神,不久就會有單身的男人來邀她們進去。雖然賺不了什麼錢,卻可消磨一個夜晚。她們稱此為「斬沖頭」,這年月,上海的「沖頭」是很多的,可謂要多少就有多少。平頭是不大鼓勵她們出去「斬沖頭」,說她們會吃虧,實際上他是怕她們得到更好的機會而擺脫他。米尼對這點很清楚,她明白這也是她制約平頭的條件。而她並不太熱心於這種活動,是因為這樣自己出馬比較起有人搭橋,就不夠體面,身價要跌落得多。她只是為瞭解悶,偶爾才去那麼一二次。否則,晚上做什麼呢?一人獨處的夜晚,使米尼感到懼怕,她總是要逃避這樣的夜晚的。
有一天,阿康來了。帶了一筆生意,是在一個朋友的家中。他們在裡間,阿康就在外間裡等,然後和米尼一起回家。他告訴她:平頭也回來了。這些日子,他們原來是去了深圳。他們有一個計劃,這計劃就是:去深圳做一筆生意。第二天,平頭果然來找米尼,帶給她些衣服鞋襪,也提起了深圳的事情。深圳這個地方很使米尼嚮往,她想這是一個不尋常的地方,上海已經使她膩味,在那些客棧似的旅館裡幹那些勾當,賺個二十三十,也使她膩味。而深圳卻有那麼多美好的傳說。平頭說在那裡生意要好做,收入也可觀,當然,開銷會比較大的,不過,他們可以勤儉辦事,先苦後甜。他們很興奮地討論著,就好像一百年前外省人要闖上海灘的情景。這天晚上,他們沒有分手,兩人渡江到浦東那房子裡過夜。前一次不歡而散的情景他們隻字不提,只嚮往著美好的未來。平頭說:怎麼樣?米尼說:隨便。然後平頭就開始脫衣服,米尼躺進平頭的懷裡時,發現自己這些日子是在懷念他了。阿康呢?她問自己,回答是不知道。平頭使她又激動又快活,她情不自禁地對他說:平頭,你是在哪裡學得這樣流氓啊!平頭不說話,只笑。她漸漸地顛狂起來,就像她使那些男人所變的那樣。她越來越失了控制,所有的意識都從她全身上下一點一滴地出去了,她也變多成了一個畜生,就像她讓那些男人變成的那樣。她完全失了廉恥,一遍一遍地請求平頭。只有平頭才可使她顛狂成這個樣子,使她到達畜生的境界。而她多麼情願做一條狗,在平頭腳下爬來爬去的。只有這時候,平頭才可主宰她,別的時候,她是要比平頭聰敏多的。她顛狂得厲害,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她做著最危險的動作,連平頭都駭怕得驚叫起來。這時候,外面陽光普照,黑夜早已過去,在明亮的日光下,這一切顯得分外可怖。陽光穿過窗欞,在他們身上畫下一道又一道,好像兩匹金色的斑馬。
三天之後,他們出發了。他們共有六人,除了平頭,阿康,米尼和那女孩外,又加上了查理。平頭說查理是個孩子,有些事情更易遮人眼目,何況他是那樣機靈,什麼都懂得不比大人少。此外,還有一個女孩,大家都叫她「妹妹」「妹妹」的。他們是乘火車去的。平頭鼓勵大家,生意做得好,回來就乘飛機。他們中間大多人都沒乘過飛機,一聽就很高興。旅途是快樂的,他們懷了美國人開發西部的探險心情,把許多好夢押寶似的押在了這次旅行上了。他們交流著關於深圳的許多傳言,與上海作著比較,一致認為:上海是一日一日地爛下去,深圳是一日一日地好起來。查理像個夥計似的,盡心為大家服務。他跑前跑後地去倒茶送水,報告餐車開飯的時間和功能表價目。他已經十五歲了,看上去則有二十歲,他的體格特別強壯,胸脯上有著厚實的肌肉。他這十五年裡,前後加起來大約有三年的讀書的日子,他識的字加起來算大約是二百來個,其中還有幾個英文字,比如「madeinU·S·A」或者「madeinHongKong」,他在計算方面的知識主要體現在鈔票的進出方面,在這一點上,沒有人能騙過他,任何混亂的帳目到了他這裡,馬上就一五一十地非常明白了。他對鈔票是絕不含糊的,這在他是整個世界和人生中的頭等大事。關於鈔票的觀念代替了他的一切道德、倫理、是非,榮辱的原則。他的父親和他的母親對於他就像是兩個鈔票的發源地,這是使他尊重他們的基礎。他不管他父母是做奸商還是做婊子,只要有錢供給他,這就是稱職的父母,他就是幸福的孩子。他是比他的父輩信念更單純更堅定的一代流氓。像他的父輩們還有著許多別的雜念:譬如愛情,譬如稱霸,譬如踐踏別人,等等。而到了他,一切都簡化為錢了。他除了打雜外,還會向那兩個足以做他姑媽的女孩獻慇勤,使得他父母在旁看了心花怒放。他抽煙已抽得很得要領,早已過了弄虛作假和炫耀賣弄的階段,他擎著煙和他父親接火的情景,使米尼看了非常感動。天黑的時候,他們都困乏了,你靠他,他靠你地打著瞌睡。米尼的頭從阿康的肩膀上滾到平頭的肩膀上,她迷迷盹盹的,忽然時光倒流,十六年前夜行客車的情景似乎回來了,那是一列從蚌埠到上海的火車。她昏昏地想道:這是在往哪裡去啊?窗外吹來的風越來越潮濕溫暖,她產生了想洗一個澡的願望。
天亮的時分,他們到達廣州,沒出車站,等著上午十點鐘那班去深圳的火車。女人們在廁所裡做了一番整頓,一改倦容而容光煥發。她們想到這已經到了新世界的門口,便情緒高昂起來。他們吃著幹點和飲料,說著一些互相鼓勵的笑話,然後就上了火車,准點到達深圳。出了站後,平頭就叫了兩輛計程車,六人由平頭和阿康帶領,分別上了車,從車站出發,駛上寬闊平展的街道。他們看見了路邊的商店,還有遠處的高樓,以及一些工地。汽車飛快地掠過,使他們來不及領略繁榮的街景,已經繞過一片瓦礫場,來到一條小街上。
平頭說,這就是他們投宿的地方。一個老闆娘出來迎接他們,穿了一身綢衣綢褲,說著難懂的廣東話。她帶他們走上臨街的木板樓梯,很慈悲地說,決定給他們一個豪華的套房,因見他們都是老實本份的北方人。套房是兩個相通的房間,總共大約二十平方左右,板壁上糊著塑膠牆布,各有一頂吊扇,幾張床,板床上掛了蚊帳。老闆娘又帶他們去洗澡間,在樓下,面對後街,一間蹲式的廁所裡,有一個水龍頭,還有一些塑膠桶和舀勺什麼的。然後,他們回到了樓上,坐在裡面的一間裡,神情有些暗淡,他們覺得有些孤獨,茫茫地想道:等待他們的將是什麼樣的命運呢?窗下有人嘰嘰嘎嘎地說話,還笑著。米尼伸出頭去,見石塊路面的兩旁,萬國旗般地掛著五色的衣衫,人們在衣衫下穿行或佇步。路面濕漉漉的,粘著一些魚腸樣的東西,散發出腥味。太陽高照,天空卻佈滿了烏雲。平頭說:我們出去吃飯吧!他們這才有點振作,將東西丟在房裡,鎖門出去。為了激勵精神,平頭帶大家在豪華的酒樓享用廣東式的飲茶,使他們感到新奇。這是下午四點鐘的光景,街頭依然紅日高照。吃完茶,他們再去逛商店,天就漸漸黑了,華燈初上。
深圳的夜景使他們著迷。他們一霎那間變成了土佬。他們說他們沒有來錯而是也對了。香港來的歌星在舞廳裡引吭高歌,的斯高舞池前的電視螢幕上,播放著香港賽馬的實況,幾股車燈洶湧而來,在路面明亮的反光裡迅速流逝。他們在街上走了很久,來來回回的,平頭指著那些茶色玻璃後面幽暗的門廳,對三個女人說:你們會成為這裡常客,只要你們賣力。女人們說:那就看你們的魄力了,可千萬別都找的是建工隊裡的鄉下人,如果那樣,別怪我們不給你們面子。平頭說:只要你們給我們面子,我們也會給你們面子的。我們要不辭勞苦,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她們說:我們還要互相照顧,做好一條船上的人。這天,他們都很勞累,說出話來難免有些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他們微微有些踉蹌地走回他們的住處,那條小街上忽然變得燈光輝煌,幾架大鍋熊熊地燃燒著火焰,嘩嘩地在炒螺螄。他們從油煙的熱潮中穿過,走上他們的樓梯。悶熱的房間使他們沮喪,吊扇旋轉得十分遲緩,不知是電壓的緣故,還是那老闆娘做過了什麼手腳。他們耐了急躁的心情,依次去洗了澡,然後回來睡覺。查理拎了張蓆子睡在了門口的木欄杆底下,正臨了繁榮如晝的小街。他們幾人便將門關了,開始過這異鄉客地的第一個夜晚。
他們共是三女兩男,而平頭是可以一擋十的。他們以極快的速度沈溺到那男女勾當之中,這使他們暫時忘記了他們身居客地的陌生孤獨,以及前途茫茫之感,身心激盪。他們起初還以蚊帳作帷幕,到了後來,便不再需要帷幕,這耽誤了他們的好事,礙手礙腳的。他們漸漸集中到一個房間裡來,好像在舉行一場盛大的歡愉的晚會。到了忘我境界的時候,他們廢除了一切遊戲的規則,一切規則都成了他們狂歡的敵人。這規則使他們爭風吃醋,爭先恐後,製造了不利於和睦團結的因素,他們不得不破了這規則,進行自身的解放。他們好像回到了人類之初原始林莽中的景象。這一座板壁的小樓經不起他們波瀾壯闊的運動,搖搖欲墜著。老闆娘幾次用拖把從下向上敲擊著樓板,他們全沒聽見。
從此,他們繁忙緊張的生活就開始了。他們工作的原則是「顧客即我們的上帝」,無論是走私的港客,還是做工的苦力,無論是白晝還是黑夜。她們有時是在賓館豪華的客房內,逢到這樣的時候,她們就抓緊時機做一個嬌貴的小姐。她們穿了蟬翼似的內衣,事前事後都進行淋浴。她們泡在人家的澡缸裡懶洋洋地瞌睡,很內行地使用著各項衛生設備。然後在餐廳裡儀態萬方地點酒點菜,讓勤懇的侍者在桌旁站得很不耐煩。而當她們不得已只能在自己簡陋的旅店裡服務時,她們也很會因陋就簡。她們將床上的雜物匆匆收拾一下便開始進行,電扇在他們頭頂慢慢地散著熱風,他們大汗淋漓,氣喘如牛。這往往是在運氣不佳的日子裡,她們來不及挑剔客人,她們全是能上能下有過鍛煉深諳世事的人,懂得「龍門能跳,狗洞會鑽」的發跡的道理。她們一天可以接待幾筆生意,她們的身體都很結實,對那樣的事情也已駕輕就熟,很短的時間內便可達到效果。在這慘澹經營的幾日之後,她們許就會得到一個豪華的夜晚,那夜晚將她們以前和以後的歲月都輝煌地照亮了。她們在這樣的夜晚中做了一個新人,她們可在這一夜中重寫她們的歷史。做一個新人是多麼快樂,對那個舊人她們已經膩煩了,無所謂了,怎樣都可以了,她們犧牲了她們的舊人而爭取做一會兒新人,這又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呢?
在她們中間,也有過不合的時候,為了各自任務分配的不公。有幾次,她們甚至鬧得很凶,罷工,出走,點了鼻子大罵以至動起手來。她們互相威嚇著說要告發對方,激怒的女人使男人們害怕,他們極力要將她們分開,被她們抓撓得鮮血淋淋。這是他們調教出來的女人,一旦出發是可比他們走得更遠。她們已將她們自己踐踏得不成樣子,再沒什麼值得可惜的東西。她們吃起來不要命似的,可抵過一個半男人。她們有時勞累了一天還不罷休,深夜和晨時還與男人們糾纏不休。她們的慾念已經開放,不可收拾。她們不怕熱也不怕累,在正午陽光下的小攤上吃著滾燙的炒粉,汗從她們的額上流下來,破壞了她們的化妝,濕透了她們的衣裙,而咀嚼的快感卻使她們忘卻一切。假如有一天無事可幹,她們便會覺得厭煩和急躁,這是最容易發生糾紛的時候,她們相對而坐,好好地便會鬧起來,將一些綠豆芝麻的小事一一拾撿出來,無限地擴張。男人們為了不使她們閒著,就加倍努力地工作。他們出沒在大街和小街裡,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們認識了一些同行,結成死黨,而又反目成仇。他們為擴大他們的事業,而使無數頭一回離家遠行的童男長大成人,使無數模範的丈夫背信棄義,做了下流行徑。有時,他們拋下正在行事的女人們,自己跑進一個豪華的酒樓,吃著酒菜,討論著將來的計劃:是做一個百貨的老闆,還是走私黃金的販子,他們有勃勃的事業心和遠大的理想,聲色犬馬只是奮鬥途中的慰問。這時候,他們會發現,真正親密的關係還是在他們兩個男人之間。他們不太說話,慢慢地抽煙,燭光在他們面前搖曳,映著他們的臉。
查理逐漸被他們培養成人,竟也做成過幾筆不錯的買賣。在他睡在門口廊下的夜晚裡,屋內的騷動逐漸使他明瞭,他想他們不好好做生意折騰什麼,是一種如同犯罪一樣的浪費。他很謙虛的向父輩們學習,在他閒空的時候,就獨自一人去逛,吃著各色東西。他想:這是一個無論做什麼都可賺到錢的地方;他還想:這是一個無論賺到多少錢都可以花掉的地方,這一迴圈的觀念一下子刺激了他的好勝心,使他覺得前途光明,大有可為。他的臉上和背上發出了許多青春痘,標誌著查理的成熟。
有一天,他們中午回去睡覺的時候,看見查理和那個叫作妹妹的女孩睡在一張床上。他們顯然已經過了一場激戰,兩人酣然入睡,微微張了嘴,發出香甜的鼾聲,像兩個純潔的少男和少女。米尼和阿康將查理打了又打,打得他鼻青眼腫,牙齦出血。打完了查理,米尼又去打妹妹的耳光,妹妹不是那麼好欺的,一邊還手,一邊罵道:我和查理睡覺,你吃什麼醋?妹妹今年剛剛二十,男女間的事已久經沙場。她從沒經歷過愛情的過程,便一躍而入性的階段,沒了感情的負羈,可說是輕裝上陣。誰允諾她利益,她便和誰勾結,誰使她睡得快樂,她也可放棄實利,而為了得到實利,她卻會掩蓋她睡得快樂這一事實。有時候,她可同時得到實利和快樂這兩樁好處。她是最沒虛榮心的一個,是新一代的婊子。她和查理倒是天生的一對,事前作了謹密的談判,兩人都不吃虧,一個得了錢,另一個得了經驗,為他將來做一個皮條客或面首的前途打下了基礎。妹妹指責米尼吃醋的惡語使米尼氣得發昏,她話裡揭露了一層亂倫的意識,叫米尼覺得她是他們父子兩代人的婊子。這個念頭猶如五雷轟頂,米尼幾乎暈了,她想:他們都在幹些什麼呀!她想:他們就像一群畜生!這一霎那間的良知出現使她恐懼萬分,她想:他們要遭報應了;她甚至想道:有一天,查理會來強xx他的母親,距離這個日子,不會遠了。米尼發出非人的咆哮,朝了妹妹撲去,兩人頓時滾倒在地上。窗外是正午的潮熱的南方的太陽,風扇緩慢地旋轉。其餘四個人一起去拉,將她們拉扯在兩邊。米尼說不活了;妹妹說你不活就不活,我可要活;米尼說我不活也不會讓你活,我死就要你死;妹妹說:到頭來死的只是你一個,誰也不會陪你死。米尼無法扭打妹妹,就虐待她自己,扯自己頭髮,撞自己頭,咬自己,這些髒日子裡所有的痛楚一起湧上心頭,她想:她還真不如死了的好啊!阿康去拉她,被她踢倒在地,半天無法起身。阿康的登場使她再一次找到了目標,她踉踉蹌蹌地爬起,要與阿康拚命。兩個女人輕佻地尖叫著,還咯咯地笑著,米尼的狂怒使她們無比快樂。平頭攔腰抱住米尼,讓他們統統滾出去。
這天晚上,大家都沒有回來,只有平頭留下來陪著米尼。平頭說:你怎麼這樣想不開啊!這不是你一貫的作風啊!米尼不說話,臉朝裡躺在床上,看著牆紙上蚊子血跡斑斑的殘骸。平頭不再多話,溫柔地撫慰她。這是平頭從未有過的溫柔。他將米尼的身子翻轉過來,米尼沒有抗拒。他們開始做愛,兩人都懷了一種少有的寧靜和溫柔。平頭覺得米尼好像走了神,她因為走神而顯得被動的樣子喚起了平頭少有的一點憐憫,這憐憫心使他對米尼有了少許愛心。這是平頭少有的懷了愛心的做愛。樓下有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說的那一種聽不懂的語音,老闆娘在看香港電視台的粵語節目,嘎嘎地笑著。窗外有無數電視天線東倒西歪地矗立在鱗次櫛比的屋脊上。平頭禁不住說道:米尼,你不和我好啦?米尼伸手抱住了他,讓他順利地結束。這時候,平頭忽然灰心了,他翻身躺倒在床上,說道:我們回去算了。
兩天以後,他們全軍撤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