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童叫我回答一個問題:為什麼中國沒有科幻片。其實,這問題該去問電影導演才對。我認得一兩位電影導演,找到一位當面請教時,他就露出一種蒙娜·麗莎的微笑來,笑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笑完了以後他朝我大喝一聲:沒的還多著哪!少跟我來這一套……吼得我莫名其妙,不知自己來了哪一套。搞電影的朋友近來脾氣都不好,我也不知為什麼。
既然問不出來,我就自己來試著回答這個問題。我在美國時,週末到錄像店裡租片子,「科幻」一櫃裡片子相當多,名雖叫做科幻,實際和科學沒什麼大關係。比方說,《星際大戰》,那是一部現代童話片。細心的觀眾從裡面可以看出白雪公主和俠盜羅賓漢等一大批熟悉的身影。再比方說,《侏羅紀公園》,那根本就是部恐怖片。所謂科幻,無非是把時間放在未來的一種題材罷了。當然,要搞這種電影,一些科學知識總是不可少的,因為在人類的各種事業中,有一樣總在突飛猛進地發展,那就是科學技術,要是沒有科學知識,編出來也不像。
有部美國片子《蒼蠅》,國內有些觀眾可能也看過,講一個科學家研究把人通過電纜發送出去。不幸的是,在試著發送自己時,裝置裡混進了一隻蒼蠅,送過去以後,他的基因和蒼蠅的基因就混了起來,於是他自己就一點點地變成了一隻血肉模糊的大蒼蠅——這電影看了以後很噁心,因為它得了當年的奧斯卡最佳效果獎。我相信編這個故事的人肯定從維納先生的這句話裡得到了啟迪:從理論上說,人可以通過一條電線傳輸,但是這樣做的困難之大,超出了我們的能力。想要得到這種啟迪,就得知道維納是誰:他是控制論的奠基人,少年時代是個神童——這樣扯起來就沒個完了。總而言之,想搞這種電影,編導就不能上電影學院,應該上綜合性大學。倒也不必上理科的課,只要和理科的學生同宿舍,聽他們扯幾句就夠用了。據我所知,綜合性大學的學生也很希望在校園裡看到學電影的同學。尤其是理科的男學生,肯定希望在校園裡出現一些表演系的女生……這很有必要。中國的銀幕上也出現過科學家的形象,但都很不像樣子,這是因為搞電影的沒見過科學家。演電影的人總覺得人若得了博士頭銜,非瘋即傻。實際上遠不是這樣。我老婆就是個博士,她若像電影上演的那樣,我早和她離婚了。
除了要有點科學知識,搞科幻片還得有點想像力。對於創作人員來說,這可是個硬指標。這類電影把時間放到了未來,脫離了現實的束縛,這就給編導以很大自由發揮的空間——其實是很嚴重的考驗。真到了這片自由的空間裡,你又搞不出東西來,恐怕是有點難堪。拍點歷史片、民俗片,就算沒拍好,也顯不出寒磣。缺少科學知識,沒有想像力,這都是中國出不了科幻片的原因——還有一個原因,科幻片要搞好,就得搞些大場面,這就需要錢——現在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沒那麼多錢。好了,現在我已經有了很完備的答案。但要這麼回答王童,我就覺得缺了點什麼……
我問一位導演朋友中國為什麼沒有科幻片,人家就火了。現在我設身處地地替他想想:假設我要搞部科幻片,沒有科學知識,我可以到大學裡聽課。沒有想像力,我可以喝上二兩,然後面壁枯坐。俗話說得好,牛糞落在田里,大太陽曬了三天,也會發酵、冒泡的。我每天喝二兩,坐三個小時,年復一年,我就不信什麼都想不出來——最好的科幻本子不也是人想出來的嗎?搞到後來,我有了很好的本子,又有投資商肯出錢,至於演員嘛,讓他們到大學和科研單位裡體驗生活,也是很容易辦到的——搞到這一步,問題就來了:假設我要搞的是《侏羅紀公園》那樣的電影,我怎麼跟上面說呢?我這部片子,現實意義在哪裡?積極意義又在哪裡?為什麼我要搞這麼一部古怪的電影?最主要的問題是:我這部電影是怎樣配合當前形勢的?這些問題我一個都答不上來,可答不上來又不行。這樣一想,結論就出來了:當初我就不該給自己找這份麻煩。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7年1月2日《戲劇電影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