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看過的舊片中,有一部對我有特殊意義,是《北國江南》。當時我正上到小學高年級,是學校組織去看的。這是一部農村題材的電影,由秦怡女士主演。我記得她在那部電影裡面瞎了眼睛,還記得那部電影慘咧咧的,一點都不好看——當然,這是說電影,不是說秦怡,秦女士一直是很好看的——別的一點都記不得。說實在的,小男孩只愛看打仗的電影,我能在影院裡坐到散場,就屬難能可貴。這部電影的特殊之處在於:我去看時還沒有問題,看過之後就出了問題:階級鬥爭問題和路線鬥爭問題。這種問題我一點都沒看出來,說明我的階級覺悟和路線覺悟都很低。這件事引起了我的警惕,同時也想到,電影不能單單當電影來看,而是要當謎語來猜,謎底就是它問題何在。當然,像這種電影後來還有不少,但這是第一部,所以我牢牢記住了這個片名:《北國江南》。但它實在不對我胃口,所以沒有記住內容。
和我同齡的人會記得,電影開始出問題,是在六十年代中期,準確地說,是1965年以後。在此之前也出過,比方說,電影《武訓傳》,但那時我太小。六五年我十三歲,在這個年齡發生的事對我們一生都有影響。現在還有人把電影當謎語猜,說每部片子都有種種毛病。我總是看不出來,也可能我這個人比較魯鈍,但是必須承認,六五年、六六年那些謎語實在是難猜。
舉例來說,有一部喜劇片《龍馬精神》,說到有一匹瘦馬,「脊樑比刀子快,屁股比錐子快,躺下比起來快」。這匹馬到了生產隊的飼養員大叔手裡,就被養得很肥。這部電影的問題是:這匹馬起初怎麼如此的瘦,這豈不是給集體經濟抹黑?這個謎底就大出我的意料。從道理上講,飼養員大叔把瘦馬養肥了,才說明他熱愛集體。假如馬原來就胖,再把它喂得像一口超級肥豬,走起來就喘,倒不一定是關心集體。但是《龍馬精神》還是被槍斃掉了。
再比方說,電影《海鷹》,我沒看出問題來。但人家還是給它定了罪狀。這電影中有個鏡頭,一位女民兵連長(王曉棠女士飾)登上了丈夫(一位海軍軍官)開的吉普車,揚塵而去。人家說,這女人不像民兵連長,簡直像吉普女郎。所謂吉普女郎,是指解放前和美國兵泡的不正經的女人。說實在的,一般電影觀眾,除非本人當過吉普女郎,很難看出這種意思來。所以,我沒看出這問題,也算是情有可原。
幾乎所有的電影都被猜出了問題,但沒有一條是我能看出來的。最後只剩下了「三戰一哈」還能演。三戰是《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大多不是文藝片,是軍事教育片。這「一哈」是有關一位當時客居我國的親王的新聞片,這位親王帶著他的夫人,一位風姿綽約的公主,在我國各地遊覽,片子是彩色的,蠻好看,上點年紀的讀者可能還記得。除此之外,就是《新聞簡報》,這是黑白片,內容千篇一律,一點不好看。有一個流行於七十年代的順口溜,對各國電影作出了概括:朝鮮電影,又哭又笑;日本電影,內部賣票;羅馬尼亞電影,莫名其妙;中國電影,《新聞簡報》。這個概括是不正確的,起碼對我國概括得不正確。當時的中國電影,除《新聞簡報》,還剩了點別的。
這篇文章是從把電影當謎語來猜說起的。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大多數的電影都被指出隱含了反動的寓意,槍斃實在是罪有應得。然後開始猜書。書的數量較多,有點猜不過來,但最後大多也有了結論:通通是毒草——紅寶書例外。然後就猜人。好好一個人,看來沒有毛病,但也被人找出謎底來:不是大叛徒,就是大特務,一個個被關進了牛棚。沒被關進去的大都不值得一猜,比方說,我,一個十四五歲的中學生,關我就沒啥意思,但我絕不認為自己身上就猜不出什麼來。到了這個程度,似乎沒有可猜的了吧?但人總能找出事幹,這時就猜一切比較複雜的圖案。有一種河南出產的香煙「黃金葉」,商標是一片煙葉,葉子上脈絡縱橫,花裡胡哨。紅衛兵從這張煙葉上看出有十幾條反動標語,還有蔣介石的頭像。我找來一張「黃金葉」的煙盒,對著它端詳起來,橫著看、豎著看,一條也沒看出來。不知不覺,大白天的落了枕,疼痛難當,脖子歪了好幾個月。好在年齡小,還能正過來。
到了這時,我終於得出一個結論:這種胡亂猜疑,實在是扯淡得很。這是個普遍猜疑的年代,沒都能猜出有來。任何一種東西,只要足夠複雜,其中有些難以解釋的東西,就被往壞裡猜。電影這種產品,信息含量很高,就算是最單純的電影,所包含的信息也多過「黃金葉」的圖案,想要沒毛病,根本就不可能。所以,你要是聽說某部電影有了問題,千萬不要詫異。我們這代人,在猜疑的年代長大,難免會落下毛病,想從雞蛋裡挑出骨頭,這樣才顯出自己能來,這是很不好的。但你若說,我這篇短文隱含了某些用意,我要承認,你說對了,不是胡亂猜疑。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6年6月7日《戲劇電影報》。發表時題目為「從《北國江南》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