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時看電視,有些日子鬧神,有些日子鬧鬼。假如你打開電視機,看到所有的人都在唱歌,那一天準是聖誕節。所有的人都在唱「靜靜的夜、神聖的夜」,有的頻道上是鄉村歌手,彈著吉他,有的頻道是普普通通的一家人,圍在爐邊唱。還有的頻道上甚至是帕瓦羅蒂本人,在一個大教堂裡和一群唱詩班的童子一道,把所有該在這一天唱的歌都唱完才算完——看一天電視就可以把所有的宗教歌曲都聽會。那一天是耶穌基督的誕生日。美國又是個基督教國家,我們外國人沒什麼可說的,倒是他們美國人自己在說:年年都是這一套,真是煩死了。美國人喜歡拿宗教開些玩笑,不是因為他們不虔誠,主要是因為老是這一套,他們覺得有點煩——好在一年就鬧這一次。鬧神的情況就是這樣。還有的日子打開電視,滿屏幕都是鬼。那些綠臉的鬼怪從墳裡鑽出來,齜著牙在街上走著,彷彿整個世界都是綠的——當然,那一天準是萬聖節。對這一套老百姓早就煩死了,經常給報刊寫信臭罵電視台,但他們就是不肯改。還有時屏幕上一片鮮紅,有個面目猙獰的傢伙手執大斧,在所有的頻道上砍人,直砍到人頭滾滾,血流成河。此時你怎麼也想不起還有一個砍頭節。找日曆來看了才知道,那一天是十三號星期五,也就是黑色星期五。對於砍人頭的電視片,多數美國人恨得要死,但電視台偏要放。他們的腦子被日曆拘住了。大家都知道,有些計算機病毒是擇日發作的,其中有一種就叫做「黑色星期五」。這一天真是不幸,電腦鬧病毒,電視也鬧病毒。美國人自己也是這麼說的:趕上特別的日子,你休想看上像樣的電視節目。
自從我回了中國,電視總算是不鬧「黑色星期五」了。但它還是一陣一陣的,和有病毒的電腦頗有點像,中國電視台的編導腦子裡也有本日曆。有些日子所有的頻道都在鬧日本鬼子——當然,這些鬼子和漢奸最後都被抗日軍民消滅了,但這不能抵償我看到他們時心中的煩惡:有個漢奸老在電視屏幕上說:太君,地雷的秘密我打聽出來了——混賬東西,你打聽出什麼了?從我十五歲開始,你一直說到了現在!還有些日子所有的頻道都在引吭高歌,而且唱得都是沒滋沒味的。這和日曆當然有關,有些日子是教師節,有些日子是老人節、兒童節。現在的節日甚多,差不多兩個禮拜必有一個節日。假如把紀念日算上,幾乎每天都有點說頭。有個說頭電視台就得有所表示,表示的結果往往是讓人煩躁……
某一天成為節日或者紀念日都是有原因的,我和別人一樣,對此不敢有分毫的不敬。六月一號是小朋友的節日。到了這一天電視台就不需費心安排節目,只管把平日沒人看的兒童題材影片弄上去演。有些影片質量很次,有些則是過時的黑白片。大人看了不滿意,編導可以說,今天是兒童節,為了孩子,您就忍著點吧。小孩不滿意,則可以說:叔叔阿姨們特地給你安排了節目,親愛的小朋友,你不要給臉不要臉哪。總而言之,各方面都交代得過去,還省了買好節目的錢。但是這樣的兒童節目別指望小朋友會愛看。其實,兒童節的情況還算好的,到了我們的節日更糟。到了教師節,就唱些歌來歌唱人民教師,我當過很多年教師,但就是不愛聽那些歌——連詞帶曲全都很糟。詞曲作者寫應景的作品,當然提不起精神。歌手們唱這種應景的歌也盡跑調兒——我看他們上台前連練都沒練過。不練是對的,練這種繞嘴的歌兒會咬傷舌頭。人民教師裡教音樂的人聽了這種歌准要哭:怎麼教出這樣的學生來了?以前我當教師,聽見這種歌就起一身雞皮疙瘩。現在不當了,雞皮疙瘩起得倒少了……到了春節就要聽相聲,相聲越來越不逗。還有那些犯貧的小品——平常的日子還可以不受這種罪……
對電視觀眾來說,幸運的是:不是每天都是節日和大的紀念日,在這些日子裡可以指望看點好節目。對電視台的編導來說,不幸的也是:不是每天都是節日和紀念日,那一天他們必須給觀眾找點節目。我現在站在編導一方來說話——我們應該體諒電視台的難處。我認為,可以增加節日和紀念日的數目。舉例來說,現在有兒童節、青年節、老人節,怎麼沒有中年節呢?要知道,中年人肩負著生活的重擔。再比如說,現在有婦女節,為什麼沒有男人節呢?要知道,男人更需要關懷嘛。再說,打鬼子也不必等到抗戰勝利五十週年,每年的「七七」和「八·一五」都可以打他們。經過這樣安排以後,可以做到每天都有一個題目,只要在這個題目之下,不管節目好壞都可以演。到了中年節,除了《人到中年》,似乎沒什麼可演的了,這就省得挑挑揀揀,年年都演它。我現在想不到有什麼專以男人為題材的影片,那就更好。乾脆什麼都不演,電視台放假,在屏幕上放一條字幕:本台全體人員向全國所有的男同志致敬。有些計算機病毒鬧起來就是這樣:屏幕上冒出一行字來,就焊死了不動了……
有些電腦可能會染上某種擇日發作的病毒,比如「黑色星期五」、「米開朗琪羅」,這種病毒要好幾年才發作一次,一台電腦也頂多染上一兩種病毒。電腦病毒不可能時常發作,更不可能每天都發作。這理由很簡單:電腦是買來用的,每天鬧一次,這種破爛我們要它有何用處?相比之下,我發現大家對電視比電腦寬容得多。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6年11月8日《戲劇電影報》。發表時題目為「電視與計算機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