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左派家做客

上個禮拜王先生來訪問我,問我愛聽誰的歌。我實在想不起歌手的名字,就順口說了個披頭士。其實我只是有時用披頭士的歌來吵吵耳朵;現在我手上有這四個英國佬的幾盒磁盤,LD連一張都沒有,像這個樣子大概也不算是他們的歌迷。只是一聽到這些歌就會想到如煙的往事:好多年以前,我初到美國,深夜裡到曼哈頓一位左派家裡作客;當時他家裡的破錄音機上放著披頭士的歌。說起來不好意思,我們根本不認識人家,只是朋友的朋友告訴了我們這個地址。夜裡一兩點鐘一頭撞了進去,而且一去就是四個人。坦白地說,這根本不是訪友,而是要省住旅館的錢——在紐約住店貴得很。假如不是左派,根本就不會讓我們進去,甚至會打電話叫警察來抓我們。但主人見了我們卻很高興,陪我們聊了一夜,聊到了切?格瓦拉,托洛斯基,還有潔然的《金光大道》。這位先生家裡有本英文的《金光大道》,中國出版,是朋友的朋友翻譯的,我翻了翻,覺得譯得並不好。這位朋友談到了他們沸騰的六七十年代:反戰運動、露天集會、大示威、大遊行,還講到從小紅書上初次看到「造反有理」時的振奮心情。講的時候,眼睛卑鄙冒金光。我們也有些類似的經歷,但不大喜歡淡。他老想讓我們談談中國的紅衛兵,我們也不想談。總的來說,他給我的印象就像某位舊友,當年情同手足,現在卻話不投機——我總覺得他的想法有點極左的氣味。要是按他的說法,我不必來美國學什麼,應該回去接著造反,我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但不管怎麼說,美國的左派人品都非常之好,這一點連右派也不得不承認。

我記得這位左派朋友留了一頭長髮。穿著油光水滑的牛仔褲,留了一嘴大鬍子,裡面有不少白絲。在他那間窄小、骯髒的公寓裡,有一位中年婦女,但不是他老婆。還有一個傻呵呵的金髮女孩,也不是他的女兒。總的來說,他不像個成功人士。但歷史會給他這樣的人記上一筆,因為他們曾經挺身而出,反越戰,反種族歧視,反對一切不公正。凌晨時分,我們都困了,但他談意正濃——看來他慣於熬夜。在戰鬥的六七十年代,他們經常在公園裡野營,在火堆邊上談著吉他唱上一夜,還抽著大麻煙,這種生活我也有過。只不過不在公園裡,是在山坡上。可能是在山邊打壩,也可能是上山砍木頭,一幫知青在野地裡點堆火,噢噢地唱上一夜。至於大麻,我沒有抽過。只是有一次煙抽完了,我拿雲南出的大葉清茶給自己捲了一支,有雞腿粗細。拿火柴一點,一團火冒了上來,把我的睫毛燎了個精光。茶葉裡沒有尼古丁,但有不少咖啡因,我抽了一口,感覺好像太陽穴上挨了兩槍,一頭栽倒在地。只可惜我們過這樣的生活沒有什麼意義,只是自己受了些罪而已:對此我沒什麼可抱怨的,只是覺得已經夠了,我想要幹點別的——這是我和左派朋友最大的不同之處。但不管怎麼說,在美國的各種人中,我最喜歡的還是左派。

門前空地十年前我在美國,每天早上都要起來跑步,跑過我住的那條街。這條街上滿是舊房子,住戶一半是學生,另一半是老年人。它的房基高於街道,這就是說,要走上高台階才到房門口。從房子到人行道,有短短的一道漫坡。這地方只能弄個花壇,不能派別的用場——這就是這條街的有趣之處。這條街上有各民族的住戶,比方說,街口住的似是英裔美國人,花壇弄得就很像樣子。因為這片空地是漫坡,所以要有護牆,他的護牆是塗了焦油的木材築成,壘得頗有鄉村氣氛。花壇裡鋪了一層木屑,假裝是林間空地。中央種了兩棵很高的水杉,但也可能是羅漢松——那樹的模樣介於這兩種樹之間,我對樹木甚是外行,弄不清是什麼樹。一般來說,美國人喜歡在門前弄片草坪,但是草坪要剪要澆,還挺費事的;種樹省心,半年不澆也不會死。

我們門前也是草坪,但裡面寄宿的學生,誰也不去理它,結果長出耐旱的篙子和茅草來,時常長到一人多高。再高時,鄰居就打電話來抱怨說這些亂草招蚊子,我們則打電話叫來房東,他用廣東話嘟嚷著,罵老美多事,把那些雜草砍倒。久而久之,我們門前就出現個乾草垛。然後鄰居又抱怨說會失火,然後房東只好來把這些乾草運走,上述兩棟房子裡的人都不想伺候花草,卻有這樣不同的處理方法。但我們門前比較難看,這是不言而喻的。

我們左面住了一家意大利人。男主人黝黑黝黑、長了一頭銀髮,遇上我跑步回來,總要拉著我嘀咕一陣,說他要把花壇好好弄弄。照我看,這花壇還不壞。只是磚護牆有些裂縫,裡面的土質也不夠好,花草都半死不活。這位老先生畫了圖給我看,那張圖畫得太過規範,叫我懷疑他是土木工程師出身。其實他不是,他原來是賣比薩餅的。這件事他籌劃來籌劃去,遲遲不能開工。

在街尾處,住了一對中國來的老夫婦,每次我路過,都看到他們在修理花園,有時在砌牆。有時在掘土,使用的工具包括了兒童掘土的玩具鏟以及各種報廢的廚具,有一回我看到老太太在給老頭砌的磚牆勻縫,所用的家什是根筷子。總而言之,他們一直在幹活,從來就沒停過手。門前的護牆就這麼砌了出來,像個彌陀佛,鼓著大肚子。來往行人都躲著走,怕那牆會倒下來.把自己壓在下面。他們在花園裡擺了幾塊歪歪扭扭的石頭,假裝是太湖石。但我很怕這些石頭會把老兩口絆倒。把他們的門牙磕掉……後來,他們把門廊油得紅紅綠綠,十分惡俗,還掛上了塊破木板釘成的匾,上面寫了三個歪歪倒倒的字「蓬萊閣」。我不知蓬萊仙閣是什麼樣了,所以沒有意見,但海上的八仙可能會有不同意見……關於怎樣利用門前空地,中國人有各種各樣的想法。其中之一是在角落裡攔出個茅坑,撈點糞,種菜園子。小時候我住在機關大院的平房裡,鄰居一位大師傅就是如此行事。他還用廢油氈、廢鐵板在門前造了一間難以言狀的古怪房子,用稻草繩子、朽爛的木片等等給自己攔出片領地來,和不計其數的蒼蠅快樂地共同生活。據我所見,招來的幾乎全是綠熒熒的蒼蠅,黑麻蠅很少來,由此可以推斷出,同是蒼蠅,黑麻蠅比較愛清潔,層次較高;綠豆蠅比較髒、層次也低些。假如這位師傅在美國這樣幹,有被拉到銜角就地正法的危險。現在我母親樓下住了另一位師傅,他在門前堆滿了揀來的易拉罐和廢紙板,準備去賣錢。他還嫌廢紙板不壓秤、老在上面澆水,然後那些紙板就發出可怕的味道來,和哈喇的臭鹹魚極為相似。這位老大爺在美國會被關進瘋人院——因為他一點都不窮,還要攢這些破爛。每天早上,他去搜索垃圾堆,然後出攤賣早點。我認為,假如你想吃街頭的早點,最好先到攤主家裡看看……我提起這些事,是想要說明:門前空地雖是你自己的,但在別人的視線之中。你覺得自己是個什麼人,就怎麼弄好了。

後來,我的意大利鄰居終於規劃好了一切,開始造他的花壇。那天早上來了很多黑頭髮的白種男人,在人行道上大講意大利語。他們從一輛卡車上卸下一大堆混凝土砌塊來,打著嘟嚕對行人說「sorry」,因為擋了別人走路。說來你也許不信,他們還帶來幾樣測繪儀器,在那裡找水平面呢。總共五米見方的地面,還非弄得橫平豎直不可。然後,鋪上了袋裝腐殖土,種了一園子玫瑰花。路過的人總禁不住站下來看,但這是以後的事。花壇剛造好時,是座莊嚴的四方形建築。是一本正經建造的,不是胡亂堆的。過往的行人看到,就知道屋主人雖然老了,但也不是苟活在世上。

賣唱的人們有一次,我在早上八點半鍾走過北京的西單北大街,這個時間商店都沒有開門,所以人行道上空空蕩蕩,只有滿街飛揚的冰棍紙和賣唱的盲人。他們用半導體錄音機伴奏,唱著民歌。我到過歐美很多地方,常見到各種殘疾人乞討或賣唱,都不覺得難過,就是看不得盲人賣唱。這是因為盲人是最值得同情的殘疾人,讓他們乞討是社會的恥辱。再說,我在北京見到的這些盲人身上都很髒,歌唱得也過於悲慘;凡是他們唱過得歌我再也不想聽到。當時滿街都是這樣的盲人,就我一個明眼人,我覺得這種景像有點過分。我見過各種各樣的賣唱者,就屬那天早上看到的最讓人傷心。我想,最好有個盲人之家,把他們照顧起來,經常洗洗澡,換換衣服,再有輛麵包車接送他們各處賣唱,免得都擠在西單北大街——但是最好別賣唱。很多盲人有音樂天賦,可以好好學一學,做職業藝術家。美國就有不少盲人音樂家,其中有幾個還很有名。

本文的宗旨不是談如何關懷盲人,而是談論賣唱——當然,這裡說的賣唱是廣義的,演奏樂器也在內。我見過各種賣唱者,其中最怪異的一個是在倫敦塔邊上看到的。這傢伙有五十歲左右,體壯如牛,頭戴一頂獵帽,上面插了五彩的鴕鳥毛,這樣他的頭就有點像兒童玩的羽毛球;身上穿了一件麂皮夾克,滿是污漬,但比西單的那些盲人乾淨——那些人身上沒有污漬,整個人油亮油亮的——手裡彈著電吉他,嘴上用鐵架子支了一隻口琴,腳踩著一面踏板鼓,膝蓋栓有兩面鈸,靴子跟上、兩肘栓滿了鈴,其他地方可能也藏有一些零碎,因為從聲音聽來,不止我說的這些。他在演奏時,往好聽裡說,是整整一支軍樂隊,往難聽裡說,是一個修理黑白鐵的工場。演奏著一些俗不可耐的曲子。初看時不討厭,看過一分鐘,就得丟下點零錢溜走,否則就會頭暈,因為他太吵人。我不喜歡他,因為他是個譁眾取寵的傢伙。他的演奏沒有藝術,就是要錢。

據我所見,賣唱不一定非把身上弄得很髒,也不一定要譁眾取寵。比方說,有一次我在洛杉磯乘地鐵,從車站出來,走過一個很大的過廳。這裡環境很優雅,鋪著紅地毯,廳中央放了一架鋼琴。有一個穿黑色燕尾服的青年坐在鋼琴後面,琴上放了一杯冰水。有人走過時,他並不多看你,只彈奏一曲,就如向你表示好意。假如你想回報他的好意,那是你的事。無心回報時,就帶著這好意走開。我記得我走過時,他彈奏的是「八音盒舞曲」,異常悠揚。時隔十年,我還記得那樂曲,和他的樣子,他非常年輕。人在年輕時,可能要做些服務性的工作,餬口或攢學費,等待進取的時機,在公共場所演奏也是一種。這不要緊只要無損於尊嚴就可。我相信,這個青年一定會有很好的前途。

下面我要談的是我所見過的最動人的街頭演奏,這個例子說明在街頭和公共場所演奏,不一定會有損個人尊嚴,也不一定會使藝術蒙羞——只可惜這幾個演奏者不是真為錢而演奏。一個夏末的星期天,我在維也納,陽光燦爛,城裡空空蕩蕩,正好欣賞這座偉大的城市。維也納是奧匈帝國的首都,帝國已不復存在,但首都還是首都。到過那座城市的人會同意,「偉大」二字絕非過譽。在那個與莫扎特等偉大名字聯繫在一起的歌劇院附近,我遇上三個人在街頭演奏。不管誰在這裡演奏,都顯得有點不知寒磣。只有這三個人例外。拉小提琴的是個金髮小伙子,穿件毛衣、一條寬鬆的褲子,簡樸但異常整潔。他似是這三個人的頭頭,雖然專注於演奏,但也常看看同伴,給他們無聲的鼓勵。有一位金髮姑娘在吹奏長笛,她穿一套花呢套裙,眼睛裡有點笑意。還有一個東亞女孩坐著拉大提琴,烏黑的齊耳短髮下一張白淨的娃娃臉,穿著短短的裙子,白襪子和學生穿的黑皮鞋;她有點慌張,不敢看人,只敢看樂譜。三個人都不到二十歲,全都漂亮之極。至於他們的音樂,就如童聲一樣,是一種天籟。這世界上沒有哪個音樂家會說他們演奏得不好。我猜這個故事會是這樣的:他們三個是音樂學院的同學,頭一天晚上,男孩說:敢不敢到歌劇院門前去演奏?金髮女孩說:敢!有什麼不敢的!至於那東亞女孩,我覺得她是我們的同胞。她有點害羞,答應了又反悔,反悔了又答應,最後終於被他們拉來了。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十幾個人在聽,但都遠遠地站著,恐怕會打擾他們。有時會有個老太太走近去放下一些錢,但他們看都不看,沉浸在音樂裡。我堅信,這一幕是當日維也納最美麗的風景。我看了以後有點嫉妒,因為他們太年輕了。青年的動人之處,就在於勇氣,和他們的遠大前程。

《一隻特立獨行的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