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輕時,有一回得了病,住進了醫院。當時醫院裡沒有大夫,都是工農兵出身的衛生員——真正的大夫全都下到各隊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去了。話雖如此說,穿著白大褂的,不叫他大夫又能叫什麼呢。我入院第一天,大夫來查房,看過我的化驗單,又拿聽診器把我上下聽了一遍,最後還是開口來問:你得了什麼病。原來那張化驗單他沒看懂。其實不用化驗單也能看出我的病來:我渾身上下像隔夜的茶水一樣的顏色,正在鬧黃疸。我告訴他,據我自己的估計,大概是得了肝炎。這事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當時還沒聽說有乙肝,更沒有聽說丙肝丁肝和戊肝,只有一種傳染性肝炎。據說這一種肝炎中國原來也沒有,還是三年困難時吃伊拉克蜜棗吃出來的——叫做蜜棗,其實是椰棗。我雖沒吃椰棗,也得了這種病。大夫問我該怎麼辦,我說你給我點維生素吧——我的病就是這麼治的。說句實在話,住院對我的病情毫無幫助。但我自己覺得還是住在醫院裡好些,住在隊裡會傳染別人。
在醫院裡沒有別的消遣,只有看大夫們給人開刀。這一刀總是開向闌尾——應該說他們心裡還有點數,知道別的手術做不了。我說看開刀可不是瞎說的,當地經常沒有電,有電時電壓也極不穩,手術室是四面全是玻璃窗的房子,下午兩點鐘陽光最好,就是那時動手術——全院的病人都在外面看著,互相打賭說幾個小時找到闌尾。後來我和學醫的朋友說起此事,他們都不信,說闌尾手術還能動幾個鐘頭?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看到的幾個手術沒有一次在一小時之內找著闌尾的。做手術的都說,人的盲腸太難找——他們中間有好幾位是部隊騾馬衛生員出身,參加過給軍馬的手術,馬的盲腸就很大,騾子的盲腸也不小,哪個的盲腸都比人的大,就是把人個子小考慮在內之後,他的盲腸還是太小。閒著沒事聊天時,我對他們說:你們對人的下水不熟悉,就別給人開刀了。你猜他們怎麼說?「越是不熟就越是要動——在戰爭中學習戰爭!」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知道,這後半句是毛主席語錄。人的腸子和戰爭不是一碼事,但這話就沒人說了。我覺得有件事情最可惡:每次手術他們都讓個生手來做,以便大家都有機會學習戰爭,所以闌尾總是找不著。刀口開在什麼部位,開多大也完全憑個人的興趣。但我必須說他們一句好話:雖然有些刀口偏左,有些刀口偏右,還有一些開在中央,但所有的刀口都開在了肚子上,這實屬難能可貴。
我在醫院裡遇上一個哥們,他犯了闌尾炎,大夫動員他開刀。我勸他千萬別開刀——萬一非開不可,就要求讓我給他開。雖然我也沒學過醫,但修好過一個鬧鐘,還修好了隊裡一台手搖電話機。就憑這兩樣,怎麼也比醫院裡這些大夫強。但他還是讓別人給開了,主要是因為別人要在戰爭裡學習戰爭,怎麼能不答應。也是他倒霉,打開肚子以後,找了三個小時也沒找到闌尾,急得主刀大夫把他的腸子都拿了出來,上下一通緊。小時候我家附近有家小飯鋪,賣炒肝、燴腸,清晨時分廚師在門外洗豬大腸,就是這麼一種景象。眼看天色越來越暗,別人也動手來找,就有點七手八腳。我的哥們被人找得不耐煩,撩開了中間的白布簾子,也去幫著找。最後終於在太陽下山以前找到,把它割下來,天也就黑了,要是再遲一步,天黑了看不見,就得開著膛晾一宿。原來我最愛吃豬大腸,自從看過這個手術,再也不想吃了。
時隔近三十年,忽然間我想起了住院看別人手術的事,主要是有感於當時的人渾渾噩噩,簡直是在發瘋。誰知道呢,也許再過三十年,再看今天的人和事,也會發現有些人也是在發瘋。如此看來,我們的理性每隔三十年就有一次質的飛躍——但我懷疑這麼理解是不對的。理性可以這樣飛越,等於說當初的人根本沒有理性。就說三十年前的事吧,那位主刀的大叔用漆黑的大手捏著活人的腸子上下倒騰時,雖然他說自己在學習戰爭,但我就不信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胡鬧。由此就得到一個結論:一切人間的荒唐事,整個社會的環境雖是一個原因,但不主要。主要的是:那個鬧事的人是在借酒撒瘋。這就是說,他明知道自己在胡鬧,但還要鬧下去,主要是因為胡鬧很開心。
我們還可以得到進一步的推論:不管社會怎樣,個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但作為雜文的作者,把推論都寫了出來,未免有直露之嫌,所以到此打住。住醫院的事我還沒寫完呢:我在醫院裡住著,肝炎一點都不見好,臉色越來越黃;我的哥們動了手術,刀口也總是長不上,人也越來越瘦。後來我們就結伴回北京來看病。我一回來病就好了,我的哥們卻進了醫院,又開了一次刀。北京的大夫說,上一次雖把闌尾割掉了,但腸子沒有縫住,粘到刀口上成了一個瘺,腸子裡的東西順著刀口往外冒,所以刀口老不好。大夫還說,冒到外面還是萬分幸運,冒到肚子裡面,人就完蛋了。我哥們倒不覺得有什麼幸運,他只是說:媽的,怪不得總吃不飽,原來都漏掉了。這位兄弟是個很豪邁的人,如果不是這樣,也不會拿自己的內臟給別人學習戰爭。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7年第9期《三聯生活週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