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銀河:
你的信我看了。
我居然使你這麼難過。我真是該死!我相信,你一定是在有些地方誤解我了。
但是也有些地方是我不好。我承認,那天晚上和你分手以後,我是有點不高興。那是因為你說我對封建社會的江湖氣有一點喜好。我當時稍微有一點覺得你說得過分了。後來我一想是有一點。你知道我這個人越討厭什麼就非把什麼弄明白不可。如果我討厭什麼而不把它弄清楚,我就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喜歡它,也就不能明確地憎恨它。你現在知道我是討厭江湖氣的了吧。
我又想到你一定很氣憤地回想起我問過你「能不能論是非」。你一定以為我是想打擊你一下。真的,我是無心的。不過我覺得這個解釋儘管真實卻不能服人,所以我請你把它當成有意的以後再原諒了我吧。你瞧,我來呼籲你的寬容。原諒了吧。
我真的沒有生什麼氣。不過我想你不一定相信我說的話。那麼你就當我真的生了氣,我現在後悔了。我請你不要再把這事放在心上。你寬容吧,原諒了吧,全是我不好。
我有好多壞處。可是你知道嗎?我是一隻駱駝。我說過的話我是不會反悔的。你大概發現我特別遲鈍,又很不會說話。可我是忠誠的啊。我怎麼能使你相信呢?我難道會為了一點口舌之爭就生起氣來,就是你那麼難過也無動於衷嗎?我是那麼壞嗎?難道甚至是你(甚至不是別人而是你)有一點使我不愉快,我就非得報之以顏色嗎?我是這麼一個卑鄙的小人還不夠,還敢身為這樣一個卑鄙的小人又來和你拉鉤(二人結識之初,曾拉鉤相約,即使不能做夫妻,也要做終身的朋友——李銀河注)嗎?假定是如此之壞,如此之不要臉,還敢對你存什麼非分之想,那麼天就該在我頭上塌下來,地就該在我腳下裂開來。
只有一點我不敢請求你原諒。你懷疑我有點新舊社會不分。我發誓你說的有道理。不過這個問題上我也不是那麼壞的。我有點理想主義,希望人們過更美好的生活。可是在舊社會誰有存那麼一丁點這種希望嗎?現在可以存這個希望了。我發了狂一樣地希望這個希望實現,所以出言不遜,胡說八道。可是這一切因為有這個基礎啊!我怎麼能夠使你相信這一點呢?你相信了沒有?
還有,你說我們比人民群眾幸福嗎?我們喜歡陽春白雪,他們喜歡下里巴人,陽春白雪比下里巴人好不好?我真願意他們有他們需要的一切下里巴人,可是我明知享受陽春白雪比下里巴人幸福,我為什麼不希望他們能享有最高的幸福呢?他們只配知道肉麻不配知道美嗎?就因為他們不知道美就要否認美存在,讓整個人類都很悲慘地失去這個嗎?我要是相信未來,我就只能把一切真正美好的東西當成全人類的財富,正因為很多人享受不了這個我才覺得他們可憐,我才難過呢。你想,他們的不幸正是我們的卑鄙,假如我們不為他們做點什麼的話。因為我們是青年,應該負最重的擔子。這不是你的意見嗎?我已經決心這樣做了。你不要責備我了。我已經決心這樣做了。
我發誓什麼柔道哇,什麼發明啊,全是我寫著玩的。你不知道我愛開玩笑?至於理想的女性,除了你還有誰?我又不是女的,我根本不會創造理想女性的形象。有什麼能比自然已經創造的真實好呢。我頂討厭野驢瘋狗式的女人。真的。我怎麼才能使你相信呢?
你知道我在世界上最珍視的東西嗎?那就是我自己的性格,也就是我自己思想的自由。在這個問題上我都放下刀槍了——也就是說,聽任你的改造和影響。你為什麼還要計較我一兩次無心的過失對你的傷害呢?寬恕吧!原諒吧!我是粗心的人,別和我計較。
對了,我猜你是覺得我是小心眼的人。我是駱駝,傻呵呵的。你要和我計較我只有發瘋。別計較,別。
我去山裡你生氣嗎?你要是不高興我立刻就回來。給木城澗礦干軍台坑820王小平轉王小波寫信。(當時王小波在他哥哥的山中住處準備高考——李銀河注)
我的字又寫得很不好。
王小波7月9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