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二十
    早上劉老先生對我說:昨晚上一宿沒睡,就想兩件事。一是要吃一隻鴨,二是要向王二學棋,搞清楚為什麼他的大列手炮我就是下不過。我告訴他說:這路列手炮,乃是一路新變化。公元一九六六年,天下著名的中國象棋名手,包括廣東楊官麟,上海何順安,湖北柳大華,黑龍江王嘉良等等十五人,齊集杭州城。大家說:上海胡榮華太厲害,一連得了好幾屆冠軍,可惡!咱們得算計他一回。(opig按:胡榮華是中國象棋冠軍,我老爸訂了《象棋》雜誌N多年,那本天書裡每期都有他的棋局。)都說大列手是臭棋,就從這裡編出變化來,讓他一輩子也想不到,要他的命!於是想了七七四十九天,編出十五著來,邪門得厲害!劉老先生聽得眉飛色舞,嘴裡嘖嘖咂出聲來。小轉鈴就笑,說,您別聽王二臭編。劉老先生說:鈴子,你不懂棋,別打岔!有這麼回事!接著說,後來怎麼了?我說:當時大伙約定,一人記一路變化,這接著說,後來怎麼了?我說:當時大伙約定,一人記一路變化,這路變化只有對胡榮華才能用,自己人之間不能用——鈴子,你去收拾鴨子,你聽不懂——但是後來誰也沒用。胡榮華還是冠軍!劉老,你懂棋,猜猜為什麼?
    劉老先生想了半天,才遲遲疑疑地說:剛才你說,何順安?
    我說:著哇!到底是老前輩!那廝是胡榮華同鄉,專做奸細(要不是劉老先生一提,我還編不下去了呢——王二注)!比賽頭一天,參加杭州棋會的每個棋手,都收到一封信,就寫了一句話:車八平五。下署:知名不具!劉老,再猜猜,怎麼回事?他拍案叫道:好個胡榮華!真真厲害!何順安只會一變,其它十四種變化肯定記不全。老胡見不能取勝,就把大列手第一步寫下,給人家寄去,人家一看,你知道我們要走列手炮,就不敢走了。這是死諸葛驚走活仲達之計!你一定會這十五路變化,難怪下不過你。這大列手好大的來歷,教給我罷。我說,教也可,一路一塊錢。他說,便宜!
    人老了就像小孩一樣,此話不虛,劉老先生搬來棋盤,裁好了紙,好了鉛筆準備記譜,圓睜怪眼,上下打量我。我心裡癢癢,真想在他頭上打一下。才走了一步,劉老先生就高聲唱道:車八平——五!舉手就記譜。把我笑得打跌,連棋盤都打翻了。
    後來我告訴他,沒有這路變化,是我編著騙他的,他很不高興。轉眼之間又高興了,因為想起了鴨子。人老了就這麼天真,事事都在別人意料中。劉老先生對著那可憐的鴨子的屍體,出了很多主意要把它分成幾部分。一部分香酥,一部分清蒸,一部分煮湯,一部分干炸,那鴨子假如死而有靈,定然要問劉老先生這是為什麼。假如我死了,有人拿我的四分之一火葬,四分之一土葬,四分之一天葬,四分之一做木乃伊,我也有此疑問。但是我們的廚房裡只有醬油膏,所以只能紅燒。劉老先生說,紅燒鴨要燒到稀爛才好吃,要燒到天黑。劉老先生把萊金花了個精光,只買了一隻鴨。所以中午只好挨餓了。劉老先生說,好飯不怕晚,但是他老去揭那燉鴨子的鍋,說是看了也解饞;他那副饞相叫人不敢看。燉鴨的香味飄到屋裡,劉老先生坐不住,走來走去,狀如瘋魔。到晚上還有一白天,他血壓又高,肯定挨不過。所以小轉鈴把我叫出去,給了我一點錢,叫我帶他去吃午飯。她還說,她不餓。於是我對劉老先生說:老頭,陪我去逛逛。我騎一輛男車,他騎一輛女車,出了礦院的門。然後我對劉老先生說:我還有一點錢,夠咱倆去新街口吃一頓羊肉泡饃。只聽垮的一聲,劉老先生連人帶車倒在地上。我連忙停車回頭,只見劉老先生從地上爬起來,口角流涎,說道:羊~~肉泡饃!!
    我請劉老先生吃了泡饃。因為早上我罵了他,有點內疚。後來他就死掉了。他到底沒吃到那只鴨。當天晚上我吃那只鴨,第一口就吐了,小轉鈴也吃不下,最後倒掉了。鴨子的肉又鑽又滑,吃時的感覺實在可怕,我到現在也不愛吃鴨子。
    和劉老先生吃泡饃時,我和他談起了賀先生。老頭的臉色登時大變,說道:吃飯,吃飯,別談這些事,怪害怕的。我說:談談何妨,老頭,你怕什麼。他說:別提死人。我說,真笑話,你這麼一大把年紀,還怕死嗎?老頭很天真地說:誰不怕。我說:怕就能不死嗎?老頭,你看看你吃的東西,乃是羊雜碎。全是膽固醇。吃下去動脈硬化,離死就不遠了。那老頭的樣子真好看,手都抖起來了。
    後來劉老先生大起膽子(他說,回家喝點醋,能解——王二注),告訴我賀先生死之前的事,都不大有趣。賀先生跳樓前只說,告訴我家裡人,別太傷心了。沒有說過像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之類的話,甚至也沒說:讓我兒子給我報仇。那時我想,像劉老先生這種沒勁的人,說出的事都沒勁。
    吃完飯,我叫劉老先生回家,自己在外面遛到天黑方回。我活得很沒勁,好像一個沒用的人。人到了這步田地,反而會滿腦子偉大的想法。那時我想:假如發生了戰爭就好了。
    活得沒勁的人希望發生戰爭,那是很自然的想法。我們那一代人,都是在對戰爭的期待中長大的。以我為例,雖然一不怕疼,二不怕死,但是在和平年月裡只能挖挖坑,而中國並不夠少挖坑的人。
    在和平年月裡,生活只是挖坑種糧的競爭。雖然生得人高馬大,我卻比不過別人。這是因為第一,我不是從小於慣了這種活計,第二,我有腰疼病,幹農活沒有腰不成。所以我盼望另一種競爭。在戰場上,我的英勇會超過一切人。假如做了俘虜,我會偷偷撿塊玻璃,把肚子劃破,掏出腸子掛到敵人脖子上去。像我這樣的兵員一定大為有用。但是不發生戰爭,我就像劉老先生一樣沒用。
    到現在我明白了,掏出腸子掛到別人脖子上,那是很糟糕的想法。自己活得不痛快,就想和別人打仗。假如大家都這麼想,誰也別想過好日子了。而且我也明白,劉老先生伯死,那是再自然也沒有的事,他在世上什麼都沒有了,只有最後的日子。
    劉老先生在廁所裡撤尿,經常尿到自己褲子上。

《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