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
李衛公死掉以後,紅拂殉夫而死。這件事大出人們的意料。這件事的原委是這樣的:衛公死之前,他還在與紅拂做愛。完了事以後,衛公說:胸口悶,頭暈!說完就死了。事後紅拂對別人說:幹那事時,衛公還挺行的,那桿大槍像鐵一樣硬,直撅撅像旗桿一樣,誰知他會死呢。這種話說起來,簡直是對死者的大不敬,但是底下一句話卻令人不得不敬:他死了,我也不活了!過幾天就上吊!她不光是說說而已,還給皇后上了奏章,申請為夫殉節。自從大唐開國以來,國公夫人為夫殉節的事還沒有過,所以這件事引起了很大轟動。嫉妒她的人說:這娘們不是好來路,丈夫死了,在長安城裡立不住,想靠這個來掙面子;但是朝廷認為衛公夫人殉節,乃是大大的好事,不但證明了大唐婦女深明大義,還證明貴族階級的道德水準很高。皇后下旨,旌表紅拂為節烈夫人,並且派宮內主管劉公公去主持此事。劉公公覺得茲事事體重大,就請了長安城裡辦理貴婦自殺最有經驗的魏老婆子來作顧問。所以紅拂殉夫一事,從開始就操縱在專業人士手裡了。
紅拂知道,李靖一死,別人就把她當成了死人。說人們把她當死人還不全面,實際上是這樣的:如果她表示對活下去有興趣,別人就討厭她,如果她表示出自己行將死去,別人就會尊敬她。在皇城邊上,有一座溫泉,那裡只招待有誥命的女人。洗過澡後,還可以躺在鋪了熊皮的短榻上喝上一杯冰鎮果子露。紅拂頭天就在那裡。她聽見一個女孩的聲音在背後說:媽,這個阿姨是誰?好漂亮!又—個十分熟悉的聲音說:甭理她!那是衛公夫人——好沒廉恥,死了丈夫還跑出來。紅拂一看,是程咬金的夫人,帶著女兒,就走過去說:程夫人,好一陣不見。明天我就殉了,抽空出來看看老熟人。程夫人一聽,立刻肅然起敬:明天嗎?您準備怎麼殉?上吊?上吊好。韓國公的小夫人喝毒藥,一連三天,上吐下瀉,鬼哭狼嚎。最後只好叫了大師傅,拿擀面棍在腦袋上狠敲了幾下,腦殼都敲扁了。眼珠子凸出來,像水泡眼的金魚。還有人吞金針,吞下以後七竅出血,發高燒說胡話,那模樣也是十分糟糕。總而言之,上吊是再好不過。但是女人在這種場合說的話都不大可靠,上吊未必真有那麼好。站在一個行將上吊的人面前,大家都說上吊好;而站在一個行將投井的人面前,大家又都說投井好。紅拂本來是討厭上吊的,但是自從頭頭們分配她上吊以後,她也開始喜歡起上吊來了。這是她今生裡從未有過的事。過去頭頭們分配她在洛陽城裡當歌妓,她就不喜歡,和衛公一道跑掉了。後來頭頭們又分配她在長安城裡當二等貴婦,她又不喜歡,想要鼓唆衛公再次逃掉。現在分配她上吊而死,她會喜歡,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紅拂這樣想,站在朱漆的高凳上,脖子上掛著三尺白綾,只要兩腳一蹬,就會進入虛無的世界。但是站在這凳子上實在不容易,因為人吊死了,會烏珠迸出,舌頭會伸出來,臉會憋得烏紫,還會大小便失禁,弄得臭烘烘。要是一般人,也就顧不了那麼多。可是作為衛公的妻子,這樣死掉有失體面。為了殉夫而死,她已經絕食三天,還請了醫生,用原始的辦法灌了腸。然後花半天時間化妝,在臉上敷了極厚的粉。然後穿上一身縞素,站到高凳上去,叫人用緞帶把眼睛勒住,防止它掉出來。再叫人用帶子把手腳都捆住,以防亂抓亂蹬,沒了體統。做好了這些事,底下人就離開那間屋子,等待高凳翻倒的聲音。只要凳子倒了,自殺者在概念上就是個死人了。其他人就可以哭喪,分遺產。但是她往往還沒有死,為了防止頸骨扭斷,官宦人家太太上吊,脖子上要墊上鋼條,而綾帶又很寬,所以起碼要吊三四個小時才斷氣。有人懸在空中,覺得無聊,就叫家裡人拿轎子把女友接來聊天,或者在半空蕩來蕩去,打起鞦韆來。這說明想要一蹬腿就進入虛無世界乃是一種夢想。紅拂這樣想,只是要把自己的處境想得好一點。紅拂殉夫一事,並非沒有人勸說過她別這麼幹。比方說,紅拂的女兒就說過:媽,殉夫是老太太的勾當。你這麼干是假正經!其實紅拂當年也有五十一歲,按大唐的標準算是個老太太了。但是她保養得非常好,看起來也就是三十歲的模樣,並且美艷絕倫,姿容絕代,所以大家都不覺得她是老太太。這都要歸因於她從四十歲起就不吃羊羔肉和水果以外的任何食品,每天做體操,並且從未停止性生活。別人尚未覺得她老,但是她自覺老了。這不但是因為臉上起了魚尾紋,嘴裡有了氣味,還因為Rx房已經開始下墜。這一點別人看不到,是她自己量出來的:乳頭已經偏離了中心位置,並且Rx房下面有了很深的紋路。除此之外,她開始忘事,說話顛三倒四,這些她從別人的臉色可以看出來。因此她常說:我老了以後,準是個招人討厭的老太太。這些小事對於別的女人來說沒有什麼,有的人還以能招人討厭為榮。但是我們不要忘了,紅拂一直是以美艷著稱的,而且她還老覺得自己還不夠美艷。她受不了這個。所以她就決定死了。
紅拂上吊的場面遠比她想像要壯觀。衛公死掉以後,院裡搭起了席棚,自從劉公公和魏老婆子來了之後,又把席棚大大的加高,以致好像來了馬戲團。紅拂想:這也有道理,原來死了一個人,現在馬上就是兩個了。棚子自然該加高。但是事實證明了她缺乏想像力:棚子裡馬上就搭起個架子來,有三丈多高,是門形的,用了三根大梁粗細的金絲楠木。紅拂見了很詫異,把魏老婆子叫來說:這可是我家的院子,你們要幹什麼,總要對我說說。這架子是幹啥的?那魏老婆子長得像條魚,穿著緊腿褲子,太陽穴上貼著小膏藥,聲音刺耳地說:您老人家早該來問了。這是送您歸天的架子嘛。紅拂說:好傢伙!把我吊這麼高!有沒有搞錯?我怎麼上去?爬梯子嗎?魏老婆子說:底下還要搭檯子哪。自動升降,就像攻城的雲梯一樣。紅拂說:這麼個架子,底下還搭個檯子——那不像是肉鋪的櫃檯了嗎?我掛在上面,豈不像一口豬?魏老婆子不高興了,說道:太太,這事情您不明白,還是忙您的去罷。什麼肉鋪的櫃檯?這叫皇上的恩典——一點水平都沒有,還當什麼節烈夫人。紅拂就去忙她的,坐上騾車,到溫泉去洗澡,進了澡堂,身後還跟了個小太監。這也是魏老婆子的安排。派人盯住紅拂,不讓她吃東西,因為她正在殉節前的絕食期間。這可把紅拂制得夠嗆,洗完澡出來,小風一吹,她就休克了。
二
紅拂本人的模樣,也是非常的壯觀。皇上御賜了一道白綾,放到朱漆盤裡,如果她出門,就有人手捧著這盤子走在前面。還有御賜的金枷玉鎖,隨時都要戴著。這是因為皇上知道紅拂身手了得,怕她變了主意,突然跑掉了。這道枷真是沉得利害,要不是紅拂有武功,根本扛不動。有關絕食的事,魏老婆子說:這是絕對重要的。起碼要絕食十天,否則腸子裡有東西,很快就會爛,更不要說吊起來時大便失禁,糟糕得很。衛公夫人奉旨歸天,沒準兒吊上去了皇上還要來看,可不能出一點岔子。因此到了最後幾天,她叫紅拂吃棉花,用棉花把腸子擦乾淨。除此之外,還讓她喝藏紅花熬的湯,直到紅拂出了紅汗。這兩種東西無比的難以下嚥,尤其是沒吃飽的時候,這時候吃莫名其妙的東西會犯噁心。紅拂感到十分痛苦,就把劉公公找來,提出抗議:難到咱們要殉節的人,就沒有一點人權?紅花湯裡起碼可以放點糖嘛。而劉公公說:不可以,這是古代的驗方,方子裡沒有糖。至於人權,那是沒有的。這是因為紅拂是奉旨歸天,只有光榮,沒有人權。所以吃飯睡覺全要聽專家安排。
紅拂上吊那天,皇上賜了一桌酒宴,紅拂吃的好不開心。誰知樂極生悲,吃完了還得喝肥皂水,把它完全吐出來。而說到睡覺,紅拂苦笑一聲,魏老婆子根本就不讓她睡覺。回到家裡,剛想在炕上歪一歪,魏老婆子就叫來一群小太監,把紅拂倒吊起來。這裡的道理是:她將來是要吊死的,死時五官,Rx房等等,都會下墜。趁著現在有氣兒,趕緊倒吊,可以起校正作用。紅拂的女兒去看她媽,只見她倒懸在樑上,面紅耳赤,眼前是個小太監,捧著一本倒著的書,女兒就說:叫你別殉節你不聽,現在難受了罷?告訴你,吊起來的滋味更糟!紅拂就說:咳!咱不是沒事想找點事幹嘛。你也別閒著,給我揉揉腿,都吊麻了!
魏老婆子說,伺候過多少上吊的,沒見過像李夫人這麼調皮的,比方說,官宦人家的小姐,被人家始亂終棄,壞了名節,成天哭哭啼啼,乖乖的叫幹啥就幹啥。或者是七十歲的老太大,躺在床上像個木乃伊,怎麼擺佈都可以。可這李夫人,好不容易給她弄得裡外都乾淨,可以上吊了,她卻還要到外面去兜風。從任何方面來看,她不像個想死的人。但是她也承認,李夫人非常大方,今天一錠金,明天一錠銀,都從自己的私房錢裡支出;辦這檔事可沒少掙錢。魏老婆子對以下事實印象深刻:最後那天晚上,李夫人躺在帳子裡洗蒸汽浴,她端了一大盆水去給她灌腸。這是很痛苦的事。但是衛公夫人毫不報怨,她像一匹馬一樣趴著,把臀部高高撅起來。
李夫人的話魏婆子記了不少,後來她出了《節烈夫人殉節語錄》一書,可掙了不少錢。茲在此摘錄若干:
那天晚上,我和衛公幹好事,就是這個姿式。——灌腸時的談話。
過一會就見著李靖了。那天晚上說,歇會再干,他可別忘了。——臨終時的自言自語。
將來你嫁人,可得找個歲數小的。幹事之前一定要給他號號脈。——對女兒的贈言。
等會我吊起來,要是勒出屁來,你們可別笑話我。——對眾人的臨終贈言。
這本書除了語錄,還有不少花絮,其中談到了李夫人的最後一天晚上,須要舉行淨身儀式,把身上的汗毛都刮光。幹這件事的是一群小太監。面對李夫人如花似玉的肉體,太監都動了心,個個魂不附體。李夫人就曲起中指,一指彈去,登時就是個紫疙瘩。等到淨身完成,紅拂就說:毛都退完了?現在是蒸還是烤?
據目擊者說,李衛公夫人殉節時,一身縞素,臉上施了淡妝,顯得美麗非常。她從臥室出來,身穿白色睡袍,身後跟了兩個小太監,捧著她的三尺青絲,走得非常快,逕直上了平台。那平台上有不少伺候的人,底下的人搖動絞車,平台升了起來。那時雖是午夜,但是四下裡燈火通明。席棚裡人山人海,這是因為大唐衛公夫人殉節,各國使節都來觀禮。紅拂說,這麼多人來看,真不好意思。也不知招待得好不好。劉公公說,這事不勞節烈夫人操心——您老人家的任務,就是死掉。說話之間,他就掏出了御賜的白綾,在紅拂脖子上繞了三匝。這時紅拂斜眼看了一下鐵鉤和橫樑,說道:我怎麼看怎麼像吊豬的。說話之間,檯子四周搭起了黑紗帳,院子裡的人就看不見他們了。然後的事情相當複雜,等到一切停當,劉公公問道:節烈夫人,您老人家有什麼遺言?紅拂答道:我操你媽,快點罷!
二
關於這件事,有不少細節要補充。比方說,一上了檯子,紅拂就找板凳,因為她以為,上吊一定要有板凳,但是那檯子上並沒有板凳。經過詢問才知道,在她的事裡不會有板凳出現,這是因為她不必在繩子套在脖上時跳起來,把板凳蹬翻。魏老婆子說,那方法不好,經常把人吊得歪歪倒倒。改進的方法是紅拂用來拉一根繩子,以此發動機械,使腳下的平台降下去。這是一項新發明,當然也就出乎紅拂的意外。紅拂拿著繩子試了試,覺得很沒氣氛。於是她說:這麼大的事,你們也不問問我。我一直以為是蹬凳子呢,老在想怎麼蹬!
說話間,有個小太監走過來說:節烈夫人,請您老人家玉手。紅拂問:幹什麼。那人說:恕無禮,要把您老人家捆起來。紅拂說:你們怕我跑了嗎?魏老婆子就來打圓場說:不是的。呆會兒您老升天時,要是亂抓亂撓,那多不好。何況誰都知道,您是一位功夫家,手上力氣大,抓一把不得了。就請您受點委屈罷。好在您是要死的人,也不在乎這了。說話間小太監就把紅拂捆了起來,捆成個五花大綁,動作十分熟練。紅拂說道:你好像經常捆人。在哪兒學的?太監說:就為您的事兒,到衙門裡學了三天。紅拂說:可真難為你,賞你十兩銀子,找魏大娘要罷。魏大娘,咱們的銀子還有吧?
魏老婆子苦笑了一下說道:有,有,您老人家儘管用。這事的原委是這樣的:紅拂的私房錢,除了給女兒的,都放在魏老婆子這裡,講好了紅拂一死,就歸魏老婆子。這時用得越多,最後剩得越少。所以難怪她有意見,又敢怒不敢言。小太監得了賞賜,非常高興,說道:我是向徐哥學的。每回衙門裡出人,都是徐哥主捆。這裡好大的學問!捆男人,捆女人,捆貴人,捆強盜,都有不同。捆您老人家,是捆貴人的捆法。您看,捆得多藝術!她低頭一看,果然不同凡響。首先,捆住她的是一條大紅緞帶,這就和麻繩不一樣。其次,這根綁繩上打了很多蝴蝶結,掛在腋前,腹下等等地方。胸前是一個大花結,像牡丹花的樣子。就是不上吊,也是滿好看的。紅拂笑了起來,說道:你要不說,我絕想不到是從劊子手那裡學來的。我準以為皇上是個虐待狂,這是捆皇后的手法哪。
等把紅拂捆綁停當,又有人拿來一條黑緞帶,說道:請您老人家閉眼。紅拂說:這是幹什麼?要把我眼睛蒙上?難道怕我看見啥?魏老婆子說道:這您就外行了。要是不拿帶子把眼睛捆上,吊起來後烏珠迸出,有說不出的難看。紅拂說:啊呀,真是麻煩!我是自己要死,又不是死給誰看!魏老婆子大驚道:您是餓暈了吧!寡婦殉節,誰不是死給別人看!
紅拂的眼睛蒙上了。一團漆黑之中,有人說道:給您老人家掛繩子了。請您直直腰。再直腰。好了。您老人家晃晃頭——怎麼樣?正不正?
紅拂說:正正,快把那根繩子給我罷。魏老婆子說,這可使不得,早著哪。現在把繩子往上緊。您老人家墊腳尖——好,再緊緊。於是把紅拂筆直地勒起在半空。紅拂說、咱們能不能快點?我非常不舒服。魏老婆子說:這可沒辦法。想舒服,您老人家別死呀。如此調整了有半個時辰,紅拂覺得腳尖都發麻了。搞好以後,魏老婆於說:都好了,可以撤帳子。於是聽見撤掉帳子的聲音。外面的風吹進來,十分清新。但是紅拂想吸一點進肺,卻辦不到。紅拂聽見底下的人聲,一片讚美羨慕之聲。紅拂說:好了,大家都見到了,把那繩子頭給我,我可等不及了。
紅拂那時頭腦十分清醒,雖然被捆得像鋪蓋卷一樣,眼前漆黑一團,但還記著動作要領,那就是臨斷氣時,要猛繃腳尖,千萬別死拳拳了。還有繩套勒脖子時,要把脖子伸直。這一點十分重要。有些人稀里糊塗的亂來、結果是掛在半空時也亂七八糟。有人吊得向左或向右,把頸骨扭斷了,死得非常快,但是死了以後像棵歪脖樹,難看得很。有人吊的位置太靠後,懸在空中像個被提住脖子的鴨子,這些不好的死相。都會被人恥笑。最糟的是套子的正面勒到了後面,人在空中仰著脖子,像個臥在沙灘上的大頭魚。因為沒勒到地方,老也不死。別人也不敢把她放下來,因為放下來之後,她再也不肯試第二遭。因此只好十天半月地掛著。紅拂想,我一定成功,因為年輕時習過武,身手矯健,這些體操要領攔不住我。她把魏老婆子叫過來說:咱們這是等的什麼?魏老婆子說:皇恩浩蕩呀,節烈夫人。皇上和皇后都要來看您。趁這工夫我也得吃點東西了。如前所述,紅拂直挺挺地站在那裡等死,這一刻非常的長。在一團漆黑中,她等待和死亡會面,死亡似乎是最偉大的情人。這是因為它非常陌生。她的心越跳越厲害,禁不住挪動起屁股來。魏老婆子說:節烈夫人,您的樣子不好看了。台下那麼多人看著呢。
紅拂以為死亡是最偉大的情人,故此心裡慌亂起來。不但臉上發紅,手也抖了起來。魏老婆子安慰她說:您老人家不要慌,到了這個時候,人人都這樣。這時候紅拂覺得魏老婆子真討厭。生命完結的快樂。她一點體驗不到。紅拂把繩頭拿到了手裡,心裡怦怦跳起來。她很想拉動繩子,但是手不聽指揮。魏老婆子說:您老人家後悔了吧?我伺候過多少太太小姐,到了這會都後悔。要不要我替你拉繩子?皇上在底下看著呢。我敢和您打保票,您是不敢拉這根繩。紅拂說:扯你的淡罷。
紅拂把手裡的拉把一拉,腳下的平台往下一垮,登時掛在了脖子上。那一瞬間眼睛望外一鼓,可是被緞帶勒住了。綾帶勒住了下巴,牙關緊閉。魏老婆子馬上走過來,湊在她身上一聞,說道:好極了。您老人家玉體乾淨,可以直升天界。感覺怎樣?
紅拂說:扯淡!我腳尖還在地上!魏婆於說:就是這樣的。這樣半吊不吊的,死時姿式最瀟灑。就是時候長點,您沒意見罷?現在有啥感覺?
紅拂說,憋氣。聲音好像貓叫。她又說:我怎麼變了聲?魏老婆子說,大家都這樣。您眼睛裡有幾顆星?紅拂說,一顆。兩顆。這意思是一隻眼一顆,兩隻眼兩顆。老婆子說,不壞。慢慢會多起來。到了九顆時,就是您老人家升天之時。聽見什麼?紅拂說,沒有。靜悄悄。老婆子說,那還早。快升天時,耳朵裡很吵。您要不要喝點醋?喝了比較快。紅拂說,不喝。她覺得醋太難喝。老太婆就說,像您這種情況,不喝醋要七天七夜。紅拂歎口氣,不知是覺得太長,還是太短。
老婆子叫了李靖的兒子女兒(都是小老婆生的)上來,大家大哭一通。有人說,娘呀娘,你怎麼忍心。爹去了,您也撇開我們。紅拂聽了很感動,幾乎不想死。可是魏老婆子說道:你娘還沒死,這麼哭不好。那兒子立刻說道:都吊起來了,誰說沒死。紅拂聽了,立刻就不感動了。後來老婆子說,你們都出去。他們出去了。進來一批丫環下人,又是哭爹叫娘。紅拂聽了,十分不耐,在半空中扭動起來。老婆子把別人都攆開,然後說道:夫人,怨老身無理,我可要在台上歪歪了。您老人家要是能睡得話,不妨也睡一會。明天的滋味難受得很。過了一會兒,就聽見老婆子的鼾聲。這時忽然聽見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媽!媽!原來是她自己生的那個女兒來了。這孩子說:不聽我的,後悔了罷?要不要我把你解下來?
紅拂和女兒說:你上哪兒去了,一晚上都見不到。現在來幹什麼?女兒說:幹什麼?我來救您嘛。這幾天到處跑,約了一大批有義氣的朋友。紅拂說:你把我解下來怎麼辦?女兒說:這我都安排好了。別看您上了幾歲年紀,長得比我還好看。弄出去賣到窯子裡,保證紅。紅拂大吃一驚:好女兒,居然要賣媽!那女兒卻說:反正您都不想活了,何不廢物利用?
根據這種說法,紅拂被她女兒稱作廢物,理由僅僅是自己不想活。當然她就想問問:你想把我賣給誰?女兒說:說出來您又要吃一驚。就賣給我自己。我在外面開了家買賣,生意還不壞。今天把你弄出去,你就歸我了。紅拂說:好哇,謝謝你了。女兒卻說:謝什麼?我是您生的嘛。紅拂說:好了,不扯淡了。你走罷。以後學點好。女兒大驚道:你不跟我去呀?
後來那位女兒還勸了她半天,說是決不會虧待紅拂,保證只給她好客人(「您放心!生我出來的地方,不是誰想去都去得成!」),保證待遇從優(「我要是對自己的媽都不好,別的姐兒能跟我嘛!」),保證不虐待(「您要是犯了規矩,只是餓幾頓,絕不打。我還能打我媽嗎?」),作為一位母親,紅拂理應對自己的女兒的言行感到詫異,但是紅拂沒有理她,漸漸迷糊過去了。
雖然被吊在半空中,紅拂還是睡著了。一覺醒來,她覺得有點暈眩。在她的眼前,出現了四顆星星,耳朵裡也吱吱的響。除此之外,她發現自己在旋轉。所以她把魏大娘叫了起來,那婆子說,還早得很。到現在有四顆星,耳朵也響得不厲害,看來七天七夜打不住。紅拂說,她不是要說這些事。她想叫魏大娘把她的身體穩住,不要叫她轉。她說她最害怕旋轉。魏老婆於說,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因為在她看來,衛公夫人掛得好好的,一點也沒轉。紅拂說,這樣下去恐怕會吐。魏老婆子說,這不要緊,吐不出來。紅拂說,她確實覺得噁心。魏老婆子說,每個人在這時都覺得噁心。現在是半夜,太太不妨再打打瞌睡。不要老想自己是個活人,這裡不舒服,那裡難受,這樣沒有好處。要把自己想成個掛在樑上的死人,就會好得多。
紅拂想,假如我是死人,怎麼會想?這魏老婆子真糊塗。可是魏老婆子打了個呵欠,猛地伸手過來,把紅拂猥褻了一番。紅拂被吊在半空.根本掙扎不得。本來她沒有這類毛病(同性戀),但是現在她在亢奮時期,不由自主來了快感。事情過後,紅拂說:魏婆子,你好大的膽!你就不怕我告訴別人?那魏婆子說:我一點也不怕。您自己不覺得,吊了一夜,您嗓子全變了,聽起來是嘶嘶的,除了我誰也不知您說些什麼。小妞,你現在是在我的掌握之中。我現在也用不著對你客氣了。紅拂說:我也用不著對你客氣,就像你說的,反正我是要死的人。魏婆子說:姑奶奶,我就是能制要死的人。比方說你,我拿點參湯一吊,十天八天死不了。多少嘴硬的大姑娘,最後都管我叫姥姥。紅拂說:魏姥姥,我不死,你也回不了家。這對你也不好。魏老婆子說:改口了?叫姥姥我不愛聽,你叫小魏罷。紅拂說:我的媽,你叫什麼不好!
魏老婆子用兩腿夾住紅拂的身子說:我可要審審你,這麼漂亮的人,幹什麼要尋死。我的媽,你這對奶長得多好。這雙腿直苗苗,小肚子好平呀。下邊一一。你這個小蹄子,上吊都不老實!這時候紅拂想,吊在空中和人調情,這滋味太不好了。這個故事的結局,是紅拂落到了一個壞老婆子手裡。
三
吊在空中,百無聊賴時,紅拂開始預見自己的未來。等到人家用鏡子在鼻孔上試不出氣,把她放下來。那時她剛斷氣,還沒僵硬,趕緊割開血管放血。同時,要用個漏斗插到她食道裡,灌入大量的水銀。一直灌到血管裡全是水銀,皮膚上出了水銀汗才能算完。這樣她的屍體可以永不腐爛。紅拂活著時,體重是九十斤。灌了水銀後就有八百多斤。這時候她會變成銀灰色,拿手指一蹭,指尖發灰,仔細一看,指端有好多細小的水銀珠,想一想自己會變得如此之重和這樣的顏色,紅拂心裡很不舒服。然後解去縛眼的緞帶,把她扶起來坐著,這時的紅拂,膚色如雪,目光流盼,比活著時百倍明媚照人。她將這樣在靈堂裡端坐,以供萬眾瞻仰。這件事將轟動整個長安城,因為李衛公的夫人殉夫而死,肯定是了不得的大新聞。上至帝王,下至布衣,都要來看。這需要很長的時間,水銀會從眼睛裡流出來。為了防止這樣的事發生,在紅拂死去的第三天,要從她食道裡灌入熔化的鉛。鉛和水銀會形成合金,水銀就不會從眼睛裡漏掉。紅拂聽見這事就說,我的媽,要拿鉛來灌我。可是李靖的兒子說,阿姨,您已經是死人了,怕什麼。如果你不樂意,可以不喝鉛。紅拂說,假如必要的話,喝一點不妨。李靖的兒子說,您要喝多少?紅拂說,我怎麼知道?李靖的兒子說,從鉛汞齊合金的組成來看,喝下兩斗水銀後,應該喝兩斗鉛。紅拂怎麼也不敢相信她能喝下那麼多鉛,尤其是十幾條壯漢把那些鉛扛來給她看了以後。她還看見了很多東西,包括裹死屍的白布,睡死屍的棺材,給死屍灌鉛的大漏斗,還有粗針大線。人身上的很多口子,死了以後需要縫起來。紅拂看見那些針線,覺得很不舒服。但是她必須對這些東西發表意見,如果她不點頭,這些東西都不能用,而這些東西又必不可少。
我現在就要結束這本書了,這就像揭開一個謎底一樣。李衛公已經死了,紅拂則被吊在了上吊繩上,後來的事已經不重要了。這個故事已經被紅拂自己畫上了句號。由此就得出一個結論道:紅拂殉夫正逢太平盛世,頭頭們碰到每一件事都把它往好裡解釋。這時候有一個紅拂為了某種未知的理由想要死掉,頭頭們也能夠泰然處之,並且把它看成一件吉利的事。我遇到的也是這種情形,現在有一個王二因為一種未知的理由、用一種未知的方法證明了費爾馬定理,頭頭們也把它看成是好現象,把我的證明看成了一種成果,把我本人看成了一位人瑞。活著遇到了太平盛世,我們(我和紅拂)是多麼的幸福呀。
四
紅拂尋死的事,另一些文獻是這麼敘述的:李靖死了以後,她非常傷心,就上表請求一死。大唐皇帝雖然佳許她的節烈,但是又不願一代名媛就此逝去。所以他命令,在紅拂未死之時,要盡力勸說。為了防止她自行上吊,特地把她打進了天牢,賜她披枷帶鎖。只有當勸說無效時,才准她死去。但是節烈夫人死志彌堅。終於在三尺白綾上西歸。
當勸說無效時,皇帝只好賜她一死。他命令給紅拂最大的光榮,這就是說,讓她享受皇族的死刑。所以在選好的日子裡,在她家裡搭起了高高的絞刑架,紅拂被黑紗蒙面,五花大綁,背後插著金製的亡命牌,騎上毛驢,在九城遊街示眾,然後由一位親王監刑,押上了絞首台。
這種說法中最奇妙的是紅拂不是自殺的,而是被處死的。這就有些不能自圓其說的地方。至於死前還被插上犯由牌到九城示眾,似乎有點過分,但也不是什麼不能想像的事。故此有的文獻裡有這樣的細節:衛公夫人上表要求自殺,皇帝覽表大怒說:豈有此理,要是別人也罷了,你姓張的本是個婊子嘛!他懷疑紅拂是要譁眾取寵,就叫人把紅拂抓起來問。不但被枷帶鎖,還用了幾次刑。但是也沒問出什麼來。這時皇帝想起李衛公曾有大功於國,剛剛去世,就拷問其遺孀,似乎有點魯莽。據說皇帝頗為懊惱地說:這事也怪紅拂!要死自己死了罷,還上什麼表文!俗話說,有好抓,無好放,現在怎麼辦?內臣們就出了這麼個主意,說是珍惜貴婦生命云云。聽上去有點肉麻。當皇帝的都有一點另外的考慮,他說:咱們這樣把她捉了來,又關監又用刑,就讓她回家去說嗎?內臣們說:這還不好辦,您就賜她一死好啦。反正是她自己要死。當皇帝的又都有點幽默感,所以他說:死也不能讓她好死,好好修理她,以儆後來。這種說法的實質是皇帝不覺得紅拂想自殺是一件吉利的事。大唐皇帝還是非常仁慈,這要是換了大明皇帝,非把紅拂打進教坊司當妓女不可。
這種說法裡也有紅拂在被吊起來之前去洗溫泉的事。她是坐在囚車裡,由女禁子押去的。但是那座溫泉,只有貴婦人可以進去。所以她就被交待給了門口的侍女。但是侍女只能幫她脫衣服,也不能進入洗澡的地方。所以她們把她送到下一道門門前,對裡面的貴婦說道:衛公夫人不方便,請大家幫幫她。這時紅拂沒有帶枷,只帶了一個金製的手銬,由一道金鏈子掛在脖子上,還帶了一副金腳鐐,由另一道金鏈掛在腰間。她低著頭小步挪了進去,馬上被裡面的貴婦們包圍了。她們說:衛公夫人,好性感哪。你這副金鏈子真好看。呀,這金鎖上還鑲了銀線的花。讓我來繪你擦背罷。她們誰都沒有注意紅拂臉色蒼白,面頰消瘦,為了表明只求一死的決心,她已經絕食好幾天了。胡敬德的老母親是貴婦的領袖,已經八十多歲了。她說:把小紅拂叫過來,我有話說。於是紅拂走過去,在老太大面前跪下說:犯婦張氏,見過太夫人。老太太說:快別這麼講。你雖然披枷帶鎖,卻都是皇上的恩典。只要你改個口,這些馬上就可以去掉。紅拂說:回太夫人的話,皇上恩准了,明天賜犯婦一死。今天出來,主要是和大家見一見。老太太說,你叫我說什麼好。說你好罷,你不聽皇上的旨意;說你不好罷,你殉小李子,也是志氣高。還有什麼要說的嗎?好罷,我不耽擱你。去罷。
胡老夫人頭髮稀疏,胸前垂著兩個奶袋,臉上起了很多老人斑,眼睛已經混濁,像不新鮮的魚。她身上的皺紋比皮都多,xx毛都花白了,純粹是個醜八怪。而紅拂則是那樣的鮮嫩,皮膚潔白滑膩,身體的比例也非常好。胡老夫人坐在太師椅上,而紅拂卻跪在地下,別人看了覺得不公平。她們上前,把紅拂扶了起來,把她架到溫水裡去。首先的話題,是牢裡的生活怎樣,伙食好不好。紅拂說道:皇上的恩典,非常的好。其實根本就沒有伙食,只有一些小米粥。紅拂不肯吃,就用漏斗灌。灌完了以後,還用鉛絲捆住她的脖子,防她嘔吐。這些就是伙食。脖子上架著大枷,也不能躺下睡覺,只能坐著。禁子還說,反正你是要死的人,不要緊了。少喝點水,省得老要小便。紅拂在牢裡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所有人都關心明天紅拂死掉的細節。這情形將是這樣的,他們將用絞車把她慢慢吊起來,讓她死得既緩慢,又痛苦。這些細節已經向紅拂宣佈,問她有何意見。紅拂沒有說別的話,只是點了點頭。但是這些細節她也不肯說出來。除了這些話,別人主要是為紅拂抱不平,說她年紀輕輕就要死掉,真是虧得很。這些話就用不到紅拂來回答。她閉上眼睛,向後一仰,讓頭髮漂在水上,好像一大片浮萍。明確了明天死去,好像了卻了一件心事,非常輕鬆。
在等待頭髮幹掉時,紅拂在躺椅上睡了一會,據說她把雙手捧在了胸前,腿平伸在地上,就這樣睡著了。那時候有一道鎖鏈繞著她的脖子,另一道繞在她的腰間。這些刑具只是使她更好看。雖然是四五十歲的人,她的乳頭依然像處女一樣又紅又嫩,愛巢上的毛髮依然又黑又亮。只是脖子上有一道紅印,這是因為不肯吃飯,吃了又要嘔,所以用鉛絲勒出的痕跡。像這樣漂亮的女人,明天就要死了。死是對人的唯一威脅。不想死的人怕很快的死,想死的人怕慢慢的死,所以世界上才會有那麼多人。
人家說,皇帝有意要紅拂死前見到這些貴婦,是怕她們也要幹這種為夫盡節的事。他希望紅拂告訴那些貴婦牢裡的可怕,但是紅拂什麼也沒有說。這是因為紅拂決心要再次跑掉,離開這個可怕的世界。
據說皇帝親審紅拂。就問她為什麼要幹這譁眾取寵的事。紅拂說道:沒有譁眾取寵的意思,只是有點想不開,覺得死要死個明白。皇上就說:我也有點想不開。你要死向我請示,叫我怎麼辦嘛。批准了也不好,不批准也不好。紅拂說:就請皇上給犯婦一個恩典,叫犯婦死了罷。皇上說。那是可以的。但是要叫你死時多受些罪,怕你受不了。紅拂說,皇上的恩典,有什麼受不了。皇上就說:那好,我要治治你這沽名釣譽的傢伙。但是明天要放你一天假,讓你到處跑跑,讓別的女人都看一看。根據這種說法,皇上以為紅拂自殺是想沽名釣譽。此時最好順桿爬,說那就請皇上治臣妻沽名釣譽之罪。這樣很容易就能輕鬆地死掉。但是紅拂非常的倔強,她一聲也不吭。
後來紅拂就出來洗澡,完成皇帝的囑托。然後回到牢裡去,等待被處死。睡了一會之後,她站了起來,向大家告別,走了出去。侍女們從給她穿上了衣服,她就走了出去。完成了這個任務,她以為可以安心的靜待死亡了,但是事情和她想像的大不一樣。
紅拂認為,第一次從別人眼界裡逃掉,是翻牆逃走,第二次她就無牆可翻,只好死去了。這一點別人無法理解,但是她也不想讓人理解。她唯一的願望就是讓別人殺了她,而不是由自己殺自己。這是因為,她不是自己把自己生了出來的。
五
後一種說法說,紅拂在死掉時不能說話。這種說法還說,她在行刑的當天早上,走到了為死囚準備的小房子裡,那裡有個光禿禿的人在等待,手裡玩著一串鑰匙。那人大概四十歲的樣子。那人的臉是個大平板,幾乎毫無特徵。他給紅拂開了鎖,用聊天的口吻說:昨天玩得開心嗎?那時候這間房子裡只有紅拂和那個男人。紅拂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很高,窗戶也很高,還有一把椅子和一張高高的桌子。那個人說:把衣服都脫掉。快一點,衛公夫人,我的活多的很!而紅拂只是稍稍猶豫,就把衣服都脫光。那個人就說:長得不壞,李夫人。坐下罷。讓我試試你。原來這張椅子是個拷問椅,可以把坐上去的人雙手銬在扶手上。這時他拿出一疊黃表紙,打濕了水,貼在紅拂臉上。經過了反覆測量,紅拂停止呼吸的厚度是第七張。在此之前,紅拂三次停止了呼吸,額頭上的靜脈凸起,臉色漲紅。但是再往她臉上貼紙,她還是不躲不閃。
後來紅拂躺在了檯子上。她什麼話都沒說,據說她只是東張西望。那房子裡終日不見直射的陽光,但是相當的明亮。四壁都是厚厚的軟木板,外面的聲音進不來,裡面的聲音出不去。她躺的檯子是厚木板釘成,上面露著碩大的釘子頭。在檯子的四角上,有四個大鐵環。那人說:這是捆你的。只要你乖,我就不捆你。紅拂只是點了點頭,沒說什麼。那人在提了一大桶肥皂水叫她喝,她就喝了—口,然後往空桶裡吐。那人叫她再喝,她又喝了一口,如此循環,直到把膽汁全吐光。後來那人又叫她翻過身去,拿一個大漏斗往她肛門裡灌了不少肥皂水。灌的時候問了一聲,疼不疼。紅拂也是搖頭,不說話。那人說,到牆角出清腸子罷。她就點點頭去了。然後那人叫她回來躺下,她又回來躺下。那人拿出一把大刷子,刷洗她的身體,好像在洗馬一樣。並且仔細洗了陰部,肛門,腋下,乳下等等地方,並且解釋說,你的屍體皇上要看,可別有什麼異味兒。他還用手指探了探肛門,聞聞手指說:灌得挺乾淨。衛公夫人,您不要不好意思。我是同性戀。紅拂點了點頭,仍然不說話。
那個人又說,假如我不是同性戀,你今天就糟糕了。這地方除了我,誰也不來。這句話裡帶有一絲淫穢的暗示。他用刷子把紅拂的皮都刷出了血印子,但是她還是一聲不吭。
後來那人又拿出了剃刀,把她的體毛全剃光,在此期間紅拂還是不說話。只是在那人刮她的xx毛時哼了一聲,這是因為當時他用手指撮起她的小陰唇,碰到了敏感的地方。而那人又捻了幾下,她就不吭聲了。然後那人又拿出很多小繩子,把她仔仔細細地捆起來,使她好像掉進了蜘蛛網,一點動彈不得。這些繩子有粗有細,粗的用來捆手臂,手腕,腳腕,膝蓋,大腿,小腿,細的用來把大拇指,大腳趾捆住,並且在繩扣間連結。最後套上罩袍,袍外用絲絛勒了三道,這時他說:皇上吩咐說,叫你多受點罪,你今天可要難過了。你坐起來罷。紅拂就坐了起來,據那人說,紅拂坐著的樣子儀態萬方。
那人拿起一根亡命牌給她看,那上寫著:奉旨殉夫人犯紅拂一名。這個犯由古怪得很。名字上打了紅叉。那人就把它插在紅拂背上。然後他說:你說句話罷。紅拂就說:謝謝你了。
劊子手說,我幹了一輩子這個買賣,還沒人謝過我。今天我送你上路,咱們也算有緣。能不能告訴我,你有什麼毛病?但是她一聲也不吭,那人就把她推倒在檯子上,說道:躺躺罷。好大的毛病!
紅拂就這樣躺在檯子上,而那人卻喝起茶來。這段時間非常的長,好像永遠過不完。紅拂終於抬起頭來問了一聲,還要等多久?而那人卻沒有聽見。這是因為她的聲音太微弱。後來聽見遠處一聲炮響,那人就拿出一節細繩子來,說道:對不住,現在要勒住您的脖子,叫你發不出聲音。您有什麼要說的,快說罷。但是紅拂連張了幾下嘴,又搖搖頭。那人就把繩子套到她脖子上,慢慢絞緊,直到她呼吸微弱,才在繩子上結扣。這以後就用黑紗蒙住紅拂的頭,在此之前還說了一句:我就是今天的行刑劊子手。您不想多看我一眼?但是紅拂把眼睛閉上了。那人就用黑紗包住了她的頭,把她扛到了外面,放在驢子身上。據說紅拂在驢身上側坐,依然是儀態萬方。
據說紅拂站在絞刑台時,依然是儀態萬方。然後她感覺到有人從背上拿去了犯由牌,又感到有人把絞索套在了脖子上。這時她盡力站得筆直。但是她始終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吊,吊了有多高。因為在她眼前的始終是一片黑暗。而且她什麼也聽不見。其實當她被蒙上雙眼時就開始死了,但是總也死不完全。據說這就是皇上的意思。他把京城所有的劊子手都找了來,給紅拂設計了一種死法,就是一直在死,但是老也死不完全。這就是用絞車把紅拂慢慢吊起來。吊到她還能用腳尖堅持住為止。當然,假如吊過了頭,她就會開始抽搐,那樣馬上就會死。放此要用黃表紙測量她的肺部。她就這樣站著,渾身筆直,腳尖酸痛,呼吸困難。但是她仍然保持了冷靜。我寫到這個地方,自己也感到詫異:像這樣的事,我怎麼能夠知道?所以它就是真的吧。
根據這種說法,感到死之將近時,紅拂曾經長歎一聲。劊子手聽見了就把頭湊過去說:怎麼樣,衛公夫人?後悔了罷。要不要我把你解下來。但是紅拂只是搖了搖頭。她心裡想的是:不管頭頭們怎麼想,想要死還是辦得到。這也就是說,紅拂這座時鐘走到了這裡,眼看就要弦盡停擺了。
紅拂最後的時刻,眼前真的出現了九顆金星。那些星星嗡嗡的飛著,好像一些銅做的大黃蜂。所到之處都留下刺痛。這些金星有時候飛進心底,在那裡向深處猛鑽,有時候飛到心外,幾乎消失在視野之外。這個時候她自己也變成了一根飛旋的柱子,在震耳的轟鳴中移動著。這一切都沉浸在墨一樣的黑暗中。這樣的死亡和一個無性、無智、無趣的人生相比,也不知哪個更可怕。
六
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有說到紅拂自殺的直接原因。衛公死了,生活無趣,這些都是理由,但這些還不會導致紅拂馬上毅然絕然的死掉。衛公死掉以後,皇上念及他生前曾有大功於國,就封他的遺孀為長安城裡的貴婦領袖。這就是說,紅拂被任命為貴婦聯(甲)的主任委員,今後從日出到日落都要主持會議,做大報告。當然,她當這個角色年輕了一點,故而要把頭髮剃光,裝上黑白兩色的假髮,把牙齒拔光,裝上假牙;身邊還要有一位手拿記錄本,準備畫正字的女秘書。這樣她就成了一個級別極高,但是毫無權力的大官;不做任何官該做的事,只是享受官的生活方式。而這種生活方式實在是可怕極了。像這樣的任命是沒法拒絕的,除非你就要死掉。紅拂接到任命以後,馬上就提出了殉節的申請。很顯然,像這樣的申請在審批中會遇到種種留難;被批准之後也會有種種實行中的困難。我覺得這樣說明就夠了一一隻要不裝假,我們每個人都不天真。
有人說,紅拂被吊到最後,就變得非常的苗條。她皮下的脂肪都變成汗出來了,以致貼身穿的白麻布衣服都變成了浸了油膏的繃帶,她自己也成了一盒油浸沙丁魚罐頭。這時候空氣裡滿是異香——我們知道,好多種芳香物質都是脂溶性的,所以紅拂一生所用香水的有效成分都在這件麻布袍子裡了。她年輕時當歌妓,中年時當衛公夫人,所用的香料當然是車載斗量,而且全都十分名貴,這件衣服簡直是價值連城。這時候紅拂差不多已經死了,只有一點魏老婆子才能看出的呼吸。當時正是深夜裡,她就躡手躡腳的行動起來了:解開了捆著紅拂的那些帶子,把褻袍從紅拂身上剝了下來。這時候紅拂靜靜的立在那裡,一絲不掛,手腳僵直,但是身材苗條,有如十七歲的少女,半睜著眼睛,緊閉著嘴巴,雙臂在空中僵直著;看上去好像是一具非常美麗的死屍或者一座非常美麗的雕像,但是魏老婆子知道她是活著的。這個老婆子急於把這件褻袍送到外面去賣給香料店的人,也沒給紅拂披上一件衣服就走了。等她回來時,事情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紅拂不見了,只剩下一條空空的綾帶。於是她就大哭,把別人都叫起來,編造了一個紅拂仙去的神話。總而言之,紅拂的棺材裡是空的。誰都不知她到哪裡去了。在繩子上吊了一個星期,她的模樣有很大的變化,只有魏老婆子才見過她最後的樣子。但是魏老婆子抵死不肯承認紅拂是溜走了或者被人劫走了。所以找到她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後來在她女兒開的妓院裡就多了一位妓女,脖子上總纏著圍巾,說話的聲音低沉嘶啞,有人說那就是紅拂,但是無法確認。這個故事是說,雖然紅拂是興高采烈,毅然絕然的想要死掉,但最後還是事與願違。
我的書寫到這裡就要結束了。有人告訴我說,不能這樣寫書——寫書這個行當我還沒有入門。他們說,像這種怪誕的故事應該有一個寓意,否則就看不明白。我不能同意這種意見,雖然我一貫很虛心。在我看來,這個故事一點都不怪誕。我不過是寫了我的生活——當然這個生活有真實和想像兩個部分,但是別人的生活也是這樣的罷。生活能有什麼寓意?在它裡面能有一些指望就好了。對於我來說,這個指望原來是證出費爾馬,對於紅拂來說,這個指望原來就是逃出洛陽城。這兩件事情我們後來都做到了。再後來的情形我也說到了。我們需要的不是要逃出洛陽城或者證出費爾馬,而是指望。如果需要寓意,這就是一個,明確說出來就是:根本沒有指望。我們的生活是無法改變的。
七
紅拂這一輩子幹過兩件重要的事:一件是在不到二十歲時從洛陽城裡逃了出去,另一件是在剛過五十歲時企圖自殺。這兩件事裡有一件成功了,另一件不成功。不管成功不成功,兩件事都引起了別人的詫異。因為這兩件事她都不該幹出來。紅拂很少想入非非,她想到了什麼就幹什麼。我現在依舊沒有結婚,而且在和小孫同居。別人總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在我周圍有一種熱呼呼的氣氛,像桑拿浴室一樣,彷彿每個人都在關心別人。我知道絕不能拿這種氣氛當真,他們這樣關心別人,是因為無事可幹。就是把這種氣氛排除在外,大家也不能對別人漠不關心。就是我,也總在猜測別人是什麼樣的。這不是在猜測女人脫了衣服是什麼樣的,而是在猜測每個人在心底是什麼樣的,隨時隨地都在想些什麼。
我現在經常想到一個人,就是那位在二次大戰裡躲在「邊樓」的猶太小姑娘安妮。她在那裡寫了一本日記,說她相信每個人在心底都是善良的,然後就被納粹抓走了,死在滅絕營裡。這樣她就以一種最悲慘的方式證明自己是錯的了。她生命的價值就是證明了再不要相信別人是善良的。最起碼要等到有了證據才能信。
你不能從人群裡認出我來的,儘管你知道我頭髮灰白,一年四季總穿灰色的衣服。現在每天我都到系裡去上班,在我的辦公桌上故了一個老式的墨水池,那東西看上去像個眼鏡,左邊的一個墨水瓶裡是紅墨水,右面一個是藍墨水,中間的凹槽裡放了好多蘸水筆尖。每天早上我來時,都要仔細把筆尖挑選一遍,把磨禿了的筆尖揀出來,包在一張紙裡扔進廢紙簍;然後戴上老花鏡批閱學生的作業。這些學生是加州伯克利教的。批完之後我把這些作業本拿到對面他的辦公桌上,然後看教科書的校樣,到十一點鐘我到廁所去洗手準備回家——有人在洗手池上放了一撮洗衣粉,用它可以去掉手上的墨水漬。我就是這樣一天天老下去了。從這個樣子你決看不出我每天每夜每小時每一分鐘都在想入非非,懷念著十七歲時見到的紫色天空,岸邊長滿綠色蘆葦的河流,還有我的馬兄弟。我本來不是這樣,是裝成這樣的。你不可能從一個削瘦、憔悴的數學教師身上看到這些。有關人隨時在想些什麼,我只知道一個例子,就是我自己,別人不可能把一切都告訴我。所以我只好推己及人。在統計學上可以證明,以一個例子的樣本來推論無限總體,這種方法十分之壞。安妮·弗蘭克就犯了這種錯誤,從自己是善良的推出了所有的人都是善良的,雖然這份善良被深藏在心裡,這個推論簡直是黑色幽默。但是在這件事上沒有別的方法了。到目前為止,沒有一件事能讓我相信我是對的,就是人生來有趣。過去有趣,渴望有趣,內心有趣卻假裝無趣。也沒有一件事能證明我是錯的,讓我相信人生來無趣,過去無趣現在也無趣,不喜歡有趣的事而且表裡如一。所以到目前為止,我只能強忍著絕望活在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