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背崩鄉,小孩送我上山,在坡崖分手處,孩子們向我敬禮道別。
又是一個朝霞滿天的清晨,我決定繼續前行,向墨脫縣城進發。從背崩鄉到縣城還需走兩天路程,幾乎全是上坡路,途中要跨越十幾個大塌方泥石流段,攀越九個聳入雲端的高峰。
我重新整理好行裝,提著攝影箱,揣著背崩鄉的情感和記載背崩鄉人物的攝影膠卷,離開了背崩鄉。
就在我離開的那一刻,全村的人從木樓內探出頭來看我,那位在背崩鄉落戶的漢族小伙子飛快地跑了過來,他那個門巴族姑娘費勁地在後面追跑著。小伙子使勁地握住我的手,半晌說不出一句話。此時此刻,他要對我說什麼呢?
我放下攝影箱,用手為他抹去了滾出眼眶的淚。我會永遠記住你的,有沒有什麼話要我帶給你家裡的人?我的喉嚨有些哽咽,緊握的手慢慢鬆開。小伙子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
背崩鄉漸漸隱沒在雲霧中。此時,我百感交集,背崩鄉啊,今生今世我還能再來嗎?
白雲與白雲連成一片,緩緩飄向遠方。我登上坡崖,回頭尋找消失在白霧中的背崩鄉,隱隱地感覺到,心靈深處的一種東西留在了背崩鄉,牽牽扯扯的思緒隱隱作痛,就這麼離開了嗎?
「啊呀……」一股幼稚的吶喊聲衝破厚重的雲霧漫上山崖,聲音在山谷間漂蕩,由遠而近。我僵直地立在坡崖,等待著。我明白,幼稚的聲音是衝我來的。
聲音漸近,雲霧隨著吶喊聲在翻滾。驀然,雲霧間露出了一串串小腦袋,游竄的小腦袋正拚命地向我跑來,是背崩鄉的門巴族小孩!
近了,背在背上的弓箭和插在頭上的野花都清晰可見,他們仰起頭不停地揮著瘦弱的小手,「啊呀……」叫喊著爬上坡崖,手握鮮艷透亮的野果,在我眼前晃動。跑在最前面的幾個小孩喘著大氣,緊緊地拉住我的手,向坡下正在快速上坡的小孩招手吆喝。一時間,坡上坡下的小孩相互吆喝著,寂寞的山崖溢滿生機。這些可愛的小孩喘著氣,滿臉汗跡的小腦袋在我面前晃動著,擁擠著。他們都仰起髒兮兮的臉看著我,深凹的眼睛裡充溢著期盼的激情。
我揮著握相機的手朝遠方指去,用手示意他們,我將要離開這裡,去更遠的地方。他們全都「啊」的一聲大叫起來,拉住我的手,緊抱我的腿,不要我離開。
此刻,我才細細地想起,這兩天我在村落轉悠時,不正是這些小腦袋圍著我走來走去的嗎?他們狹小的生活空間,因為我的出現而興奮起來。他們常常用一種極為驚訝的眼光看著我,我的一舉一動總會引起他們咯咯的大笑。現在我要離開他們,也許是永遠地離開他們,這一點他們都意識到了。他們圍著我,拉住我,緊抱著我的腿,令我感動不已。
我再一次舉起相機為他們拍了照,挨個將這些小生命一一拉在面前,捧起他們的小臉,親吻他們的小額頭,他們全都咯咯地笑起來。我打開行包,拿出最後一包壓縮餅乾,放在這些髒兮兮的小手上。這些淡黃色的、排列整齊的壓縮餅乾,是我在背崩鄉通向墨脫途中惟一的乾糧,這包乾糧在我面前瞬間就消失了。
他們的小嘴嚼著那淡黃色的餅乾,相互咯咯地笑著。我伸出手高喊「啊……」他們也跟著我高喊「啊……」幼稚的聲音齊聲吶喊,瘦瘦的小手高高舉起在我眼前晃動。
「啊……」聲音隨著雲霧一起湧動。
我該走了。我迅速背好行李包,提著攝影箱,一隻手高高地舉起,「啊……」我邁開步子朝遠處走去,朝雲霧深處走去。山風迎面吹來,一股寒氣潛進肺腑,鼻子酸酸的。回過頭去,眼前一片朦朧,我什麼也看不清。
就這樣走了,仍是匆匆的腳步,離開了令我永生難忘的地方,走進遠離人跡的群山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