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北京的胡同裡住過吧?你曾經是北京胡同裡的一個孩子吧?胡同裡那群快樂的、多話的、有點缺心少肺的女孩子你還記得吧?
我在北京的胡同裡住過,我曾經是北京胡同裡的一個孩子。胡同裡那群快樂的、多話的、有點缺心少肺的女孩子我一直記著。我常常覺得,要是沒了她們,胡同還能叫胡同麼?北京還能叫北京麼?我這麼說話會惹你不高興——什麼什麼?你准說。是啊,如今的北京已不再是從前,她不再那麼既矜持又恬淡、既清高又隨和了。她學會了擁抱,熱熱鬧鬧、亦真亦假的擁抱,她懷裡生活著多少北京之外的人啊。胡同裡那些帶點咬舌音的、嘎崩利落脆的貧北京話也早就不受戴見了——從前的那些女孩子,她們就是說著這樣的一口貧北京話出沒在胡同裡的。她們頭髮乾淨,衣著簡樸(卻不寒酸),神情大方,小心眼兒不多,叫人覺得隨時都可能受騙。二十多年過去了,每當我來到北京,在任何地方看見少女,總會認定她們全是從前胡同裡的那些孩子。北京若是一片樹葉,胡同便是這樹葉上蜿蜒密佈的葉脈。要是你在陽光下觀察這樹葉,會發現它是那麼晶瑩透亮,因為那些女孩子就在葉脈裡穿行,她們是一座城市的汁液。胡同為北京城輸送著她們,她們使北京這座精神的城市肌理清明,面龐潤澤,充滿著溫暖而可靠的肉感。她們也使我永遠地成為北京一名忠實的觀眾,即使再過一百年。
當我離開北京,長大成人,在B城安居樂業之後,每年都有一些機會回到北京。我在這座城市裡拜訪一些給孩子寫書的作家,為我的兒童出版社搜尋一些有趣的書稿,也和我的親人們約會,其中與我見面最多的是我的表妹白大省(音xing)。白大省經常告訴我一些她自己的事,讓我幫她拿主意,最後又總是推翻我的主意。她在有些方面顯得不可救藥,可我們還是經常見面,誰讓我是她表姐呢。
現在,這個6月的下午,我坐在出租車上,窗外是迷濛的小雨。我和白大省約好在王府井的世都百貨公司見面,那兒離她的凱倫飯店不遠。她大學畢業後就分配在四星級的凱倫,在那兒當過工會幹事,後來又到銷售部做經理。有一回我對她說,你不錯呀剛到銷售部就當領導。她歎了口氣說哪兒呀,我們銷售部所有的人都是經理,銷售部主任才是領導呢,主任。我明白了,不過這種頭銜印在名片上還是挺唬人的:白大省,凱倫飯店銷售部經理。
出租車行至燈市西口就走不動了,前方堵車呢。我想我不如就在這兒下來吧,「世都」已經不遠。我下了車,雨大了,我發現我正站在一個胡同口,在我的腳下有兩級青石台階;順著台階向上看,上方是一個老舊的灰瓦屋簷。屋簷下邊原是有門的,現在門已被青磚砌死,就像一個人衝你背過了臉。我邁上台階站在屋簷下,避雨似的。也許避雨並不重要,我只是願意在這兒站會兒。踩在這樣的台階上,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我回到了北京,就是腳下這兩級邊緣破損的青石台階,就是身後這朝我背過臉去的陌生的門口,就是頭上這老舊卻並不拮据的屋簷使我認出了北京,站穩了北京,並深知我此刻的方位。「世都」「天倫王朝」「新東安市場」「老福爺」「雷蒙」……它們誰也不能讓我知道我就在北京,它們誰也不如這隱匿在胡同口的兩級舊台階能勾引出我如此細碎、明晰的記憶——比如對涼的感覺。
從前,二十多年前那些夏日的午後,我和我的表妹白大省經常奉我們姥姥的吩咐,拎著保溫瓶去胡同南口的小鋪買冰鎮汽水。我們的胡同叫駙馬胡同,胡同北口有一個副食店,店內賣糕點罐頭、油鹽醬醋、生熟肉豆製品、牛羊肉鮮帶魚。店門外賣蔬菜,蔬菜被售貨員擺在淡黃色竹板拼成的貨架上,夜裡菜們也那麼擺著不怕被人偷去。幹嗎要偷呢?難道有人急著在夜裡吃菜麼?需要菜,天一亮副食店開了門,你買就是了。胡同南口就有我說的那個小鋪。如果去北口副食店,我們一律簡稱「北口」;要是去南口小鋪,我們一律簡稱「南口」。
「南口」其實是一個小酒館,台階高高的,有四五級吧,讓我常常覺得,如果你需要登這麼多層台階去買東西,你買的東西定是珍貴的。南口不賣油鹽醬醋,它賣酒、小肚、花生米和豬頭肉,夏天也兼賣雪糕、冰棍和汽水。店內設著兩張小圓桌,鋪著硬挺的、脆得像干粉皮一樣的塑料檯布的桌旁,永遠坐著一兩位就著花生米或小肚喝酒的老頭。我覺得我喜歡小肚這種肉食就是從「南口」開始的。你知道小肚什麼時候最香嗎?就是售貨員將它擺上案板,操刀將它破開切成薄片的那一瞬問。快刀和小肚的摩擦使它的清香「噗」地迸射出來,將整間酒館瀰漫。那時我站在櫃檯前深深吸著氣,我堅信這是世界上最好聞的一種肉。直到售貨員問我們要買什麼時,我才回過神兒來。「給我們拿汽水!」這是當年北京孩子買東西的開場白,不說「我要買什麼」,而說「給我們拿……」「給我們拿汽水!」「冰鎮的還是不冰鎮的?」「給我們拿冰鎮的,冰鎮楊梅汽水!」我和白大省一塊兒說,並遞上我們的保溫瓶。我已從小肚的香氣中回過神兒來了,此時此刻和小肚的香氣相比,我顯然更渴望冰涼甘甜的楊梅汽水。在切小肚的櫃檯旁邊有一台白色冰櫃,一台盛著真冰的櫃。當售貨員掀開冰櫃蓋子的一剎那,我們及時地奔到了冰櫃跟前。呵,團團白霧樣的冷氣冒出來,猶如小拳頭一般打在我們的臉上痛快無比,冰櫃裡有大塊大塊的白冰,一瓶瓶紅色楊梅汽水就東倒西歪地埋在冰堆裡。售貨員把保溫瓶灌滿汽水,我和白大省一出小酒館,一走下酒館的台階——那幾級青石台階,就迫不及待地擰開保溫瓶的蓋子。通常是我先喝第一口,雖然我是白大省的表姐。以後你會發現,白大省這個人幾乎在謙讓所有的人,不論是她的長輩還是她的表姐。這樣,我毫不客氣地先喝了第一口,那冰鎮的楊梅汽水,我完全不記得汽水是怎樣流入我的口中在我的舌面上滾過再滑入我的食道進入我的胃,我只記得冰鎮汽水使我的頭皮驟然發緊,一萬支鋼針在猛刺我的太陽穴,我的下眼眶給凍得一陣陣發熱,生疼生疼。啊,這就是涼,這就叫冰鎮。沒有冰箱的時代人們知道什麼是冰涼,冰箱來了,冰涼就失蹤了。冰箱從來就沒有製造出過刻骨的、針扎般的冰涼給我們。白大省緊接著也猛喝一大口,我看見她打了一個冷戰,她的胖乎乎的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有點喘不過氣似的對我說,她好像撒了一點兒尿出來!我哈哈笑著從白大省手中奪過保溫瓶又喝了一大口,一萬支鋼針又刺向我的太陽穴,我的眼眶生疼生疼,人就頓時精神起來。我沖白大省一歪頭,她跟著我在僻靜的胡同裡一溜小跑。我們的腳步驚醒了屋頂上的一隻黃貓,是九號院的女貓妞妞,常串著房頂去找我們家的男貓小熊的。我們在地上跑著,妞妞在房頂上追著我們跑。妞妞呀,你喝過冰鎮汽水麼?哼,一輩子你也喝不著。我們跑著,轉眼就進了家門。啊,這就是涼,這就叫冰鎮。
白大省從來也沒有抱怨過在路上我比她喝汽水喝得多,為什麼我從來也不知道讓著她呢?還記得有一次為了看電影《西哈努克訪問中國》,我和白大省都要洗頭,水燒開了,我搶先洗,用蛋黃洗髮膏。那是一種從顏色到形狀都和蛋黃一樣的洗髮膏,八分錢一袋,有一股檸檬香味。我佔住洗臉盆,沒完沒了地又衝又洗,到白大省洗時,電影都快開演了。姥姥催她,洗好頭髮的我也煞有介事地催她,好像她的洗頭原本就是一個無理的舉動。結果她來不及沖淨頭髮就和我們一道看電影去了。我走在她後邊,清楚地看到她後腦勺的一絡頭髮上,還掛著一塊黃豆大的蛋黃洗髮膏呢。她一點兒也不知道,一路晃著頭,想讓風快點把頭髮弄乾。我心裡知道白大省後腦勺上的洗髮膏是我的錯誤,二十多年過去,我總覺得那塊蛋黃洗髮膏一直在她後腦勺上沾著。我很想把這件往事告訴她,坦白大省是這樣一種人;她會怎麼也弄不明白這件事你有什麼可對她不起的,她會掃你要道歉的興。所以你還是閉嘴吧,讓白大省還是白大省。
我就這樣站在燈市西口的一條胡同裡,站在一個廢棄的屋簷下想著冰鎮汽水和蛋黃洗髮青,直到雨漸漸停了,我也該就此打住,到「世都」去。
我在「世都」二樓的咖啡廳等待白大省。我喜歡「世都」的咖啡廳。臨窗的咖啡座,通透的落地玻璃使你彷彿飄浮在空中,使你生出轉瞬即逝的那麼一種虛假的優越感。你似乎視野開闊,可以揚起下巴頦兒看遠處夕陽照耀下的玻璃幕牆和花崗岩組合的超現實主義般的建築,也可以壓著眼皮看窗外那些出入「世都」的人流在腳下靜靜地淌。我的表妹白大省早晚也會出現在這樣的人流裡。
現在離約定時間還早,我有足夠的時間在這兒穩坐。喝完咖啡我還可以去二樓女裝區和四樓的家庭用品部轉轉,我尤其喜歡各種尺寸和不同花色的毛巾、浴巾,一旦站在這些物質跟前,便常有不能自拔之感。我要了一份「西班牙大碗」,這厚敦敦的大陶杯一端起來就顯得比「卡普契諾」之類更過癮。我喝著「西班牙大碗」,有一搭無一搭地看身邊過往的逛「世都」的人,想起白大省告訴過我,她看什麼東西都喜歡看側面,比如一座樓,比如一輛汽車、一雙鞋、一隻鬧鐘,當然也包括人,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白大省的這個習慣有點讓我心裡發笑,因為這使她顯得與眾不同。其實她有什麼與眾不同呢,她最大的與眾不同就是永遠空懷著一腔過時的熱情,迷戀她喜歡的男性,卻總是失戀。從小她就是一個相貌平平的乖孩子,脾氣隨和得要死。用九號院趙奶奶的話說,這孩子仁義著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