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兆州的土質城牆寬闊高大,城垣一周十五里。在這高大寬闊的城垣裡,有許多閒置的土地,據說是古代建城時,為官府的屯兵屯田而用。現在這城垣裡的土地無人耕耘,變得荒蕪。在城垣之內荒蕪的土崗上,有一帶由土坯壘成的院牆,外面抹著清潔的白灰。院裡是一座座平頂表磚房。遠看去,這院落、屋宇和當地沒什麼區別,只待人走近,才發現在平頂表磚房的牆上,開的儘是拱形窗戶,而當地的窗戶都是方形的。逢禮拜天時,人們還能聽見從窗內傳出的誦經和唱詩聲,這便是瑞典牧師山牧仁在兆州修建的福音堂。
  山牧仁主持的福音堂屬基督教的神召會,院牆的大門上突現著兩排磚刻大字,便是:「兆州神召會福音堂」。山牧仁,瑞典人,幾年前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先在中國南方傳教,後又受教區派遣,輾轉來到兆州,他一心要把耶穌基督教的教義傳給這裡的鄉民。山牧仁是一位個子偏高,背微駝,謝頂的中年人,他那深陷的眼窩,高聳的鼻子,都引起兆州人的好奇。更讓兆州人稀奇的是,他的鼻子上還能架起一副無腿眼鏡。山牧仁的太太被當地人稱為山師娘,兆州人更是拿山師娘當稀罕來看。她那張毛細血管突現著的粉嫩的臉,她那高聳的足能衝擊到你眼前的胸脯,她那兩條又細又長的腿,以及走起路來那大步流星的步態,都能叫兆州人看得目瞪口呆。起初,兆州人真不知如何接受他們。山牧仁和山師娘的到來,也包括笨花在內的兆州人增添了許多談話的資料。有人說,山牧人和山師娘不吃糧食,專喝羊的奶;有人說,他們操一口鳥語一樣的語言;也有人說,他們走路時是不回頭的,即便有人在身後喊他們,他們還會目不斜視地往前走。還有,那山師娘立冬無夏的不穿褲子,只用一條裙子把自己包裹,人們實在鬧不清她是怎樣耐得住冬天的嚴寒的。冬天,當兆州的女人們和山師娘擦肩而過時,便覺出自己腿腳的寒冷。然而兆州人接受了他們,山牧仁的夾鼻眼鏡,山師娘高大的胸脯、細長的腿,久之也不再是稀罕。他們在兆州城裡建教堂,招信徒,使耶穌基督的故事在這裡流傳開來。聖母瑪利亞為什麼把耶穌生在馬槽裡,彼得手裡為什麼有一把大鑰匙,高風亮節的約翰,卑瑣的猶大……成了這一帶鄉人的嘴邊話。他們把伯利恆和笨花說得一樣流利,他們也把賴人稱撒旦。還有人把《聖經》裡的人名起到自己的兒女身上:彼得,路德,各雅,耶利米……兆州人還得知,七天的最末一天叫禮拜天,逢這天,有人便手持《聖經》到山牧仁的禮拜堂去做禮拜。這天,假如你從山牧師的教堂牆外經過,就能聽見教堂裡的唱詩聲。在眾多的聲音裡有一位女人的聲音最高亢、最尖銳,那便是山師娘。異教徒們說這聲音像雞打鳴,教徒們很為此而不悅,雖然他們也聽出山師娘的唱詩與雞打鳴的酷似。山牧仁也唱,他的聲音卻是低沉的,那聲音穩妥地沉在詩歌的底部,像一種獸類的低吼。兆州人更想像不出人還能發出這種聲音,男人們一次次模仿又一次次失敗。
  梅閣的漆皮面《新約全書》就來自於山牧仁的福音堂。最初向文成對神召會福音堂和山牧仁夫婦的瞭解,則來自於梅閣的介紹,梅閣介紹著山牧仁夫婦,但她至今對山牧仁夫婦的某些舉動仍存有不解。她對向文成說:「我淨看見山牧師和山師娘在院裡來回閒走,不慌不忙的,掉過頭一趟,掉過頭又一趟。那是為什麼?」
  向文成說:「我遞說你吧,那是散步哩。」
  梅閣說:「這就是散步喲,這走了一趟又一趟的。可人為什麼要散步呢?」
  向文成想,這可是個難題:是呀。人為什麼要散步?他想了一陣,終於找出了答案,便對梅閣說:「是這樣,散步也是一種休息。」
  梅閣又追問向文成說:「休息就是歇著的意思吧,那坐會兒不是更好嗎,光來回走不是又累了嗎?」
  向文成說:「休息和咱們說的歇會兒可不一樣。歇會兒就是呆著不動了,休息可不是只呆著不動,從生理學上講,是為了讓身體的各個部位都活動著得到調節。」
  梅閣說:「咱笨花人為什麼不散步?散散步,調節調節。干地裡的活兒可使得慌哩,散散步不是好了麼。摘一會兒花散一會兒步,掐一會兒谷子散一會兒步,翻一會兒山藥蔓散一會兒步,有多好。」
  這一次向文成被問住了。他想了半天答不上來,就說:「梅閣,這件事很高深,我得好好想想,容我個時候,我再遞你說。現在我是想問你一件教堂裡的事,唱聖詩的事。那天我去辦藥,從福音堂門前經過,聽見你們正在唱詩。山師娘領著唱,你們都和著。唱的好像是:『耶穌基督我救主,夠我用,夠我用』。下邊呢,我沒聽清。」
  梅閣說:「下邊是這樣的:『除非靠他無二路,主真夠我用。』」
  向文成說:「你給我從頭唱一遍,我還有話要問你。」
  梅閣起了一個調,捏著嗓子跑著調兒唱起來,但還是讓向文成聽清了歌詞,那歌詞是:
  耶穌基督我救主,
  夠我用,夠我用。
  除非靠他無二路,
  主真夠我用。
  仁愛喜樂兼和平,
  忍耐恩慈本能行,
  良善信實都在心,
  耶穌夠我用。
  梅閣唱完,向文成說:「這下我聽全了,你給我講講吧。」
  梅閣說:「我可講不好,我講講試試。山牧師是這樣說的,你要真信基督,心中有一個基督就夠用了,不用再去尋找還有什麼真主。也就是說,世上就不會再有別的道理可言,也沒有第二條路。第二段是說,做人要學會仁愛,喜樂,這樣心裡才有平和。再下邊我講不好了,也不知道對不對。」
  向文成仔細聽著梅閣的講解,說,「講得都對,下邊的綴語就屬於一些勸人方了,講的是要善良,講信用,實實在在做人。許多教派裡都這樣講。我讓你唱這詩歌,是想問問你,你覺得心裡只有一個基督到底夠用不夠用?」
  梅閣說:「夠。」她語氣堅定,自己微微點著頭,又說:「除此真是無二路。你說呢?」她又反問向文成。
  向文成說:「我不是信徒,說不出是夠還是不夠。我倒想認識一下山牧仁,我想接觸一下,聽牧師講講,也許我就知道夠用不夠用了。」
  向文成想結識山牧仁,他要等一個機會。機會終於有了。一個盛夏,天正酷熱,知了正在向家棗樹上高叫,梅閣走進了世安堂。梅閣今天穿了件雪白的短袖布衫,靠色單褲,黑絨鞋上沾著細土。她臉上掛著汗珠,一望便知是從外邊歸來。
  向文成正趴在桌上抄寫藥方,看見風風火火的梅閣便說:「你這是從城裡來,好像還有急事。」
  梅閣說:「文成哥,有急事哩,山師娘有病了。我們唱詩,不見山師娘出來唱,心想是不是病了?唱完詩,就聽說山師娘是真的病了,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我跟山牧師說,叫我給山師娘請個先生來看看吧。山牧師說,請介紹一位吧。我說,就請俺村裡的向先生吧,醫術可強哩。你猜山牧師怎麼說?他說,我也聽說過向先生,你認識他?我說,他是俺南鄰家,我叫他哥哩。山牧師說,就辛苦你一趟吧。牧師一說辛苦你,我就知道是叫我請你哩,我就緊走慢走地回來了。文成哥你就快去一趟吧,山師娘是好人,說人家唱歌像雞打鳴的人沒有好報,上不了天堂,趕到地獄裡也好受不了。」
  向文成也聽見過山師娘那飄出院牆的歌聲,當時他站住腳聽聽,心中暗想,那年他在漢口,街上有一家英國咖啡館,晚上常有一位洋女人,打扮得像只火雞,在那裡演唱。她的聲音哆嗦著從咖啡館傳到街上,有時候像雞,有時候像鳥,招得路人都停住腳聽,聽一陣笑一陣。而屋裡喝咖啡的洋人卻不斷拍巴掌。看來外國人的歌唱和中國人的歌唱到底有區別。向文成研究人的生理學沒有那麼細緻入微,他想人的發聲是靠了聲帶的運動,他不知外國人和中國人的聲帶構造到底有多大區別。
  向文成決定立即進城去給山師娘看病。但想到梅閣剛才那番話,他還是對她說:」梅閣,剛才你說那些說山師娘唱歌像雞叫的人就得下地獄,我看你也不能這麼說,這好像並不是耶穌教的教義。」
  梅閣覺出自己的語言有誤,趕緊說:「我是說走漏了嘴,你可別為了這個就不去給山師娘看病。」
  向文成說:「哪兒裡的話,有病人當然得去看,一家人背井離鄉地來到咱這窮鄉僻野,行的也是善事。我去,容我換件衣裳。」
  梅閣這才注意到,原來向文成還光著膀子,一條黑褲子白腰的抿腰褲,一條褲腿低,一條褲腿高。她搶先邁出世安堂去找秀芝。她進了東院衝著西屋喊:「成嫂,快給文成哥找兩件衣裳吧,文成哥要進城。」
  說話間向文成也進了東院,對迎出來的秀芝說,他今天去見洋人,得穿講究點。
  秀芝把梅閣迎進屋,向文成也跟進來。可換什麼衣裳呢,秀芝犯了難。向文成的穿著一向隨意,現在他要往講究裡穿,不知這講究意味著什麼。秀芝奓著胳膊在屋裡一陣亂轉,梅閣倒不見外地扒開了他們的床頭櫃就去翻找。她翻出一件白紡綢汗褂,舉到秀芝眼前說:「就這件。」說著把汗褂擩給文成。向文成抓住這件鬆軟滑爽的汗褂說:「不妥不妥,穿上准像茶葉店掌櫃的。」
  梅閣又舉出一件灰地團花長衫說:「這件吧,又大方又時興。」秀芝卻奪過來說:「更不行,像個新女婿。」
  後來秀芝找出了兩件得體衣裳:一件漂白洋布汗褂,一條家織土布單褲。秀芝說,這條舊褲子是她剛拿煮青染過的,和新的沒什麼兩樣。向文成換好褲褂,脫掉腳上的家做布襪,換了一雙白線襪,又費勁拔力地登上一雙尖口禮服呢便鞋。這樣,梅閣協助秀芝,總算打扮起了向文成。
  向文成把他的白熊自行車推到當院打氣,梅閣搶著拿過氣筒,雙手一上一下地替他打。她推動著氣筒猛打一陣,就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她鬆開氣筒,背過身子一陣咳嗽。向文成把氣筒接過來說:「還是叫我吧。」他一邊打著氣,想著在一旁咳嗽的梅閣,心裡說,這孩子到底不是個壯實人,打幾下氣就累成這樣,怨不得整天想著休息呢。
  向文成騎著自行車上了路,梅閣坐在後衣架上,使勁揪著向文成的衣裳。向文成說:「人是需要休息,可整天想休息也不正常。」梅閣說:「我就淨想休息。」向文成說:「說的是哪。有了空兒,我得給你診斷一下,該吃藥還得吃點藥。」梅閣說:「不吃藥,我靠主,夠我用,無二路。」梅閣語氣堅定,向文成不再和她討論主的事,他懂得對人的尊重。
  向文成和梅閣騎車在大道溝邊上一路顛簸,太陽偏西時他們才來到福音堂。梅閣在前,向文成在後,他們在福音堂門洞裡站住。門洞裡正有一位胖墩墩的中國長老在等向文成,這長老自我介紹說他姓陳,是保定人,還說山牧師正在後院等向先生呢。
  向文成無數次從福音堂門前經過,不曾進門。現在他看見,這福音堂院子寬闊而空曠,東西南北的平房把院子四周圍得四方四正。幾棵大槐樹長的無比茂密,為這座教堂增添了幾許幽靜。院中有一眼水井,井上架著轆轤。一個圍著圍裙夥計模樣的男人正搖著轆轤打水,從哪個角落裡還有羊的叫聲傳來。若不是門楣上嵌刻著基督教福音堂,他一定會以為走進了一個大車店。那一排有著拱形窗戶的建築是這院落的南房,南房便是這深召會的禮拜堂。禮拜堂一排六間,現在無人做禮拜,兩扇大門關著。
  向文成由陳長老帶領,穿過有著槐樹陰涼的前院,通過一個塗著綠漆的柵欄門來到後院,後院才是瑞典人山牧仁的居所。這是一個有兩畝地大的院子,院裡種著各種花草和蔬菜。一條筆直的灰磚甬路把院子分成兩半,灰磚甬路的盡頭便是山牧仁一家的住房。
  山牧仁的住房是一座由灰磚砌成,四方四正,四面起脊的房子,兩面有柱廊,三面有門,四面有窗。兆州人常議論這間古怪的小屋,不知山牧仁一家怎樣在這裡生活。陳長老和梅閣把向文成送進柵欄門,兩人留在了前院。
  向文成踩著青磚甬路,聞著甬路兩邊的月季花香,隻身一人往前走,心想,這一定是山牧仁和山師娘的散步之路了。這時山牧仁迎了過來。他向前傾著身子,邁著鴕鳥似的大步走到向文成面前,伸出兩條長胳膊就去和向文成握手。向文成本沒有同人握手的習慣的,他正在不知所措,山牧仁已經抓起了他的手。他握住向文成的手搖晃著,按照中國人的措詞習慣說:「久仰,久仰了。能為內人請來向先生,也是我山牧仁的福分了。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
  山牧仁說出的中國話很是讓向文成意外。先前他曾想,一個外國人,即使是懂幾個中國字,可要把《聖經》傳達給兆州人,是何等不易。山牧仁到底是怎樣征服了這些中國鄉村信徒的呢?為此他幾次問過梅閣,梅閣只說,人家的中國話說得好著哪。可向文成還是半信半疑。今天當他面對面地和山牧仁站在一起時,才完全明白了。山牧仁的中文程度可不是懂幾個中國字的問題。面對山牧仁出口成章的歡迎詞,倒使向文成需費點腦子精心措詞對答了。向文成在不自覺地握了一會兒山牧仁的手之後說:「早有意來拜會山牧師,今日才得一見。牧師在這窮鄉僻野還習慣吧?」
  山牧仁說:「怎麼是窮鄉僻野?你看我這裡又有蔬菜又有鮮花,生活像個貴族一樣。等一會兒我還要請向先生喝下午茶。」
  機敏的向文成就說:「敢問牧師,喝下午茶不是英國人的習慣嗎?」
  山牧仁說:「在我們斯堪的那維亞半島,也有喝下午茶的習慣。」
  山牧仁和向文成說話間已走到房門前,他為向文成拉開了一扇淡藍色的單扇門,走進門是山牧仁的客廳。客廳不大,但一切佈置都有別於當地人。兩個低矮的窗戶上掛著潔白的窗簾,廳內也沒有條杌,客廳當中四邊不靠地只擺著一張長方形餐桌,桌上的檯布潔白,幾把硬木椅子將餐桌圍起來——這些纖細的硬木椅子,一看便知來自異國他鄉。餐桌上玻璃花瓶晶瑩剔透,瓶中插著剛剪下的月季花。
  山牧仁把向文成讓在餐桌前坐下,從一個涼水瓶裡為他斟上一杯涼開水,說:「向先生喝杯白開水吧,大署的天氣。」
  向文成接過白開水說:「真沒想到山牧師不僅中國話說得這麼好,對中國的事情也瞭解得這麼透徹,連中國的二十四節氣也注意到了,昨天大暑剛過。」
  山牧仁也該自己倒了一杯白開水,習慣性地先喝一口說:「我覺得中國的二十四節氣是個了不起的發現,而二十四節氣在華北這一帶是準確無誤。在中國南方就有不小的誤差,我去過廣州,立冬、小雪、大雪都過了,人們還穿這單衣,茶花還盛開著。」
  向文成說:「在東三省,驚蟄的時候往往還是冰天雪地。」
  山牧仁說:「說中國地大物博,一點也不誇張。」
  向文成來會山牧仁之前,對他們的初次見面尚有幾分猜測,猜測中還有幾分緊張,他不知道怎樣對待和一個外國人的初次相見才得體。現在向文成把心放了下來,他沒想到和這位禿頂高鼻子的外國人談話會是這樣無拘無束。他學著山牧仁也喝了兩口白開水說:還是先給太太看病吧。說著起身就要往另一個門裡走。他想,這位師娘一定也像他的許多病人一樣,躺在一個什麼地方,要麼昏睡著,要麼呻吟著。哪知,不等他邁步,這位病中的外國女人卻從另一個門裡走了出來。山牧仁起身上前一步拉住太太的手,引她到向文成面前。山師娘也朝向文成伸出手要和他握手,她那無拘無束的身體離向文成很近。她穿一條碎花無袖長裙,露著兩條光胳膊,那緊束的腰帶使她的胸脯更加高聳。她謙遜地觀察向文成,臉上堆著溫婉的笑容。山師娘這坦然舉止,倒讓向文成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當他伸出手和她握手時便覺有一股熱氣向他撲來。再看她的臉,臉格外紅。向文成判斷出這是一位正發著燒的病人。他握著她的手,估計著她的溫度,他想,38度或者更高。本來中醫診病是不用溫度計測溫度的,但向文成不然,在他的出診包裡,常放著一支溫度計。雖然溫度計上微小的刻度向文成看起來很是吃力,可他還是以它給病人測體溫來作為診斷時的參考。
  三個人在餐桌前坐定,向文成便從山師娘的體溫開始詢問她的病情。但山師娘的中文水平有限,她基本上聽不懂向文成的問話,這時山牧仁便來充任翻譯。向文成對山牧仁說:太太在發燒,我猜38度也許更高。說話間向文成就在出診包裡找溫度計。這時山牧仁已經從一個什麼地方也拿出了一支溫度計說:「不必再找,就用這支吧。」山牧仁把溫度計夾在太太的腋下替向文成給她測體溫,山師娘則安靜地回答向文成的問話。向文成一面詢問著她的病情,開始為她診脈。原來山牧仁最好奇的莫過於中醫的診脈了,今天他終於有了向中國醫生請教的機會。他等向文成騰下手來便說:「向先生,我有一個問題早就想向先生請教。」
  向文成說:「請講。」
  山牧仁說:「我發現中國醫生診脈和外國大夫摸脈搏有著根本的區別。難道一個人的脈搏除了代表他的心率速度以外,還會有別的意義嗎?我看過一本中醫診斷學的書,很費力氣地讀,還是讀不懂。書上把診脈描寫得像變魔術一樣,甚至說脈還有沉和浮。我借此機會很想聆聽向先生的教誨。」
  向文成說:「西醫的摸脈和中國醫學的摸脈意義是有不同。西醫說脈搏的跳動只代表著心跳,我們中國醫生卻能從中判斷出一些和病情有關的現象。比如你說的沉和浮,還有短和緊,澀和弦……這都是一些現象。當然,只憑這些現象斷病,還是得不出準確的結論,要綜合地看一個病人,脈象才有意義。比如太太在發熱,伴有乾咳,頭痛,食慾不振,體溫又有準確的參考,這時我們再結合她的脈象就可以得出一個比較完整的結論。中國醫生把這種綜合診斷歸納為四個字,便是:「望,聞,問,切。」這裡的「切」講的就是切脈。現在師娘坐在我面前,我綜合觀察師娘的病況,應該屬於少陽症,實際就是西醫說的時疫。近來正值大暑,兆州一帶悶熱多雨,得少陽症者不乏其人。少陽症屬外感。」
  山牧仁聽著向文成的解釋,一邊把向文成的話翻譯給山師娘,一邊在一個本子上記錄著什麼。向文成深入淺出、細緻入微的論述使他興奮,他說:「都說向先生的醫術高超,原來向先生講的是科學,不是玄學。從前我總以為中醫的理論近似玄學。」
  向文成說:「我研究著中醫的診斷學,也注意著西方醫學的發展。國外的醫學在診斷學和藥物學方面對醫界有著不可忽視的貢獻。當顯微鏡和X光都在證明著一些不容置疑的現象時,我們光用一個人的脈象來解釋一切,就顯得很荒唐。」
  山牧仁說:「這麼說,中醫診斷也有一些不科學之處。」
  向文成說:「何止是有,應該說還不少。比如說人的上火,難道一個血肉形成的軀體,體內也會起火嗎?」
  山牧仁大笑起來,他把向文成的話翻譯給山師娘,山師娘一時也忘記病痛大笑起來。山牧仁大笑一陣說:「中國有一句俗話,叫作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現在我也勝讀十年書了。」
  山牧仁在中國不算短暫的日子裡,還沒有人用如此簡明的道理向他敘述中醫治病的原理。那天笨花的梅閣為他推薦向文成時,其實他是有過猶豫的,他擔心自己不能接受中醫的診斷。後來,也許他是為了瞭解中醫診病的方法,才決定讓梅閣去請向文成。今日一見這個人,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他願意和這位其貌不揚的鄉村先生交談。
  後來向文成問山牧仁,師娘曾服過什麼藥,他知道一個遠在異國他鄉的外國牧師,家裡總要備些藥品的。山牧仁告訴向文成,太太曾服過阿司匹林。昨天出了不少汗,可體溫並不減。
  向文成說:「這就對了,少陽病就忌一味地發汗。我們的《傷寒論》上說:傷寒脈弦細,頭痛發熱者,屬少陽。少陽不可發汗,發汗則譫語,此屬胃。胃和則愈;胃不和,煩而悸。你看,可不能再發汗了,應該從治胃開始。這是中醫治病聲東擊西的道理。我給師娘下藥吧。」向文成讓山牧仁取出一張紙,又用山牧仁的自來水筆,為山師娘開了藥方,並囑他要到南街仁和裕抓藥。山牧仁接過藥方,說這張紙不僅是藥方,還是向文成留給他的紀念,他要把它好好保存。山牧仁讓山師娘回臥房休息,又對向文成說:「現在我們該喝茶了,今天要按照我們北歐人的習慣度過一個下午。我們先喝茶後散步,我們還會有許多話題交談。」向文成愉快地接受了山牧仁的邀請。
  在山牧仁的客廳裡,向文成轉悠著看房中的陳設和牆上的宗教畫,山牧仁則按照瑞典人的習慣,在餐桌上擺茶具和茶點。他從一隻餐具櫃裡捧出一件件專門招待客人的茶具,又捧出一隻小鐵桶說,這是他們過印度時買的印度紅茶。他說北歐人最喜歡印度紅茶。他把茶葉徐徐放入一把鑲銀的茶壺,用開水沖上,這時才把向文成再次請回餐桌,他為向文成倒茶、加奶,還把兩碟自製的點心推給向文成。他一絲不苟地為向文成表演著北歐人喝茶的程序,並抱歉說,因為今天太太身體不適,不能親自為向先生備茶,他自己備茶就潦草了許多。
  不喜形式的向文成,坐在餐桌前總有些拘束不安,他時而碰飯糖缸,時而將茶勺掉在地上。山牧仁不見外地大笑著為他收拾。為了不讓向文成拘謹,他只風趣的說些喝茶之道。他說在茶裡加牛奶本是英國人的習慣,然而,他們在兆州沒有牛奶,現在加在茶裡的是羊奶,味道就差多了。
  向文成沒有嘗過牛奶紅茶的味道,便也指不出羊奶加在茶的遜色之處。
  下午茶過後,山牧仁領向文成到園子的甬路上散步。沒有實踐過散步的向文成,開始不知如何對付這種不緊不慢的步伐,他時而一個大步邁到山牧仁的前頭,一不小心又踩到了山牧仁的腳後跟。山牧仁只不動聲色地走在向文成旁邊。向文成想,原來這散步並不是亂走。走了一會兒,向文成走出了門道,他和山牧仁肩並著肩,滿腳落地地走到甬路的盡頭,一個轉身再往回走,如此反覆。
  山牧仁一邊散步,一邊給向文成介紹他的菜園,他說今年種的番茄已經成熟。他知道當地人管番茄叫洋柿子,可他不瞭解中國人為什麼不喜歡這種洋柿子,他說這種東西含多種維生素,於人體大有好處。還有,兆州人也不種馬鈴薯,這從一開始就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許多不便。現在好了,他園子裡有的是番茄和馬鈴薯。向文成就說,常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一方人無形中也就形成了自己的生活習慣,種植習慣其實也代表了生活習慣的一個方面。說到此,向文成突然想到了父親向喜,便對山牧仁說:「我父親總想把外地的種植習慣引到兆州,他種過保定的燈籠紅蘿蔔,也種過南方的菜薹,但十有八九不成功。
  向文成提到父親向喜,又為山牧仁開了一個新話題。他說:「敢問向先生,令尊向大人的名字我早已得知,不知令尊的近況如何。那一年令尊帶兵打浙江的夏超1省長時,我正在杭州,尚不知向中和將軍就是令尊。在一個風雲多變的國家,不知向將軍現在可好,中國的政局將如何發展?」
  山牧仁的新話題,向文成回答起來並不難,然而面對一個外國牧師,他又感到這是一個不便展開的話題。他沉吟一陣只說:「中國的事千頭萬緒,相信今後你我會有深談的時候。總而言之有一句話,人類得求進步,不能倒退。中國人是要朝著光明,決心拋棄黑暗的。我父親已落到保定,說體面點是作寓公,其實一介平民百姓而已。我倒有另一事願向牧師請教。」
  山牧仁說:「請講。」
  向文成說:「我們村有位教徒叫西貝梅閣,對牧師傳播的教義十分上心。」
  山牧仁說:「西貝梅閣,對,是一位上帝的好孩子。我正準備給她施行洗禮。」
  向文成說:「西貝梅閣教給我一首歌,叫『耶穌基督夠我用』,我也記住了歌詞。從字面上講,我可以做到片面的理解。我想向牧師請教的是,為什麼一個人心裡有了主就夠用了呢?夠用就是對一切的滿足之感吧。」
  山牧仁在他的番茄架前停下腳步,一面整理著他的番茄架說:「向先生,這個看似平淡無奇的問題很深奧,這也是一個傳教士終生為教徒講道的難題所在。而站在我面前的又多是向先生那些淳樸的鄉里鄉親。他們虔誠地捧起我分發給他們的《聖經》,卻目不識丁。我要使他們心中有主,首先要解決的不是他們對《新約全書》的背誦,而是要他們在意識上的堅信。他們堅信主的存在了,我的心裡就感到欣慰了。其實一個傳教士的願望是很微不足道的,僅此而已。我的成功便是他們對主的滿足感,滿足感便是主啊,夠我用。我不知我是否回答了向先生的問題。」
  向文成說:「你已經回答了。可我的問題還存在,那麼主真的存在嗎?」
  山牧仁從菜架上摘下一個有病的番茄扔掉說:「這是信仰的根本。你想,對於一個人類社會,對於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主的存在於他們有意義,還是主的不存在於他們有意義?」
  向文成機智地說:「你是不是說,信則有,不信則無。」
  山牧仁說:「我只能按照基督教的教義回答你的問題,離題太遠也是一種無中生有。面對像西貝梅閣那樣天真可愛的教徒,我可以說,看見了嗎,基督在天國顯聖了。而面對向先生這樣的智者,我只能傳播信仰對於人類社會的意義。我還願意把自己想像成一個罪人,罪人的存在是不利於人類的文明的,於是罪人就願意在主的面前洗清自己的罪惡。他清洗一點,自己就會離文明近一步。一個民族多了些文明,總不能說是一件壞事。不知向先生能不能接受我的解釋。」
  向文成說:「我想,我的收穫是大於我們所談內容的。」
  太陽已西下,餘輝正照耀著山牧仁的園子,把園子的蔬菜照耀得十分晶瑩。有位穿紫花汗褂、長著絡腮鬍子的先生正搖動著一架小型抽水機為蔬菜澆水。山牧仁到他面前為向文成介紹說:「這是密斯脫黃,我的菜園子全靠了他。」
  黃先生停下工作和向文成握手,梅閣和中國人陳牧師也從柵欄門外走進來。山牧仁說:「歡迎西貝小姐,謝謝你為我介紹了向先生,向先生在兆州真是名不虛傳。」梅閣聽著山牧仁對向文成的評價,高興得有點不知所措,她已經知道她為山牧仁請來向文成是成功的。
  今天山牧仁格外興奮,興奮中又帶向文成參觀了他的雞捨、羊圈。一群來亨雞搖動著鮮紅的雞冠正蹲在窩裡下蛋,山牧仁信手撿起兩個又大又白的雞蛋說:「明年我請向先生來拿小雞,我還要再繁殖一些來亨雞。我把它的蛋做過比較,它們的蛋比本地蛋要大得多。」在羊圈裡,一位當地牧羊人正在擠羊奶,牧羊人攥著羊的大蘿蔔一樣的****,往一隻鐵桶裡擠,羊奶從他手縫裡滋出來。山牧仁說:「這就是剛才茶桌上的羊奶。」向文成只想到,不大的一隻羊,怎麼出那麼多的奶。
  山牧仁站在福音堂門前和向文成告別,他還請黃先生為向文成準備下禮物,那是一個本地的大荊籃,籃子裡有新鮮蔬菜、來亨雞蛋和兩瓶鮮羊奶。
  向文成和梅閣回笨花,向文成在前邊騎車,梅閣坐在後衣架上抱著這隻大荊籃。
  1.夏超:孫傳芳入浙後,曾任浙江省長,後因叛孫,被孫處決。

《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