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三年之後。
就在這個晚上,陳在在南方出差的晚上,尹小跳閱讀了方兢的六十八封情書。夜深了,她感到睏倦,情書們紛紛揚揚鋪散在床上地上,她一時收拾不起它們,就那麼讓它們亂七八糟地呆著,她滑進被窩兒睡了。
她在睡夢中感覺到有人用鑰匙開她的房門,她知道這是陳在,只有陳在有她這套房子的鑰匙。她就用不著睜眼,陳在進門她永遠用不著睜眼。她迷糊著自己聽著房間裡的響動,很輕微,就像怕驚醒了她似的。接著她聽見了衛生間的水聲,他的身體的乾淨的氣味兒和著浴液的清新慢慢向她襲來,他踩著地上那些散亂的情書掀起了她的被子,他伏下身子輕輕親親她的鼻尖兒,他鑽進被窩兒,緊緊擁住她的溫暖的裸體。他試圖叫醒她,他說小膠皮糖我回來了,我的小膠皮糖我回來了——他很喜歡用這個稱謂喊她,他的小膠皮糖。她迷糊著自己把頭枕在他的肩膀窩兒上,她想為什麼她沒把那些情書收拾好再等他回來呢,一會兒天亮了他會不會發現這些情書呢。她似乎有點兒不願意他發現那床上地上的情書,她似乎又有點兒樂意他也讀一讀它們。她不知道她這是怎麼了,是她的虛榮心又來了吧,來得不是時候,而且不道德。她渴望陳在這個就要和她結婚的男人去讀別人給她的情書,以證明她是多麼值得他愛,因為她曾經被那個別人那麼深切地愛過。她是多麼地不自信啊,當她就要結婚的時候,她竟然會想到求助於這些陳舊的情書替她助威。她覺出耳朵癢癢,是陳在正舔著她的耳朵。他終於把她弄醒了,然後他翻身壓住她愛她。床上的情書被他們的動作抖弄到了地上,悉悉卒卒的,陳在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當他和尹小跳做愛時他永遠是這樣情深意切精神集中,他那一心想要讓她快樂計她滿足的盛情她永生難忘。那確是一種盛情,那才叫盛情,是一個男人所能給予一個女人的最豐厚的滋養。他用他的盛情和力量滋養她,她覺得她快要被他融化了,而她的深處有一種強烈的難以扼制的抽搐,當她醒過來的時候,那抽搐還在繼續。她歎息著,為這從沒有過的感受覺得難為情。
夢中的一切使她更加想念陳在,她望著被早晨的太陽映照成半透明的窗簾,決定把床上地上的情書們都燒掉。她願意以此截斷從前的一切,雖然以陳在的人品,他不會在意她對它們的保存,那她也願意燒掉它們,和陳在一心一意相愛過日子。她起床,漱口,吃早點,之後就開始了她的焚燒。
她把情書放進一隻不銹鋼洗菜盆端進廚房,劃根火柴點著它們,用一雙筷子輕輕翻動著火中的紙頁,為的是讓它們焚燒得透徹。她這種焚燒的方式看上去有點兒像是烹飪的一道程序,是同飲食有關的一個作為。她那細緻的一絲不苟的手勢彷彿不是在消滅著什麼,而是在製作著什麼。也許連她自己都不自知,她的確是用這焚燒在製作,不然她為什麼要選用廚房裡的器皿呢。終於不銹鋼盆裡只剩下一堆輕薄的灰燼,很輕薄,幾乎沒有重量。她把它們收進一隻喝果汁的玻璃杯,再衝人一杯白開水,水就黑了。這一杯黑水就是方兢寫給她的所有文字,他那滿紙滿頁手寫出的纖細的小黑字,他對她曾經有過的狂亂的愛,就都在這一杯黑水中了。她有一種把它喝掉的慾望,讓那些黑色的文字在她的身體裡存活或者滅亡。她就喝它,先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後來就大口吞嚥起來,最後她喝光了它,這杯黑水。
她離開廚房來到客廳,坐在她慣常喜歡坐的那只單人小沙發上。她的腸胃沒有任何不適,她自信她的情緒也是鎮定的;。她想給家裡打個電話,告訴尹亦尋和章嫵,陳在已經離婚。三年前他們不是說他離不成嗎,他們不是說尹小跳太輕信他嗎,尹亦尋不是讓尹小跳「滾出去」嗎,現在他離了,貨真價實地離了,她要打個電話告訴二老,有點兒炫耀的意思,懷著得勝者的小得意,也有讓二老放心的心情。自從尹亦尋讓尹小跳「滾出去」之後,她只在年節才問一下家。但是電話鈴響了,她拿起話筒,是尹小帆打來的。
近來她們的通話內容多半和章嫵的整容有關。最初,當尹小跳懷著義憤的心情在電話裡向尹小帆描述章嫵墊鼻樑縫眼皮兒時,她以為尹小帆會比她更加義憤,誰知尹小帆愣了一愣,便在電話裡上氣不接下氣地笑起來;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我這不是又有了一個新媽嗎!說完她又笑起來,笑得直咳嗽。她這種無法克制的笑讓尹小跳不舒服,這笑不是義憤,卻也不是讚賞,這笑裡有一種與己無關的看笑話的成分,而尹小跳的義憤又加劇了她更厲害的笑。她實在是盼望國內的日子出點兒笑話吧,她還有一種要看看章嫵新形象的好奇心。她敦促尹小跳把章嫵整容後的照片寄給她,尹小跳拒絕,她索性就直接給章嫵打電話索要。她的索要照片間接地鼓舞了章嫵繼續整容的鬥志,章嫵甚至不再扭怩了,她在電話裡公開和尹小帆討論她的「緊皮」設想她的腹部吸脂肪設想。章嫵和尹小帆,這對母女就因了章嫵的整容而變得親密起來,弄得尹小跳不得不在一次和尹小帆通話時,帶點兒譏諷地說,小帆,你給媽的精神贊助已經不少了,她去做腹部吸脂肪手術可是我一個人送她住院又接她出院的,你不是知道這種手術有危險嗎,你怎麼不回來看看呀。尹小帆說下次吧,下次她隆胸時我會回去的。尹小跳一邊聽一邊直想摔電話。
尹小帆這次的電話不是討論章嫵的整容,她說姐,你猜誰到芝加哥來了,方兢。
尹小跳說是嗎,你是不是想讓我介紹你認識他。
尹小帆說用不著了我已經認識他了,他在芝加哥大學演講,我為他作翻譯。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我說了我是你妹妹,他說你不說我也能猜出來。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接著他就請我吃晚飯,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他一句也沒提起你,他倒是不斷稱讚我的英語。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後來我還開車陪他去看美術館,他喜歡夏加爾的畫,他喜歡這個猶太人。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你為什麼老說是嗎是嗎,你不想知道他對我的態度嗎?
尹小跳說我不想知道。
尹小帆說可是我想告訴你,他每天都給我打電話,後來有一天,我就在他那兒過了夜。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應該說他是挺不錯的男人,可惜我不愛他,他有天真之處,告訴我他的兩顆牙齒在化膿,我就再也沒興趣了。可是就剛才,我給你打電話之前他還給我打電話呢。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你怎麼樣呢你怎麼樣呢?
尹小跳做了個深呼吸,她咬字清楚地說,小帆我想告訴你,陳在已經離婚了。
尹小帆說是嗎。
尹小跳說我想你應該為我高興吧?
尹小帆說當然,我……為你高興。
尹小跳放下電話,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黑水在她的體內遊走,方兢書寫的漢字佈滿了她的四肢她的五臟六腑。她的身體被那已經逝去的久遠的真愛所充盈,心中沒有恨,只有飛向未來的憧憬。
這天在出版社,在她的辦公室,她接待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那女人自我介紹說,我叫萬美辰,是陳在的前妻。
50
萬美辰突然出現在尹小跳的辦公室,使尹小跳在瞬間有點兒心慌。倒不是害怕萬美辰找她打架,她已經不是一對夫婦間的第三者了,她就要堂堂正正地和陳在結婚了。她不怕萬美辰,她只是有點兒心慌,一種愧疚和憐憫的混合感受。
她把萬美辰讓在靠近門口的那組沙發上,自己在她對面坐下。她並不死盯著萬美辰看,卻把萬美辰看得很清楚。陳在說過萬美辰比他小十歲,那就是比尹小跳還小五歲了,此時她該是三十三歲左右,看上去卻比她本來的年紀還要年輕。她人比較文明,額頭卻飽滿,頭髮光光地梳到腦後用一枚紅木發卡別住。眉毛淡淡的,兩隻大眼睛看人時不帶惡意。她臉上的修飾和身上的裝束也是得體的,尹小跳想起陳在說過她在中學作美術老師。不錯,她是挺像個教美術的女老師:規矩、本分裡又謹慎地透出幾分追求浪漫的情調。她從書包裡拿出一包煙,對尹小跳說,我可以在這兒抽煙嗎?
尹小跳說應該說是不可以的,我這兒連煙灰缸都不設。
她忽然顯得手足無措,她說是這樣,我在學校裡,在學生們面前是從來不抽煙的,只是我在你這兒……我和你第一次見面很緊張,我想煙也許能給我一點兒幫助。不過我還是不應該抽的,我知道。
萬美辰向尹小跳承認她緊張,使尹小跳覺得她比自己要坦率。她拿個紙杯接了半杯水,放在萬美辰眼前說,你可以把煙灰撣在水裡。這有點兒游擊習氣,但比較實際。
萬美辰說好吧,就點上煙吸起來。她點煙、吸煙、撣煙灰的動作既不連貫也不自如,顯然她還是個抽煙方面的「生瓜蛋子」,叫人覺得她剛學習不久,甚至很有可能是和陳在離婚後才學會的。煙能使女人成熟、世故,笨拙地抽著煙的萬美辰卻給人一種未成年人之感,一個背著家裡大人「學壞」的未成年人。坦白地說尹小跳不討厭陳在的這位前妻,可是她來找她幹什麼呢?
萬美辰說尹小跳,你肯定在猜我為什麼來找你。我想告訴你,我找你沒有任何實質性的事情,如果有什麼實質性的事情,我不會等到離婚之後再說的,我會在離婚之前找你,我會懇請你放了陳在,把他還給我,這些年我不是沒這麼想過。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已經和陳在離婚,我知道你們也快要結婚。我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找你?我找你幹什麼!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剛才在路上我還拚命地問著我自己。後來我發現,那是因為我還是那麼愛陳在,我是如此渴望接近他,因而也特別渴望接近他最親近的人,你就是他最親近的人,這個事實許多年前我就知道了。你的呼吸裡有他的呼吸,你的眼睛裡有他的目光,你的皮膚上有他的體溫。當我推門走進你的辦公室第一眼看見你時,這麼近地看見你時,他身體上所有的一切我也就看見了聞見了,就為了這個我要來找你,我要和你坐一會兒,就那麼一會兒。我不是來搶奪什麼聲討什麼的,我一萬遍地想著,我和他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錯的,他是被我纏得沒辦法才跟我結婚的,今天我想坦率地告訴你,他本來就應該是你的。但是這仍然不能阻擋我對他的愛。離婚之後他把房子留給我,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看見他了,我也知道他現在在南方。我於是特別想看見你,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能使我顯得和他近了一點兒,並且安全,安全你知道嗎,你使我感到安全。
尹小跳完全沒有料到萬美辰會說出這樣一番話,萬美辰的奇特感覺也是她聞所未聞的。她注視著眼前這個笨拙抽著煙的女人,心想自己已經摧毀了萬美辰和陳在的家庭,自己本是萬美辰最大的不安全因素啊。所以萬美辰依然讓她疑惑,萬美辰該不是說著反話在譴責她吧,她倒是更樂意聽見幾句貨真價實的譴責。
萬美辰卻不是說反話的姿態。她抽煙笨拙,神情卻懇切,她把煙頭扔進紙杯的水中,微微前傾著身子說,有-天我午睡起來一個人坐在窗前發愣,你知道我很會發愣,特別是陳在跟我討論離婚的這幾年裡,我能一動不動地愣五六個小時。那天我愣著,想起了我和陳在最初的認識,那年我大學還沒畢業,是個暑假,我回到福安給一個廠長的孩子做「家教」。有一次騎車被陳在撞了,應該說他撞我是我自找的,我違反交通規則騎車飛快闖了紅燈——我正急著去那個廠長家。我撞到了陳在的車上,整個兒人掀下車來,膝蓋擦破了,手也有些擦傷。陳在很著急,立刻開車送我去醫院。他帶我處理傷口,接著又陪我做了一些必要的檢查。他問我頭部是不是撞在地上了,我說沒有沒什麼事,他卻堅持要我去拍頭部X光片。一切檢查做完之後他把我送回家,向我的父母說明情況,最後又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BP機號碼和手機號碼——那時候手機還是極少有人具備的。他毫不猶豫地留下這些號碼,告訴我,如果有什麼情況隨時可以找他。他很紳士,他實在是很紳士,我躺在床上只想到了這麼一個詞。我不是不相信社會上終會有一些優秀的男人,可我還沒有遇見像他這樣的人。第二大我給他打了電話——是他接的,這證明他沒騙我,沒給我留假號碼。這使我有一種偷偷的欣喜,這欣喜不單因為他給我留的是真實的電話。他在電話裡問我傷得怎麼樣,如果需要他可以開車帶我去醫院換藥。我說了需要,我確實有一種看見他的需要。然後他就開車來了。一個月當中,我們去了醫院四次,我們在車裡聊天,當他知道我是學美術的大學生時就問我喜歡不喜歡法國的巴爾蒂斯,我很茫然,因為那時候我還沒見過巴爾蒂斯的畫,即使是印刷品。陳在並沒有笑話我的無知,他是多麼細心——為了不讓我感到窘迫,他很快就轉移話題說起了別的n我感激他這種能夠體察別人心境的善意,當我傷好的時候我發現我愛上他了。暑假結束後我返回學校,我開始給他寫信,也可以說那就算是情書了吧,我還畫了很多連環畫,類似當下的「少女漫畫」之類吧,這些情節性的鋼筆線描畫講述的都是我對他的愛意和思念。我把這些寄給他,沒有收到過他的回信——尹小跳請你注意,他從來沒給我回過信;然後就到了寒假,我迫不及待地回到福安,第一件事就是要看見他。
我們見了面。我很直白地告訴他我愛他,他抱歉地笑笑說我還是個學生,說他比我也大得太多,希望我能夠冷靜看待自己的前途和生活。我說我很冷靜,我也不在乎相差十歲,只要你沒有愛著什麼別的人。是啊,以他當時的年齡,他早該結婚了。他不回答我的問題,我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問他,我說,你不回答就說明你心裡愛著一個人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他說是,他說他已經愛了很多年了。我說那你們為什麼不結婚呢?他又不說話了。那時我顯得很激動,一再逼問他為什麼不結婚,後來他告訴我,他不知道他愛的那個人究竟愛不愛他。他的話帶給我希望,我就說了一句很健的話,我說可是你畢竟知道我是愛你的呀!他很無奈地看了我一眼,那麼深的一種無奈。我在覺出自己不講道理的同時也變得更加膽大起來,我告訴他我一定要得到他,我有資格和他愛的那個人竟爭。然後我問他這樣行不行,他告訴我這是沒有意義的,人的感情不是用來打賭的,我說可我打賭是為了得到愛情。他說你這樣會給自己帶來痛苦。我知道他實際ˍ廣已經拒絕我了,他說得比較含蓄,但是不容置疑。
就在那天晚上我發高燒了,近40度的高燒使我說了一些胡話,高燒兩天不退,我被送進醫院。我體內沒有炎症,醫牛查不出病岡。我不能吃東西,連喝水都會嘔葉出來。我的體溫繼續上升,有4O多度了吧,輸液也不起作用。而我的胡話大約有一半是喊著他的名字。後來家人給他打了電話,他就來醫院看我了,他坐在床邊握住我滾燙的手,我臉上不正常的潮紅肯定計他動了側隱之心;他對我說好好配合醫牛治病,一切等你痊癒後我們再談。他這話使我失望已極的心如同死灰復燃,他這話是我最好的退燒良藥。我的病奇跡般地好了,我不明白我怎麼能夠這樣神速地退燒,就像我不理解我怎麼能夠平白無故地發燒;我卻知道我真的是病過,這就是愛情病,愛情狂熱病,我全身心地跳進了我自造的這個愛情大火坑。出院後我卻沒能看見他,他出國了,我也要開學了。
還有一個學期我就畢業了,我不能死等他從國外回來。
一個月後他回來了,我不顧一切地向學校請了假回來看他。
我到他家去,他自己的那套房子。是個晚上,春天的晚上,我的情緒徹底失控,我在他的房間裡痛哭失聲。我那種強人所難的形狀讓他活受罪,到今天我終於總結出來了:我是在讓他活受罪。他用熱毛巾為我擦臉,一再說要開車送我回家。我當時的形狀對於一個正派男人是多麼不方便啊,我到底想幹什麼?我就差強迫他收留我要了我了,我就差說出我是多麼願意給他當牛作馬。我痛哭著說我愛你陳在我就是愛你!你娶了我吧,全世界我只聽你一個人的話!他說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今天太晚了你該回家了。他為我穿好外套開車把我送回家。他的車剛一離開我就從家裡跑出來再次走上了去往他家的路。我站在他的樓下看他窗子裡的燈光,很快那燈光就熄滅了,我知道他睡了,便輕輕上樓,坐在他門口的地上,靠住他的門呆著。我願意用這種方式靠近他,也以此表現我的忠貞。就像多年以前我家養的一隻老貓,它太老了老得糊里糊塗連路都走不動了,我們不願意看見它死在家裡。有一天父親就騎車帶著它走了很遠的路,把它扔在郊外路邊的一輛農民的拖拉機上。但是兩天之後的早晨,當父親打開房門出去上班時,他看見老貓竟自己找回家來,蜷縮在棉門簾裡等待著我們開門。我坐在陳在的門口覺得我就是那隻老貓,我會感動他的就像老貓能夠感動我的全家。我在陳在的門口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他出門時發現了我,那時我已經睡著了。我被他抱進房間,他把我放在他的床上,他用雙手捧住我冰涼的雙手,他對我說,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啊。
我再也忍不住了,不顧一切地親他。他也開始親我。那大他沒去上班,他一整大陪著我說話。他的態度一直那麼溫和,只在我們結婚的那天晚上他才大哭了一場。他大哭你知道嗎尹小跳,我沒有見過一個男人能像他那樣地大哭,他的哭聲震懾了我的幸福也震懾了我的驚恐。我知道他是為你而哭,他的哭聲使我覺得我在得到他的同時也永遠失去了他。
我在得到他的同時也永遠失去了他。
萬美辰不說話了,也許是暫時不說話。
尹小跳說你喝水嗎?
萬美辰搖搖頭說你流淚了,可我並不想賺取你的眼淚。
我不知為什麼說起這些,這些並不是今天我最想說的話。
尹小跳說我想我願意聽你說下去。
萬美辰說在辦公室會耽誤工作,如果你方便,其實辦.】可以約會一次。我知道你的電話,你也知道我的電話。
尹小跳說對,你知道我的電話,我也知道你的電話。
51
她們就開始約會,趁著陳在不在福安。第一次是萬美辰給尹小跳打電話,尹小跳扮演的是被動的角色。她覺得她理應被動,在萬美辰這個「受害者」面前她主動不起來,雖然她對萬美辰已經有些好奇。
她們在雲翔廣場見面,這座被尹亦尋說成』其醜無比「的建築首先被她們議論了一番,她們其實都很喜歡陳在設計的這個」扁臉「。然後她們去」扁臉「裡的咖啡廳坐著。尹小跳要了一杯」西班牙大碗「,萬美辰要了一杯愛爾蘭咖啡。
萬美辰小口地呷著咖啡說,和陳在結婚之前我從來不喝咖啡,我一喝咖啡就胃疼。可是陳在喜歡,我就覺得我也應該喜歡。有時候晚上他工作很晚,我就陪他一塊兒喝咖啡。他一點兒都沒看出來我不愛喝咖啡,我強忍著胃疼不讓他發現,我要適應他所有的一切,生怕他討厭我。後來我居然真接受了咖啡,胃也不疼了,這又給了我一點兒信心,我相信只要我下定決心去做什麼事,我就能夠做成,比方說我下決心學你。
尹小跳說學我?
萬美辰說是啊,學你,摹仿你。
尹小跳說摹仿我?
萬美辰說,陳在從來沒跟我說過他愛的那個女人是誰,但憑直覺我知道那就是你。我第一次看見你是去陳在父母家,我記得很清楚,是個星期天,本來說好我們倆一塊兒去,但是陳在有事走不開,我就一個人先去了。每次去陳在的父母家我都喜歡在陽台上站著果會兒,站在那兒可以看見設計院那個小花園。我站在陽台上內心還有一個小秘密就是希望能看見你。我知道你和陳在住同院兒,你的父母現在還住在設計院裡。星期天你是不是也會回家看看父母呢?我是那麼盼望看見你,看見你這個全世界我最懼怕看見的人。我一千次地在心中描繪著你的形象,有時候把你想像得很美,有時候把你想像得很醜。但是我從來沒有在設計院碰見過你。然後就到了這個星期天,我站在陽台上衝著小花園張望,我想在那個小花園裡,有沒有發生過你和陳在的什麼故事呢。那是一個很儉樸的花園,法國梧桐、綠籬、青草和一些並不嬌貴的薔薇。它們不像公園裡的花草,沒有刻意招引遊人的氣質。我站在陽台上望著小花園,臆想著你會從那兒走出來。這時我看見了陳在的車,他把車停在樓門口,下了車,又跑到後邊打開車門。我就在這一瞬間把自己隱藏在陽台上那棵碩大的桂樹後邊,因為我就在這一瞬間本能地覺得他是在為你打開車門。果然你從車裡出來了,他和你又站在車前說了幾句話,你就順著樓前的小馬路往大院兒裡邊走了。陳在的母親聽見汽車的聲響也來到陽台上,我問她和陳在講話的那個人是誰呀?她說那是小跳,尹小跳,和我們住同院兒。
果然那個人就是你,就是你尹小跳。很長時間以來尹小跳這個名字都使我感到害怕、不舒服,感到一種莫須有的強大壓力。當這個星期天你第一次出現在我跟前時,我心裡有一種虛空的疼痛,還有不自然。我躲在桂樹後邊那瞬間的對你的窺測,就把你的髮型、衣服、鞋牢記在心了。在我的想像裡你似乎應該是個很先鋒的人,短髮削得如同男孩子。但你卻是把頭髮攏在腦後很低地用發卡卡成一束整齊的小刷子,隨便裡透著不一般。你的光潔的額頭和敏捷的行走給我留下了又難受又深刻的印象——讓我羨慕的同時也都讓我難受。我甚至還記住了你手中拿著一頂輕軟的草帽,草帽周圍裝飾著一條印有波斯菊的亞麻絛子邊。當你離開陳在往大院兒裡邊走的時候你戴上了草帽。啊,頭頂波斯菊,我想。我不知道為什麼在你讓我那麼難受的時候,我還能冒出一個這麼富有詩意的形容:頭頂波斯菊。總之,你頭頂波斯菊。你還記得你有這樣一頂草帽嗎?
萬美辰說著,移動了一下屁股底下的椅子,使自己離尹小跳更近一些。尹小跳覺得她的鼻孔在翕動,這使她有點兒像個對人類無害的、嗅覺靈敏的小動物。她在嗅尹小跳,也許她喚的不是尹小跳,她是要通過尹小跳嗅出陳在的氣味兒。她必須靠近尹小跳,她離尹小跳越近就離陳在越近了。也許她的鼻孔並沒有翕動,那只是尹小跳的一種感覺,她覺得萬美辰如此地渴望接近她正是渴望著接近陳在——正如她們第一次見面萬美辰就告訴過她的那樣,這讓尹小跳感覺出些微的不安全,這又讓尹小跳感覺出她正不知不覺受著萬美辰的吸引。萬美辰不是來詛咒她,挑釁她的,她和尹小跳的約會簡直有點兒傾訴的意思,充滿著坦誠和讚美交相輝映的色彩。萬美辰,她不是太真摯就是太狡猾,只是她並沒有咄咄逼人。她問她什麼來著?噢,問她是否記得自己有過那樣一頂草帽。
尹小跳說我是有過那麼一頂草帽,我想起來了。亞麻絛子邊,上面印著波斯菊。我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波斯菊,我喜歡。我第一次看見波斯菊是在福安的烈士陵園,那時我小學還沒有畢業。每年的清明節學校都要組織我們去烈士陵園掃墓,我們抬著自製的花圈從學校出發,走很遠的路,吃一路的黃土,到郊外的烈士陵園把花圈獻在烈士墓前,再聽陵園講解員為我們介紹躺在墓中的那些烈士的事跡。記得有一次是個年輕的女講解員為我們講解,她把我們領到一座漢白玉墓前,墓中埋著一位抗日英雄、八路軍的女除奸科長。她被叛徒出賣,讓日本鬼子抓住,他們挖了她的Rx房,為了制止她憤怒的大罵,他們又割下了她的舌頭……這個年輕的女講解員開始為我們講解,這個講解員太年輕了,就像一個中學生。至今我還記得她有一張那麼圓的圓臉,那麼圓的圓臉和肅穆、莊重彷彿怎麼也搭配不起來。她開始講解,她說」同學們「……她又說」同學們「,然後她就笑起來。真是太可怕了,她居然能在這麼肅穆的場合大笑。她大笑了,帶著哭腔的笑,聲音由低到高,她的肩膀聳動著,她無法控制住自己。我和我的同學們卻沒有一個人笑,我們的班主任也沒有笑。我們早就接受過教育:在烈士陵園裡是不能笑的,在這方面我們都有很強的控制力,有的同學還能提前作出悲哀的樣子。我們都被她的笑給嚇著了,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後來班主任把陵園負責人找來,負責人把那個大笑不止的講解員帶走了。後來聽我們的班主任說,那個女講解員被判了刑,她犯了反革命罪:竟敢在烈士墓前大笑。長大之後我想起這件事,我想她的精神一定處在高度緊張狀態,她一定是太想嚴肅地做好講解工作了,結果她在最不想笑的時候笑起來,如同在從前的年代裡,我們越是叮囑自己發言時不要說錯話不要說錯話,關鍵時刻沒準兒就越能喊出反動口號。我們換了講解員,一個老年男性,我們站在抗日女英雄的墓前聽著她那可歌可泣的故事。我就在這時候看見了墓前的幾株波斯菊,是假花,因為波斯菊是不會在四月開花的。不知道這是誰獻給女英雄的,怎麼想起獻波斯菊呢,是因為烈士生前喜歡這種花嗎。我喜歡波斯菊,喜歡它長長的花莖和單純的花瓣。後來,當我在福安西部山區,在一些不知名的老墳上見過真的波斯菊之後,我還喜歡它在硬冷的山風裡那種單薄而又獨立的姿態。我想起了烈士陵園墓中的女英雄,我把她和那個圓臉女講解員總是混為一人,也許當年她們倆離得太近了,有時候我會覺得那個圓臉講解員就是從墓中跳出來的,她跳出來了,笑著,而她的頭頂上生長著纖細的波斯菊。我喜歡我曾經有過的那頂草帽,你知道戴上它我有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我覺得我就像一個墓中人在地面上行走,無聲無息的,人們看不見我,只看見我頭頂上盛開的波斯菊。
你說得真好;頭頂波斯菊。你說,我們每個人不是都有頭頂波斯菊的那一大嗎,當我們頭頂波斯菊的時候,我們當真還能夠行走嗎,你怎麼看?
萬美辰出神地聽著尹小跳說波斯菊,她第一次聽尹小跳談到自己和自己小時候,她把這看成友好的徵兆,她本來也不是向尹小跳表達惡意的啊。當我們頭頂波斯菊的時候,我們當真還能夠行走嗎?萬美辰不知道,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她說我不知道,在那個星期大,當我看見你頭頂波斯菊之後,我就決心也買一頂同樣的草帽了。
陳在上樓來了,我從陽台上回到房間裡,我對你隻字不提,他對你也隻字不提。晚上我們回家,我坐在車裡你坐過的那個位置:右後。空氣裡好像還有你的呼吸和痕跡。我索性閉上眼一路不說話。陳在問我是不是不舒服了,我說沒有沒有。我們到家了,我們洗澡,上床,做愛。他非常非常主動,少見的主動,一切都不同尋常,我甚至異想天開地覺得他就要給我一個孩子了,請給我一個孩子請讓我懷上一個孩子!我向他獻媚,誘騙他配合我的願望,我們互相說著平時難以啟齒的話,當我激動不已就要達到高xdx潮時他忽然在我耳邊叫著」小跳小跳「……
尹小跳打斷萬美辰說請別再說下去了。
萬美辰說別打斷我必須要說,他在我耳邊叫著」小跳小跳「,令我悲憤欲絕,可是你猜怎麼樣?我居然哺哺著答應著他。這不是我的下賤,可能是我的卑鄙,我幻想著如果他在那一刻真的認為我就是你,也許他會讓我有孩子的。但是我又失敗了,他也為自己的失口而不好意思。那一晚我最大的收穫就是確認了你是他心中的愛人,你,頭頂波斯菊。
我坐在鏡前打量自己的臉,我把額前的劉海兒向腦後梳去。我要改變一個髮式,我要剪掉披肩發,露出我的腦門兒。尹小跳你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敵人,可是我多麼想要變成你。有一天我戴著和你的草帽一樣的草帽,穿著和你在那個星期天穿的裙子一模一樣的裙子坐在房間裡等陳在回家。
他回來見到我果然一愣,接著他說,你這是怎麼了?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話尹小跳,我是一個失敗者,我怎麼可能把我真地變成你呢。你到底摧毀了我的生活,但我想告訴你現在我不恨你,因為我愛陳在,就應該連陳在正愛著的人一塊兒愛——這是太困難的一件事,可我要是能夠做到,我就是個勝利者了。我試圖接近你,請你允許我接近你。
陳在的歸來打斷了尹小跳和萬美辰的約會,陳在興沖沖地告訴尹小跳,他在廣州定購了一套很實用的瑞典廚房設備,洗碗池是帶粉碎機的,尹小跳肯定特別喜歡。他親著尹小跳說家裡一切都好吧,沒有什麼事情吧?尹小跳說一切都好,什麼事情也沒有。她勾著他的脖子把自己纏在他身上,迷醉地聽著他那由於急促就顯得粗重的呼吸,隱瞞了萬美展和她的約會。
她對她的隱瞞懷著一種莫可名狀的興奮,她還不太清楚自己要怎麼樣,她只是發現,萬美辰出乎意料的率真已經把她吸引。
夏天的時候她背著陳在給萬美辰打過一次電話,這次是她主動約了她。她約她到」由由小炒「見面,她要在那兒請萬美辰吃飯。她是要以此」勾引「萬美辰繼續坦陳她和陳在的往事呢,還是用請吃飯表達對萬美辰敘述從前的真摯謝意,還是希望一切就此打住呢?因為儘管雙方都沒有惡意,但看上去似乎什麼都不太安穩。
萬美辰如約來到『由由小炒」,尹小跳站在店門口看見她從馬路對面走過來。她頭戴飾有波斯菊的草帽,穿著尹小跳也曾有過的一條白裙子,使尹小跳忽然覺得那不就是又一個自己嗎?萬美辰和她難道不真的是有幾分相像嗎?她在什麼地方讀到過,一個男人如果結過兩次婚,他的兩個妻子相貌再不一樣,也必有某些常人覺察不出的相像之處。
她們究竟在什麼地方相像呢,她們的相像不會只因為頭頂那無聲無息的波斯菊吧。
52
你打算怎麼喝呢,這酒?尹小跳問萬美辰。
你打算怎麼喝呢,這酒?萬美辰問尹小跳。
孟由由給她們拿來一瓶「五糧液」,萬美辰說,好,五糧液好,陳在白酒只喝五糧液,是不是尹小跳?她看著尹小跳,鼻孔又開始翁動。
尹小跳不說話,她心說是的,陳在就是愛喝五糧液,把她也教得差不多會喝了。可她不想就這個問題和萬美辰展開討論,兩個女人共同議論一個跟她們有著特別關係的男人的生活習慣,這讓尹小跳難為情,井且她覺得這也是對萬美辰的傷害。
萬美辰說咱們用茶杯喝吧,要麼用飯碗。我看電影裡那些為壯士送行的場面,他們都是用碗盛酒的,沒有人捏著小酒盅。
孟由由說萬老師,咱們又不是壯士,又沒有酒量,咱們不用飯碗。孟由由的女兒是萬美辰中學裡的學生,所以孟由由管萬美辰叫萬老師。
萬美辰說咱們不是壯士咱們是壯……咱們是壯女吧,何況我也真打算出征了,孟由由你還是拿碗來,請倒酒吧。
孟由由拿來三隻飯碗,將一瓶五糧液分別斟人碗中,酒香撲鼻。
萬美辰首先端起碗,反客為主地說:來!
但是尹小跳和孟由由都不動,她們都聽見萬美辰說她打算出征。
尹小跳說萬美辰你打算去哪兒?
萬美辰說,我打算辭了學校的事去加蓬,我舅舅在加蓬首都利伯維爾做服裝生意,身邊缺人手。他願意讓我去,我也想去。
尹小跳說你的意思是你要出國?我剛才以為你是要去外地出差。
萬美辰說我本來不想在今天這個場合說這件事的,我有什麼必要說我自己的私事?尹小跳,你和我是什麼關係?你和我什麼關係也沒有,你我不像你和孟由由,你們是朋友。
孟由由你和我也沒有什麼關係,我只是你女兒的美術老師。
我去加蓬只是我個人的事,我本來能夠悄悄地走,但人都是有弱點的,我想讓自己大度,卻又不甘心那麼大度。尹小跳我越是接近你我心裡的痛苦就越多,可我心裡的痛苦越多我就越想看見你,你是我和陳在之間惟一的最可靠的橋樑——
你害怕了吧?別害怕,我這不是就要走了嗎,因為我知道我不能再這麼下去。有一天我讀了一本書,書上說世界上什麼東西最完整?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比一顆破碎的心更完整。都說書本是騙人的,但我不這麼看,當你最絕望的時候書中的一句話有可能成為你救命的稻草,儘管它只是一根稻草。這稻草讓我明白我還不是那麼糟糕,我不能再這麼糾纏你了尹小跳,來,喝酒!
萬美辰雙手端碗,猛喝一大口五糧液。然後她放下碗說你們都不喝?你們不喝我喝!她又喝了一大口。
尹小跳和孟由由都端起碗,她們都喝了一大口。面對萬美辰的宣佈,她們無法開口,她們既不能勸她走,也不能勸她別走。尤其尹小跳,她對萬美辰說什麼都是殘忍的,說什麼她也像是一個看熱鬧的人。她喝著酒,只能對萬美辰說,我沒有認為你是在糾纏我,你不要這樣形容自己。
萬美辰冷笑一聲說尹小跳,這就是你的虛偽之處,你當真喜歡我這麼親近你嗎?當你聽說我要遠走加蓬的時候,你靈魂深處肯定是大鬆一口氣的,只是表面的那個你暫時還不能正視你的靈魂,你覺得你對我抱有歉意。這種抱歉不是先天的本能,是後天的教養教給你的。你不覺得我的話有……
道……道……
萬美辰醉了,醉如爛泥了。她滑到了桌子底下。孟由由叫了出租車,和尹小跳一塊兒把萬美辰送回家去。
尹小跳第一次走進陳在從前的家,這個家亂紛紛的,一副主人疏於整理的狼狽樣子。她們把萬美辰扶進臥室讓她在床上躺下,尹小跳看見了陳在和萬美辰的大床。儘管陳在早已不在,那大床還是並排放著兩隻枕頭,一團毛巾被散在床的左側,那右側就是萬美辰習慣性地為陳在留出來的吧。男左女右男左女右,尹小跳知道陳在的位置就在那床的左側。
萬美辰似乎永遠也不會睡在這床的中間,即使陳在永遠不再回來。現在萬美辰醉著躺下了,即使醉著她也知道她要躺在右側。尹小跳望著這張她不願正視的大床,心裡有種異樣的難過。
她和孟由由為萬美辰帶上門,兩人來到街上。她們在夏日的晚風裡站了一會兒,就結伴朝她們的設計院走。很久很久她們沒有這樣結伴行走了,當她們開始這樣行走的時候就彷彿又回到了從前,她們的少年時代。她們的肩上有帆布書包,書包裡有《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語錄》上有「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她們就是在孟由由背錯了毛主席語錄那天才認識的,在那個時代,請客吃飯是她們心中共同的狂想。
她們走進了設計院大門,一直向前一直向前,走過了那口人人忌諱的污水井,她們假裝沒看見它。她們終於拐進了小花園,找了張椅子坐下。
尹小跳說由由,我心裡很難受。
孟由由說是因為萬美辰?
尹小跳說不完全是。
孟由由說你和陳在什麼時候結婚?
尹小跳說秋天吧,他做完手下的項目。
孟由由說在咱們三個人當中,你,我,唐菲,你是最幸福的。
尹小跳說你說什麼是幸福呢?
孟由由說,幸福就是你覺得幸福。
尹小跳笑了,這就是她終生喜歡孟由由的最重要的緣故。孟由由,不論她自己是否覺得幸福,反正她總是能給尹小跳帶來渾身放鬆的幸福感,這就是尹小跳人生最珍貴的部分:朋友。她這位由小到大的朋友,對尹小跳的一切永遠準備著幫助,卻永不隨便判斷。孟由由!
孟由由說,你覺得我說得不對嗎?
尹小跳說,有一個人對我說,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家鄉,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歡吃的東西。照這個理,你是最幸福的。
孟由由說,我已經很久不讀書了,但是剛才萬美辰舉出書中一句話我覺得挺好,人生是追求完整的,而這個世界上最完整的東西莫過於一顆破碎的心了。小跳,我的心似乎從來就沒有破碎過,我是一潭死水。小時候,咱們在家設宴的時候我覺得當廚師是最幸福的。現在我開了飯館,倒不覺得幸福了,當然我也沒覺得不幸福,這就是一潭死水。
一陣涼風吹過,尹小跳聞見了孟由由頭髮上隱約的油煙味兒,她不討厭這氣味兒,因為它真實,離世俗的生活近。
風吹動了梧桐樹葉,她們不約而同抬頭朝樹上望去。她們可能同時想起了那樹上的戒指。孟由由說,有一年唐菲把我帶到這兒,讓我幫她取下樹上的一枚戒指,她說那是你扔在樹上的,方兢留給你的紀念。可是當時她缺錢花,她要把戒指從樹上拿下來去賣錢。她領著我找到了那棵樹,我們果然看見了樹枝上套著一枚紅寶石戒指。唐菲說孟由由你能不能爬到樹上給我把戒指摘下來?我說我太胖了爬不動樹。唐菲說要不然我踩著你的肩膀上。我說我怕疼。唐菲說你不是真心要幫我。我說,那你是真缺錢嗎?唐菲說,事情是這樣,你要是覺得缺錢你就缺錢。最後我們到底沒有去碰樹上的戒指,小跳你說那戒指今天還在嗎?
尹小跳說我在想別的呢。
孟由由說什麼?
尹小跳說,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比完整的戒指更破碎了。
這也是書上說的嗎?孟由由說。
這是我說的。尹小跳說。
53
星期一早晨,尹小跳走進辦公室。清潔工已經做過衛生,桌椅和地面擦得很乾淨,還有窗台。花兒也澆過了,矗立在屋角的那棵旺盛的巴西木。尹小跳喜歡巴西木並不是因為它珍貴——數年前它剛在北方出現時也許是珍貴的,現在它不珍貴,它通俗。尹小跳就喜歡它的通俗,她認為它像玉米秸,當她看稿子看累了,從桌前抬起頭來遙望遠處的巴西木時,她就像看到了一小片玉米地,那肥碩的葉片下還掩藏著金黃的玉米。是誰說過啊,那稚嫩的玉米啊,就像是玉米秸袖著的小手。是個詩人說的吧,她不記得了,她喜歡這樣的形容,大莊稼比任何一樣花草都更有人情味兒。
她在桌前坐下來,拆著桌面上的一沓信件。她拆開了方兢的一封信:
小跳,你好。
接到這封信你一定很意外。我也是猶豫再三才決定給你寫信的。我下星期一帶著我的新電影《馬上回家》到福安去搞個首映式,是那裡的電影公司請我。不知你那時是不是在福安。我們很多很多年沒見面了,但我從來也沒有忘記過你。我很想在福安看見你,只是看見你,沒有別的意思。我想如果我去你的出版社你會感到不方便的,那麼你肯屈尊到我的住處來嗎?我住雲翔廣場假日飯店888房間。我祈禱上帝讓你收到這封信,我到達之後還會給你打電話。
尹小跳讀完信,看看信尾的日期,她想信中所說的「下星期一」就是今天。
方兢的來信沒有給她的情緒帶來更多起伏,她只是又想起了被她燒掉又喝掉的那六十八封情書。她不準備再把眼前這封信燒掉或扔進紙萎了,用不著。這不是情書,而她也不再是從前那個緊抓著方兢的小牛皮外衣的袖子,苦苦央告他留下來的尹小跳了。她決定去雲翔廣場他的住處看他,她願意以自己現在的這種形象去看他,鎮靜的,揮灑自如的。
中午下班前她接到了方兢的電話。因為有信在前,她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所以她這電話接得也是從容的。他在電話裡還是叫她小跳,他說小跳你好嗎?她說是的方兢老師,我很好。他有一個短暫的停頓,然後他說,咱們今晚能不能見面?我們的活動是在明天。她說可以,可以見面。
晚上八點鐘,她乘車來到雲翔廣場假日飯店,找到888房間,按了門鈴。方兢為她打開房門,房間裡有輕柔的音樂聲。她主動向他伸出了手,如同一個有禮貌的客人看望這房間的主人時應做的那樣。他卻不接她伸過來的手,他張開雙臂突如其來地把她抱住。她立刻聞見了他身上的煙味兒,她厭惡他的這種舉動。她側著頭低聲說請您別這樣!
她的嚴肅使他本能地鬆開了她。她緊走兩步站在窗前,背對著方兢說,我想再說一遍,請您別這樣對待我。他卻又從她身後包抄過來,再次伸出雙臂將她環繞在胸前。為了躲避他的這種突襲她顯得有點兒縮脖。她縮著脖子佝僂著身子,口氣卻十分嚴肅地說:放開我,請放開我!
他放開了她。
他有些激動地說,不知怎麼我一看見你就很想這樣。
她說但是我不想。
他說對不起我還以為你不會拒絕我。我知道你還在恨著我。
她說一點兒也不,方兢老師,我一點兒也不恨您。
他說你的意思是你也一點兒都不再愛我了吧?
她說對,一點兒也不了。
他們落座在窗前的兩張小沙發上,他點著煙斗說,是啊,我應該預料到這點。你看我是不是很見老?
她看了一眼他的顯出鬆弛的兩腮和鬢角的白髮說,是這樣,您是有點兒見老。
他說你能不能不用「您」,也別叫我「老師」?
她說我不能,請您原諒。
他玩兒著手中一隻銀質打火機說,不過和西方人比起來我還是顯得很年輕的,西方女人很喜歡東方男人。但老實說我受不了西方女人,她們的皮膚太粗糙了,沒法細摸也不能細看。但國外的旅館住起來還是很舒服,你知道有一次我去西班牙,在馬德里皇家酒店我的房間裡,床單、被單、枕套和浴巾、毛巾上居然都繡著我的名字。這是一種規格小跳你懂嗎,這是一種極高的規格。還有我手中的這只打火機,你知道是誰送的嗎?是丹麥女王。這幾年你看我的電影嗎?
她說很抱歉我看得不多。
他說是啊,我知道這些年我在國內的影響不如那些第五代第六代導演了,可國外還是有人識我的貨的,前段時間我去美國,芝加哥大學請我講學。在那兒我認識了你妹妹尹小帆。
她說我知道,尹小帆已經打來電話說起這件事了。
他說那我就不準備再解釋什麼了。不過我還是想告訴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在美國和尹小帆的交往不完全是逢場作戲,我有點兒像抓住了一個希望似的抓住了她,因為在她身上有你的影子。
她打斷他說,您能不能換一個話題,您大概還不知道我現在的生活狀況吧?
他說我不知道我也不需要知道,請你別讓我知道。
她說那麼就談談您的新電影吧。她望著吞雲吐霧的方兢,覺得他還是一個瀟灑的、能引起女人注意的男人。但他的銳氣已大不如當年,他如此誇耀他在國外被接待的規格和丹麥女王送給他的打火機,反倒讓人感覺出一種落魄——不是物質上的,而是一種精神上和心理上的落魄。他顯然是要用這些「規格」和這些贈送打動尹小跳,喚起尹小跳對他的興致的,再過分一點兒他就快成一個賣笑的男人了,遺憾的是尹小跳不再能夠被這些所打動,面對他的自我誇耀她只是動了一點兒同情之心。是的,她有點兒同情這個男人,這個她曾經幻想過要與他相伴終生的男人。她想他究竟是從哪兒顯出老了呢?不是因為鬆弛的兩腮,不是因為灰白的雙鬢,不是因為更顯駝背的身軀,也不是因為略顯隆起的小腹。他顯老了,是因為他的迫不及待的誇耀。這使他顯得。O中沒底兒,軟弱和不自信。他越是心中沒底兒就越是誇耀,越是誇耀就越顯得心中沒底兒。尹小跳明白眼前這個男人再也不可能吸引她了,她能給予他的僅僅是禮貌的同情。即使她為此把話題引向他的新電影,也不能改變她此刻的感覺,因為這些年她其實是看過兩部他的電影的,陳舊的悲苦和說教,加上一點點程式化了的浪漫,她不喜歡這樣的電影。她不知道這部新的《馬上回家》是怎樣的內容,她就請他說說《馬上回家》。
他說馬上是一個人,一個從河南鄉下去北京打工的民工,電影講的就是他春節回家的故事。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這是……這是……不,我還是不講了,我現在有點兒不敢在你面前談藝術了,你會不會來看我這部新電影?我希望你來看看這部新電影。我還希望……
她說您還希望什麼呢?
他放下手中的煙斗,雙手抱住胳膊說,小跳,你還沒有結婚吧?
她說是的,我還沒有結婚。
他說我想告訴你我也是,我也沒有結婚。
她說噢。
他說你已經對我的生活沒有任何興趣了嗎?
她說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他說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也成了個沒結婚的人了嗎,我的夫人……她死了,腦瘤,腦部惡性腫瘤。
她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他說我為什麼要來福安?我差不多是專門來看你的。小跳,如果你還沒有結婚,如果你能夠……能夠回憶起從前我們的一切……
她說方兢老師,我是還沒有結婚,但是我可能快要結婚了。
他說是嗎,他是誰?
她說他是個建築師。您所在的這個雲翔廣場就是他設計的。
他說噢。
她看看表說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明天我要上班,不能參加您的電影首映式,但是我想它一定會成功的,請您多保重。
他站起來把她攔在門口,他說我求求你再陪我坐一會兒,要是你覺得這麼晚了在房間不合適咱們出去怎麼樣?咱們能不能出去吃宵夜?
她平和地對他笑笑說:請讓我過去吧。
他閃過身子放她離開了房間。他有些步履錯亂地送她下了電梯,又把她送出大堂。他不能再送了,他知道再送會遭到她客氣而又果斷的拒絕。他望著她那熟悉的卻是永不可能再親近的背影,想起了當年她奉獻給他的最初的那個輕如羽毛的吻。他忽然很想立刻返回北京,立刻。
尹小跳坐在出租車裡看見方兢站在大堂門口那有點兒茫然的身影,胃裡咕咕嚕嚕地響起來,從前的被她消滅掉的那些小黑字們似乎又浮泛上來,遍佈她的四肢和五臟。她撫摸自己裸露的手臂,手臂上的雞皮疙瘩讓她覺得全是那些鼓凸出來的文字。她再次確認了她愛的是那無以消失的字,她真地永不再愛那個寫字的人了。這時同情心再次湧上心頭,她遙祝方兢的生活能有美滿結局。
她回到家裡,陳在正坐在燈下等她。
他說我看了晚報,方兢來了。
她說我就是剛從方兢那兒回來。
他說我知道你會告訴我的。
她說抱抱我,陳在你抱抱我。
他抱住她,輕輕親著她的眉頭說高興一點兒你高興一點兒。
她伏在他肩上說我高興我挺高興的。可是,就在這時,連她自己也無法說清,她心中為什麼沉澱著那麼多揮之不去的不安。
54
很多女人的經驗證明,逛商店購物是擺脫鬱悶的好辦法。尹小跳並不認為自己的心情是鬱悶的,這天她卻也毫無目的地逛起商店來。她可能是要買一些結婚的東西——已經陸陸續續地買了不少,卻老是覺得什麼也沒買。
她先是去了一家經營輕型窗簾的小公司,看了很多荷蘭產的樣品。有些很貴,但是她很喜歡,像風琴簾啦木百葉啦,竹捲簾啦;有些很貴,但是她不喜歡,比如那些金屬百葉窗。她想陳在的書房也許應該用效果柔和的風琴簾,至於客廳,她覺得還是得有白色紗簾。這會顯得古典、傳統一些,但是寧靜。她從來也沒有討厭過白色窗紗。
接著她又來到剛剛開業不久的福安名品百貨公司,乘電梯直接上二樓去看女裝。當她在二樓閒逛的時候,一樓的某個化妝品櫃檯,大約是克裡斯汀·迪奧櫃檯吧,發生了一場顧客與顧客之間的糾紛。這糾紛原本是由於一點點小事,卻不知怎麼變得愈演愈烈。糾紛的一方是兩位帶著孩子的年輕女人,而引起她們憤怒、被她們一聲高似一聲地指責著的是尹小跳的母親章嫵。
章嫵在那兒挑選睫毛膏,身邊抱著孩子的女人也在測覽櫃檯裡的陳列。她懷中的孩子兩歲左右,孩子對母親這種不厭其煩的瀏覽感到不耐煩,便在她的懷裡扭來扭去,並不斷伸手打他的母親,也捎帶著打幾下身邊的章嫵。章嫵不喜歡身邊這個孩子,她就以她的方式表達她的不喜歡:她瞪了他一眼,就像一個孩子在瞪另一個孩子,也許這便是糾紛最真實的導火索。假如章嫵以長者身份提醒一下抱孩子的母親,告訴她請不要讓孩子亂打別人,就沒有後來所有的事情了,她卻偏偏瞪了那孩子一眼。一個六十多歲的人去瞪一個兩歲的人,這的確有點兒粗暴有點兒幼稚可笑,儘管孩子的母親沒有發現章嫵這粗暴的一瞪,那孩子心中卻已埋下了仇恨的種子。孩子是記仇的,一個兩歲的孩子已有足夠的能力判斷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身邊這個陌生的老太太顯然對他不好,因此當這老太太支在櫃檯上的胳膊肘又在無意間壓住了這孩子的小拇指時,這孩子便突然大哭起來。
孩子大哭著,一邊委屈萬狀地指著身旁的章嫵。他雖然沒有能力向他的母親敘述剛才章嫵對他那一瞪,他卻可以讓母親明白,引起他大哭的緣由就是身邊這個老太太。是這個老太太欺負了他侵犯了他,讓他如此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懷抱孩子的女人被孩子的哭聲所震驚,她立刻把孩子往櫃檯上一放讓孩子大模大樣坐上櫃檯,一邊焦急地問著寶貝寶貝怎麼啦誰欺負你啦?告訴媽媽誰欺負你啦?孩子更加委屈,他踢騰著小腿,伸手指著章嫵,硬噎著幾乎要背過氣去。女人立刻怒目圓睜地湊到章嫵跟前說,怎麼回事啊你,你憑什麼把我們孩子弄哭了你!
章嫵說不是我弄哭的孩子我沒有弄哭你的孩子。
女人說那我孩子為什麼指著你呢我孩子為什麼不指別人呢!
哭泣的孩子再次向章嫵伸出了他的小手,並抽抽搭搭地說手……手……
章嫵想起來了,剛才她可能不小心用胳膊肘壓了一下孩子的小手。她對女人說對不起可能我不小心壓了一下孩子的手。對不起啊。
女人一聽她的寶貝的手被這個老太太的胳膊壓了一下,頓時火氣就上來了。她先是抓住孩子的手又是揉又是吹,又是吹又是揉,連揉帶吹連吹帶揉,接著她一把抓住章嫵的衣袖說,哼,壓了我們孩子的手你還不承認,你憑什麼壓我們孩子的手啊白活這麼大歲數了你沒長眼啊,壓壞了我們孩子的手你賠得起嗎你!我們孩子從生下來到現在一根頭髮絲兒的磕碰都沒有,今天怎麼這麼倒霉碰見了你呀!有你這麼對待孩子的嗎有你這麼對待孩子的嗎?孩子這麼小憑什麼受你這老胳膊老腿的欺負呀……
章嫵被女人抓著衣袖顯得很窘迫,她萬沒想到自己會遇上這麼一個不好慧的女人。是啊這是個不好惹的女人,母獸一般的女人,衣著昂貴而不大方,手上有至少兩枚鑽戒。她的孩子的確是她的寶貝,而捨此以外的其他都有可能成為她的敵人。章嫵擺動著胳膊力圖讓女人的手鬆開她,但女人把她抓得很牢。章嫵一生不會和人吵架,到這時她更是心慌意亂思維麻木,她不明白為什麼她會落人這種境地。她尤其受不了被陌生人抓住袖子,她顯出煩躁地對女人說你幹嗎抓我的袖子你抓我的袖子幹嗎!
女人的態度便愈加激烈起來,她沖章嫵、也沖漸漸圍攏來的一些顧客說大傢伙兒聽聽,她欺負了我的孩子還嫌我抓她的袖子!你也知道讓人抓著袖子不好受啊,你壓我們孩子的手我們孩子就好受嗎?我說了這麼半天你連句道歉的話都沒有,你不是白活了這麼大歲數又是什麼呀你!
章嫵說我怎麼沒道歉呀我不是已經說了對不起是我不小心嗎?
女人說你跟我們孩子說了嗎你跟孩子說對不起了嗎?
章嫵說你為什麼要這樣沒完沒了,我已經講清我不是故意的我正在挑選睫毛膏,營業員可以證明!
忽然,那孩子母親身邊那個更年輕的女人插話了,她染著黃頭髮塗著紫嘴唇,她奚落章嫵說喲,都多大歲數了還塗睫毛育呀,瞧你那眼睛上還剩下幾根眼睫毛兒呀臭什麼美呀你,也不回家好好照照鏡子,跑到大商場來和兩歲的孩子過不去!
「黃頭髮紫嘴唇」的插話鼓舞了孩子母親的士氣,從長相兒看她們是姐妹,「黃頭髮紫嘴唇」是那孩子的姨。看上去她們像是有幾個錢的人,突然暴發的那種,因此還顧不上掩飾骨子裡的惡俗,她們更急於表現的是調動公眾的注意力,注意她的財力和因此而佔有的霸道。面對章嫵這麼個笨嘴拙舌的老太太,她們又有什麼可顧忌的呢。她們欲罷不能了。姐姐迎合著妹妹的話說是啊這年頭什麼怪事沒有呀,是人不是人的都想把自己打扮成個人模狗樣兒!
章嫵被激怒了,她一使勁兒甩開孩子母親的手說你們……你們太過分了,你們憑什麼罵人!
孩子母親說誰罵人了誰罵人了!
章嫵說你,你們倆一塊兒,人老了就該被你們這樣罵嗎?
「黃頭髮紫嘴唇」說就罵你了你能怎麼樣,老不要臉老不要臉……
尹小跳就在這時撥開圍觀的人群看見了章嫵。她看見她的母親孤零零地在櫃檯前站著,她那面目全非的臉上是痛苦和無助。在那兩個年輕力壯的女人跟前她顯得懦弱而又抬不起頭,她甚至喪失了為自己辯解的能力——何止此時此刻,她彷彿一生都不再有為自己辯解的可能。她孤零零地在完美而又冷漠的克裡斯汀·迪奧櫃檯前站著,出了大醜一樣地站著。她的背明顯地駝了,右邊肩胛骨也略微高出左側,這讓她更顯得處於劣勢。這人就是尹小跳的母親。尹小跳從來沒有在這樣的場合、以這樣一種方式和章嫵見面,這樣的見面喚起了她心中從來沒有過的一種關懷和護衛的渴望。是的,對母親她從來也沒有關懷和護衛過,請求、怨恨、距離和漠視充斥了她和章嫵的全部關係。內心聲討章嫵從前對家庭的背叛貫穿著尹小跳的全部生活,也是她年年歲歲漠視章嫵最響亮的理由。章嫵接受著這漠視,對此她們母女心照不宣。
現在在百貨公司的這個櫃檯,是那兩個氣焰囂張的年輕女人喚醒了尹小跳內心深處母性的情感,她斷定這確是一種母性的情感,女兒必得獲得母性的情感才有可能善待和關愛她的母親。
這樣,當那兩個女人正罵著章嫵的時候尹小跳出現了,她毫不客氣地擋在她們和章嫵中間說,現在我替我母親再次向你們的孩子道歉。不過我有點兒替你們害臊,你們當著孩子這樣罵人,就是在教你們的孩子以後怎麼罵你們!
尹小跳說完攙著章嫵的胳膊對章嫵大聲說:媽,咱們走吧。
章嫵步子踉蹌地隨尹小跳離開百貨公司上了出租車,一坐到車上她就忍不住哭起來,就像一個在外面受了委屈,終於被大人領回家去的孩子。啊,你的長輩就是你的孩子,你的長輩就是你的孩子!你必須具備這樣的胸懷。
章嫵哭著說,小跳,要不是你來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真是……我真是……她大把用著面巾紙,不斷擤著鼻涕。自從她墊了鼻樑之後,她鼻腔內的分泌物就增多了,她總是擤鼻子。
她們到了家,進門之前章嫵對尹小跳說:別跟你爸提起今天的事。
幸好尹亦尋不在,這使章嫵立刻顯得放鬆了很多。她走進臥室在床上躺下,尹小跳為她端來一杯水。
她躺著閉了一會兒眼,支起身子喝了半杯水,復又躺下對尹小跳說,小跳,你過來,坐在我眼前。
尹小跳搬把椅子坐在章嫵床前。
章嫵說,我知道你們不願意看見我現在這種樣子,我想也許我整容是個錯誤,是個徹底的錯誤。
尹小跳說媽,你安靜一會兒,安靜一會兒心裡就舒服了。
章嫵說你以為我為什麼整容呢,我為了讓自己好看?一開始我也搞不清楚,我的生活很無聊,後來參加了老年時裝表演隊,我想這是我整容的一個由頭,我鼓勵我自己把這當成最重要的理由。後來我才發現這不是最真實的理由,我整容的最真實的理由是為了,是為了讓你爸喜歡。你知道你爸不喜歡我,很多年來我也不喜歡我自己。我幻想把自己變個樣子,消滅從前的那個我。消滅了從前那個我就好像也消滅了從前的記憶,從前的很多記憶是不愉快的,你爸不高興,你知道。
尹小跳說我不知道。
章嫵說你知道。
尹小跳說我不知道。
章嫵堅持說,反正你知道。我有點兒想討他的歡心,但我又做錯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在生活中我總是不對勁兒。從前的那個我已經沒有了,可我現在的這張臉又是誰呢。你爸能夠連續很多天不跟我講一句話也不看我一眼,我不怪他。
只是他永遠也不會相信,我改變容貌是為了消滅從前,讓現在的他愉快。
尹小跳注視著枕頭上章嫵那張扭曲的有點兒不忍目睹的臉,她相信了她所談的整容的緣由。她願意理解她這種奇特的奮不顧身的心願,儘管這一切仍然令人可氣可惱。她還在這時想起了陳在的前妻萬美辰,想起萬美辰要把自己變成尹小跳的那些敘述。她們是要取悅她們的愛人的,她們荒唐,那荒唐裡卻也攪拌著痛苦的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