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她跟她第一次見面就不愉快。
  媽說:「眉眉,叫婆婆。」她不叫,還把臉一扭,小黑脖子梗著,很直。
  一副不招人喜歡的樣子。
  她是一九五七年出生,她的婆婆——也就是外婆,比她大半個世紀。她無法說清這個比她大五十歲的人為什麼會惹她一肚子不高興,她甚至想成心和她作對。那年她五歲。
  在五歲的她面前,婆婆顯得格外高大,顯得非常漂亮和氣派。她那潔白細膩的臉、紅潤的雙唇和夾雜了少量銀絲的滿頭黑髮,使她看上去比本來的年紀要年輕許多。她的體型偏瘦,卻有一雙秀氣而又豐滿的手:手掌短而窄,手指修長、溜圓,手背的皮膚還繃得很緊,看不見血管。她隨便地揚起一隻手,不斷把微微彎曲的短髮捋順。她對五歲的她說:「個兒倒是不矮,就是瘦。」
  關你什麼事。
  眉眉把臉轉向媽。
  媽或許沒有看見轉過臉來的眉眉,她正坐在寬大的梳妝台前胡亂照鏡子。鏡台前有一隻絲絨面子的杌凳,紫紅。
  眉眉覺得媽現在不該照鏡子,應該和她站在一起替她說話。不說她,說別的也行,這樣婆婆就不會光注意她了。
  媽照起來沒完,就像覺得鏡子裡的她比她自己好看似的。媽也在向後撫弄頭髮,頭髮沒彎兒,很黑很密。
  「眉眉,把茶杯遞給我。」婆婆吩咐她,彷彿試驗她的智力。
  她進幼兒園時老師就這麼試驗她,讓她認方塊,認圓圈,還認紅黃藍白黑。現在婆婆讓她認茶杯。
  她早坐了下來,媽旁邊有個高杌凳,她兩條腿離地懸著。
  茶杯用不著認。
  「要是整天坐著不動,倒也叫大人省心。」婆婆說,發現眉眉的不可造就。
  於是眉眉站起來。
  「叫婆婆。」媽可能注意到外婆和外孫女之間的什麼了,不再照鏡子。
  「婆婆。」她倒是叫了,聲音很小,覺得這個稱呼很難。叫,是為了證明她和婆婆之間沒有什麼,證明她沒有不高興。她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自己作這種證明。
  婆婆沒有明確的答應,就開始笑話她的口音:「怎麼和丁媽說話一個味兒?」
  婆婆笑出了聲兒,嗓子格格地哆嗦著。媽也笑,但沒聲兒,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笑。
  她坐上了媽空出來的那個絲絨杌凳幾乎要哭。她順手從鏡台上拿起一支眉筆(她以為是鉛筆)背過手便使勁在絲絨面上亂畫,她畫得狠,想把那絲絨畫個亂七八糟,最好再扎個窟窿。她們憑什麼把她和一個沒頭沒腦的丁媽往一塊兒聯,丁媽是誰?反正不是好人,不然為什麼有人笑。她畫了一陣就把那筆悄悄往杌凳底下塞,讓你們永遠也找不到。
  丁媽是媽小時候的保姆,家在雖城附近的農村。媽都上了大學丁媽才離開婆婆家,於是她們就突然扔下眉眉談丁媽。媽說前幾年還見過丁媽一面,背駝得厲害,兩隻手患著類風濕,還淨打聽大奶奶(眉眉自然不知道大奶奶就是婆婆)。後來沒再見過面,興許不在了。她們沉默一陣,好像都很懷念她。
  也許是想起了丁媽的緣故,她們忽然想起該吃午飯了。婆婆出去了一會兒,買回了菜,買回了「螺絲轉兒」和饅頭。菜其實是肉和香腸。有一種鮮紅透明、吃起來甜絲絲的肉,後來眉眉才知道那叫叉燒肉,婆婆只稱它為「叉燒」。媽做了一個湯,婆婆吃了很多香腸和叉燒,也不讓媽。一邊吃著,一邊挑剔那叉燒的不地道。
  「哪兒趕得上『天福』。」婆婆說。
  「還有『天福』?」媽問。
  「有。也不如從前。」
  媽不挑剔,給眉眉往饅頭裡夾了幾塊香腸和叉燒,就自己吃自己的了。眉眉沒吃出什麼滋味,她注意著桌上的「螺絲轉兒」,卻沒人讓她。
  吃完午飯就睡午覺,這像是婆婆家兩個挨著的節目。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屋裡一下子黯淡下來。她們睡,也讓她睡。寬大的床罩揭開了,她被夾在媽和婆婆當中,三口人睡在一張軟而大的床上。這床欄杆很高,床頭有兩根又細又高的銅柱子,柱子之間連著繁瑣、奇怪的花紋,很亮,有銅銹味。
  聞著這種銅銹味,婆婆和媽很快就睡著了。她睡不著。她既不願意把臉衝著媽,也不願意把臉衝著婆婆,就平躺著看天花板。她看到天花板上有凸出來的大圓圈套小圓圈,她就數圓圈。那圈兒就像她在湖邊往水裡扔小石子時,水一圈套一圈地向外擴展一樣。
  一隻吊燈就吊在當中最小的一個圈子裡。
  婆婆打起了奇怪的小呼嚕,發出「吱兒吱兒」的響聲,像吹著吹不響的哨子。吹著哨子,她的臉不再漂亮,下嘴唇耷拉下來,嘴角淌出口水,浸濕了枕頭的一角。媽也打著呼嚕,媽的呼嚕更怪:打著打著就斷一會兒氣,氣上來再打。
  眉眉像蛆一樣在床上咕容。她有點故意,她想用這咕容使她們驚醒。但她們不醒,她們不在乎她這小手小腳的小咕容。她們睡得很是心中有數,很有主意。也許她們做著一個夢,夢裡一片光明。昏天黑地的是眉眉。
  這昏天黑地的午覺使她莫名其妙,但她們一定要睡,要的就是這莫名其妙。
  午睡前她們總要吃兩粒小藥片,婆婆先吃,吃完再發給媽兩片。婆婆吃得輕鬆順利,把藥隨意含在嘴裡,不用湯水也能嚥下;媽卻吃得勇猛堅定;她先把藥「砍」進嘴裡,再深深喝進一口水,水砸著嗓子,藥被水砸下去。
  眉眉覺得媽的吃藥裡彷彿有一種表示:入鄉隨俗,回家吃藥。婆婆吃她不得不吃,她吃就得有足夠份量的水,那藥才能嚥下去。
  儘管許多年後她知道她們咽的不過是和睡覺毫無關係的VC,但她仍然覺得她們的咽和睡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這整體常使她生出幾分恐懼。
  每天中午她都領受著同樣的恐懼。因為恐懼她想逃跑,又因為恐懼她才沒有逃跑。她就那麼在兩個女人中間不安生著,咕容著熬著時光,等待一個窗簾被拉開的時刻。
  窗簾終有被拉開的時候,但房間並沒有因窗簾的拉開而變亮。天黑了,於是窗簾再被拉上。
  白天窗簾遮光。
  晚上窗簾照樣遮光。
  媽和婆婆坐起來醒盹兒,誰也不看誰,沒有要說的話,不知誰偶爾想起晚上還得吃飯時才開口商量晚飯。婆婆的飯都是在醒盹兒的時候現想,想著該買哪些現成的回來吃。眉眉從不記得晚飯幾點鐘吃,只記得每次吃晚飯時也是她一天的精神一天的清醒消失的時候。她努力不使眼皮打架,但困畢竟還是向她一陣陣襲來。睡就像在人間不停地輪流,她聽到一個來自天上的聲音:現在該您了。
  蘇眉在大學上外語課,老師讓她站起來朗讀時總是說:「蘇眉同學,現在該您了。」老師不知為什麼非稱她為「您」不可。
  提問,一種輪流。
  睡覺,一種輪流。
  她常常攥著一個燒餅就睡了過去。夢裡她彷彿聽見婆婆和媽還在說「叉燒」「天福」「丁媽」什麼的。
  過了兩年,她七歲了,她考上了雖城市惟一一所寄宿小學。因為上學她開始喜歡念字,唸書上的字念街上各種各樣的字。認識的不認識的她都念:「禁止烏刺八」(禁止鳴喇叭),「刀刀回」(刀切面),「一口香也糖」(一品香池塘)。她認識「糖」,她知道有許多字都是瞎念。但她認識糖。糖沒錯兒。
  沒有人糾正她的念,因為她只念在心裡,止都止不住。
  在她的第一個寒假裡,她又被領到了婆婆家。與上次不同的是,媽懷裡多了一個不滿兩歲的妹妹。她們又走進這條又曲折又細長的灰鬍同。她仰頭看著胡同口的藍牌子念道:「響勺胡同。」她念出了聲,她念對了,她是念給妹妹的。她還問媽為什麼把胡同叫做「勺」,媽說就因為這條胡同像一個彎彎曲曲的大勺子。她問媽婆婆家住的是勺把兒還是勺頭,媽說是勺把兒中段。
  沒有走到勺把兒中段,眉眉便關心起那午覺了。她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得睡,還得睡那麼許久。兩年前的記憶她模糊了許多,惟有那沒盡頭的午覺怎麼也不能忘卻。她甚至提前聞見了那午覺的氣味和午覺的聲音。
  她們果真又睡了起來,一如兩年前。窗簾封住了光明,婆婆的睡裡又多了花樣,像練功的人又發出了新功,她在原來的「吱兒吱兒」裡又多了一種「伏兒伏兒」聲。幸好這次小瑋代替了眉眉的位置,眉眉被安置在遠處一隻長沙發上。但她們的睡還是不斷傳進她的耳朵,彷彿越遠就聽得越清楚。
  她看看小瑋,小瑋正在兩個女人中間咕容,想起從前那睡對自己的折磨,她輕輕走過去從兩個女人中間「掏」出小瑋,把她也安置在沙發上。小瑋犯愁似的回頭看看,她慶幸姐姐把她拖出了苦海。
  她們並排在沙發上躺下來,小瑋側過身子扎進了眉眉那瘦小的懷抱。但是沒過多久她也無法忍受眉眉的沉默了,她終於掙脫了眉眉坐起來。
  小瑋實在不能習慣這白天的黑暗這黑暗的白天,她開始不管不顧地大聲說話。確切點說那不是「話」,因為她掌握人間的詞彙還很少,她只會說「燈」、「餅乾」,好像她需要的就是人間的光明和飲食。她把餅乾說成「梗干」。
  對面的大床聽不見「燈」和「餅乾」,她這能量極小的絮叨反而對她們起了催眠作用,她們的呼嚕驟然間更加驚天動地。
  眉眉也坐了起來,和小瑋並排等天亮——不,等天黑,她們不懂這是為什麼。
  後來每當蘇眉回憶起那些睡的時候,便經常反問自己:婆婆幹嗎不睡?那時這個世界上沒有誰需要她,也沒有誰麻煩她,她的時間太多日子太多,她必得用睡來充盈她的日子。儘管她還有麻煩這個世界的時候,但也用不著非要為這個世界拉開窗簾不可。
  媽幹嗎不睡?眼前就是媽的媽媽——難得的會見。只有用睡才能表現這會見是多麼必要多麼及時多麼不可少。少了這睡就淡漠了她們之間的親情,有了這睡才能證明這是女兒回來了。
  天又黑了,窗簾索性就不再拉開。當媽和婆婆又對著醒盹兒時,一位白胖的老太太進了屋。
  媽首先反應過來。她站起來一邊叫那老太太「姨媽」,一邊伸手開燈。
  燈亮了,房間一片光明,空氣流暢起來,充滿著一股陌生的、淡淡的香氣。在一片光明裡,眉眉看清了那白髮老太太。她頭髮白,皮膚也白,白得就像一個小姑娘。一身剪裁合適的黑罩衣罩著她那偏胖的身體,她有一副寬廣、厚實的胸脯。她的衣領顯得狹小,也許因為脖子粗了些,眉眉只覺得那領子一定妨礙了她的呼吸。然而她的聲音卻流暢、嘹亮。
  這是婆婆的妹妹,媽的姨媽,眉眉和小瑋的姨婆。
  按照媽的吩咐,眉眉和小瑋都叫了「姨婆」(小瑋叫「姨佛」)。姨婆開懷地笑著彎下腰,輪流在眉眉和小瑋的額上、腮上、鼻尖上親著,自言自語著:「看,看是吧,我一看就是莊晨的閨女。看,看是不是……」
  莊晨是媽的姓名。
  眉眉知道這是姨婆在誇莊晨的閨女,雖然她並沒有叫她們「乖乖、寶貝兒」,但眉眉覺得這比叫乖乖寶貝兒還真。她在姨婆那暴風驟雨般的親吻中順從著,那陌生而又真切的小話使她心中充溢著前所未有的歡樂。她依偎在姨婆寬厚的懷裡,那溫暖的肉的芳香使她受著莫名的陶冶。那柔軟的、手背帶著肉的漩渦的撫摸使她很想撒嬌。
  童年的眉眉常把奶奶、姥姥想成一個滿頭銀絲、皮膚白淨、胸脯寬厚的老人。甚至在幼兒園為小朋友描述自己的姥姥時,她描述的就是眼前這位姨婆,雖然她們從未見過面。她還編出過許多假定:一雙剛穿在腳上的新鞋,她說「是我姥姥給我買的」;星期天下午回園時手提一隻裝滿糖果的塑料提袋:「我姥姥從北京寄來的」……
  她願意使一切美好和慷慨都屬於她想像中的那個姥姥。
  原來她真有這麼一位想像中的姨婆姥姥。
  姨婆把帶給她們的巧克力和一種彎曲的小點心分給她們,她們終於不再想到困,彷彿從來就不懂困的滋味。
  夜深了,姨婆沒回東城自己的家。在婆婆的提議下她們開始打麻將。小瑋終於忍不住倒頭睡在床上,眉眉卻願意和姨婆共同度過這神秘的時刻。她被姨婆擁在懷裡,看著那滿桌子奇形怪狀的圖像,不明白其中的一切。姨婆耐心為她作著講解:「這多像個燒餅,你看上面還有芝麻粒;這是副眼鏡;你再看這個,這不是一隻小鳥麼;那多像兩條魚……」眉眉覺得姨婆是專門為了她才坐在這裡。她看看對面,對面的婆婆對眼前卻貫注了全神。她認真的盯著手下和桌上,惟恐錯過了什麼忽略了什麼。她不斷地叫著「和」,把別人手下的紅綠籌碼不客氣地往自己跟前收斂。眉眉看懂了那籌碼代表著什麼,那是錢。
  婆婆收斂著別人的籌碼,並不斷欠起身,把耳朵貼上窗子聽聽動靜。這種聽動靜給她們的行為乃至整個房間帶來了幾分不光明。
  姨婆的心不在焉姨婆對眉眉滔滔不絕的講解,使她自己眼前的籌碼越來越少了,眉眉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姨婆。
  姨婆越來越「窮」了,在牌桌上,姨婆成了婆婆一個好脾氣的陪襯。
  夜更深了,眉眉在姨婆的懷抱裡體味著睏倦的懶散和美好,一切的聲音離她越來越遠……
  2
  那時候小瑋正在媽的肚子裡,媽就有了一個大肚子。眉眉覺得媽的肚子很沉,像扣著一口大鍋。
  有一次眉眉不高興,越看媽越不順眼。她氣不打一處來,就衝著媽的大肚子推了一把。她以為媽一定會被她推翻在床上,但是媽沒有翻,只搖晃了一下。
  媽正在看一本畫報,畫報從媽手裡翻下來掉在床上。
  「怎麼回事?你!」媽驚異地看著眉眉,眼睜得很大。
  眉眉躲過媽的眼光,努力注視掉在床上的畫報。她看見一個非常恐怖的場面: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將一個垂死的青年摟在胸前;那青年臉上淌著又紅又稠的血,那個瘦老人把眼睜得很大,驚恐地看著前方,就像媽現在這眼光。她不知是因為有了青年人臉上的血,老人的眼光才變得驚恐;還是因為有了老人的驚恐,青年人臉上才有了血。過了許多年蘇眉才知道那幅畫的名字和那畫的故事:俄國皇帝伊萬雷帝在激動中失手殺死了他的皇太子,然後又將兒子緊緊摟在胸前。那便是人所共知的「伊萬雷帝殺子圖」了。
  後來眉眉哭了。那血使她恐怖,血和媽的肚子受到的襲擊好像就是一回事。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偏要把那個俄國皇太子的血和媽的肚子連在一起。
  她想她是被自己的行為嚇哭的,血使她流了那麼多眼淚。
  爸問她為什麼動手推媽,說這種行為就是粗野。開始她說什麼也不為,後來又說那是因為媽的肚子太大太難看,她最不喜歡媽有這樣一個大肚子。爸和媽互相看看,像是相信了她的理由,又像不信她的理由。他們原諒了她,但她卻哭得更凶。她哭,號陶著大哭,好像無論爸媽原諒她還是不原諒她,她都得哭。也許她哭是因為沒把真正的理由告訴爸媽,她對真正的理由作了藏匿。然而那理由她似乎又說不清楚。
  可誰能說媽的大肚子好看。
  媽的肚子終於在眉眉的惱怒之下變小了。眉眉懷著一種不自然的新奇迎接了小瑋的出生。她相信她是世上第一個虐待過小瑋的人,小瑋還沒同她見面她就打了她。她整天猜測她打了她哪一部分,是肩膀,還是脊背。
  小瑋躺在小車裡,從來沒有計較過那件事,她揮手舉胳膊地歡迎眉眉,沒完沒了地衝她笑,衝她撒潑,衝她咿咿呀呀地述說對人間的看法,甚至還向她表示對一切的無所畏懼,彷彿決定和她肩並肩地去直面世界。為了證實她對一切的無所畏懼,她還吃屎給眉眉看。
  小瑋對眉眉表示的哥兒們義氣般的忠誠感動著眉眉,她找到了那個理由:原來就因為媽肚子裡有個人,有個對她寬宏大量的人。她越發覺出自己那個行為的粗野了。她一面被小瑋感動著,一面堅決地制止她的吃屎行為,彷彿說:我知道了,我們是姐妹,是哥兒們。她指著小瑋吃的那東西說「臭」,她把一切不願讓小瑋做的事都說成「臭」。她每說一聲臭就聳一下鼻子,鼻子上過早地出現了兩排小皺紋。她覺得自己的神情有點誇張有點煞有介事,但她獲得了小瑋的信賴。獲得信賴才是一種幸福,小瑋又咿咿呀呀地開始跟她討論更多的問題了。一種幸福充盈了兩個人。
  為了這幸福,她甚至都有點討厭寄宿小學了。在教室裡她的腦子常是一片混亂,有時腦子裡的事你追我趕混作一團,有時又突然變得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有時她故意和老師作對,老師在黑板上寫字她偏不看黑板;老師朗讀課文她偏要聽遠處的青蛙叫(她們學校附近就有一個水塘);老師唱歌她就故意不張嘴。老師發現了她的不張嘴,停止了全班同學的張嘴去問她,她什麼也不說,老師問剛才大家在唱什麼,她說大概是「我們是公社的好兒童」吧。其實老師唱的是「學習雷鋒好榜樣」。她想,反正都一樣,我都會。
  眉眉會,什麼都會,她從來也沒有感受過在教室裡「不會」是什麼滋味。先前她在大街上胡亂念字的時代早已成了過去,現在雖然她還把「禁止鳴喇叭」念成「禁止烏刺八」,那是故意。她這樣念才證明她現在會,不會是早先的事。
  只在一個時間她才肯於傾注自己全部的注意力和全部的熱情,那便是每晚熄燈之後黑暗來臨時。
  那時,每天的黑暗對於每個同學是那樣至關重要那樣富有吸引力,那才是她們想像中的一個新世界。她們講故事,從故事裡得到歡悅。你講我也講,把聽來的看來的,從美麗的公主到醜陋的巫婆,從狐狸到狼,從東方的皇帝到外國的農夫、皮匠,她們講起來爭先恐後沒完沒了。眉眉不講,眉眉聽,待到哪個故事出現不可原諒的錯誤時,她才會直言不諱地出來糾正。有時她還能毫不客氣地否定那整個故事。她氣憤地從被窩裡爬起來支著胳膊說:「你瞎編!」
  被否定的同學自然是不服的,於是一場指責「瞎編」和反指責「瞎編」的鬥爭便開始了。窗外青蛙的鼓噪使她們的鼓噪越演越甚,有時全宿舍的同學都會捲進來,使這場爭論更廣泛更激烈。
  鬥爭總是以生活老師的光臨而告終。她們伏下身子,縮進被窩蒙頭裝睡。但生活老師還是以偵探般的速度衝入宿舍猛然把燈拉開,然後開始偵破。她一個個地仔細觀察著她們的眼皮,從眼皮跳動的節律中發現誰是主犯誰是從犯。
  她叫起了眉眉。
  眉眉並不為自己爭辯。雖然她並不是這個案子的主謀,老師還是要以她為典型展開一次當眾點名批評。那老師上身穿一件燈籠背心,下身只穿一條大花褲衩,以滿腔的義憤,以革命接班人應具備的條件為理論依據,直講到她們這種行為是多麼不應該多麼不合乎革命的需要,多麼不合乎領袖對於革命接班人的要求。直到眉眉站在床頭舉手聲明要下床小便時,老師才結束這場自己偵破自己了結的案件。
  女生們都懼怕生活老師的不期而至,更懼怕自己那不期而至的小便不能排出。她們覺得那位老師最願意看見她們被尿憋得五拘六受的狼狽相兒,也許就為了看她們的五拘六受她才深夜挨宿舍偵破。有時她還專門把同學叫進她的宿舍去談話、罰站,罰站更能使你被尿憋得頭昏眼花。你最好被憋得滿臉通紅雙腿不斷地移動,或者你最好夾緊兩腿不敢挪動一步。如果你的尿終於順著大腿流向小腿,老師的眼才會徹底明亮起來,那時她才會恩准你離去。你感恩戴德地撤腿往廁所跑,殊不知在路上你早就排泄一空。
  老師會猜到你的濕褲子。
  蘇眉堅信那老師小時候也穿過那難言的濕褲子,經驗之轉移欲吧。
  生活老師成了女生的公敵,她們企盼有朝一日讓她也嘗嘗憋尿的滋味,她們每時每刻都想用憋尿的辦法整治她。
  一個整治生活老師的時刻終於來到了。不知怎麼的學校突然就亂了起來,就像是老師大講革命接班人講得太多的緣故,革命接班人到底要接革命的班了。標語和口號代替學生進了課堂,眉眉再也用不著被老師叫起來問:「剛才我唱什麼」了,現在該學生問老師了。她們模仿著整個社會向老師討還血債,該掛牌子的掛牌子,該罰跪的罰跪,她們可以直眉瞪眼地質問他們:「語錄第六十五頁第二段是什麼?背!」
  女生關心的還是她們的生活老師。她們把她搡進教室,還讓她穿上那條大花褲衩和燈籠背心站在講桌上。
  她們質問她:
  「現在你為什麼不去開燈?」
  「你看我的眼皮還跳不跳?」
  「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個女老師專跟革命接班人作對,她……」
  她們從早到晚輪流問,不打她不罵她就是問。
  女生們心中有數,問不是目的目的是看她尿。看她的尿怎樣從那個大花褲衩裡流出來,流上大腿流上小腿流上講桌。穿起綠軍服的高年級女生心眼兒多,她們故意讓她喝水,喝得越多越好,喝完一碗有人又端給她一碗。她喝著,女生等著,為了一個時刻誰都不願意離去。有時她們萬不得已出去一下,回來就趕緊打聽:「哎,尿了嗎?」
  尿總是要來的,憋總是有限度的。
  學生、老師沒什麼兩樣。
  她尿啦。
  眉眉突然失卻了對於眼前這一切的興致,她還是願意趕快回家去找小瑋,她寧願看小瑋吃屎。
  小瑋當然已不再吃屎,她都兩歲了。
  眉眉隨便地回到家裡,她還自己背回了自己的行李卷兒。
  眉眉隨隨便便就回了家,媽並沒有表現出奇怪。她接過眉眉的行李卷兒信手扔在地上,因為現在床和地已沒什麼區別。家裡大變了樣,傢俱東倒西歪,書籍四散,兩歲的小瑋就坐在書堆上迎接了眉眉的歸來。
  原來現在不光是你報仇雪恨讓老師站著撒尿的時刻,現在也有人正對你的家你的親人報仇雪恨。爸雖然不是生活老師,他不會到女生宿舍查鋪開燈,可他是農學院的教授。現在眉眉才突然明白,原來她們沖生活老師撒氣不過是小打小鬧、微不足道,大打大鬧當然在大學。過去她曾為爸的身份而自豪,現在自卑的原來還是她,向生活老師的討還血債是代替不了她將要面臨的自卑的。
  爸爸蘇友憲研究的是小麥育種。
  眉眉懂得育種學這個名詞是許多年以後的事,爸就是小麥育種專家,人們稱他為小麥專家。她吃了許多年饅頭、麵包才剛剛知道這原來和小麥有關係。她在許多年後曾跟爸無拘無束地討論過小麥問題,甚至半真半假地說她實在不明白,爸既然研究小麥育種為什麼不設法把麥粒改良成蠶豆那麼大,也許那只是個很簡單的遺傳基因的改變。爸說:「蘇眉,我只能說你提的問題很有趣。我知道藝術上有個浪漫主義,你能不能給我講講,或許對我的研究有好處。」蘇眉把浪漫主義講得神乎其神,爸也聽得入神。他問她既然浪漫主義那麼妙不可言,為什麼畫家們不都去畫浪漫主義,為什麼還有其他流派?他說他發現還有一種細膩派畫家,把瓷器、金器畫得逼真到你都想動手去敲;畫起女人的長裙那質地就像能作響;即使一隻水果也能被他們畫得叫你饞涎欲滴,那是為什麼?蘇眉說就因為他們是細膩派,寫實是他們的目的。爸說小麥離開了寫實也許饅頭就不再是饅頭味兒了。將來或許會有蠶豆大的麥粒,但那不再是小麥——可這並不意味著科學不需要浪漫。他說舊中國小麥畝產百斤便是高產,現在產千斤。這便是浪漫。他願意浪漫,也願意小麥還是小麥味兒。
  蘇眉吃著法國生產線烘製的「大磨坊」麵包,不再作小麥粒變成蠶豆大的浪漫設想,她似乎第一次嘗出了麵粉味兒。她想,啊,寫實的小麥。這時她是20世紀80年代的一個青年。
  但眉眉背個行李卷兒回家的時候,整個國家還是不要這浪漫和寫實的知識了,只要一種主義。正如許多年之後一個外國記者寫道:「出現這種情況的一個內在原因,可能要上溯幾千年來一直存在的治國先要立說,而不是掌握專業知識的觀點。」
  爸掌握的是專業知識。
  眉眉自背行李捲回了家。桌上有幾個饅頭,齜牙咧嘴地和雜誌和書混在一起。媽讓她吃,她沒有吃的慾望,她只等待研究它們的爸回家。
  爸很晚才回來,剃著陰陽頭。嘴角的污血黑紫,墨水自頭頂流到臉上,又從臉上淌在衣服上。她不願意看到爸的樣子,她想爸也一定不願讓她看到自己的樣子。但爸彷彿沒有看見她們,他坐在桌前眼裡什麼也沒有。後來他終於發現了眉眉和小瑋,眼裡才滾出了淚。他無目的地從桌上拿起一個干饅頭。在手裡掂量著,然後把它捏得粉碎。眉眉看見饅頭渣正從爸的黑手裡流出來,撒了一地。
  眉眉給爸端來一盆水讓他洗了臉,媽找出一頂舊帽子,讓他戴在頭上遮住了陰陽頭。
  眉眉很快就忘記了生活老師整治她的痛苦和她整治生活老師的愉快。她在家過起了沒有痛苦也沒有愉快的日子,她覺得世界也許原來就是這樣,就應該這樣。當愉快消失了痛苦也就不存在了。就像你的眼淚流完了你還有什麼眼淚?你笑得沒了氣,笑也就消失了。
  過去她們那個家消失了,連那本總是能引起她恐怖的老皇帝殺兒子的畫冊都沒了。在這間空屋子裡她和小瑋再沒有什麼話要講,她看見小瑋生下來時的那種直面世界的勇敢也從臉上消失了。小瑋天天用詢問的眼光看眉眉,問她我們該怎麼辦。
  眉眉覺得世界辜負了小瑋。
  怎麼辦,去買菜。
  眉眉領著小瑋去買菜,在紅旗、標語、陰陽頭中間穿行。一切都成了司空見慣,連進門時面對她們的那些優越、敵視的眼光也成了司空見慣。
  但爸和媽還是感覺到這司空見慣的不便,爸就是從他自己的陰陽頭裡,從優於她們的那些眼光裡,看見了眉眉那更加空白的眼神,更加空白的腦袋。於是他們決定讓她換個環境。
  他們決定送她去北京。
  眉眉表現出無比的不情願,無比的沉悶。她常在沉悶中怨恨自己,她總覺得是那次她的粗野才引來了人間的一切粗野;因了那畫冊上血跡的出現,才引來了人間真正血跡的出現,就像她小時候老是做著一種試驗:夏天裡她吹口氣就能引來習習的涼風。她的試驗幾乎每次都成功,她的試驗一直背著爸媽只為了讓他們不知不覺感到風的涼爽,讓他們感到這習習涼風的出現得如此神奇。
  如今一切原來都是因了她的粗野。她堅定地這樣想,又堅定地否定自己的荒唐。可為什麼她能吹來涼風?那麼,粗野也是由她開始的。
  離家那天她覺得她很慚愧,很自卑,很內疚。她抱起小瑋,撫摸著她被她「打」過的那些地方,眼淚脫眶而出。
  她看到爸的陰陽頭又變成了禿頭,而爸卻早忘了自己的禿頭,不在乎地在一個角落久久盯著她。她覺得她永遠不可能猜透那眼光對於她意味著什麼。像在說:都是你,你闖的禍。又像在說:去吧,一切和你有什麼關係?野蠻並不是你的發明,最粗野的人也不是那個老頭伊萬。
  你瞭解一下納粹集中營,南京大屠殺和現在的四海翻騰吧。蘇眉把爸的眼光分析了許多年。
  媽對眉眉的北京之行手忙腳亂,她不知從什麼地方掏出一隻小帆布箱(爸上大學時的一隻小箱,像個大抽屜),把衣服、課本不住地往裡摁,像是對她說:北京,去吧!你熟。有可供你睡的大床,聽聽婆婆的小呼嚕總比看你爸的陰陽頭愉快。
  媽的積極準備看來成了眉眉的命中注定。
  於是她發現自己正肚子疼。
  3
  許多年之後蘇眉想,那天她並沒有肚子疼。她的假設卻換來了媽的認真。
  眉眉吃了顛茄,和媽一起坐了四個小時火車,又一起走進響勺胡同。
  顛茄使眉眉口乾舌燥了一路,下了火車她吃了一路三分錢一根的冰棍。
  婆婆家有兩扇烏黑的街門,坐北朝南。過去她和媽來婆婆家,黑門總是緊閉,媽要使勁拍打門環才會有人開門。現在門大開著,她們用不著拍門就進了院,在院裡迎接她們的是舅舅莊坦。
  舅舅叫了媽一聲:「大姐,」有些驚異地望著她們和她們的小帆布箱,像是在說:怎麼,這時候還走動?
  眉眉沒有留心過舅舅。從前他念大學,使她覺得他像個外人,現在她發現舅舅倒像個主人。他對她們的到來顯然並不高興。
  媽不注意舅舅,一手拉著眉眉就往北屋快走。舅舅卻叫住了媽,只對媽說了一聲:「南屋。」
  媽一下就明白「南屋」是什麼意思了。她返回身往南屋走,在南屋門前站住,就像面對一個她不曾見過的屋子。其實媽最熟悉它,從前她還在這南屋裡住過,沒有廊子,只兩層青石台階。她感到這南屋陌生是因為覺出了家裡的變化。「南屋」兩個字代表了一切,就像丈夫的陰陽頭、眉眉自己背回的行李卷兒,還有雖城他們家裡那一屋子的空曠一屋子的亂七八糟。
  莊坦先替莊晨推開南屋門,莊晨領眉眉走進去,一股陌生的氣味立刻向眉眉襲來,像潮濕味兒,又像木箱子發出的味兒。
  現在的南屋比過去的北屋要矮許多,格局是一大一小兩間。婆婆住外邊的大間,舅舅和舅媽住裡邊的小間。裡外間有門相隔,門是用薄板做成,像缺乏必要的堅固,也缺乏必要的嚴密。那不過是門的象徵。
  南屋很空也很亂,眉眉熟悉的那些傢俱大都不見了,只有那座鑲有大鏡子的梳妝台還在,絲絨杌凳離它很遠。梳妝台上許多小抽屜都半開著,少了從前的神秘和尊嚴。
  床還是那張大床,但那寬大氣派的床罩卻不見了,上面只有幾床顯得寒酸的普通被褥。被頭們都不乾淨,眉眉覺得屋裡的氣味彷彿就是由此而生。
  婆婆出人意料地沒睡午覺,她側臥床頭,後腰上擠著兩隻枕頭,正不動聲色地觀察她們。媽早就坐上了那個絲絨杌凳,婆婆衝她招了招手,媽才站起來走過去,坐在婆婆床邊。顯然,她們早已瞭解了彼此的現狀,不用詢問不用回答也會瞭解得細緻入微,婆婆甚至連她們來的目的也瞭如指掌。
  媽還是語無倫次地敘述了雖城,說著,不時看看眉眉,彷彿雖城的一切都可以由眉眉作證,不是麼,早晨出門時她還可憐地吃過顛茄。怎麼辦?現在只好把眉眉和她的箱子擺給北京。我們終歸是兒女情長,難道還能見死不救?
  婆婆不說話,靠著。
  舅舅甩著胳膊在屋裡走,只說了一句話:「哪兒都一樣。」說完試探似的看看母親,像是問她:我說得對嗎?是時候嗎?是火候嗎?您看哪?
  婆婆還是不說話,對莊坦的表態也不加可否。
  舅舅的表態婆婆的無休止的沉默,才使眉眉突然明白一個事實:她原本是不受歡迎的。在雖城她只想到自己不願意來,為什麼就沒想到北京也不歡迎她呢?現在她就像一個誤入歧途的小叫花子,守著爸那個年代不明的飛毛奓翅的小箱子,就更像。這比夾緊雙腿站在生活老師面前更不是滋味。
  也許顛茄的力量還沒有退去,她還是一副口乾舌燥的樣子。嘴唇泛著薄皮,使她不時用自己的牙尋找自己嘴上的皮,咬下一塊,再找。她只有一個盼望,盼望婆婆離開枕頭果斷地把她們趕出去,哪怕就說白了,說她是個小叫花子也行。
  媽還在說著雖城。說雖城,是為了證明她的困難,證明她既然把眉眉送來了,就是一個打發不走的現實。說雖城越是像她形容的那樣,她和蘇友憲就越不能顯出落後,而婆婆怎麼也是家庭婦女,不用參加(運動)。
  媽這番話才使婆婆離開了枕頭。她出其不意地登上鞋,騰地站在莊晨面前說:「我就是不愛聽這句話,一輩子不愛聽這句話。家庭婦女還能把你們拉扯成這樣?到現在,出息的是你們,進步的是你們,家庭婦女還是我。你不看報紙還是不聽廣播,你怎麼就斷言我不參加(運動)?最高指示是怎麼說的,不是說『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嗎,怎麼惟獨我就不能關心?」
  婆婆的話是說給媽聽,眼睛卻不離開眉眉。
  「您沒聽懂我的意思。」媽對婆婆說。
  「誰不懂?我不懂?」婆婆說,「不就是為了你們的困難,我才只配當個家庭婦女?」
  媽不再說話。
  為了困難而沉默。
  困難不就是眉眉麼,眉眉就是個困難。不然為什麼婆婆一邊說一邊看她?原來她看的就是眼前這個困難。她覺得媽就是為了她這麼個困難才向婆婆作著乞討。從前她滿以為自己的存在就是她自己,她才可以不看老師的黑板不聽老師的朗讀,自己在大街上想念什麼就念什麼。對於同學們那些胡亂編造的故事她可以盡情地貶低,她還可以背起自己的行李卷兒自由自在地回自己的家,家裡她還有個為她表過忠心的小瑋。現在她倒成了困難。
  更使她不能容忍的是大家都在議論這個困難。
  顛茄的效力仍在她體內發揮著。
  那好吧,再見吧。
  「困難」就困難地提起了困難的箱子。
  這時她眼前又出現了一位新人。那新人是從裡屋出來的,新人奪過了她的箱子。
  媽管新人叫竹西。
  眉眉知道竹西是舅媽。
  她仰望第一次與她見面的舅媽,先看見了舅媽那一對蓬勃的大奶。那奶被壓迫在一件淡藍色襯衫裡,襯衫前襟有兩小塊濕,像兩朵雲,又像兩塊深色的小補丁。
  眉眉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小瑋吃媽的奶時,媽胸前也常有兩塊「小補丁」,但媽的奶不如眼前這對奶鼓得遠。
  此刻一個新的聲音就從那對奶上飄下來。那聲音平和鎮靜,也不是跟誰商量的口氣,是目空一切,是一種肯定了的宣佈:大姐把眉眉領來了,我看就別走了。」
  原來舅媽知道她叫眉眉,就像她知道舅媽叫竹西。
  「這是舅媽。」媽正式給眉眉介紹竹西。
  「舅媽。」眉眉叫。舅媽的大奶使她覺得很害臊,但她並不懼怕它們。
  誰都不再說話。莊坦和莊晨在看婆婆,竹西不看,眉眉也不看。
  竹西的不看婆婆使眉眉心裡一下子生出幾分得意,一個剛才決定離開這裡的「困難」突然改變了主意。舅媽的宣佈舅媽的目空一切都使眉眉覺得她最好留下,留下就是支持了舅媽的宣佈,舅媽的目空一切。
  她被舅媽引進了裡屋。
  裡屋有一位幾個月的表妹。表妹不像小瑋,躺在床上不吵也不鬧,眼睛只盯著一個地方看。
  舅媽解開緊繃繃的襯衫,兩隻無拘無束的大奶便衝著表妹跳躍出來。她托起一隻放進表妹嘴裡,另一隻不可抑制地向下滴著奶。
  奶汁很白。
  xx頭又大又紫。
  4
  媽走了。
  媽什麼也沒囑咐眉眉,什麼也沒囑咐婆婆。媽這種從來對誰都放心的態度使眉眉覺得媽身上缺少點什麼,也許是缺少一點當媽的口囉唆。媽從來不對眉眉口囉唆好像眉眉天生什麼都懂。
  其實眉眉該懂的都懂,不該懂的什麼也不懂。比如現在媽走了,該吃晚飯了,她不知應該坐在這裡不聲不響地等吃,還是找誰去喊餓。她不知婆婆又要出去買叉燒和「螺絲轉兒」,還是早就改變了這吃的習慣。眉眉坐著等著觀察動靜,可惜什麼也觀察不著。
  婆婆在外屋,舅舅舅媽在裡屋。婆婆在外屋還是倚著枕頭靠在床上,舅媽在裡屋還是不斷喂表妹吃奶,她的奶水太多了。舅舅一面跨著外屋和裡屋走,一面對舅媽說:「不能盡著喂孩子,照這樣下去寶妹會吐奶瓣兒。」
  表妹叫寶妹。
  沒有吃飯的跡象,眉眉的肚子就叫,她猜沒人會聽到那叫聲,她只能叫給她自己聽。
  天完全黑了,窗簾又拉上了,燈又打開了,婆婆才從床上下來。她沒再提著網兜出去買吃的,她出了南屋進了東屋。東屋是廚房。東屋的窗子亮了,眉眉知道這是一個光明的信號,一個盼頭兒的來臨。眉眉從此也才知道婆婆家吃飯改變了從前的習慣,她想那一定是多了舅舅和舅媽的緣故,做比買總要划算些的。
  舅媽也進了廚房。眉眉終究不是當年連燒餅都吃不完就睡著的眉眉了,她大多了,她現在等吃飯還不至於等得眼皮打架。舅媽和婆婆到底端來了飯菜,那是一盤素炒扁豆和一碗清燉排骨,一大碗白湯浮著許多油。米飯也有,是竹西先盛好的。這種吃飯的氣氛使眉眉又像回到了自己家:全家吃飯誰也不用讓誰。
  桌上有四雙筷子,顯然也有她一雙。她拿起了一雙一定是屬於自己的筷子,先佔住了桌子的一面。
  「不能這樣。」這是婆婆。「不能」,自然是說給眉眉的。
  不能什麼?眉眉想。
  「小孩不能先拿筷子。」婆婆對「不能」作了解釋。
  小孩自然是眉眉。更小的小孩是寶妹,可寶妹只會躺著吃奶。
  因了婆婆的「不能」,眉眉放下了筷子,就那麼空坐著,不動。
  「不能這樣。」婆婆說。
  眉眉有些茫然:筷子她已經放下,面對眼前的食物她既沒有下手抓,又沒有再拿筷子的企圖。那麼這是哪個「不能」?
  「小孩不能先坐在那兒。」婆婆又對這個「不能」作了解釋。
  坐下的眉眉又站了起來。她前面是飯桌,後面是杌凳,她就夾在飯桌和杌凳之間手扶桌沿站著不動。
  「不能這樣。」婆婆說。
  這次的「不能」使眉眉更加茫然。
  「小孩不能在飯桌前站著。」婆婆這次的解釋眉眉幾乎沒有聽見,她腦子裡又出現了以前常有的空白,眼前的飯菜都已消失。
  後來她還是坐下拿起了筷子,她想那一定是舅媽把她擺上了杌凳,把筷子遞到她手中。她發現舅媽正往她碗裡夾扁豆和排骨,她手扶飯碗連菜帶飯一塊兒吃。婆婆雖然沒有再說「不能」,但眉眉從婆婆那眼光裡又覺出:她還是「不能」。也許她不能連菜帶飯一塊兒往嘴裡扒拉,也許她不能手扶飯碗顯出對碗的過分熱情。眉眉猜對了,因為在以後的日子裡婆婆在飯桌上又說過許多「不能」,說著「不能」還對她做著「能」的示範。現在她只覺得婆婆不再向她說「不能」,是因了竹西的存在,也許正因為聽見了婆婆的「不能」,竹西才故意把菜夾到眉眉的碗裡,以此示意婆婆的那些「不能」是多麼的無關緊要。
  竹西和婆婆之間也許從來就不存在什麼「能」與「不能」。面對婆婆故意作出的標準的端碗,標準的持筷,標準的咀嚼,筷子觸菜的標準間隔(眉眉覺得那一定是標準),竹西故意作出些不標準。她故意把菜填在碗裡吃,故意把湯和飯一塊兒吃。尤其喝起湯,那簡直像一勺一勺往肚子裡灌,她把自己灌得大汗淋漓。眉眉想,舅媽這一切都是故意。在以後的年月裡她也終於證實了這點。因為竹西最懂吃的標準,不僅對中國式的吃掌握得標準,對外國式的吃掌握得也勝過婆婆。
  許多年之後當蘇眉回憶起和舅媽第一次同桌吃飯的情景,才想起她的別有用心,也才悟出那時婆婆對眉眉的過分挑剔的原因之所在——還是因了莊晨扔給婆婆的這個「困難」,而「困難」的被收留是竹西的自作主張。
  現在她們各人按照各人的心情,按照各人擬定出來的自我吃飯的方式方法,對臉吃飯。
  有人敲門。
  這是一種不緊不慢、極有節奏的敲,確切地說那不是敲那是一種抓撓,是用五個手指在不緊不慢地抓撓。從那抓撓裡可以聽出,那人每個手指上一定長著又長又硬的指甲。堅硬的指甲將玻璃抓撓出一種使人難忍的怪聲,這聲響是能使人的頭髮豎起來再生出一身雞皮疙瘩。不知為什麼沒人理睬這難忍的節奏和聲音,就像她們對這聲音早已聽慣,就像聽見人的嗝兒和屁一樣習慣。
  莊坦就愛打嗝兒。
  婆婆就常有屁。
  抓門聲繼續著。
  人們仍舊像聽見了嗝兒和屁那麼無所謂。
  門還是被推開了。
  誰也沒停住嘴,誰也沒停住手,誰也沒有和來人打招呼的慾望。只有眉眉放下了碗筷。
  她看見一個人正倚在門框上。那是一個男人,不,那是一個女人,不,那是一個男人。她不能立刻確定他的年齡,他個子偏高,駝背,無胸,留下一個連耳朵也遮蓋不住的分頭,耳垂兒肥大;他的眼不精神,卻不失洞察一切的神色;眉毛不黑但是寬闊,離眼稍顯遠些。
  眉眉還特地注意了一下他的下巴,那是一個少見的很有份量的下巴,偏寬偏長,像半截鞋底子。一件褪了色的三隻兜藍學生服下擺箍著他的胯,眉眉還是從他那稍顯寬大的胯上對他的性別作了最後的肯定。
  她是個女人,是個不算年輕的女人。
  這女人只是靠著門框不動,茫然地看著她們吃飯、收碗。飯桌被竹西收拾一空了,她才走到桌前坐下,以抱怨的口氣沖所有人,沖整個南屋說:「來了人也不說一聲。我就知道來了人。」
  她的嗓音既干又扁,像那麼一種站在黑板前吃著粉筆末,整天沖學生發火的小學老師。
  「我不是外人。」她對眉眉解釋道。
  眉眉疑惑地看著大家,似乎在問:這是誰,為什麼不是外人。
  「不用問她們。」女人看出了眉眉的疑惑,「她們不會告訴你。等著吧。等會兒我一高興就告訴你。要不你去問你媽吧,你媽叫莊晨,比她們可敬重我。」
  這女人說著,又從桌前站起來走向眉眉。眉眉雖然一再後退,但還是被她擠在床前。她一手抓住眉眉的肩膀,一手揪起她的頭髮說:「這回我得好好看看你。從前你來過,頭一次還小,記不清了。第二次你和你媽來,我正在東城二表叔家伺候月子,對,必須得跟你說清楚,是給貓伺候月子,一隻女貓,貓可不能說公母,得像人一樣說男女。一隻女貓,難產,可憐見!整整伺候了個把月,我回來,你走了。」
  這女人一手提著眉眉的頭髮,一手托住她的下巴,狠狠觀察她的臉龐五官,好像一定要從她臉上發現點什麼。可她說的偏偏是貓,是貓的男女。
  眉眉的腦袋就像馬上要被打開蓋子一樣。她覺得頭頂上這個俯視她的女人一定有掀開人的腦蓋的慾望和能力,而她那被提起的頭髮就像是蓋子的把柄是供人用力的依靠,她驚慌地緊閉起雙眼就等著揭蓋兒了。
  「都不夠意思!」那女人突然發起火來,她吼道:「都是自家人,為什麼不鄭重其事地把我作一番介紹?把孩子嚇成這樣,嗯!」
  還是沒有人答話。眉眉的眼閉得更緊了,她的頭蓋骨已經開了縫兒。
  「猗紋!」那女人喊道,嗓門更高了,沙啞的嗓子像要撕裂,「這是為什麼?怎麼,你也啞巴啦!」
  猗紋是婆婆的名字,猗紋姓司,婆婆叫司猗紋。
  眉眉睜眼看了一眼猗紋,猗紋又靠上了床,把臉狠狠背過去,給了那女人一個脊背一個胯。
  女人對眉眉的「折磨」終於引來了竹西。她在廚房收拾完碗筷,聽見屋裡的山呼海嘯就趕緊回了屋。她走到那女人跟前先扒開了她的手,把眉眉拉到自己身邊,然後對那女人說:「您先坐下,您還沒吃飯吧。」
  「你少打岔。我是問你們我是誰!」女人說。
  「您先消消氣,我這就給您介紹。」竹西說,「眉眉,這是姑爸,是咱們家的姑爸。」竹西的臉色和語氣都很鄭重。
  姑爸,這是眉眉從未聽說過的一種稱謂。是姑又是爸,是姑還是爸?而舅媽還專門指出這是咱們家的。現在她沒有辦法去盡快弄清一切,也許弄清反倒成了大家的不方便。那麼她只需記住這是咱們家的姑爸就可以了。
  經過竹西的鄭重介紹,這姑爸才安靜下來。她重新坐回原處,在學生服口袋裡摸索一陣,摸出一小串丁當作響的小銅器——這是一串小銅棍。她挑出一根,開始剔牙。
  「我吃飯了。連明天的早點都提前吃了。」她剔著牙,開始回答竹西那個早已成為過去的詢問。
  好像她的剔牙就是為了證明她的吃飯,她並不是個要飯吃的。她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平和,平和裡還有幾分優越。
  「我主要是來瞧瞧你們吃了沒有,有客人。」她把眉眉說成客人,「要說也不是客人。你媽叫我姑爸,和我在一個鍋裡吃了十幾年飯;你也要叫我姑爸,雖則差著輩兒數,可也沒關係。大人不把小人怪。可,你得叫。你怎麼不叫?」姑爸又要惱怒。
  「叫——吧。」說話的是莊坦。莊坦在裡屋半天沒說話,現在突然出來拖著長聲對眉眉說「叫吧」,使眉眉覺得舅舅的語調不盡善意,像是在她和姑爸之間製造一種挑撥離間。你若不叫,他一定更會幸災樂禍。
  舅舅的挑撥,在眉眉看來不如說是婆婆的唆使。半天,婆婆那背過去的臉好像就是為著鼓勵起舅舅這挑撥。這使眉眉覺得剛才讓她受到驚嚇的姑爸倒有幾分可憐了。她覺得現在才是她應該叫的時候。她向前邁了一小步,正式叫了聲:「姑爸。」她叫得雖然彆扭,但她確信叫得不含糊。
  果然,姑爸眉開眼笑了。她剔著牙,笑著,忽然用另一種眼光觀察起眉眉。那眼光裡沒有了剛才的那種凶狠和不滿,那是一種欣賞,像在說:還是我說得對,到底是我們家的孩子。她笑著,很快就把眉眉忘在一邊了。
  姑爸忘掉了眉眉,把注意力轉向司猗紋。她快步走到床前伏下身子,她的癟肚子差不多貼住了司猗紋的胯,她悄悄地、帶著幾分僥倖的口氣說:「猗紋,你瞧,我把那套銀的換了,換了這套銅的。眼下小心為好,我不能拿著咱家的祖傳往外扔。」
  姑爸一邊說,一邊舉著她那套小銅器在司猗紋的臉前搖,小銅器發出陣陣瘖啞的丁冬聲。眉眉看清了那東西,那是一些小勺、小棍和小鏟。眉眉知道它們的用處:掏耳朵。
  這套挖耳器的丁冬聲使司猗紋轉過了身,彷彿某一類只認響聲的動物。人嘴裡「咕咕」一叫雞就會衝你奔來;一敲碗盆就會引來你的貓狗;耍猴藝人的小鑼一響,猴就戴上了鬼臉兒。
  司猗紋認這種瘖啞的丁冬聲。
  她急轉過身並且坐起來,以極關切的口氣對姑爸說:「那套銀的哪?」這時她的聲音比姑爸還低還啞。
  「叫我給藏了。」姑爸答道。
  「依我看不如交了。」司猗紋說,聲音便低了。
  「有什麼可交的,值不了仨瓜倆棗。」
  「銀器。那是銀器。」司猗紋提醒她。
  「還頂不了一副鐲子哪。」姑爸說。
  「那你還藏?」司猗紋追問道。
  「它沾銀不是?」姑爸答。
  「怕的也是你,說不值仨瓜倆棗的也是你。跟你沒個糾纏清。」司猗紋搶白著姑爸。
  「不是趕上這時候了麼。」姑爸作了一個連自己也不清楚的結論,顯出自己的沒趣兒。
  這沒趣兒使她撂下司猗紋又衝眉眉走來,眉眉正坐在飯桌前聽得出神。姑爸走到眉眉身邊,突如其來地又扳住眉眉的頭說:「別動!讓我看看你的耳朵。」說著,她已經提起了眉眉的下耳垂兒。她把她提到燈下讓她站定,眉眉想躲開想掙脫,想逃出姑爸這份誇張的熱烈,這熱烈使她強烈地覺出自己正被綁架被搶劫,但是一根耳挖勺早已伸進了她的耳道。
  沒有膽敢面對一根小小的耳挖勺掙扎的人吧。
  很快,姑爸便對眉眉這只粉嫩的、乳毛尚未褪盡的小耳朵傾注了全部的熱情。一種全新的刺激、一種不可替代的恐懼、一種渴望著的被試探、一種心驚膽寒的災難一股腦向眉眉襲來,接著便是一種山崩地裂的轟鳴。
  姑爸對眉眉耳朵的探測越來越深了。她瞇起左眼,只憑著右眼的聰慧操縱著耳挖勺向眉眉耳道裡的獵物猛擊。她擊中了,她的獵獲是豐足的,只有這時她才覺得世界已不復存在,只有耳朵和她從耳朵中的獵獲才是一切。或者她自己就是走進耳道的那個小東西,人的耳道才是她永遠摸不透、探不盡的一個奇境。你在裡邊可以橫衝直撞也可以信步漫遊,你跑著走著享受著人間那最超然最忘我的愉快。那時你的獵獲物倒成了一個微不足道,那不過是你探測的一個紀念罷了。
  當一塊綠豆般大小的耳髓從眉眉的耳道裡滾落出來,姑爸為了證實她這次探測的成功,還是要把它托起來展覽給全家的。她無須任何語言再向你說明,只把手掌亮在你面前停頓片刻,讓你在那片刻的停頓中和她一起品味、一起分享她這慾望之後的滿足。
  眉眉摀住火辣辣的耳朵也總要為姑爸作些捧場的,想到舅舅莊坦那拖著長聲的挑撥離間她就更該再作一次捧場。其實她早已不自覺地忍痛助了姑爸一臂之力,她早已獻出了自己。她以犧牲自己之後的興奮向姑爸看去。姑爸正從腰間抻出一個花荷包,從荷包裡掏出一隻小玻璃瓶,把她的獵獲放入瓶內。然後她很快就把興趣又一次轉向婆婆了。
  原來床上的婆婆早已準備下姿勢等待著姑爸。她一改今晚對姑爸的冷漠,臉上流露出難忍的期待。她分明正用眼神向姑爸作著示意,那示意眉眉雖然不懂,但她相信她們之間是有著默契的,她確信婆婆現在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急不可待,為了這急不可待她擺出了和她年齡極不相稱的姿勢。姑爸受著那姿勢的誘惑一步步向她走去,當她那乾癟的胸脯又貼近婆婆那胯時,當姑爸那根小東西又伸向它熟悉的那個地方去騷擾時,床上同時傳出了婆婆和姑爸的呻吟……
  眉眉聽見婆婆對姑爸說著「跟你沒個糾纏清」,這次不是搶白。
  舅舅跨著裡外屋在走。舅媽的大奶又在寶妹眼前跳躍,xx頭又大又紫。
  5
  我守著你已經很久很久了眉眉,好像有一百年了。我一直想和你說些什麼,告訴你你不知道的一切或者讓你把我不知道的一切說出來。你沉默著就使我永遠生發著追隨你的慾望,我無法說清我是否曾經追上過你。
  你知道我是蘇眉,你的問句你的聲音明媚而又清亮使人毫不懷疑你歌唱的天賦。當你唱著「我是公社的好兒童」的時候怎麼也不會想到你將變成我這樣的嗓音,這麼低雖然還算寬亮。我好久沒有唱歌了我幾乎不會唱了,因為婆婆說我五音不全,她說得太肯定致使我從那以後一直為自己的嗓子害羞,使人一張嘴就首先在心裡嘲笑我自己這些你都知道。於是我真的五音不全了,我的歌聲讓人難受,我的歌聲的最大長處就是能叫一切錯落有致的東西錯位包括人的五官。其實這是不真實的,有一次旅行在火車上我和一位聲樂教授睡上下鋪,她聽見我下意識地在嗓子眼裡哼歌就要我唱出聲來,結果我唱了並且聲明了我的五音不全。她告訴我我不是五音不全我只是唱得沒有信心。她這貌似有理的道理使我感到虛偽,那是對我的奉承因為我們是不相干的路人。為了她這種虛偽我憎惡她直到又有內行說我的問題不在於有沒有信心,在於自我感覺的不真實。世上的很多事情並不像人們認可的那麼真實。那些人為規定出的流行的真實沉重地將我們層層覆蓋著。我想起你推過媽的肚子。你說是因為那個肚子太難看其實那是不真實的,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想告訴你那是不真實的。
  你追隨我可我常常覺得你對我更多的是窺測,蘇眉。我想我恨那個肚子是真實的,要是它不難看為什麼我會恨它?我推媽的時候也只是想把它推倒推走推掉。
  我一直驚奇你在五歲時就能給自己找出這麼真實完美的道理眉眉。你滑過了那最重要的關節重要的不是肚子難看而是你恨它,因為你恨它所以它才難看了。你滑過了最重要的環節你知道那肚子裡生長的是什麼,你知道那裡有個將與你共同存在的生命……假如你成功了你也不會擔負法律責任——自然,你五歲時還不知什麼是法律法律對人類又有什麼意義。你靈魂深處的惡劣利用了你的年齡,你不諳世事雖然你無所不知。這使我常常覺得世上所有的眉眉們原本都是無所不知的,她們使蘇眉們執拗而又淺薄的追隨顯得無力顯得可笑。
  你愛小瑋說不定正是因為你恨她,只有深切的恨才能轉化為瘋狂的愛。我尋找那人眼所不見的隱秘動機你不告訴我。為了我的安靜你逃遁了,什麼也不能改變你對你自己有條不紊的專制和捍衛。你比我更惡劣我比你更狡猾,但你終究比我勇敢因為你想推的時候伸手就推了,你敢把你的粗野暴露給眾人。
  我和你的關係不是奉承也不是相互懺悔蘇眉。我表現出粗野並不是我的故意,要是我事先知道別人看見會覺得粗野我肯定就不去推肚子我不去。我的粗野動作不是因為勇敢是因為我的不周到。人類的成熟就表現出他們逐漸的周到上那種令人恐懼的周到掩飾了卑劣也扼殺了創造我不能不遠遠地逃跑我逃離著你。
  我相信你的話相信你逃遁的理由。這種隱匿的本能是與生俱來的吧你甚至對你的靈魂隱匿,雖然你還不明悉什麼是隱匿,你不明悉眉眉。青草茂盛著白雲在天空恣肆汪洋,綠色的鮮血在植物的血管裡汩汩流淌。果實為什麼會壓彎枝頭?因為它們不懂得保留。熟透的蘋果羞澀而又坦然地撲向富有彈性的土地,我聽見它落地時那單純的活生生的聲音,我看見泥土開放著迎候著它的襲擊和衝撞那景像是徹底的蘋果景象。蘋果的景象使人產生要做一回蘋果的願望也許這是一種粗糙的幼稚一種真實的假意。你怎麼才能看穿你的底細?你怎麼才能溝通你自己就像姑爸對耳道的那一份熱烈的辛勞。
  曾經有這樣的時刻你與你的某一方面形成了溝通,你的底細就將她的一片羽翼呈現給你那時你並不快樂,你會被你的底細嚇得出聲你遠不如你的底細強悍,不如你的底細能經得起歲月和生死的顛沛流離。
  我和你面對面地徘徊著,我們手挽著手我不能追上你。

《玫瑰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