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道路工程拆遷指揮部設在東市區原區委的舊樓裡,三位指揮走馬上任了。
出於工作需要,張義民有了一輛專車。可惜,專車開不進普店街狹窄的胡同,只得遠遠地停在胡同口。偌大個普店街,他是第一個上下班出入有轎車接送的人物。轎車向普店街的住戶進一步驗證,如今的張義民是個市裡的大幹部。張義民感覺到了街坊們的這種心理,這讓他十分愜意,上下車時便做出一副坦然的樣子,眼皮微垂,像是老在思考什麼重大事情,眼睛絕對不理睬周圍的目光和表情。
今天,他回來得比較早,那個在徐援朝家認識的羅曉維上午突然給他來了個電話,約他在鳳華飯店見面。他負責的西線拆遷工作已經開始,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哪裡還有時間與這個只有一面之交的姑娘去約會,他本想婉言謝絕,但話到嘴邊卻又改變了。高婕去上海有兩個多星期了。火車站的電話,她明白無誤地向他暗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感到受了侮辱,幾乎無可忍受。他開始懷疑自己對高婕的追求是否值得,追求的每一步都伴隨著羞辱,這種追求已經愈來愈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一種被女人愚弄的悲哀心情,使他突然覺到了羅曉維的可愛。那天跳舞時,她悄悄地給了他一個吻,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受一個姑娘的吻,儘管他當時的感覺是恐懼多於陶醉,但畢竟不能忘懷。「我演出回來啦,挺想你的,這回賺了點錢,請請你,怎麼樣?」她的語氣直率、大方、熱情,這都是高婕遠不能相比的。「怎麼回事?快說話,幾點鐘?告訴你,我還看見高婕了呢!不見我,可就什麼都不知道啦。」他猶豫了片刻,答應了。現在他急匆匆趕回家,是想換件像樣的衣服去赴約。他雖然不打算放棄高婕,但取得羅曉維這個漂亮而又有「背景」女孩兒的歡心,給自己的愛情留一條後路也很重要。
他吩咐司機等他半個小時,然後走進胡同。
萬老頭遠遠地堆著一臉笑,截住張義民。
「義民,下班啦?」
「嗯。」張義民像往常一樣地隨口應著,眼睛並不去看那打招呼的人。
「義民,跟你打聽個事兒,就一句話。」
張義民不情願地站住:「什麼事?」
「聽說,聽說你是市裡管搬家分房的?」萬老頭囁嚅著,「咱這普店街的住戶,該往哪兒搬呀?」
「街裡沒傳達嗎?普店街全遷到市裡新蓋的大型居民區去。」
「是呀,是呀!」萬老頭擠出一副尷尬的笑容,「咱在這塊地方住慣了,搬那麼老遠地方住,太不方便了。你,你看,你大叔做買賣離不開這塊地。義民你有權,你就替大叔發句話,找處近點兒的房子。」
「怎麼不方便?做買賣哪兒都一樣做,只要在居民區,你那煎餅就有人買。」
「是呀,是呀……可住樓房,我那推車往哪兒放,家福的貨往哪兒堆?在這塊,和各頭兒的人都熟了,辦個事也方便,到新地方,人生地不熟的,這買賣興許就不好做了。」
「普店街拆遷不歸我管。我說話也不管用。你有什麼要求可以向街裡反映。」
張義民說的是實話。環線站路需拆遷的建築,是哪個區局的,由哪個區局負責拆遷。柳副市長親自抓沿線企業拆遷。張義民分工抓零散民房和事業單位建築拆遷,普店街拆遷由康克儉區長抓。這三塊任務難度差不多,先動工的西線工程施工所需的拆遷是張義民負責。閻市長給了十五天時間,現在已經過了四天,一切相當順利,至今還未發現「釘子戶」,這得歸功於市裡輿論宣傳工作的威力。這些天,報紙、電台、電視台發動了宣傳攻勢,再加上各級領導的工作形成了一種聲勢,一種權威。他負責的地段是就近搬遷,而且大多數住房都能有所改善,何樂而不為?張義民確有天時、地利、人和三大優勢,給了他一次出師得利、馬到成功的表現機會。張義民好不得意,他得意不單是為自己能巧妙地利用市長閻鴻喚的威望,指揮了局長區長們,也不單是為自己將在市長面前搶頭功,而是他相信康克儉一定會敗給他。康克儉是閻鴻喚最賞識的一個幹部。康克儉憑什麼?還不就是憑他各項工作都搶先。這次,張義民要讓閻市長看到,他張義民比康克儉有能耐。
他比誰都清楚,普店街的頭不好剃。
普店街住戶多,是非也多,不像西線的拆遷住戶那麼好說話。普店街的住戶,幾輩子住在這兒,這兒的拆遷戶要遷到靠近郊區的兩處新建居民區。況且供東線搬遷的房屋還差兩萬平方米,又不可能增加搬遷戶的住房面積,你讓普店街的住戶離土,怕不那麼容易。那些平時把罵大街當好話說的人不翻了天才怪呢。
瞧,萬老頭已經找上門來。普店街像他這種個體戶不止幾十家。條件不滿意,能給你來個「坐地炮」。普店街的拆遷,閻鴻喚給了二十天,只比西線多五天。張義民早就認準再給康克儉五十天,他也完不成,除非強行拆房。但那樣一來,普店街人多勢眾,互相壯膽,說不定呼啦一下全跑到市政府門口坐著去,那事態可就嚴重了。康克儉未必敢這樣做。可倘不這樣做,他領下的二十天完 成拆遷任務就得延期,隨之,施工也延期,閻市長的計劃就不能如期執行,康克儉在市長心目中的位置就完了,而取而代之的將非張義民莫屬。
「聽說你當了總指揮,我這麼件小事,你發句話不就成了?」萬老頭堆著笑繼續求他。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有困難直接向街裡反映,市指揮部不能管那麼具體。」張義民很不耐煩。
「老鄰居了,求你給個方便。你幫我這一次忙,我們忘不了你的好處,也絕不跟別人說。」
「萬大爺,您有話留著到區裡說吧,一會兒我要去開一個重要會議。」
萬老頭聽張義民的話頭硬邦邦的,臉上有些掛不住,又不敢得罪張義民,只好仍賠著笑臉:「好,好,我向區裡反映,……如果區裡……還得求……」他的話還沒說完,張義民已經走遠了。
張義民回到自個家,屋裡滿地狼藉,父親正與妹妹在收拾東西。
他家將是第一個離開普店街的住戶。
他與高婕的關係尚未最後確定,他不敢貿然搬到黃山大樓去。但現在,他也不能隨大流搬到市邊兒上去住,市政府在東市區蓋了幾幢幹部宿舍。機關最近痛快地答應他可以把房子換到那裡。他明白,這次不是看的高伯年書記的面子,而是看的閻市長的面子,他能與副市長區長同為正副職,機關行政部門誰又能小看他?
「你們這是幹什麼?」張義民問。
「提前收拾收拾,到搬家時就利索了。我……」父親看是寶貝兒子,他現在對兒子變得越發恭敬起來。
張義民見自己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皺皺眉:「我早說了,最近搬不了,那房子小,電還沒接通呢,你們急什麼?」
「早一天,晚一天,都是那麼點事。早收拾停當,心裡早安穩。」義民爹沒發覺兒子不高興,張義民到家從來就是這副嘴臉,義民有出息,給家里長了臉,就該是「皇上」。
「這堆破爛收拾個什麼?」張義民突然吼起來,「還想搬到市政府幹部樓去?丟人現眼!」他環視著屋裡堆在床上、地上的破舊東西,「這麼亂哄哄、髒乎乎的,讓我往哪兒呆?」
父親見兒子發火了,忙不迭地吩咐女兒:「快,把床上的那堆衣服搬到一邊,騰出一塊乾淨地讓你哥坐。」
張義蘭撇撇嘴,不情願地給義民打掃出一塊空地。
張義民沉著臉坐下:「去,給我把那件白襯衣拿來。」
這種沒有主語的命令,從來是下給妹妹的。張義蘭趕緊從衣櫥裡拿來襯衣。父女倆看看張義民換衣服,全然忘了自己該幹的事情。
「這麼傻愣著幹什麼?領帶呢,怎麼老不記著拿?!」
「幹嘛這麼橫,誰該著伺候你?」
「不想伺候人,自己長本事去!」張義民從不容忍妹妹不順從,見她頂嘴,一下子火起,「上學的時候不好好上,到頭來去賣菜,一輩子不會有出息,伺候伺候我你還冤?」
義民爹想替兒子消消氣:「義民,你別在意小蘭的話,她回家就幹活累著哪。」
「累死又有屁用!全是吃貨!」義民反而更加沒了好氣。
父親聽出兒子的氣要撒到自己頭上了,不敢再說話,親自把領帶找出來,雙手遞給兒子,又扭頭數落女兒:「你這孩子太不懂事,跟你哥頂嘴,看不出他累得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他的事耽擱得了嗎?還不麻利點,幫幫他,快,給你哥把皮鞋拿來,擦乾淨。」
「這天兒有穿皮鞋的嗎?」張義民不領情,頂了父親一句,「擦擦這雙。」他把鞋脫下來,由父親彎腰拾起,遞給妹妹。
張義蘭坐在小板凳上,給哥哥擦著皮涼鞋。她後悔不該頂撞哥哥,頂撞他從來沒有好結果,況且今天她還有事要求他。她做出一副認真的樣子,抱著那鞋細細地擦。
義民穿著拖鞋,在立櫃鏡前繫好領帶,見妹妹還在用心擦鞋,一臉的委屈,心裡也覺著自己有點過分。妹妹在家裡就像他的僕人,在這個世界上,他還不敢對誰像對待自己的妹妹這麼威風。他的口氣溫和了:「行啦,小蘭,不用那麼細緻了。」
義蘭抬眼望望哥哥,見他眉頭舒展了,便把鞋遞過去,趁機會說:「哥,聽說你現在權力可大了,全市所有的房子都歸你管,連房管局都管不了。」
她的話是自己編的,除普店街這條胡同的人們聽她胡吹過幾句,別人怎會知道哥哥是誰?義蘭這樣說是為了哄義民高興,她知道哥哥愛戴高帽。
「誰說的?」張義民雖不大信,卻希望是真的。「胡同的人瞎猜。」
「不是胡同裡的,連我們副食店的人全知道。」
捕風捉影,什麼事一傳就邪乎了。張義民想,這麼說,自己有幾分知名度了?這種傳言對他太有利了。不知這傳言是從市政府機關幹部嘴中,或是市拆遷指揮部那兒傳出的,還是普店街居民臆造的?兩種可能,其意義差異很大。
「你們副食店怎麼會知道我?」他追問,任拆遷副指揮,報上沒登,按規定,只有副市長或市委常委以上的幹部報上才上名。
「我怎麼知道?」張義蘭擔心哥哥看破,支吾著。
「什麼權不權的,你別瞎說,別給我招惹閒事。剛才萬家福他爸爸就堵著我,非讓我給他調房,這老頭不知從哪兒聽到的信兒。」
父親聽兒子提起萬老頭,想起什麼,往兒子跟前湊湊:「老萬頭前兩天也跟我提起過這事,求我跟你說說。」他留意著兒子的臉色,「他說,你要能幫個忙,他送台冰箱。」
「胡鬧!」張義民兩眼瞪起來,「你讓他少來這套,以為送台冰箱,我就管他的事,沒門兒!」
張義蘭見父親離了題,忙給哥哥幫腔:「爸,咱才不要他那電冰箱呢,以為自個兒掙八萬塊錢,給點錢,別人就得巴結他。哥有權,能幫忙也不幫他們家。」
「什麼八萬?這種人怕別人看不起他,就吹牛。」
「是真的,萬家福給我看過他的存折,他還要辦個工廠,一年能賺五六十萬。」張義蘭為了讓哥哥相信,又順口誇大了家福的話,她沒見過折子,但對萬家有八萬深信不疑。
張義民哼了一聲,心裡不禁酸溜溜的,自己每月不過一百多元工資,憑什麼一個勞改釋放犯,臭個體戶比他堂堂國家處長掙得多!貢獻和報酬,體面和待遇太不成比例。
「辦工廠?萬家福做夢還想辦托拉斯呢!他早晚得『二進宮』。」
「別管他,哥。」張義蘭趕緊把話引過來,「我覺得楊大娘家咱得幫幫忙,能不能和咱搬到一塊,或者近點?」
張義民無心再與父親和妹妹說廢話,全神貫注地審視著自己的全身打扮,鏡中的他,儀表堂堂,羅曉維今天一定會更著迷。
「哥,你答應了吧?」張義蘭見他不說話,以為有門兒。
「我誰也不管,沖楊建華我也不管!」張義民恨恨地回答。他不是有意傷妹妹,而是從心眼裡恨楊建華。自從他當了高伯年的秘書後,胡同裡的人誰不仰視他,只有楊建華不把他放在眼裡,甚至臉上還有那麼一種輕蔑。
張義蘭忍氣吞聲就是為了求哥哥這一件事,沒想到他對楊建華這個態度,忍不住又頂他:「楊建華怎麼了?人家現在也當公司經理了,比你低不到哪裡去。」
「他當經理了?」張義民又一驚。
「你以為就你能當官?人家現在是市政工程公司的大經理,今天也是坐汽車走的。沒準,人家將來比你官兒大。」義蘭解氣地大聲喊,能把義民氣得跳腳才好。
張義民這一次卻沒發火。這個消息和萬家福有八萬元錢一樣讓他發酸和心寒。公司經理和處長是同級幹部。處長在市政府是個沒權的大衙役,公司經理可是擁有實權的小縣令,一個史春生當上鳳華飯店的經理就已經夠瞧的了,現在又冒出個楊建華,還有那個萬家福,他張義民在人們眼中還會有以前那種榮耀和神秘色彩嗎?
雞窩飛出一隻鳳凰,人們會刮目相看。
如果一下子飛出三四隻鳳凰,人們就得比比看了。
「媽的。」他在心裡罵了一句自己從沒罵過的粗話。他發誓,絕不讓這些原不如自己的人趕上來,更不能讓他們超過自己。
走著瞧,他張義民的天地豈是普店街居民可以想像的!
二
普店街要拆遷了。街辦事處把市政府的決定正式通知到各家各戶。
居民的第一個反應是高興的。住了這麼多年的「三級跳坑」今天終於可以跳出來,成為樓房的居民了,大家奔走相告。緊接著,感情又複雜起來,真的要搬了,心裡又惶惶然,若有所失。
老人們怕住不慣樓房,年輕人覺得離市中心遠了,上下班又多十幾里的路。一些多年被缺房或無房結婚所困擾的人們,心中又燃起希望的慾火,想乘機擴大一下住房的面積。
「那麼遠的地方,不多給兩間房誰去?」
「街裡傳達了,按原面積分房。」
「那不合理。」
「就是,咱這院子也得算平方米數。」
「不給擴大,不搬!」
「對,不合適不搬,只要大伙全不搬,誰也不敢怎麼著。」
這真是難得的機會,用不著在自己單位來排隊要房,看領導人的臉色,給頭頭送禮打點,也用不著在分房會上撕破臉,為分米之差,你爭我搶。現在,政府要用這塊地,想讓咱走,那好,多給間房。這回是政府求咱,主動權在自個兒手裡。
「能住進樓房,夏天不讓水泡,就改善了。這麼硬鬧,政府一覺著不合算,不拆了,咱們就沒轍兒。」
有人怕這麼一鬧,把個好事又弄黃了。
「哪兒會,閻鴻喚可不是別的市長。他說過的話從沒收回過。瞧市裡干的幾件大事,剛開始誰都不信,可最後還不是件件辦成!現在咱們多要幾間房,這在市裡算個針眼大的事,市長才不會為這屁大的事改主意呢。」
「有理,市長一算賬就是幾千萬,還在乎咱這一間房?」
人們這麼一說,似乎大家心裡都有了底。
「改主意也沒嘛,不搬更好,誰願意窮折騰。」自以為有了底兒的人們又開始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拆遷的消息,給普店街帶來了興奮,希望,也帶來了幾個不眠之夜。男女老少幾乎都在談論和重複著同一個話題,尤其昨天,當人們看到幾個測量人員來到街裡,架上測繪儀已開始工作了,便更加確信政府拆遷普店街的計劃不會再變。
陳寶柱趿拉著一雙拖鞋,光著膀子,渾身汗淋淋地轉磚運土,動手和泥,一副大興土木的架勢。
萬老頭和張義民碰了個面兒,剛給窩了一下,悶頭回到小院,看見陳寶柱一身土地幹活,止不住納悶兒,普店街眼看就要拆了,這小子倒要蓋什麼?
「寶柱,你這要幹啥?想擴大廚房?咱這房可要扒啦。」
陳寶柱抹把汗:「誰蓋廚房了?」
「那你想蓋小房?」萬老頭瞧著院裡已經十分擁擠,窄小的過道緊張了。他雖知道用不了多久這地方就得拆,但陳寶柱若真蓋了就只能剩一個人走路的夾縫,他和家福的兩輛貨車可怎麼辦?
「在這他媽的地上蓋小房,還不夠我伸腿的呢。」
萬老頭一塊石頭落地。
「我他媽的給屋裡打個隔牆,到時候大小也得算我兩間房。萬大爺,到時候還得求您老給證明一下,說我家早就是兩間了。」
萬老頭心裡又好氣又好笑。你那房卡明寫著一間,隔就能變成兩間不成?
「好,好。」萬老頭嘴上應著,回自己屋裡去。
陳寶柱沒想到什麼房卡,他就認為自己的點子高。十六平方米隔成兩間,將來能對付一個偏單元。
這些日子陳寶柱經歷了一個大落大起。
他一時犯性打了老隊長,事後才明白自己闖了禍。他知道自己這回好不了,果然傳來了要開除他的消息。按過去的脾氣,他索性拿刀捅了那個老幫子才解氣。但他想想又怕對不起楊建華。人總得講點義氣。他家房漏,楊大娘讓萬家福把老娘背到自己家裡,建華又派隊上的人給他修房。楊建華夠意思。聽說打老隊長的事也給建華惹了麻煩,他心裡已經過意不去了,看著建華和楊大娘的面子,他也得忍下這口氣。
開除就開除,現在哪兒不養爺!萬家福不就開除公職了嗎,可人家現在,腰纏萬貫,不照樣整天吃香的喝辣的。那幾天,他有意和萬家福套近乎,巴望著能跟家福一起幹,就是當個小夥計也認了。萬家福卻一直躲閃著他,他明白,那小子嫌棄他,看不起人。寶柱一狠心,索性自己往農貿交易市場蹲了幾天,看看那幫個體戶是怎麼做買賣的,掂量著自己能幹點什麼買賣。交易市場賣什麼的都有,他看得眼花繚亂,弄不清人家都是從哪兒躉來的貨。他跟人家打聽,素不相識,誰又肯把買賣真經告訴他?轉悠了幾天,他也沒摸到門路。
走投無路,還是投靠自己舊日哥們兒是條道兒,過去建華管著他,他跟那幫人斷了往來。如今,他管不了那許多了。
他去找了北大街擺西瓜攤兒的「三幫子」德勝。德勝過去是跟在陳寶柱後面的跟屁蟲。現在,長得五大三粗,塊頭兒比寶柱還大,身邊也有了幾個穿花格襯衫的長髮蓄鬍子的新哥們兒。見到寶柱不像從前那副巴結相,而是神氣活現,不把陳寶柱當個人物了。陳寶柱自覺虎落平陽,不顧德勝的態度,只求德勝收他入伙。德勝很痛快,讓他第二天找他們一起去取貨,並大大方方甩給寶柱兩張「大團結」,「買兩盒好煙抽。」德勝滿不在乎地說,並許諾,取回貨,分給寶柱一百元。陳寶柱正愁這個月工資發不下來,沒活路呢,給老娘買藥錢都是楊大娘掏的,聽到一百元,心裡挺高興。他花了一塊八買了盒過濾嘴,又花了兩角錢買了盒雜牌煙,過濾嘴留著明兒在哥們兒面前抽,雜牌這會兒抽,剩下的錢,他給老娘買了天麻丸和二斤肉。美滋滋地回了家。想著今後花花的票子口袋裡裝著,老娘也高興高興。看萬家福那小子今後還敢狗眼看人低!更主要的也氣氣那老隊長,開除我,咱爺們兒反倒發財了。寶柱越想越興奮,一夜沒睡好,壓得床板吱吱響。
轉天上午,他去找德勝,幫德勝看了一天瓜攤。傍晚,德勝找來一輛卡車,留下一個哥們兒看攤,其餘的人跟他坐車到了西郊區。車在公路岔路口停下。不一會兒,遠處來了兩輛大車,載著滿車西瓜。德勝幾個過去攔住車。
「這瓜怎麼個價?」德勝問。
「不賣,這是送市裡總店的。有合同。」前輛大車的老車把式見幾個橫眉立目的小伙子攔車,有點慌神。
「傻蛋!跑那麼老遠送瓜,還賺不夠跑道錢呢。咱們好商量,出個好價錢,這車瓜我包了。」
「沒個秤,沒法賣。」老把式慌忙說。
「估個價,這車五百來斤,每斤八分,不低吧?」
「大兄弟,別開玩笑,這車足有二千斤。」
「卸車看,我在果品批發公司幹這麼多年,掂量掂量,說的數兒錯不了。」
後輛趕車的小伙子看出這幾個人不地道,跳下車:「不賣!這瓜送市裡一毛五分收購。」他話還沒說完,只見腰兩側被兩把明晃晃的刀子頂住。
「你們……」
「明說吧,賣不賣?」
老把式明白他們遇見了什麼人,他怕傷著自己兒子,只好忍痛答應了。「好,好,八分就八分,按二千斤算。」
德勝朝其他幾個一擺手:「依他,裝車。」
然後扭身遞給寶柱一把刀子:「你看著點,不老實,就廢了他們。」
趕車的父子倆眼看著兩車瓜被這幫人裝到汽車上。
德勝從口袋裡掏出個報紙包扔給老把式:「一千六,一分錢不少,你們倆分去。」說完迅速跳進駕駛室,汽車飛也似的遠去了。
「你們怎麼知道準備二千斤的錢?」寶柱裝車累得骨頭散了架,靠在車幫上問。
「什麼錢?一堆廢報紙。」長髮哥們兒說。
寶柱心裡一驚,這不等於明搶嗎?早知道德勝這麼幹,他就不來了。讓警察抓住起碼又得關幾年。可既來了,又躲不得。
「這車的牌號,讓人記下來報告就壞了。」
「嘿,這咱早想到了,全用紙糊上了,進了市再撕下來,汽車市裡有的是,賣瓜的成千上萬,『雷子』上哪兒查去?」
一車瓜卸到了德勝的瓜攤上。
「德勝,你小子賊了。」寶柱拍拍德勝的肩膀。
「隨便撈兩條小魚,小意思。現在的行情,就是便宜了膽大的,虧死了膽小的。走,再跟我們往東郊跑一趟,多弄兩車瓜,『咬秋』一脫手,能賺一大筆。」
「不行,我得回去了。我那老娘一個人癱在床上,還不知一天吃喝沒有呢。」
「才取了一半兒貨,可只能給五十,昨天咱們說得清楚。」德勝斜愣著眼。
「行啊。」
「什麼時候再入趟門子,我手頭還有活兒。」
「到時候再說吧,我那老娘離不開人,日子說不準。」陳寶柱猶豫著,拿不準該不該跨進這座門。
德勝見寶柱神色不大對,從口袋裡掏出一百元:「今兒算我沒幹,我那份兒也全賠給你。哥們兒,我這可是全看舊交情,才幫你一把的,今後幹不幹由你,哥們兒絕不為難你,可今晚的事要露了風,如今哥們兒我也不是吃素的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陳寶柱被德勝激火了,「你也太小瞧我了,我陳寶柱多咱過?」
他數出五十裝進兜裡,把剩下的五十丟給德勝,扭頭回了家。
寶柱不敢再去幹。五十塊錢拿在手裡心裡很不安生,他整天想著發財,但不義之財到了手,心卻虛了。
雖然心裡犯嘀咕,但手頭沒錢用,陳寶柱還是把錢花了,花了錢,下一步怎麼辦呢?難道那兩隻金戒指在他家裡就放不住嗎?建華來了。
「這些日子好受嗎?」建華把他叫到胡同口。
「還不賴。」陳寶柱無精打采地靠著牆,嘴上卻充硬漢。
「混蛋,跟我說實話。」
「實話?我豁出去了,腦袋掉了,碗大的疤,有什麼了不起!」
「你活一輩子就是為著落那麼個疤?」
「那我有啥法?老王八非要堵我的路。」
建華一隻大手攥他的肩膀,把他從牆根上拉起來:「路靠人自己走。這幾年你在工程隊老毛病改了不少,可你本性難移,遇到事,什麼理由不好說,非得耍橫?」
「他根本不聽我說,黑上我了,我有理也說不清。」
「老隊長看不上你,還不是你平時溜尖耍滑,留下的壞印象。誰又信你一下子變得孝順了,為什麼別人的話,他就聽得進去?」
「哼,在他手下干,累死也落不了好,開除更痛快!」陳寶柱想掙脫建華那雙手,但掙不開。
「老隊長恨你不遵守紀律,幹活兒吊兒郎當,但他可誇你技術好。」
「別胡勒!」陳寶柱以為建華哄他。
「前年修康莊橋,老隊長說你鋪的路面比別人好,說『寶柱這小子有兩把刷子,只要肯走正道,是把好手』。」
陳寶柱恍惚也想起,那時老隊長確實獎賞過他一支香煙,拍著肩膀誇過他,他不吭聲了。
「你的長處別人看得到,你的短處別人也看得到。你覺得做一個人,該怎麼活著?你以為開除了,去幹個體,錢就那麼容易掙?那同樣得付出辛苦。就拿家福來說,什麼時候,你看他像你這樣閒著沒事蹓躂。他的錢靠自己起早貪黑掙來的。而且,光賣力氣還不行,還得動腦筋,得懂知識,研究買主的心理,瞭解市場行情,還得遵守國家法律,工商管理規定,依你現在的樣子,國營單位幹不好,個體也同樣幹不好!說不定哪天賺不來錢,急得去打架,去搶,早晚還得讓社會開除。」
「誰……誰去搶了?……」陳寶柱聽見「搶」字,心一哆嗦,說話也結巴了。
「是呀,你要真幹那事,我非先敲碎你的腦殼不可。」
陳寶柱不敢抬頭。
「你的正道是回工程隊好好幹,把自己的技術才能發揮出來,做個像模像樣的人!」
「不開除我啦?」陳寶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建華點點頭。
陳寶柱高興得恨不能給建華跪下:「建華,你真夠意思,衝你和楊大娘,打今往後,我不幹出個樣兒來給人瞧瞧,我就……」
「別光拿嘴說。」建華截住了他,「這次城市道路改造工程是城市改造的一件大事,你得在工程中立功,打翻身仗,懂嗎?」
陳寶柱絕路逢生,一下子變乖了。轉天到隊裡上班,讓老隊長指著鼻子一頓罵,他一句嘴沒還,末了還堆上笑,左一個決心,右一個保證,讓老隊長消了氣。隊裡給了他個警告處分,他卻覺著自個兒撈了個大便宜。私下裡還跟隊裡的小青年吹:「他敢開除我?哥們兒回來了,這就叫勝利!」可幹活的時候卻不敢再偷懶,在施工準備工作時,跑前跑後,挺賣力氣。
但是最近,陳寶柱又冒出一股心思來。
隊裡一個青年工人結婚了。大夥兒一塊鬧洞房,愛犯野的小子們喝得醉醺醺的,逼新郎用舌頭舔新娘鼻子。新郎給哥們兒面子,新娘也大方。看得陳寶柱心裡像有小蟲子爬。
回到家裡,陳寶柱倒在床上便開始胡思亂想。
自個兒也二十七八了。停職這一個月,隊上又有兩個弟兄搞上了「對像」,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娶個老婆?
男人和女人的那一回事,陳寶柱從小就知道了。
一間屋子半間炕的家,小寶柱半夜醒來,常常懵懵懂懂地看見過父母的勾當,小小的心靈中多了一種新奇的渴望,這種慾望日益充塞了整個大腦。他急切地尋求嘗試的目標。他看上了張義蘭。義蘭那時才六歲,比他小四歲,一天,趁母親去買菜,寶柱把她叫到家裡,騙她說只要和他一塊玩玩這個之後,可以領她去坐坐父親的小吉普。義蘭挺聽話,偏巧母親來了,發現義蘭正撩開裙子,寶柱幫她脫,頓時,母親又氣又怕,臉變得煞白。她警告兒子:「小孩子幹這種事要死的。」陳寶柱當時信以為真,後來,義蘭還追他吵著要去坐車,寶柱卻不敢了,他怕死。到了中學,他開始混在不三不四的團伙裡,才明白母親騙了他。在團伙裡,他搭過一個「伴兒」,至今還記得她的樣子。臉兒白白的,腦門上一溜齊眉穗兒,說話奶聲奶氣的,長得比哪個哥們兒的「伴兒」都好。他為她打過人,也挨過打。她跟他逛街、看電影、下館子,就是不跟他來真的。一天,他發現她跟他的「大哥」正在做那種事,他急了,狠狠打了她一頓,她躺在地上罵:「我願意。你媽不也是個臭婊子嗎,當我不知道?有臉打我?」寶柱被噎得說不出話。轉天,「大哥」把他堵在一條死胡同裡,想給他點顏色。醋意,妒火,加上父親剛剛被槍斃帶給他的絕望,化做一種仇恨的報復,他掏出三稜刮刀,朝著平日稱王稱霸,肆意打罵他的「大哥」腹部刺去。
他坐了兩年牢。
直到坐了牢,他也沒嘗到女人的滋味。現在隊裡師兄弟一個個都在找「對像」,又是在報上登「徵婚」,又是買票參加「鵲橋會」。自己呢,不比別人缺胳膊少腿,也該找個老婆,晚上摟著睡覺,白天照料老娘。連那天老隊長罵完他都說:「往後好好幹,長點兒出息,再娶個老婆。」
可他早聽說現在搞「對像」頭一個條件就得有房,沒房沒人跟你。普店街要拆遷,陳寶柱琢磨了一夜,想出這麼一個「高招」,乘機弄間房。
陳寶柱和好泥,又把磚搬進層,準備砌牆。
「寶柱,這不讓鄰居們說閒話嗎?」寶柱媽躺在床上,勸兒子。
「哼,誰他媽的敢說!現在誰有法子,誰想。誰眼熱,誰就干。」
「那你也該告訴楊大娘一聲,要不,就跟你建華哥商量商量。」母親對兒子的舉動感到不安。
「告訴她,她就得管,還不如不告訴。再說,建華人家現在當經理了,到時也能住上黃山大樓了,咱怎麼辦?不就得憑把力氣多鬧間房嘛。」
「你建華哥有出息,就是住進大樓,也是靠自己的本事。他對你對咱家都有恩情,可不許你眼紅,說建華的壞話。」
「我還不懂這個?建華陞官,我樂不得的呢,也氣氣那狗東西。」
「你怎麼還跟老隊長過不去?建華走了,沒人管著你,媽這幾天就對你放心不下。」
「你就少操點閒心吧!老隊長那裡早沒事了,我是說張義民那狗東西。建華現在也當官了,我看那小子再神氣!」
「你呀,你就別看不慣別人了,讓人家看得慣你,用正眼瞅你就行了。」
陳寶柱把一搭泥重重地甩在牆垛上:「你別瞧不起我。我比建華比不上,要真幹起來,准比義民強。您老就閉眼睡覺吧,明兒說不定咱還當上總理呢,到時一個月掙他個千兒八百的,給娘買個電子床,想睡想起,想吃想喝,想拉想尿,一摁電鈕,全他媽的自動的。」
「你這孩子,總沒個正經,整天說夢話。唉!正經說,也到了該娶媳婦的時候了!」
寶柱沒了話。現在,他就怕提媳婦,一提心裡就躁。媳婦,媳婦,有了房,人家說媳婦就有了一半兒,可那一半兒,哪找去?
三
萬老頭悶頭進了屋。一屁股坐在床邊上,掏出煙點上。
「咋啦?哭喪著臉。」盤腿坐在硬板床上熨衣服的老伴,放下熨斗,瞧著老頭子。
「咋?準備搬家吧,往後買賣也得黃了。」
「去街裡問了?」
「就那麼一句話,統一拆遷沒照顧。」
「家福不說讓求求義民嘛,他是管事兒的。」
「管!管!」萬老頭氣急敗壞地站起來,「人家不管!」
「那就沒法子了?」萬大娘也犯愁了。
萬老頭在老婆眼裡是個活神仙,家裡一切事都是他安排,聽他的就沒有過不去的溝溝坎坎。不管遇到什麼事,他都能拿出對策來。兒子剛出獄時,拉不下書生臉兒,總想著還去教書,原來的學校不要他了,他就一趟趟跑教育局,申請去郊區教學。萬老頭做了決定,讓兒子跟自個做買賣。結果,咋的?兒子做買賣一樣掙出個臉面,比吃一輩子粉筆灰還強。萬老頭在外面恭維著笑臉對人,在家裡就繃著臉做主子。沒有他,萬家這條小船就開不起來。
萬老頭聽老婆說他沒了法子,也覺得自己在家不能丟面子,他抽口煙,思忖了一下:「怎麼沒辦法,我早做了退路準備了。」他瞧瞧自己的房子,「北關街上我相中兩間門臉兒,裡外間,比咱們這房要寬綽,做買賣最合適。人家要兩萬五,我劃下五千。買房置產這也是買賣人該著辦的事,早年間……」
「你捨得?」老婆問。
「有啥捨不得?捨不得本錢就賺不了大錢。有了門臉兒,開個小鋪子,不比推車上街體面、氣派?」
萬大娘從來對丈夫言聽計從,丈夫一番話,她臉上消了愁。
門開了,家福渾身是汗進了門,直著眼就朝水缸奔,舀瓢水咕咚咕咚喝個飽。
「今兒買賣咋樣兒?」萬老頭故意不看兒子,沉著臉說。
「還行。」萬家福抹抹嘴,轉身要進自己的小屋。
「回來!」父親叫住兒子,「這些天,像沒了魂似的,你就不許多說兩句?」
萬家福站住,轉過身,開始報賬:「賣了三條牛仔褲,八條裙子,夠可以吧?」
「混話!你是給我幹呢,還是給你自己幹?我問你這些天,整天干的什麼?」
萬老頭發現兒子這幾天心思好像並沒全放在買賣上,從上海回來,辦廠的事已閉口不提了,可又整天抱著一堆報紙雜誌翻,晚上也不睡覺,又刻又寫,印出一張張像「文革」時傳單似的字紙來。
那是萬家福一條新的生財之道。
他一直不甘心自己這個高智商的人只做小買賣,廠子辦不成,總想幹點別的。這次去上海,火車上碰到那個科技情報所的工程師,一席談話使他又開了一竅。信息社會,信息可以轉化為物質、財富。到上海取完貨,打包送上火車。他歸途上坐慢車,一路上專揀小站下車,下了車又專朝農村奔,注意察看當地地理環境、產品、資源,琢磨著這裡什麼條件可以利用,什麼農副工產品可以發展。與當地鄉鎮負責人,建立了聯繫,瞭解了他們特有的產品、資源和缺乏的技術資料、物資。回來後,他白天賣服裝,晚上找信息,把雜誌、報紙上的各種信息資料,分門別類剪貼。然後跟市工商局疏通,辦了一個「農副業信息服務部」的新執照。從此,一邊賣衣服,一邊兼營「信息服務」。他給去過的鄉鎮,寄去廣告,宣稱「要成為萬元戶,本部可代為提供可靠的信息和技術資料」。果然,大量來信購買信息,有的具體詢問養雞、養兔、養貂、養魚蝦,種葡萄、種蘋果、種梨樹等技術知識,有的要求提供原料、產品的信息;有的介紹自己當地情況希望給予指點致富之路……家福和幾個同學合作,查資料,買書籍,與農科院、情報所建立聯繫,把有關技術資料信息提供給對方,提取五到一百元的服務、資料費。剛剛幹了不到一個月,兩千多元就進來了,而且供不應求,來信求援的越來越多,家福倒有一多半精力放在這個「信息站」上了。這樣辦下去,加上他的小攤點,一年掙上三四萬不成問題,這樣,即使沒有父親的首肯,辦工廠的資金也有希望了。
「您別管,反正把錢給您掙回來就行了唄。」家福不想對父親解釋,一則他不懂,二則他見錢眼開,自己的計劃就會泡了湯。他把一天掙的錢交給父親。
萬老頭點點錢,除去本錢,淨賺了四十多塊,他滿意地點點頭。
「家福,我問義民了,他不管。」
「你怎麼跟他說的?」
「求他唄。」
「光憑個嘴說,現在可不行,你以為街坊鄰居就這麼大的面?告你得捨本。」
「我跟你張大爺說了,事成送台電冰箱。」
「這麼大的事,一台冰箱不行,還得加台彩電,現在就送。」
「你小子狂,讓他發句話就這麼金貴?」
「沒有燒手的好處,人家肯給你辦嗎?」
父親蔫了,捨不得錢,明擺著不行,可再花兩千,又心疼。
「您拿錢來吧,明兒我去買。買了送去,房子就有戲。」
「你有准?他不收咋辦?讓鄰居瞧見咋辦?他收了不辦咋辦?得把事兒想周全。」
「您甭管了。明兒一早把錢給我預備好。」
萬家福說著對著鏡子擦把臉,整整頭髮,扭頭又出了門。
他要買冰箱彩電還得先和五金交電公司的朋友打個招呼。平時他沒少幫那朋友的忙,弄個條兒問題不大,關鍵他還得去探探義蘭的口風,再下決心。
義蘭的菜市場離普店街只有兩個路口。
這是個只有一間售貨廳的小店,店裡油鹽醬醋,熟肉生肉,水果糕點,蔬菜鹹菜,樣樣齊全。萬家福平時不問家務事,還是頭一回到這兒來。
張義蘭圍著條白圍裙和一個胖女人守看菜攤。
「義蘭。」他招呼她。
「喲,真新鮮,怎麼今兒個你來買菜?」義蘭坐在一隻倒扣的破筐上正百無聊賴,見到他,挺高興。
「非得買菜,看看你不行?」萬家福笑著說,義蘭在這兒比在家裡對他的態度顯然要親熱。
「我有啥看頭?」張義蘭說話有點發嗲,扭頭向胖女人介紹,「李姐,這是我們胡同的萬元戶。」語氣中不無炫耀。
「喲,是嗎,看不出來,我還以為是個大學生呢。」
「人家本來就是大學生,辭了干個體的。」張義蘭彷彿生怕同事小看了萬家福。
「可不,大學生有什麼,不就掙七十六塊嗎,能當了萬元戶嗎?現在,就個體戶吃香,有本事還是干個體。」胖李姐羨慕地瞧著萬家福,「做啥買賣?」
「服裝。」萬家福簡短地答,他不想多與這胖女人周旋,看看她們的菜攤,對張義蘭說:「你們的菜也太次了,怎麼賣得出去?」他順手抓起一根已經發乾了的黃瓜。
「沒人買。」義蘭說話帶著氣,「店裡頭頭屁都不管,賣多賣少一個樣,光賠錢吧。」
「這哪兒行,店小也得改革呀,吃大鍋飯幹不好。」
「倒是嚷嚷改革呢,昨天公司來人開會,要把店承包給個人。這麼個破店,虧了那麼多,誰敢應?」
「你應。」萬家福毫不猶豫地接口,「這可是個機會。」
「我看我們經理那熊樣,真想爭口氣,可回家一琢磨,又沒膽兒了。」
「你包,沒問題。你們這個店經營的都是生活必需品,根本沒有賠的理兒。沒關係,有難處,我給你出主意。」
「對。」胖女人在旁接口說,「人家是個體戶,懂得買賣,又有文化,點子多。義蘭你就幹吧,咱們店也就你潑潑辣辣的,有膽子。不然,工資都發不下來,咱們都喝西北風去?」
「真的?」張義蘭望著萬家福,動心了。
「那當然,這也是一番事業。我看你行,今兒晚上我幫你琢磨琢磨,明天你就跟經理挑明。」家福口氣很堅決。
義蘭看家福那激動的樣子,想到他對自己一直很關心,不由得心裡十分感動。
「這麼說,你還真不能搬得太遠。」她說。
「你讓你哥給我們家幫幫忙。」家福自然地接上了話茬,「再說,你知道,我一直想辦工廠,廠房也選好了,就在附近,遠了……」
「你怎麼還想辦廠?你不說資金不夠,上面也不批嗎?」
「那是原來,讓我爸說得我不想辦了。那會兒覺得我爸有理,攢十幾萬銀行一存,以後就不緊不慢地做點買賣。生意不好也有利息兜著,日子比一般人要好,一輩子也就行了。可後來我一想,人生不能過得太沒意義。有錢不一定生活得痛快,人總得幹點嘛,不然生活就沒光彩。酒囊飯袋、吃喝玩樂精神會空虛。我既有這個想法,趁年輕就得幹一番事業,搞企業的心我一直不死,就算把本兒賠了也想試試。」
張義蘭還從未見家福這麼長篇大論地談什麼,也從未想到他肚裡還有這麼大的志氣,完全沒有了過去在她面前畏畏縮縮,不敢說話,討好的樣。今天的萬家福說話、語氣、神態都挺帥。
「呵,你這小伙子還真行。」胖李姐一邊驚歎著,「張口一套一套的,把我們義蘭都說傻了。」
義蘭這時才覺得自個兒有點失態,推了一把那女人:「你別胡勒。」
「得,你們先聊著。」胖女人識相地離開了菜攤。
「同志,西紅柿多少錢一斤?」一個女人來買菜。
義蘭不理她,沖家福說:「那我再跟我哥說說,就怕他……」
「你告訴他,他幫我個忙,虧不了。我送他冰箱彩電,外加屋裡裝飾,有一萬,夠不夠?現在辦事都講明碼。」
「瞧你真是財大氣粗,張嘴就是一萬。他辦不成你不就虧了?」
「虧不了。」萬家福見義蘭今天待他好,膽子也大了,開起了玩笑,「送給你,咱們還不是一回事?」他壓低聲音說。
「去你的。」張義蘭紅了臉。
「喂,同志,我買菜。」買菜的女人有點急了。
「著什麼急,等一會兒。」義蘭斜了女顧客一眼,「沒見我有事兒。」
「你……」女顧客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喲,你承包可不能這態度。」萬家福又小聲說,「我走了,給咱們弄彩電冰箱條兒去。」又大聲說,「晚上,我找你去,商量你承包的事兒。」
「你還賣不賣菜?」女顧客真火了。
「我給你拿。」胖李姐不知什麼時候回到菜攤上。
「那我走了。」萬家福口氣很親近。
「嗯。」張義蘭點點頭。不知為什麼,這麼短短的一小會兒接觸,她竟對萬家福有了個嶄新的感覺,口氣也親暱了。
萬家福的背影沒有了,義蘭還在那兒愣神兒。
「哎,這小伙子是不是你對像?」胖李姐捅捅義蘭。
「去,沒那事兒。」張義蘭否認著。
「差不離兒。又有錢,又有詞兒,長得也精神。你甭瞞著我。」
張義蘭忽然覺得自己一陣心跳。是呀,家福有這麼多好處,怎麼自己以前沒發現過呢。
四
踏進鳳華飯店,頓時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這兒高雅、華麗,一種舒適、安謐的氣氛和從四面八方散發出的香氣匯聚成令人沉醉的力量,使得走進大廳裡的張義民有點手足無措。
張義民還是在鳳華開業典禮時,陪市領導到這兒剪綵,順便參觀了一次,那次人很多,並無今天這種特殊的感覺。他有點嫉妒史春生,這樣的美差怎麼就落到他頭上了。
一位穿著華麗旗袍的女服務員彬彬有禮地把他引向二樓一間餐室。
好雅致的房間,淺黃色的兩套軟緞沙發,飄逸的白色窗紗,配著粉紅色的地毯。靠牆是一張茶色玻璃餐桌和兩把軟椅。羅曉維坐在那兒等著他。
她今天穿一件白色的鑲紗邊連衣裙,脖子上一串工藝考究的金項鏈熠熠發光。沒有了穿寬袖窄褲的活潑和調皮,卻多了幾分清麗和純美。
羅曉維見張義民呆呆地望著她,不由微笑了。張義民穿件半袖襯衫,領結打得漂漂亮亮,身材偉岸又帶有書卷氣,倒像一個涉世不深的大學生。
她走過去,拉住他的手:「傻站著幹什麼,快過來坐下。」
張義民覺得她的手一碰他,就有一股電流閃電般傳到全身,全身立刻麻酥酥、熱辣辣的。
她看見他這副呆樣,笑著甩開手,「叭」地一下在他頰上吻了一下:「哇,你這個傻樣子,好可愛!」
張義民猝不及防,越發慌了神兒說:「別,別這樣。」
羅曉維拉他在椅上坐下:「怪不得高婕看不上你,原來你是個清教徒。」好像有些生氣。
他坐在椅子上,只覺得臉頰濕漉漉,羅曉維嘴唇上的一種香氣仍在繚繞,使他有點神不守舍。
一位女服務員進來,解了他的圍。她為他倆放好碗筷,又斟上酒,便站在一邊等待吩咐。羅曉維擺擺手,她知趣地退下。
張義民舉起酒杯:「曉維,我敬你一杯,算我向你賠禮。」
「高婕根本不愛你,你還執迷不悟。」
「不,不能這樣說,高婕她其實……」
「算了,別自欺欺人了,我在上海,看她天天和那個男高音黃炯輝泡在一塊兒。」
「那是高婕的老師。」張義民趕緊解釋。
「老師?情人式的師生。」
「不,不是的,她跟他關係密切,是因為崇拜。」
「崇拜?崇拜就朝夕為伴,崇拜就gotobed?我都看見了。住在一個飯店,誰都知道,就你不知道,或者明知道還甘心戴綠帽子。」羅曉維舉起酒杯和張義民碰碰杯,然後一飲而盡。
張義民也一口氣喝光了酒,他的臉再次漲紅了。羅曉維的話直戳他的內心深處,羞辱使他無言以對。當別人知道了高婕的醜聞,就意味著自己忍辱負重,苦苦攀附的那根線要斷了。
「今天,不要提她。」他為自己又倒滿一杯酒。
「好,聽你的。」羅曉維再次舉杯。「為你這句話,連乾三杯。」
張義民順從地乾了三杯,他本不會喝酒,空腹連飲,心情苦澀,雖然是低度的王朝酒,他也開始覺得頭暈,腿輕。
羅曉維似乎也有了幾分醉意:「我就不懂,你為什麼在當今八十年代還那麼清教徒似的。人生若沒有享受,還有什麼樂趣?有的人生來就是為了吃苦,為別人活著,而不是為自己活著,比如你,整個兒一個傻帽兒。」
張義民對羅曉維的指責內心反倒有幾分得意。正人君子的形象是他一貫需要在別人面前樹立的。看來,羅曉維已接受了他的這種形象。其實,他何嘗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裡充滿樂趣,接受這個姑娘的邀請不正是為了享受與異性交往的刺激嗎?
「人其實都是在為自己活著。」他說,「只不過尋求自我,表現自我的方式不同,有的人只看眼前的小利益,而有的人看得更長遠。」
「得了吧。」羅曉維用餐巾擦擦嘴,「你別說那套學生腔吧。那天在援朝家,我就看你像個書獃子。什麼自我呀,尋求呀,遠大呀,我最煩這些詞兒。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最反對為著什麼長遠而用清規戒律束縛自己,眼前的樂趣不享受,說不定哪天就飛走了。像我老爹,清正廉明一輩子,活著光吃苦了,『文革』一場運動還不是又在苦中見了馬克思。幸虧我伯父還當政,否則不僅他吃了一輩子苦,帶累我們幾個孩子也吃苦。」
張義民心裡一亮,羅曉維果然是幹部子弟。
「你伯父是幹什麼的?」
「他官兒倒沒我老爹大,才是個副部長,不過因為在北京,咱們這兒的老部下們還都買他的賬。」
「你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啦。」
「什麼大樹,一離休,都沒用,還是得靠自己。我是一點光不沾,靠自己唱出來,靠哥們兒捧紅的。」
「你怎麼認識的徐援朝?」
「怎麼,想當克格勃?」
「不,我想瞭解一下我的這些新朋友,也包括你。」
羅曉維咯咯笑起來:「說你呆你就呆給我看。通過我的嘴瞭解我?有意思。」
「你今天找我商量什麼事?」張義民趕快轉開話題,他發現自己在這個言詞直率,說話毫無遮攔的女性面前,一再露怯。
「我不在電話中告訴你了嗎!第一想你,賺了錢想請請你。第二是開導開導你,幫助你高瞻遠矚地分析分析中國發展的大趨勢。」
「哦,我倒想領教領教。」張義民來了情緒。這個只知「享受」、「樂趣」的姑娘難道還對政治感興趣?
「好,你聽我說。」羅曉維把一筷子白切雞放到嘴裡,細細嚼了,又喝上一口酒,這才開始「演說」。
「中國人的觀念發展趨勢,我以為目前乃至將來就只有一個:從務虛到務實。何為虛?何為實?虛便是所謂的榮譽,實便是物質,金錢。說白了,錢就是一切。人們追求,羨慕和尊敬的不再是什麼革命經歷,模範事跡,榮譽稱號,道德典範,而是百萬富翁。想想十九世紀初期的歐洲,法國大革命後資產階級開始鯨吞擄掠,聚斂財富,成為暴富,而社會的舊觀念仍推崇已經衰落的貴族。資本家有錢沒地位。不少貴族已經沒落潦倒,然而仍拚命維持和自我欣賞著徒有虛名的貴族頭銜。資本家中的蠢貨們拚命巴結貴族上層,不惜一切代價,甚至攀親聯姻,獲取貴族的爵位。結果怎樣?資本家最後主宰了一切,貴族的桂冠變得不值一文。有預見的聰明貴族,便早早加入資產者的行列,把自己變成他們中的一員。」
羅曉維說著,看看旁邊毫無表情的張義民,喝了一口酒,接著說:「徐援朝和我們圈子裡的一些朋友,就是這樣的聰明人,有預見。他們利用老頭子們現在還有的那點力量,辦公司,搞大號買賣,就是為了成為百萬富翁。而你,就像那些想爬到貴族圈兒中去的蠢貨。」
張義民感到震驚、刺痛。羅曉維的話如此尖刻,而他卻像被剝去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那兒,狼狽不堪。
「你的比喻極不恰當。當今中國不是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的歐洲,無產階級老幹部也不是封建社會的沒落貴族,社會性質不同,不能混為一談。你的話,缺乏最簡單的社會發展常識,還講什麼『發展大趨勢』。」張義民思索了一下,找到了反擊的武器,語氣也「狂」了一些。
「不恰當嗎?可能。但卻是真理。比如現在我們社會中最富的人是誰?是個體戶、專業戶、二道販子。他們很多人原先是社會最底層的人,失業者,勞改釋放犯,考不上大學的社會青年,貧困線上的農民,所以他們才不顧惜什麼面子、尊嚴,才敢於冒險。僅僅幾年時間,很多人成功了,成了萬元、十萬元、幾十萬元甚至百萬元戶。人們嫉妒他們,可又有誰甘心辭掉鐵飯碗,不顧面子和地位幹那一行呢?人們仍舊在心理上鄙視他們。而實際上,這些人中的佼佼者已經改變了地位,進入了政界。現在捐出錢袋中的幾分之一,當個政協委員的人大有人在。人們的這種社會心理早晚要變,到時候,社會發現,被人看不起的,不是那些萬元戶,而正是他們自己。」
羅曉維的話使張義民立即想起了萬家福和自己。他一直瞧不起萬家福,萬家卻家財萬貫;他一直為自己的社會地位而沾沾自喜,張家卻仍舊一貧如洗。
「你的意思,是讓我去辭職當個體戶?」張義民半開玩笑地說。剛才的語言交鋒,已經使他緊張的神經鬆弛了。
「像你這樣的,干個體,怕連家當都得賠光了。」羅曉維笑著用手背摀住嘴。
張義民見羅曉維譏笑他,有點惱火:「我就不信,我干個體幹不過他們。但社會不能全是個體戶,我有我的位置和事業。」
「對,你的位置正是你的優勢。你抓住這個優勢,會遠遠超過那些個體戶。」
「這是什麼意思?」
「把手中的權變成錢,就看你有沒有膽量?」
張義民心裡一陣驚悸,只覺得灌入耳朵的話冷颼颼的。他何嘗不懂,但是他怎麼能拿政治前途作為賭注,去冒風險。長期以來,他一直恪守著為自己設計的目標,一步步前進,不曾越雷池一步。
「我有什麼權?」他淡淡地說。
「你會不知道?徐援朝可一清二楚。」
「清楚什麼?我只是負責監督、控制國家一類物資按計劃分配,例行公事。」
「分配本身就是權。給誰不給誰就是權。」
「我無權決定給誰不給誰,只是負責審核局裡上報的計劃,公對公。」
「援朝會打通一些局,這些局裡會報計劃給你,你只要照顧一下批一批。好處,他會給你的。」
「徐援朝,要這些東西幹什麼?他是干保衛工作的,物資跟他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他現在手可長了,很多城市的公司和他有關係,只要你肯合作,你手中的那些木材、水泥、鋼材都會變成『大團結』。」
「他搞這些要犯錯誤的。」
「犯錯也犯不到援朝身上,你別看左一個通報右一個判刑,那全是些沒根子的傻帽兒。援朝出不了事,出了事也有人兜著。」羅曉維為張義民搛了些菜,放在他面前的盤子裡,「你怎麼不吃?不吃白不吃。坐失良機,你會後悔的。你廉潔奉公,不就是個大公務員嗎?你知道援朝他們手裡已經有了多少美金?在國外賬號下存了多少錢?」
張義民沉默了。
羅曉維的話使他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他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但沒有享受多少人生的樂趣。在曉維他們玩樂、享受青春之時,他卻在挖空心思去追求那一點點在親朋好友面前的炫耀。在別人痛快地品味桌上的美味佳餚時,他想的是如何把圍在脖子上的餐巾弄得平整、美觀而有風度。
他是愚蠢的。羅曉維說得對,錢,錢是萬物之本,有權無錢,權不如一塊抹布。
他盯著羅曉維漂亮的娃娃臉,那孩子般的臉上再沒了孩子氣,這姑娘不簡單。
「你也是他們其中一員?援朝派你來當說客的?」
「你說對了一半。」曉維笑瞇瞇地專心搛著菜。「我和他們沒有關係。我明白錢的重要性,但我不追逐它。我有我的生活方式,我的藝術圈子。在那裡,快樂和生存,掙錢和事業都是一回事。說客嘛,倒差不多,是援朝讓我找你的。」
「是這樣。」張義民的眼睛黯淡了。他自作多情,以為這女孩子喜歡他,其實不過是個說客。
張義民的神情全被羅曉維看在眼裡,她不由一陣心跳,一股微火迅速燒遍全身。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把雙手搭在他肩上。
他抬起頭,正與她的目光相遇。
那目光裡有多少複雜又熱烈的內涵?脈脈含情又勾魂攝魄,沒有了天真單純,而是一種純粹女人的渴望。
這目光,不能不使他產生渴望,連同被那雙手接觸的雙肩,在他的週身燃起了一種強烈的慾念,他覺得自己靈魂深處有一種朦朧的覺醒,和一種極興奮、極熱切,甚至極狠的衝動。
他一把抱住了那柔軟嬌小的身體,緊緊地把她的豐滿胸部壓在自己胸前,嘴唇急切地尋找著她富有彈性、香氣襲人的雙唇,拚命地吮吸著。他幾乎窒息了,這種渴望使他渾身火一樣的發燙、發軟、發狂。
他不能自制地去脫她的上衣。
「哦……」她呻吟著,抓住他的手,「不要……現在不行。這是飯店。」
「我不管……」他覺得自己失去了理智。
「明天……不,一會兒,到別的地方。」
「哪兒?」他想立刻就去。
「到援朝那兒。」
「什麼?」他發熱的腦袋連同軀體一下子涼了下來,身子也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