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村在軍區總醫院住了很久,他的視力仍然沒有得到恢復,看任何東西都是模糊的影子。他現在的樣子顯然已經不適合在基層部隊干了,於是成了一名編外幹部。此時,他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傷眼和處境,而是仍沉浸在失去石蘭的悲傷中。
最初的日子裡,他一直抱著石蘭的遺像,癡呆呆地坐著,不哭也不笑,世界彷彿已經從他身邊消失了。
在石蘭的追悼會上,他也是捧著石蘭的骨灰盒,一動不動,好像他動一動,石蘭就會從他的懷裡溜掉。
楊佩佩站在他的面前,含著淚說:孩子,要哭你就哭出來吧,你不哭會憋壞的。
他沒有哭,甚至還沖母親擠出了一絲古怪的微笑。母親看到他的樣子,竟忍不住又一次傷心地哭起來。
田遼沈望著面前的兒子,低沉地說:兒子,你給我抬起頭來。
田村抬頭看著父親,眼前卻是模糊一片。
父親又說:石蘭是個軍人,她犧牲在救火的前線,你應該為她感到自豪,你不是一直夢想著成為英雄嗎?
父親只能用這種方式去開導他。
石蘭的父親也走到他的面前,從他的懷裡接過骨灰盒,抱在自己的懷裡,喃喃地道:小蘭,再讓爸抱抱你吧。小時候爸爸忙,沒抱過你幾次,這回你讓爸好好地抱一抱。
老石堅毅地忍著,不讓自己的眼淚滾出來。他拍著懷裡的女兒說:小蘭,你這是軍人最光榮的結局,誰讓你是軍人呢,爸爸當了一輩子兵,但作為軍人的歸宿並不完美,你這回完美了,讓一個老兵來送你……
老石的眼淚終於重重地落了下來,他把骨灰盒遞給田村後,舉起右手,緩緩地向女兒敬了一個軍禮。
親人的話一遍遍地迴響在田村的耳邊,這些話本應該是對他說的,自己一直想成為英雄,哪怕是烈士,可命運卻並沒有成全自己。
在石蘭犧牲的地方,他反覆地用雙腳丈量過,右邊離石蘭倒下的地方,就有一條防火溝,有二十幾米的距離,如果石蘭放棄傷員,她可以在幾十秒之內跑到防火溝,保全自己的生命。但石蘭還是選擇了和傷員一起往前衝,也許是走到這裡,她背不動傷員了,就用自己的身體去保護傷員,而最終被濃煙窒息。
田村事後總覺得石蘭比自己更像一個軍人,他在心裡仰慕她,也嫉妒著她。
田村一直在想,如果石蘭和他的命運能夠重演,他會毫不猶豫地去代替她成為烈士。可他並沒有當上烈士,卻讓自己失去了雙眼的視力,而通過置換眼角膜重見光明是可遇不可求的。在視力沒有恢復前,他無法再回到心愛的連隊。這樣的日子,讓他情緒低落,甚至有了生不如死的感覺。
石蘭犧牲不久,大裁軍就開始了,田遼沈和楊佩佩退休了,柳師長也退休了。他們都是提前被宣佈退休的。
退休後的兩個老人沒事幹,一下子閒在了家裡,田村覺得空落落的,他一看到父母無所事事的樣子就想哭。他覺得父母比他更需要安慰,他不知道自己離開他們,離開這個家後,他們會怎麼生活?如果自己生活在他們身邊,他們的生活也許會多些內容和色彩,他至少在軍裡還能找到力所能及的工作。於是他對父母說:我想離開十三師,調到你們身邊來。
楊佩佩吃驚地望著他,驚喜地說:真的?兒子你說的是真的?
聽了田村的話,田遼沈臉上的肌肉不易察覺地抽動著,他的心裡很複雜,一方面希望孩子不要生活在自己的陰影中,走得越遠越好;另一方面,他也非常想讓孩子留在自己的身邊,給自己帶來一些安慰。如果自己不退休,他決不會同意田村調到自己的眼皮底下,那樣別人會說閒話,對孩子的成長也不利,現在他退了,他不再阻攔田村的調動了。
楊佩佩一下子哭了,她抱住田村道:你要是早同意離開十三師,石蘭也不會……
她還想說下去,被田遼沈喝住了,他大聲地說:住口,別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國家需要我們的孩子衝上去的時候,我們就要義無反顧地往前衝,你一個軍人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楊佩佩不敢說下去了,忙岔開話頭:好哇,只要你同意回來就好。組織上是有政策的,我們只有你這一個孩子,你現在又傷成這樣,調到軍裡,看病也方便一些。組織上是會照顧的。
不久,田村的調令到了十三師,他被任命到軍機關警衛連當連長。可他卻沒有辦法去工作,這只是組織上在目前的情況下,對他的一種照顧罷了。
田村就要離開十三師了,他走之前把劉棟叫到了自己的宿舍,他想和劉棟好好聊一聊。在同年兵中,十三師機關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劉棟望著田村,他此時的感情很複雜,這麼多年來,從入伍到現在,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一路恩恩怨怨地走了過來。如果不是田村冒著生命危險,把他從火海裡救出來,也許自己早就葬身那場山火了。他忽然間覺得很是愧對田村,田村就要調走了,他想對他說點什麼。
田村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馬上說:不要提那場火,也不要提我的眼睛,換了別人我也會這麼做。我是在履行一個軍人的職責,你不要有什麼不安,不安的應該是我,如果當年你不給我獻血,我也許活不到今天。現在咱們算是扯平了。
劉棟怔了一下,半晌,點點頭。
田村沖劉棟笑了一下,說:我就要走了,咱們說點別的吧。
劉棟就說:田村,我一直認為你命比我好,每一步都走在了我的前面。
田村聽了劉棟的話,愣了一下,這麼多年,他從沒把自己和劉棟比較過,聽他這麼說,忙問道:那現在呢?
劉棟低下頭,囁嚅道:我覺得你有得有失。
田村明白,劉棟所說的得與失意味著什麼。
田村直視著劉棟道:這時候我本來不想提石蘭,但我現在一定得說。
說完,他伸手從床下拿出一瓶酒,用嘴咬開瓶蓋,倒在面前的杯子裡。他先喝下一口後,又把杯子推給劉棟,劉棟沒接。
田村又接著說:我知道當初你也喜歡石蘭,但我娶了她後就沒後悔過,她不適合你,你也不適合她。
劉棟拿起杯子,也抿了一口酒:這我知道,最後我選擇了放棄。
田村又喝下幾口酒,說:你不放棄也沒用,從入伍到現在,你一直把我當成對手。
劉棟想制止他說下去,田村揮了揮手:你聽我把話說完,你羨慕我,也恨我,這我都知道;可我自己清楚,我從入伍到現在,沒讓家裡幫過我什麼。相反,我父親在你提干時卻幫過你,是他向十三師推薦的你。
劉棟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喃喃著:我跟你爸沒什麼關係,難道是因為上次我為你獻血的事?可那天全連的人都來了,輪到誰也會為你獻血的。
田村搖搖頭:究竟為什麼,我也不清楚,可能我父親發現你是個人才吧。
劉棟百思不得其解地搖著頭。
田村又接著說:我今天跟你說這些,不是讓你感謝我父親,或者感謝我,當時我並不知道,是事後柳師長,你岳父無意中說起來的,我才知道這事。
劉棟狠狠地喝下一口酒,睜著眼睛望著田村,他不知道田村還會說些什麼。
田村笑笑:咱不說這事了,說點別的吧。
劉棟這時突然就想起了歇馬屯的蘇小小,他不明白蘇小小對田村那麼癡情,田村為什麼不娶她。於是他脫口而出:你為什麼不娶蘇小小,而選擇了石蘭?
田村怔住了,他沒想到劉棟會在此刻提起蘇小小。蘇小小幾個字一在他耳邊響起,內心頓時五味雜陳,他一直說不清到底是懾於母親的壓力,還是自身的原因,讓自己最終沒有娶蘇小小。
劉棟的酒勁有些上頭,他眼睛紅紅地沖田村說:你對不起蘇小小,她對你那麼好,你辜負了她的一片心。你回答不出來,但我替你想過了,你看不上她,是因為她是農村姑娘,你骨子裡瞧不起農村人。
田村聽了劉棟的話,臉變得煞白,他在心裡責問著:你真的是因為她是農村人嗎?
劉棟酒後顯得很真誠,他坦白道:我當時都想好了,要是我提不了干,復員回去就去找她,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哪怕我求她,給她下跪,我也要讓她嫁給我。
田村望著劉棟,好奇地追問:那你最後怎麼沒去?
我已經有了柳三環,要是沒有她,我也許還會找她去。
田村湊近了劉棟:你說心裡話,你真的喜歡柳三環?
劉棟點點頭:我和她在一起心裡踏實,從沒這麼踏實過。
田村就一臉疑惑地說:別人可都說你娶柳三環,是因為她父親是柳師長。
劉棟笑笑,對田村的這個問題,他不想回答。他也說不清有沒有這個因素在裡面,但在他心裡,柳三環就是柳三環,是別人無法替代的。
劉棟苦笑了一下,說:別說我了,你就要走了,我勸你一句,有時間去看看蘇小小,就衝她對你的那片癡情。
田村搖搖頭,舉起杯子,一口氣把酒吞了下去。物是人非,蘇小小還會是以前的蘇小小嗎?他結婚前,給蘇小小去過一封信,把自己要結婚的消息告訴了她,以後就再沒收到過她的信。有了石蘭,蘇小小漸漸從他的心中退出了。那一段美好的往事,成了他心底最深處的回憶。
他承認在歇馬屯的日子裡,自己真心實意地喜歡過蘇小小,她是他的初戀。離開那裡後,一切都變了,環境變了,地位變了,他曾想過和蘇小小結合了會怎樣,但無論如何想像不出蘇小小到城裡後會是什麼樣子。畢竟她是屬於歇馬屯的,她是山間一朵炫目的野花,她不屬於城市。
自從那次休假時與石蘭邂逅,他猛然發現,石蘭在他的心裡一直佔據著很重要的位置。他放不下她,當初他去醫院找她,她並沒領他的情,但那時他也沒有考慮更多,只是覺得這個女兵挺有個性。當母親把她介紹給自己時,他的心裡也是矛盾和困惑的,他喜歡石蘭,也喜歡蘇小小,但他明白婚姻是實際的,母親鄭重其事地把石蘭介紹給他,在母親看來,他們在一起是合適而般配的。而蘇小小呢?母親的態度他也清楚,不僅是母親,在很多人的眼裡,都會覺得他和蘇小小不合適。於是,石蘭就走進了他的生活。他知道,自己對不住蘇小小,辜負了她的一片心。在最初的日子裡,他狠狠地譴責自己的良心,後來就試著安慰自己,權把歇馬屯的初戀當成一次浪漫的插曲。結婚前,他給蘇小小寫過一封很長的信,他真心地祝願她生活幸福,因為她是一個好姑娘。他相信,她會慢慢走出自己帶給她的陰影,找到屬於自己的生活,有一個美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