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蓮就這麼過去了,於守業自己彷彿也死了一回。他原以為小蓮死了,兒子會回來看看,哪怕就看上一眼。可兒子一直沒有露面,有好心的鄰居給兒子拍了電報,又捎了信。在料理小蓮後事的整個過程中,兒子於定山一直沒有照面,於守業最後那一縷幻想,也破滅了。
後來,有人告訴於守業,在殯儀館見到了於定山,當時他正對著骨灰盒大哭。在得到這個消息後,於守業躺在床上,蒙著被子,扎扎實實地大哭了一場。渾身的力氣,隨著那場眼淚似乎流盡了,人瘦了一圈,走路也搖搖晃晃。
針織廠的工宣隊員並沒有因為小蓮的死,而放過於守業。小蓮死後還不到半個月,工宣隊員又把他押去審問了。工宣隊員們不信,能娶妓女的人身上搾不出一點油水來。解放前就能和怡湘閣的妓女勾搭上的人,能是一般的人嗎?怡湘閣這個有名的風月場所,解放多年後在陸城仍然是很著名的,可見怡湘閣在陸城人心中的份量。
於守業已經心如死灰了,小蓮活著時,他沒什麼可說的;她死後,就更沒什麼可以說的了。他可以胡編亂造一些謊言,可他不想這麼做,認為這是對死去的小蓮的污辱,在他心裡,小蓮是聖潔的,他要為最後的愛情堅守著。
不論工宣隊員如何軟硬兼施,他就是一言不發,只說了一句話,那惟一的話是:小蓮是我的老婆。他說這話時,兩眼會冒出炯炯的光來。工宣隊員只能在他身上撒氣,掄他耳光,踢他的襠部。他忍受著。工宣隊員這次吸取小蓮的教訓,他們不再對於守業掉以輕心,每天回家都要派專人押送,還把他家裡的電閘拉了,認為萬無一失,才安心離開。
一天,工宣隊員又押著於守業往回走時,胡同口的東方紅副食店裡就闖出一個女人來。這個女人叫李桂芬,但很少有人叫她的大名,都喊她李大腳。她的一雙腳出奇得大,穿四十三碼的鞋,一般的女人鞋她穿不上,就穿男式鞋,走起路來一陣風,震得地面「咚咚」的。於是,人們就打趣地喊她李大腳。
李大腳「噗通噗通」地幾趟趕過來,攔住了於守業的去路,也攔住了工宣隊員們。她叉著腰,沖那幾個工宣隊員說:咋的,還有完沒完了,小蓮都死了,她當過妓女不假,可和她男人有什麼關係,於老師又不是妓女。
幾句話噎得工宣隊的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她又跳著腳道:我告訴你們,事情哪兒說哪兒了,你們把於老師放了,這事就到此為止了。
李大腳的樣子,似一個斷案的法官,大手那麼一揮,雙腳又那麼一跺,果然就把那幾個工宣隊員給鎮住了。
於守業對李大腳是瞭解的,她是烈士的遺孀,丈夫叫王大力,在志願軍裡當排長,抗美援朝的第四次戰役中,為救師長光榮犧牲。被救的師長現在已經是軍長了,仍隔三差五地坐著小車來看李大腳。就在前不久,李大腳的女兒馬媛媛高中畢業後,被軍長親自接到部隊當了女兵。這在這條胡同裡是絕無僅有的。
李大腳也住在這條胡同裡,門口上醒目地掛著烈屬的牌子。李大腳在胡同裡打個噴嚏,都會讓整個胡同山搖地動。
於守業和李大腳是有些接觸的,她的女兒馬媛媛和自己的兒子一般大,馬媛媛出生時,父親已經去了朝鮮,從女兒出生到犧牲,當父親的都沒有看過女兒一眼。按李大腳說,孩子半歲時,倒是照過一張照片寄給了朝鮮的丈夫。在丈夫犧牲後,看著眼前日漸長大的女兒,李大腳多少有了些慰藉。
李大腳的丈夫犧牲那一年,馬媛媛剛一歲出頭,當烈士證書送到李大腳手裡時,她當街就暈了過去。醒來後,就一直哭天搶地,她的另一半天空塌了,她不能不悲痛欲絕。悲痛的結果是,她原來充足的奶水一下子就沒了,馬媛媛正是吃奶的時候,突然沒了奶水,餓得「哇哇」大哭。什麼糕干粉、米糊啊,她都拒絕吃,一吃就吐。
小蓮那會兒的奶水很旺,她聽著因餓而徹夜啼哭的馬媛媛時再也坐不住了。從此,在一年多的時間裡,小蓮同時用自己的奶水餵養著兒子於定山和馬媛媛。兩家人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有了很深的交情。李大腳人雖然長得粗糙些,卻也是有情有義的人,她在胡同口的副食店工作,隔三差五的就給小蓮送來一些不易弄到的吃的。小蓮不要,推三推四的樣子。李大腳就不高興了,重重地把東西一放,沉下臉道:看不起俺咋的,別以為這是給你們的,我這是為了我女兒,你不補補身子,我女兒哪有奶吃呀。
很好的理由,讓小蓮無法回絕了。於是,就心安理得地把這些東西接受了。
兒子和馬媛媛一起斷奶後,李大腳並沒忘記這一段友情,依舊會隔些日子送來一些東西,小蓮這回就不要了,李大腳就說:妹子,你這是瞧不起你姐,你姐就這點能耐,想讓我給你背來一座金山銀山,我還做不到。你認我這個姐姐,你就收下;不認,你就扔出去。
又是一條讓人無法推絕的,小蓮只好收下了。
按理說,小蓮和李大腳是兩種不同類型的女人,但兩個人的交情卻很好,從那以後更是姐妹相稱。
小蓮自殺了,別的鄰居都嚇得遠遠地跑了,惟有李大腳天不怕、地不怕地站出來,幫助於守業料理小蓮的後事。要不是李大腳的幫忙,於守業就垮掉了。
此時的李大腳殺將出來,果然把那幫工宣隊的人給鎮住了。他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後就把於守業丟下了。
李大腳「光光」地回身走進副食店,包了半斤豬肉,強行塞給於守業。她說:老於,你看你熬苦的,補補身子吧。小蓮不在了,咱還得過呀。
她說完這話,眼圈竟然紅了。於守業麻木地接過紙包,夢遊似地走回去。
工宣隊為了釣住於守業這條大魚,又來過兩次,一定要把於守業帶走,繼續調查。李大腳真的急了,她風風火火地從副食店裡衝出來,這次手裡握了兩把刀,明晃晃地在當街站了,高聲喝道:把人給我放了,還沒王法了?你們不瞭解於老師,我清楚,他解放前就是個老實巴交的教書先生,解放後也是。教書犯啥法了?他老婆當過妓女,這我們都知道,可於老師幹過啥見不得人的事了。給我把人放了,要是不放於老師,我就剁了你們這幫小兔崽子。爺們兒革命的時候,你們還穿著開襠褲呢,來,讓我教教你們啥叫革命——
說完,舞著刀向工宣隊員衝去,那些年輕人哪見過這架式,一窩蜂似地散了。
歷經了李大腳的拔刀相助,於守業對李桂芬有了新的認識。在以前的印象裡,李大腳只是一個粗俗的女人,孤兒寡母的很不容易,而他,不過是她女兒的老師。
他一直教馬媛媛到初中畢業。馬媛媛和她母親截然相反,生得很秀氣,人也聰明,說話輕聲細語。因為小蓮奶過馬媛媛,他對馬媛媛也就有了一種特殊的情感,就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樣。馬媛媛是個懂事的孩子,很依賴她的老師,有什麼心裡話也願意對他說。媛媛沒上學前,經常跑到他家找於定山玩。一次,媛媛趴在他的耳邊悄悄說:我沒有爸爸,你給我當爸爸吧。
孩子的一句話,讓他的心裡五味雜陳了好多天,就是媛媛長大了,他一見到媛媛,仍會想起她當年說過的話。他的心裡就「別別」地跳上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