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天空,不清不白地亮著。山野被厚厚的雪裹著,遠遠近近的,都成了一樣的景色。
獵人鄭清明的腳步聲,自信曲折地在黎明時分的山野裡響起。雪野扯地連天沒有盡頭的樣子,鄭清明的身影孤獨地在單調的景色中游移著。從他記事起,這裡的一切就是這種情景。山山嶺嶺,溝溝坎坎,他熟得不能再熟了。他的雙腳曾踩遍這裡山嶺中的每寸土地。
越過一片山嶺,前面就該是熊瞎子溝了,隱隱地,鄭清明的心裡多了份悸動。他知道紅狐這時該出現了。他扶正肩上那桿獵槍,呼吸有些急促,對這一點,他有些不太滿意自己。作為一個獵人不該有那份毛躁和慌亂。
鄭清明抬起頭的時候,就看見了那條紅狐,紅狐背對著他,在一棵柞樹下慢條斯理地撒了一泡尿。隱約間,他嗅到了那股溫熱的尿臊味。他被那股臊熱味熏得差點打個噴嚏。他心慌意亂地一點一點向紅狐接近,他能聽見心臟在自己胸膛裡的撞擊聲。
紅狐看著不清不白的天空打了個哈欠,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他被這一眼看得哆嗦了一下,他太熟悉紅狐的這種目光了,目光中隱含的是輕蔑和不屑。這時,那股慾火也隨之在心頭燃起,頓時,亢奮昂揚的情緒火焰似的燃遍全身。他抖擻起精神,向紅狐追去。他攥緊了手中那桿獵槍。紅狐望過他一眼之後,便也開始前行,步態優美沉穩。他和紅狐之間彷彿用尺子丈量過了,永遠是那種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快它也快,他慢它也慢,清明的山野間,就多了份人與狐的景致,遠遠近近的雪野上,多了串人與狐的足跡。
「哈——哈哈——哈——」他弓著腰,提著槍,歡快癡迷地追逐著紅狐,週身在喊聲中顫抖著。
陡然間,紅狐似乎受到了莫名的刺激,飛也似的向山谷裡奔去,遠遠地拉開了和他的距離。「干你娘喲——」他喊了一聲,衝刺似的向紅狐追去。
他奔向山谷的低處,那紅狐已遠遠地站在了對面的山樑上。紅狐並不急於逃走的樣子,而是蹲下來,人似的立起身,回身望著他一步步向山樑上爬。鄭清明心裡就多了份火氣,他爬得氣喘吁吁,心急如焚。他覺得此時的紅狐那雙狡詐輕蔑的目光正在盯著他笨拙的身影。「日你個親娘——」他又在心裡罵了一聲。
待他接近山梁時,紅狐不慌不忙地側轉身,悠然地朝前走去。他喘著粗氣站在山樑上時,紅狐又與他拉開了那段永恆的距離。
鄭清明悲哀地叫了一聲。
那片茂密的柞木林終於呈現在了眼前。陡然,他渾身冰冷,紅狐停在林叢旁,回身望他。他舉起了胸前的槍,手竟有些抖,紅狐冷漠地望著他,他把仇視的目光集中在紅狐的胸口,紅狐的眼神裡充滿了自信和嘲諷。獵槍轟然響了一聲,那紅狐就箭一樣地隱進林叢中。當他趕到柞木林叢旁時,紅狐已到山梁的那一面了。
太陽不知什麼時候出來了,昏黃的在東方亮著。他站在山岡上,悲哀得想哭。
遠遠地他聽見紅狐勝利的笑聲。他望著山山嶺嶺,天地之間,恍似走進一個永恆的夢中。
老虎嘴的山洞裡,鬍子頭魯禿子正在睡覺。
花斑狗和騷老包正在火堆上燒烤剛抓獲的兩隻山雞。
魯禿子的呼嚕聲高一聲低一聲地響著,顯得錯落有致。
花斑狗火燒似的從火堆裡撕下一塊山雞肉嚼了嚼,沒有咬爛,「呸」一聲吐在火堆裡。
騷老包弓著身子往火堆裡加柴火,屁股不停地磨蹭。花斑狗咧著嘴說:「老包你是不是幾天沒整女人,又難受了。」騷老包就笑,屁股愈發不安穩了,一邊笑一邊說:「不是,魯頭的呼嚕整得我屁股癢癢。」
「他整他的呼嚕,你屁股癢癢啥?」花斑狗又去撕火上的肉,這次沒往嘴裡放,看了看。
「我看這肉熟得差不離了,把魯頭叫醒吧。」騷老包扭著屁股往魯禿子床上摸。他摸著摟在魯禿子懷裡的槍,魯禿子就醒了。
「摸老子幹啥,老子夢裡正整女人哩。」魯禿子披上羊皮襖坐了起來。
老包就笑著說:「你是不是整秀呢?」
「日你媽。」魯禿子變了臉色,氣咻咻的樣子。
花斑狗提著兩隻烤熟的雞走過來,白了一眼老包,沖魯禿子說:「魯頭整雞吧,這雞可爛乎了。」
魯禿子無精打采地打了個哈欠,有氣無力地說:「整雞整雞,老子天天都整煩了,一聞雞味都噁心。這兩天咱們得下山一趟,整點好嚼的開開葷。」
「整女人不?」騷老包來了精神。
花斑狗說:「那還用說,魯頭你說是不?」
魯禿子撕著雞肉往嘴裡填,不置可否地胡嚕著。
這時一個在外面放哨的小鬍子驚驚咋咋地跑進來,磕磕巴巴地說:「楊……楊老彎……來……來了。」
「他來幹啥?」魯禿子狠勁把雞肉嚥下去,難受得他胃裡直咕嚕。
「他說……說要見你。」小鬍子跺著腳,一邊往手上吹熱氣。花斑狗說:「老東西一定有事求咱,要不他來幹啥。」
「見就見,這是在老虎嘴,咱還怕他個楊老彎?」騷老包握了握懷裡的短槍。
魯禿子一揮手,沖小鬍子說:「叫他進來。」
花斑狗和騷老包一左一右地站在魯禿子身後。
不一會兒,小鬍子就把楊老彎帶進來了。
楊老彎五十來歲的年紀,人奇瘦,三角眼,兩縷黑不黑黃不黃的小鬍子,彎腰弓背地走進來,一見魯禿子,咧開嘴就哭了,邊哭邊說:「大侄子呀,救命吧,你叔遭難了。」
花斑狗說:「少套近乎,哭咧咧的你要幹啥?」
魯禿子一拍大腿也喝道:「別哭咧咧的,有話快說,說完我還整雞呢。」
楊老彎就說了,他說兒子楊禮讓朱長青派人給抓走了,現在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朱長青捎信說,讓他三天之內湊夠三千大洋去贖人,三天之後若不送錢,就把楊禮的屍首送回來。
魯禿子聽完就笑了,然後站起身在楊老彎面前走了三圈,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楊老彎的大衣領子,咬著牙幫骨說:「你他媽騙孩子呢,楊宗給張大帥當警衛誰不知道,朱長青怎麼敢對你老楊家的人下手?」
楊老彎眼淚就流下來了,拍手打掌地說:「大侄子你還有所不知呀,張大帥在皇姑屯讓日本人給炸死了,楊宗是張大帥的警衛還有他的好?大帥都死了,他一個小警衛算啥要不,朱長青咋敢對我下手?」
「真的?你說張大帥讓日本人炸死了?」魯禿子頭皮上的青筋都突突地跳了。
「楊禮都被抓了,我唬你幹啥?看在你和楊禮一塊長大的份上,救救你兄弟吧。」
魯禿子好半晌沒有說話,他從腰間拔出槍,在楊老彎面前一晃,楊老彎嚇得一哆嗦。魯禿子伸出手在楊老彎肩上一拍,楊老彎一趔趄差點摔在地上。
魯禿子笑了,山洞裡迴盪著那笑聲。洞口有兩個小鬍子不明真相地探頭往裡看。
魯禿子戛然止住笑,瞅定楊老彎說:「我可不能給你白幹,朱長青可不是吃素的,我們這是腦袋別在腰裡。」
「那是那是,咋能讓大侄子白干呢!」楊老彎慌忙喏喏。
「條件嘛,下山再說。」魯禿子揮了一下手。
馬拉爬犁箭一樣向小金溝射去。
楊雨田得知兒子楊宗死訊是一天清晨。
那天早晨,楊雨田由白俄丫環柳金娜服侍著吸完大煙,柳金娜又用銅盆端著溫水給楊雨田洗頭,淨手,準備吃早點。這時,管家楊麼公一頭闖進來,手裡揮舞著一張報紙,狗咬似的喊:「東家,東家,不好了。」楊雨田把頭從銅盆上抬起來,掛著一臉水珠,不滿地瞅著楊麼公:「你要死哇,那麼大年齡驚咋個啥。」
「張作霖大帥死啦。」楊麼公伸著細脖子,瞪圓一雙近視眼。「你不是做夢發昏吧。」楊雨田甩甩沾水的濕手,接過管家楊麼公遞過來的《盛京時報》,楊雨田只看了眼標題「大帥皇姑屯被害」便狗咬了似的大叫一聲,一揮手打翻柳金娜端著的銅盆,口吐白沫,昏死過去。這一來,急慌了管家楊麼公,楊麼公盯著昏死過去的楊雨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柳金娜卻異常沉著冷靜,她先拾起翻滾在地下的銅盆,點燃煙燈,把一撮煙土放在煙槍上,自己吸了兩口後把煙含在嘴裡,沖昏死過去的楊雨田那張老臉吹了幾口,楊雨田便慢慢回轉過來。楊雨田咧著嘴就哭了,一邊哭一邊說:「大帥呀,大帥呀,你可咋就死哩……」哭了一氣兒,他拾起那張報紙,報紙上說,大帥回奉天路經皇姑屯兩孔橋時,突然列車爆炸起火,大帥及隨行人員十餘人全部遇難……
「楊宗哇,我的兒喲——」楊雨田讀罷報紙,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樣子似乎又要昏死過去。管家楊麼公忙接過柳金娜手裡的煙槍,狠吸幾口,鼻涕口水地吹在楊雨田臉上。楊雨田便止了哭,愣怔著眼睛發呆。
楊麼公彎腰拾起掉在炕上的那份印有張大帥遇難消息的《盛京時報》,疊了疊,揣在棉衣裡面,張著嘴,猶豫了半晌說:「東家,是不是把這事告訴大太太一聲?」
楊雨田從愣怔中醒來,長長地吁了口氣。他從炕上挪下來,背著手在地上走了兩圈,最後搖搖頭說:「不,楊宗的事不能告訴任何人。」
楊雨田踱到楊麼公面前,愁苦地望著楊麼公:「這事能瞞一天就算一天,朱長青、魯禿子早就盼著楊宗能有今天。」
楊麼公灰著臉說:「東家,我明白了。」回過身,看了眼垂手立在門旁的柳金娜,凶巴巴地說:「你聽著,楊宗的事不能說,小心你的舌頭。」
柳金娜已經聽出了事情的真相,她有些激動,她自己也說不清這種激動的頭緒,只要楊雨田家裡出事,便足以讓她高興的了。她從前被楊雨田從青紅樓贖回來,原以為命運有了轉機,沒想到逃出了狼窩,又陷進了虎口。她真恨不能自己讓鬍子們搶去。當她聽見楊麼公的話之後,歡快地點了一下頭,又說了聲:「我不說。」她隨父親來中國五年了,不僅學會了中國話,而且適應了這裡的一切。
楊雨田紅著眼睛沖柳金娜說:「你出去。」
柳金娜扭轉身子,掀起棉布門簾,走了出去。
楊雨田望著柳金娜豐滿的屁股,此時一點心情也沒有。他復轉身又坐回到炕上,長吁短歎地說:「麼公,你看這事可怎麼好?」
楊麼公往前探了探身子,沉吟片刻說:「我看這事瞞過初一,瞞不過十五,日本人到了奉天沒準啥時候就會來咱這圪,兵荒馬亂的,莫不如我先去趟奉天,打探一下消息。楊宗的屍首能運回來更好,要運不回來,我就再買一些槍彈,以防萬一。」
楊雨田想了想:「那你就快去快回。」停了停又說,「你一個人去恐怕不行吧?」
楊麼公摸了摸下巴說:「這事我合計好了,帶謝聾子去,那個聾子知道啥,反正也聽不見。」
楊雨田點點頭。
楊麼公就出去準備了。不一會兒謝聾子趕著雪爬犁,拉著楊麼公離開了楊家大院。
楊雨田心裡很亂,他扒著窗子看著楊麼公和謝聾子一直走出去,他才暗暗地吁了口氣。他沒有想到,日本人敢謀害張大帥。前一陣楊宗回來還讓他放寬心,說張大帥和日本人井水不犯河水呢,楊宗走了沒多少日子,咋就出了這種事呢他沒見過日本人,他不知道日本人炸死張大帥之後下一步要幹什麼。他也不願想那麼多,他想的是自己關起門來,過平安的日子。他推開門,走到院子裡。一股涼氣迎面撲來,他乾瘦的身子不由地哆嗦了一下,他望著被大雪覆蓋住的遠山近樹,還有寥落的宅院,他的心不由冷了一下。他看見柳金娜扭著肥碩的屁股朝後院走去,他的心動了一下,他悲哀地想:難道我楊雨田的福分盡了嗎?
他在空曠的雪地裡呆想了一氣,便向上房走去。上房裡擺放著父親和爺爺的靈位。他一看到祖上的靈位就想起了楊宗,楊宗是他的兒子。楊宗並沒有在他膝前待多少日月,十歲的楊宗就被他送到奉天去讀書。他本指望讀完書的楊宗會回來,來繼承大金溝裡楊家大院的一切,沒想到讀完書的楊宗又進了「講武堂」,講武堂一出來便投奔了東北軍,又做了張大帥的貼身侍衛。他更沒想讓兒子楊宗在武界裡出人頭地,他幻想的是,楊宗有朝一日回來,回到楊家大院,幫著他來守這份家業。想到這兒的楊雨田,眼角里就流出了兩行清淚。
他在祖上的靈位前,點燃了一炷香,然後心情麻木地跪在那裡,看著那縷青煙不緊不慢地燃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聽見屋門響了一聲,他回過頭去時,就看見了哭喪著臉的弟弟楊老彎。
楊雨田的心跳了一下,忙立身問:「你知道啥了?」
「楊禮讓朱長青綁走了。」楊老彎哭喪著臉說。
楊雨田鬆了口氣,他以為楊老彎知道了楊宗的事。知道弟弟不是為楊宗的事而來,他慢慢鬆了口氣。
楊老彎說:「大哥,朱長青要我三千塊現大洋。」
「你就給嘛。」
「朱長青這王八蛋欺負人哩,他說楊宗同張大帥一起被日本人給炸了,可有這事?」楊老彎直著脖子瞅著楊雨田。
楊雨田聽了這話,就像被槍擊中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沒想到朱長青這麼快就知道了底細。此時,他手腳有些發冷,頓覺天旋地轉。他知道今天朱長青向弟弟楊老彎下手,說不準什麼時候,朱長青也會向自己下手。他木然地坐在那裡。
「朱長青這王八蛋是欺負咱家沒人哩」楊老彎蹲在地上,哭了。
好半晌,楊雨田才說:「要錢你就給嘛,我有啥辦法。」
楊老彎仰起臉:「張大帥被炸這是真的了?」
楊雨田沒說話,他又去望那炷燃著的香火。那縷青煙在那兒一飄一抖地蕩著。
「大哥哇——」楊老彎蹲在那兒咧開嘴就哭了。哭了一氣兒,又哭了一氣兒,楊雨田就說:「別哭,我心煩。」
楊老彎就不哭了,怔怔地立起身,扯開嗓子罵了句:「朱長青,我操你祖宗八輩兒。」
「老子有錢孝敬鬍子,也不給他朱長青。」楊老彎擦乾眼淚,轉身走出了上房。
楊雨田聽著楊老彎遠去的腳步聲,心裡蒼茫一片。
鄭清明一家,是大、小金溝一帶有名的獵戶。獵戶自然以打獵為生。鄭清明的祖上並不是本地人,老家在蒙古的西烏泌草原。成吉思汗時,鄭清明爺爺的爺爺,曾是成吉思汗手下的一名弓箭手,曾為成吉思汗攻陷中原立下過汗馬功勞,攻城拔寨都曾有過祖上神射手的身影。成吉思汗功成名就之後,曾封過鄭清明的祖上為神射手,割地百頃,牛羊千匹。那時的西烏泌草原,草肥羊壯。在沒有戰事之後,鄭清明的祖上解甲歸田、放牧遊獵。後來,便受到白俄的騷擾,白俄一邊偷盜牛羊,一邊打劫牧民,一時間,西烏泌草原狼煙四起,雞飛狗跳。那些年,鄭清明的祖上組織起了一支反抗沙俄侵擾的敢死隊。敢死隊員們手握長矛弓箭、套馬桿,和沙俄的火槍隊展開了一場數十年的戰爭。鄭清明的祖上為了確保戰鬥的勝利,用成群的牛羊換馬匹,武裝自己抗俄的隊伍。經過數十年激戰,沙俄侵佔西烏泌草原的夢想終於沒有成功。可連年的戰亂,卻使西烏泌草原一片荒蕪,成群的牛羊不見了,滿地的黃沙代替了昔日的牧場。鄭清明的祖上從那時起,變成了真正的獵戶,他們每年集體到遠隔幾百里的東烏泌去狩獵,用得到的獵物換回馬匹和生活必需品。
後來他們所用的弓箭被火槍代替,一年年過去了,他們一代代地在貧瘠的草原上生活著,練就了一手好槍法。為了生活去狩獵,在狩獵中也嘗到了生活的樂趣。
那一年,蒙古大旱,連續三年沒下一滴雨,沒掉一片雪花。乾旱像鼠疫一樣遍佈草原。成群的山雞、野兔向東遷移。西烏泌草原上的牧民們也告別家鄉,過上了逃荒生活。
那一年鄭清明的爺爺帶著一家老小,像那些山雞、野兔一樣向東逃來。最後他們來到大興安嶺腳下,這裡山高林密,積雪遍地。雪野上,野獸的足跡隨處可見。鄭清明的爺爺笑了,朗朗的笑聲驚跑了柞木林裡偷偷觀察他們動靜的一群狼。鄭清明的爺爺勒住馬韁,回頭沖一家老小大聲說:「就在這圪立腳吧。」
於是,大金溝山腳下多了一處木格楞,從此山林裡響起清脆的槍聲,天空多了縷縷炊煙。
沒過多久,楊雨田的爹——楊老東家騎馬攜槍帶一群人來了。鄭清明的爺爺這才知道,這裡的土地和山林原來是有主人的。楊老東家並沒有刻意刁難遠道而來的一家人,在他們的山裡打獵,自然要給東家回報,代價是每年要交給東家五十兩白銀。鄭清明的爺爺望著蒼莽的大興安嶺,點頭答應了。從此,楊家大院多了一個以打獵為生的獵戶。
後來楊老東家死了,楊雨田成了新的東家;鄭清明的爺爺也死了,鄭清明的爺爺死前,把鄭清明和父親叫到跟前,手指著這裡的山山水水,斷續地留下了遺囑:「你們——聽好——這裡就是咱們的家,咱哪兒也不去,守著這山、這天,這就是咱們鄭家的歸宿。我——死了埋在這裡,你們也要世世代代守下去——聽清了嗎?」鄭清明的爺爺說完,老淚縱橫,他望著這方藍天、大山,久久不肯閉上眼睛?
從那兒以後,大興安嶺的山上多了塚墳頭,野草和白雪交替覆蓋著這座墳塚。從那時起,鄭清明的心裡已接受了這片高天厚土,這就是自己的家園了,這裡埋葬著他的親人。溫馨的木格楞裡孕育著他一個少年獵人的夢想。他覺得這裡的山林、野獸不是東家的,他才是這裡的主人。他一走進大山,便不由得激動萬分,他是在大山裡出生的,祖上曾居住過的草原成了他的幻想,這裡的每寸土地、每一棵樹木都是那麼實實在在。
夏天漫山遍野樹木蔥蘢,冬天白雪滿山,那份壯闊,曾令他夢裡夢外地神往。他一望見山林樹木,心裡就有種說不出的激動和亢奮。他覺得自己是條魚,大山便成了一條河了。
發現紅狐是那一年初冬的黎明。那一年冬天,下了幾場雪,積雪不厚,淺淺地覆了一層。
就是在那天早晨,鄭清明隨著父親,走出木格楞,翻過一座山,他們就發現了紅狐留下的新鮮腳印,憑著多年的經驗,他們一眼便認出那是一隻狐狸的爪印。他們很願意狩獵到狐狸,狐狸肉雖不好吃,可一隻上好的狐狸皮卻能賣一個好價錢。他們慶幸剛出家門便發現了它的爪印。鄭清明順著爪印走了一程,似乎都嗅到了狐狸的腥臊味。憑著經驗,他知道這隻狐狸已近在咫尺了。他和父親都很小心,他們瞭解狐狸的習性,它們天生多疑狡詐。有時,一旦它們發現獵人跟蹤它們,它們會牽著獵人在山林裡兜圈子,直到把獵人甩開。鄭清明同父親拉開距離,警惕地望著四周。他們剛走到熊瞎子溝口,便發現了那只紅狐。這時,太陽剛從山尖後冒出,陽光照在紅狐的身上,通體亮,那身皮毛似燃著的一團火。鄭清明記得爺爺曾說過,有一種狐狸叫火狐狸,它的皮毛在狐狸中是上等的,不沾雨雪,百隻普通的狐狸皮也抵不上一隻火狐狸皮的價格。這種狐狸很少,才顯得珍貴。在爺爺狩獵的歲月裡,只是有幸見過一次,最後還是讓它逃脫了,後來再也沒有見過。那一次令爺爺痛惜不已。
鄭清明看到紅狐的一剎那,眼睛一亮,他想,這無疑就是火狐狸了。他變音變調地喊:「爹,你看——紅狐。」
父親也已經看見了紅狐。紅狐似乎沒有發現他們的到來。父親早就摘下了肩上的槍,利索地往槍膛裡壓了一顆獨子兒。獵人的子彈用起來很講究,獵什麼物會用不同的子彈。像獵獲狐狸這類獵物,必須用獨子兒,最好射中狐狸的眼睛,子彈從這隻眼睛進去,從另只眼睛出來,不傷其皮毛,皮毛才能賣到好價錢。
打對眼穿的本領,是一個好獵人必須具備的本領。鄭清明和父親都有在百米之內打對眼穿的槍法,甚至不用瞄準,舉槍便射,幾乎百發百中,這是他們長年和獵物打交道練就的本領。
此時,那只紅狐距他們大約有五十幾步,這麼近的距離,別說打對眼穿,就是打它的鼻子也不會相差分毫。鄭清明有幾分激動,以前他面對獵物還從來沒有過如此新奇的心境。父親衝他揮了一下手,兩人都停下了腳步,紅狐背對著他們,似乎睡去了。鄭清明看了一眼父親,父親低聲衝他說:「我繞過去。」他們要尋找到一個最佳角度,讓紅狐側過身,露出眼睛,他們在尋找它的眼睛。鄭清明站在原地,父親小心地邁動雙腳向側後走去,他們等待紅狐發現他們,發現他們的紅狐一定會回望一眼,就在這瞬間,他們會讓紅狐一個跟頭從岩石上栽下來。父親走了幾步,便立住了,舉起了槍,父親用眼睛向他暗示了一下,他大聲地咳了一聲,以此吸引紅狐的注意力。不知紅狐沒聽見,還是紅狐真的睡去了,它一動不動,像位哲人似的蹲在那沉思。
他更大聲地咳了一聲,這時紅狐才慢慢轉過腦袋,回望了他們一眼,幾乎同時,他和父親的槍都響了,他似乎看見那兩顆鐵彈同時向紅狐眼睛射去,紅狐像一團火球在岩石上彈了一下,便從岩石上跌落下去。
他滿意地朝父親看了一眼,兩人不緊不慢地向那塊岩石走去。他從懷裡掏出了繩子,準備把紅狐的四條腿繫起來,中間插一根木棍,這樣,他和父親便很容易把紅狐抬回去了。他們來到岩石上,低頭向下望去時,他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哪裡有什麼紅狐,只有一條紅狐留下的爪印。他張大了嘴巴,疑惑地去望父親,父親似乎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臉色鐵青地望著那行爪印。他們抬頭遠望的時候,一片柞木叢旁那只紅狐正輕蔑地望著他們。
父親狠命地朝地上吐了口痰,很快又往槍膛裡壓了顆獨子兒,他也很快地壓了一顆,隨著父親向那只紅狐奔去。紅狐遠望他們一眼,轉過身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去。距離一直保持在射程之外,他們快,它也快,他們慢,它也慢。
從早晨一直到中午,他們翻了一座山又一座山,紅狐始終不遠不近地跑在前面。
父親臉色依然鐵青,不停地咒罵著:「王八羔子,看老子不收拾你。」紅狐對父親的謾罵置之不理,仍不緊不慢地走。鄭清明疑惑自己看花了眼睛,他揉了幾次眼睛,那紅狐像影子似的在他眼前飄。
直到傍晚時分,紅狐似乎失去和他們遊戲下去的耐心,一閃身,鑽進了一片樹叢,他們趕到時,那裡留下了一片錯綜複雜的爪印,他們不知紅狐去向何處。這就是狐狸的狡猾之處。
傍晚時分,他們才失望而歸。父親一聲不吭,背著槍走在前面。他想安慰父親幾句,可自己也憋了一肚子火,不知說什麼好。他曾暗自發誓,下次見到紅狐一定不讓它跑脫。他甚至想,下次不用獨子兒,要用霰彈,把紅狐打個稀巴爛,看它還往哪裡逃。
那一晚,他一夜也沒有睡好,他聽見隔壁的父親不停地大聲喘粗氣。他盼著天亮,盼著天亮後的出獵。
魯禿子還是第一次這麼真切地打量楊老彎的家。一溜上房,一溜下房,再有就是下人們住的偏房。楊老彎的家明顯不如大金溝的楊雨田家那樣氣派。魯禿子心裡仍隱隱地感受到一種壓迫。這種壓迫自從和秀好上,他便有了。
他以前曾帶著弟兄們騷擾過楊老彎的家,可他從沒如此真切地進來過,以前都是花斑狗、老包等人前來下帖子,楊老彎似乎知道魯禿子和他哥楊雨田之間的恩怨,每次下帖子,無非是向他要一些錢財、雞鴨之類的東西,只要楊老彎家有,總是慷慨地拿出來,孝敬這群鬍子。時間長了,魯禿子倒不好意思一次次騷擾楊老彎了。彼此之間,似乎有了一種默契。這種默契卻是一種表面的,當他走進楊老彎家中,那種無形的壓迫,便從四面八方向他襲來,讓他透不過氣來。
朱長青綁架了楊老彎的兒子楊禮。他知道,朱長青並非等閒之輩,朱長青是鬍子出身,後來被東北軍招安了,手下有幾百人馬。魯禿子知道,朱長青一定是向士兵發不出餉了,要不然,他不會綁架楊禮;他知道,自己手下雖幾十號人,可個個都是亡命之徒,想從朱長青手裡奪回楊禮不是件太難的事,可也並不那麼輕鬆。他之所以這麼輕易地答應了楊老彎的請求,不是衝著楊老彎,而是衝著楊老彎的哥哥楊雨田。他要讓楊雨田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楊老彎在他眼前鼻涕眼淚求他那一刻,他心裡曾升出一縷快感,他甚至認為在他面前鼻涕眼淚求他的不是楊老彎而是楊雨田。可當他冷靜下來,看到眼前求他的並非是楊雨田時,那縷快感轉瞬卻化成了一種悲涼。
此時,他站在小金溝楊家院落裡,心裡翻湧著一股莫名的滋味。他瞇著眼沖面前的花斑狗和老包說:「告訴弟兄們,住下了。」花斑狗和老包就張張狂狂地沖楊老彎喊:「頭兒說住下了,還不快殺雞,整來吃。」
楊老彎慌忙向前院跑去。
一鋪大炕燒得火熱,三張桌子並排擺在炕上,幾十個兄弟團團把桌子圍了。碗裡倒滿了「高粱燒」,盆裡裝滿了熱氣騰騰的小雞燉蘑菇。魯禿子舉起了碗,說了聲:「整酒。」眾人便吆五喝六地舉起碗,碗們有聲有色地撞在一起,眾人便一起仰起脖子,把酒倒進嘴裡,「咕咕嚕嚕」響過之後,便開始「吧唧吧唧」大嚼肥嫩的雞塊。
楊老彎垂手立在炕下,看著這些鬍子大碗地整酒,大塊地吃肉,心裡狼咬狗啃般地難受,卻把苦澀的笑掛在臉上,清了清喉嚨一遍遍地說:「各位大侄子你們使勁整,吃飽喝足。」
老包就說:「有女人沒有,不整女人我們沒法幹活。」
楊老彎連聲「嘿嘿」著,抬了眼去看魯禿子的臉色。魯禿子把一碗酒乾了,渾身便燥熱起來,他紅著眼睛望了眼眾人,最後目光瞅定楊老彎,此時,他心裡又泛湧上那層快感。一片雞肉夾在牙縫裡讓他很不舒服,他嘖嘖牙花子沖楊老彎說:「兄弟們幹這活可是腦袋別在了褲腰帶上,不是鬧著玩的,弟兄們不整女人,他們沒勁去做活,可別怪我魯大不仗義。」
楊老彎連忙說:「有女人,有女人,我這就去安排。」說完轉身往外就走。
花斑狗沖楊老彎的背影喊:「整兩個胖乎的,瘦的不禁我們折騰。」
「哎——哎——」楊老彎答道。
楊老彎來到外面,吩咐手下人去大金溝窯子裡接妓女,他把幾塊銀子塞到夥計手裡時,心裡一陣酸楚,他暗罵了幾聲不爭氣的兒子楊禮。轉過身的時候,有兩滴清淚流出眼角,他用衣襟擦了,忙又進屋照顧眾人。
魯禿子在牆角撒了一泡熱氣沖天的長尿,他繫上褲帶的時候,看見了菊。菊紅襖綠褲地站在上房門口的雪地上分外扎眼。菊沒有看見他。菊在望著遠方的群山白雪。此時菊的神情楚楚動人,十分招人憐愛。魯禿子看到菊的一瞬間,心裡「格登」一下,他很快地想到了秀,秀也是這樣的楚楚動人。想到這裡,他心裡喟然長歎了一聲,「高粱燒」酒讓他有些頭重腳輕,可他還是認真地看了眼菊。他頭重腳輕地往回走時,差點和慌慌出門的楊老彎撞了個滿懷。楊老彎手端兩個空盆準備到後院去盛雞,楊老彎閃身躲在一邊點頭哈腰地說:「快麻溜進屋喝去吧,我去盛雞,熱乎的。」魯禿子用手指了一下菊站立的方向問:「她是誰?」
楊老彎眨巴著眼睛向菊站立的方向望了一眼,立馬變了臉色,驚驚詫詫地說:「是,是,小女。」
魯禿子又望了眼菊,心裡動了一下。
楊老彎趁機躲閃著向後院走去,魯禿子聽見了楊老彎呵斥菊的聲音:「還不快麻溜進屋,你站這兒等著現眼。」
魯禿子回到屋裡坐在炕上,便很少喝酒了,他有些走神。他望著狼吞虎嚥的眾人,他想哭。
晚上,接妓女的夥計趕著爬犁回來了。拉來了四個擦粉抹唇的妓女,她們推推搡搡嘻嘻哈哈地往屋裡走。楊老彎隨在後面。她們進屋的一瞬間,屋子裡的人靜了一下,幾十雙充血的眼睛似要把這四個女人吞了。片刻過後,不知誰打了聲忽哨,氣氛一下子又熱烈起來,他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領頭的叫「一枝花」的那個妓女沉下臉,回頭對跟進的楊老彎說:「我們來時可沒說有這麼些客,得給我們姐妹加錢,不加錢我們可不幹。」
「好說,好說,只要你們伺候好這些客呵,錢好說。」楊老彎忙說。
「一枝花」換了張笑臉,扭腰甩腚地朝眾人走去。
楊老彎弓身來到魯禿子面前,咧嘴說:「你先挑一個,咋樣?」魯禿子沒說話,花斑狗和老包擠過來說:「大哥,你先挑一個,剩下三個留給我們。」
魯禿子還是沒有說話,看也沒有看妓女一眼,他望著窗外,窗外已是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清。
花斑狗和老包就催:「大哥,你不好意思挑,我們替你挑。」
魯禿子動了一下,輕輕地說:「我要你家的小女。」
楊老彎聽清了,他怔著眼睛,半晌,他「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帶著哭腔說:「菊這孩子有病,她還是個姑娘哇。」
花斑狗說:「我大哥就願意給姑娘開苞,對這些窯姐可沒興頭。」
魯禿子說出要你家小女那一瞬,他似乎又看見了秀,秀的笑,秀的哭,還有秀那口白白的牙齒。當他得知菊是楊老彎的女兒時,那時他的心裡就產生了報復楊家的願望。他不求楊家,讓楊家來求他,讓楊家把自己的女兒親自給他送到炕上,然後他要像喝酒吃雞似的,慢慢享受楊家閨女。此時,他不看跪在眼前的楊老彎,仍望著窗外,窗外依舊漆黑一片。
老包蹦下炕,踢了楊老彎一腳說:「你這老東西不識抬舉是不我大哥看上你家閨女,是你的福分,惹急了我大哥,只要他說句話,你有十個閨女我們也照整不誤。」
花斑狗也說:「你是不是不想救你兒子了,只要你把我們伺候舒坦了,你明天就能見到你兒子。」
楊老彎跪在地上,喉嚨裡嗚咽了兩聲,終於站起身,歎息了一聲,哽咽地說:「那我過會兒就把小女送來。」
魯禿子被楊老彎領到東廂房時,看見了菊,菊依然是綠褲紅襖,菊坐在炕上冷冷地看著他。他也冷冷地看著菊。楊老彎把他送進門,便退出去了,隨手還給他關上了門。
一盞油燈在桌上燃著,油捻子燒出嗶剝的響聲。他望著菊,菊也望著他。他坐在炕沿上,開始脫鞋,脫了鞋又脫褲脫襖。最後赤條條地呈現在菊的面前。菊的目光由冰冷變成了仇視時,一股慾火頓時從他渾身上下燃起。他伸出手扯下了菊的襖,他又拽過菊的腿,褪去菊的褲。菊仰躺在炕上,仍仇視地望著他。他看見了菊起伏的身體,他曾如此親近地看過秀,那時秀是自己脫的衣褲,秀閉著眼睛,怕冷似的說:「魯哥,你把我要了吧。」他沒有要秀,而是離開秀,一口氣跑到了老虎嘴,當了名鬍子頭。
「秀真是瞎了眼,咋就看上了你。」菊在躺倒那一瞬說。
他一哆嗦,木然地望著躺倒的菊。
「我見過你,在秀的屋裡,你是那個姓魯的長工。」菊仍說。他渾身精赤地坐在那兒,恍似看見了秀那雙含淚帶恨的眼睛在看著自己。
「你快些整吧,我知道你要整我。」菊說完這話時,眼裡流下了兩行淚。
「你爹願意的,他要救你哥。」他口乾舌燥地說。,眼裡流下了兩行淚。
「他不是我爹,我要是他親生女兒他咋捨得。」菊一邊說,一邊淚流縱橫。
「你爹也是沒辦法,是他求的我。」他說。
「我真不是他親生女兒,我是三歲讓他家抱養來的。他沒有女兒,以前我也不知道,是他今晚才說的。」菊仍閉著眼,「要整你就整吧,還等啥。」
那股復仇的慾火,突然就消失了,他疲軟地呆坐在那裡。他望著眼前的菊,卻想起了自己。想起自己頭頂滾燙的火盆跪在楊雨田面前哀求的情景,火盆炙烤著他的頭皮吱吱的響,他嗅到了烤熟的那種人肉味,他想吐。
菊突然坐了起來,她伸手從紅襖襟裡摸出了一把剪子,抵在自己的喉嚨口:「你整吧,整完我就死了。」
他有些慌,他從來還沒有見過這樣烈性的女人。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了剪刀說:「你真不是楊家的親生女?」
菊怔了一下,點了一下頭。
半晌,菊說:「我心裡早就有人了,你整了我,我就不活了。」他萬沒有料到菊會這樣。他凝視著眼前的菊,想起了秀對他說過的話:「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油燈又「嗶剝」響了一聲,隱隱地他聽到上房那面眾人的調笑聲,妓女們誇張的叫聲。他在心裡悲哀地叫了一聲。以前,他從沒和那些弟兄整過女人,他一挨近女人的身子,莫名地就想起秀,想起秀那雙似哀似怨的目光。他知道,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忘記秀了。
他開始穿衣服,穿完衣服,他瞅著菊說:「你走吧。」
「你不整了?」菊不信任地看著他。
他不語,死命地盯著菊。
菊在他的目光中很快地穿上了衣服,菊穿好衣服站在地上,望著他,「要整你說一聲,我給你再脫。」他搖搖頭。
菊就跪下了,哽著聲音說:「秀沒看錯你,你是個好人。」說完給他磕了個頭,頭也不回地走了。
突然,他想哭,抱住頭嗚嗚咽咽真的就哭了。
油熬盡了,燈明滅的閃了幾下就熄了。上房裡已沒有了嬉鬧的聲音。他走出去,走到凜冽的寒風中。他來到上房窗前拔出腰間的槍,沖天空放了一槍,然後大聲喊了句:「雞也吃了,酒也喝了,女人也整了,都他媽滾出來,我們該做活了。」
眾人知道魯頭說的不是玩笑話,雖一百個不情願,仍從女人的懷裡鑽出來,罵罵咧咧地穿衣服。魯禿子聽到了罵聲,又放了一槍。立馬,便沒了聲息。
夜很黑,夜很靜。很黑很靜的夜裡,一行人馬向東北團駐地摸去?
管家楊麼公一走,楊雨田坐臥不安。他倒背著雙手在院子裡轉了一圈,他不管走到哪兒,都覺得死亡的氣息無處不在。他在柳金娜的服侍下小睡了一會兒。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院子裡停了一個白茬兒棺材,楊宗渾身血肉模糊,睜著眼睛躺在棺材裡。他老淚縱橫,一聲聲呼喚兒子楊宗的名字。他又看見楊宗渾身是血地從院子裡走過來,後面跟著管家楊麼公,他大叫了一聲,醒了過來。楊雨田一手撫著怦怦亂跳的胸口,一手擦去頭上的冷汗,他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他喊了幾聲柳金娜,柳金娜才從外面走進來。他讓柳金娜幫他點燃了煙燈,他一口氣吸了幾個煙泡,才有了些精神。他倚在牆角,望著眼前柳金娜兩座小山似的前胸。他莫名其妙地就有了火氣,他一把抓過柳金娜金黃的頭髮,讓柳金娜的頭抵在他胸口上,另一隻手沒頭沒臉地掐擰著柳金娜。柳金娜哆嗦著身子,喉嚨裡低聲地嗚咽著。楊雨田發瘋似的折磨柳金娜,沒多一會兒楊雨田就氣喘著鬆開了手,睜著一雙充血的眼睛仇恨地瞅著柳金娜。像每次他在柳金娜身上掙扎完之後一樣,他對她的身體充滿了仇恨。他要掐她,擰她,他願意聽見她的呻吟聲,更希望她的求饒,可她一次也沒有向他求饒過,他不明白她為什麼不求饒,這樣他心裡多了份遺憾。
柳金娜一副任打任挨的樣子,每次被楊雨田折磨過後,她總是低眉順眼地縮在一旁,金色的頭髮披散著,眼淚含在眼裡,欲滴不滴的樣子。這樣楊雨田看了更加難受。
柳金娜是楊雨田花了二百兩銀子從窯子裡買來的。他認為自己有權利享受她,折磨她,如果自己願意,還可以殺了她。五年前,柳金娜被父親帶著來到大金溝楊雨田開辦的金礦上淘金,那一次炸礦塌頂,柳金娜的父親和幾十個采金者被壓到礦裡,沒有人知道是死是活。柳金娜為了救出父親,自己把自己賣給了窯子,她拿著賣身的錢,求人挖她的父親。父親終於被挖出來了,可父親已是血肉模糊了。柳金娜埋葬父親時,被楊雨田看到了。他以前從沒有見過柳金娜,只見過她的父親,他沒有想到那個俄國老頭還有這麼漂亮的一個女兒。喪父、賣身的淒楚,更增添了柳金娜的憂鬱的美麗。楊雨田一看見柳金娜成熟的身子,便笑了,身體裡那股慾火,像油燈一樣被點燃。久已遺忘的房事樂趣,一幕幕又在他眼前重現。當楊雨田得知柳金娜已把自己賣給了窯子時,他便讓楊麼公花了二百兩銀子,趕在柳金娜接客前把她領回來。當他發現柳金娜仍是個處女,同時也發現自己沒有能力享受她的時候,他心裡就增添了那種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