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軍統特務

此時的馬天成早已改名換姓,他現在的名字叫王寶山,是一家醫院開救護車的司機。解放初期的瀋陽百廢待興,每一個行當的人才都極為缺失,會開車的人則是寥若晨星。馬天成,也就是現在的王寶山輕而易舉地就謀到了這樣一份工作。
    他之所以選擇司機這樣的職業,也是有著充分的考慮,畢竟有了車,活動的空間就大了許多。另外,開車不必和更多的人打交道,無形中就會減少自己暴露的次數。這對於他的隱藏是有利的。
    王寶山作為軍統特務的代號是「001」,這足以證明他是瀋陽城內隱匿的頭號人物。「002」則是尚品的代號。當時國民黨的部隊撤離瀋陽之前,徐寅初站長秘密地召集馬天成和尚品,向他們宣佈了一項特殊任務——隱匿起來,有朝一日打進共產黨的內部,為以後國軍光復東北,埋下兩顆定時炸彈!這項秘密任務,軍統局的許多人都不清楚,在劉克豪的印象裡,馬天成和尚品帶著東北站的執行隊,是作為敢死隊派出去的,他們的任務是督戰。後來,當他們和作戰的部隊混在一起時,結果可想而知。
    事實上,馬天成和尚品帶著執行隊並沒有前去督戰。在走出人們的視線後,他們就脫去軍裝,藏了槍械,混在老百姓中「逃出」了戰亂的瀋陽城。
    瀋陽城解放後,他們是有機會再混進城裡的,也就在這個時候,他們接到了一份新的指令,上峰命他們糾集被打散的部隊,組織一支武裝力量,就地打游擊。
    當時的國軍剛撤出瀋陽和東北,平津戰役還沒有打響,蔣介石心存夢想,調兵遣將,準備殺共產黨一個回馬槍,到那時,別說瀋陽,就是整個東北還不是國軍的天下?於是,在上峰的命令下,馬天成和尚品開始了收容殘兵敗將的工作。
    國軍撤得匆忙,一些沒來得及撤走的士兵,脫下軍裝自顧逃命去了。另有一些頑固派仍聚集在一起,伺機而動。召集這些人並不是件難事,在喪失了軍心和指令的情形下,這些散兵游勇唯一缺少的就是領軍人物,在馬天成和尚品的牽頭下,很快就召集了二百多號人馬。
    這些人馬聚集在一起,顯然不能在光天化日下活動。於是,他們躲進了帽兒山。那裡山高林密,別說藏幾百個人,就是撒進去萬兒八千的人,也不顯山露水。
    在他們逃進帽兒山時,帽兒山就盤踞著一股土匪,領頭的是人稱「巡南王」的胡快槍。胡快槍是遼南一帶有名的神射手,抬手一槍,指哪兒打哪兒。據說他練出這手絕活,是下了一番苦功的。胡快槍之所以被稱為遼南王是有些說法的。日本人在時,他就是鬍子;後來蘇聯紅軍從旅順口殺進來,追得小日本嗷嗷亂叫,他還是鬍子。現在共產黨解放了整個東北,他仍然盤踞在帽兒山,沒人能拿他怎麼樣。胡快槍早就放出話了,這帽兒山就是他遼南王的,別人休想染指。
    當馬天成和尚品帶著國民黨的殘兵敗將,準備在帽兒山裡休養生息時,就侵犯了胡快槍的利益。他們進山時,早就聽說了遼南王的大名,但也沒把事情想得有多麼棘手,只想著把這些鬍子收容了,應該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派出人去與胡快槍談判,結果是胡快槍不願意被收編,即便收編,也是鬍子收編這支敗軍。
    急於藏身的這股人馬,就與鬍子交戰了。當時國民黨的這股小部隊,還是有些戰鬥力的。鬍子畢竟是鬍子,裝備差,沒有整體的協調性,完全是靠著單打獨鬥。戰鬥的結局是,胡快槍被一發炮彈擊中後,就群龍無首了,鬍子們一部分降了,另一些人作鳥獸散。帽兒山就成了這股國軍的天下。
    以後的形勢便急轉直下,北平被和平解放,天津失守,平津戰役沒費多大的勁兒就結束了。最後連重慶也沒能保住,就連天高皇帝遠的海南島都被共產黨收到了懷裡,蔣介石的落腳點,只剩下了孤島台灣。
    馬天成和尚品對這些消息是一清二楚的。他們手裡有電台,可以隨時和軍統局保持著聯絡。當劉克豪的剿匪團包圍帽兒山時,馬天成和尚品知道大勢已去,整個中國都被共產黨拿下了,只差個小小的帽兒山。當初他們藏身帽兒山,是在等待國軍有朝一日再殺回來,到時再裡應外合,光復整個東北。
    隨著國軍的節節敗退,他們的心涼了一截又一截,最後只剩下失望了。剿匪團包圍帽兒山時,馬天成和尚品就知道,自己的氣數已盡。他們懷著悲壯的心情,向軍統發出了最後一份電報。在絕望與顫慄中,他們得到了最後一份指示:001、002,你們的任務是回到瀋陽,伺機而動,聽從召喚。
    得到這封密電時,他們的心就徹底涼了。當下,兩個人收拾好電台,在夜晚來臨時,扔下隊伍,悄然撤出了帽兒山。
    回到瀋陽後,馬天成和尚品就分開了。分開行動是上級的指示,身為軍統的兩個人很清楚,在一起只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在最初的日子裡,馬天成和尚品沒有任何的聯繫和往來,他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自己深藏起來。藏起來的首要目的是活命,當時他們不敢奢求國民黨反攻大陸,朝鮮戰爭更是連影還都沒有呢。他們不相信國民黨還有什麼氣數,蔣介石連自己都顧不上了,還能管他們這些被拋棄的人嗎?
    馬天成一直在記掛著自己的老婆劉半腳,雖說是在山東老家娶的女人,可這麼多年,風裡雨裡的,也讓女人受盡了苦頭。他長年漂泊在外,家裡的雙親就靠了她的操持。要不是東北危在旦夕,他不會和老婆劉半腳有這麼幾個月的廝守。
    正因為與老婆短暫的廝守,他更不放心劉半腳了。當時,軍統局的家屬們被送往去營口碼頭的時候,他看著車上淚水漣漣的劉半腳,心都碎了。但軍令不可違,他作為軍人,只能服從命令。
    後來他輾轉得知,軍統局的家屬們先是去了天津,以後又到了濟南。後來,就再也沒有音信了。南京解放後,他又讓尚品發電報追問夫人的下落,卻再也沒了下文。上峰只是含糊其詞地告之,你們是對黨國有貢獻的,你們的夫人,我們定會妥善安置的。
    馬天成和尚品全然不信電報上的內容,他們太瞭解國民黨了,大難臨頭時哪裡還會顧上下屬們的親眷。此時的馬天成堅信,自己的老婆劉半腳只有兩條命運,一是落在共產黨的手裡,被鎮壓了;要麼活著,也是流落街頭。
    一想到這些,馬天成就抓心撓肝地難受。重新潛回瀋陽城內的馬天成,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活下來。只有活著,才有機會和希望見到劉半腳,見到自己的父母雙親。
    進城不久,他就看到了醫院招聘司機的廣告。前去應聘時,他已經為自己想好了名字王寶山。從此,他就由馬天成變成了王寶山,職業是醫院開救護車的司機,人稱王師傅。
    王寶山雖然表面上風平浪靜,在最初的日子裡卻生活得草木皆兵。瀋陽這個城市和所有剛解放的城市一樣,被解放軍全面接管後,到處可見身著軍裝的身影。看到那些穿著軍裝的人,他的心裡就莫名的緊張。要知道數月前,在戰場上雙方還是交戰的對手,轉眼之間,便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他對這些穿軍裝的解放軍緊張的理由不僅僅是這些,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濟南解放後,軍統局就給他們發來了一份通電:原軍統局少校副官喬天朝是共黨分子,濟南淪陷前期逃離濟南。當他和尚品看到這份通電時,汗就下來了,生活在他們身邊的那個喬天朝竟然是共產黨的人。這一消息對他們來說,不啻於晴天霹靂,好端端的喬副官一轉眼就成了共黨,不用說,那個女人王曉鳳自然也是共產黨了?想著當時一幕幕真實的情景,兩個人唏噓不已。
    同時,他們在電報中還得知,中將徐寅初為此嚴重失職,已被革去職務,交由軍法處執行紀律。至於徐寅初是被判刑還是槍斃,他們不得而知,但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他們對共產黨刮目相看。
    在軍統局時,他們經常和地下黨打交道,包括中統局的那些人。那會兒,他們經常聽說某某是潛進內部的共產黨,被抓住槍殺了,或者是某處的地下黨組織被破獲,抓獲了共黨的要人,但那是他們生活之外的事情。卻不曾想到,被徐寅初如此賞識的喬副官居然也是共產黨,而且潛伏了這麼長時間。由此聯想到,無怪乎自己的隊伍經常打敗仗,原來是有這麼多的共黨分子無孔不入。
    此時的王寶山一在大街上看到穿軍裝的人,他就會下意識地想起喬副官和那個叫王曉鳳的女人。
    那天早晨,王寶山去醫院上班的路上,就看見一個女軍人朝自己看了幾眼,他當時就嚇得魂飛魄散,頭都沒有敢回,鑽進了胡同。
    到了醫院,他的心還亂跳不已。他現在的家就住在過去軍統局東北站對面的胡同裡。之所以在這裡租房子安家,原因是他對這裡熟悉。每天上班、下班都會看到昔日軍統局的那棟小樓,他的心裡就莫名地感到溫暖。這裡畢竟是他工作過的地方,往事不經意間就會潛進腦海,慰藉著一顆孤寂的心。
    記不得是哪一天,曾經是軍統局的小樓開始進出著穿軍裝的人,門口還多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瀋陽市和平區公安局。他頓時意識到此處不可久留,在這些人的眼皮底下生活太危險了!於是,他很快搬了家。
    表面上穩定下來的王寶山開始日思夜念著老婆劉半腳和年邁的父母。作為一個男人,混到現在這個樣子,連自己的老婆都保護不了,還能算個男人嗎?昔日的馬天成、此時的王寶山一遍遍地問著自己。他孤獨地躺在夜晚的床上,讓自己的良心折磨著自己。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老婆劉半腳就不會來到瀋陽;而不來瀋陽,如今就不會在南京生死不明。想到因為自己的原因,老婆正過著下落不明的生活,他的心就跟刀剜了一樣難受。
    馬天成是個孝順的人,娶劉半腳為妻完全是父母的想法。他少小離家,考入國民黨在重慶的預科學校,後來在部隊當了一年多的少尉排長,以後又考入陸軍指揮學院。畢業後,被軍統局的人選中了,從那時開始,他就一直幹著軍統的工作。
    按理說,他那時年輕氣盛,在軍隊內部或是繁華的都市裡找個出眾的女子做夫人,可以說是輕而易舉的事。但他還是遵從了父母的意願,娶了劉半腳。
    剛開始,劉半腳來到瀋陽後,曾遭到了沈麗娜等人的嘲笑。她們笑她的一雙小腳和髮髻,還笑她的那桿大煙袋。劉半腳有事沒事的,都把煙袋別在腰上,煙荷包也吊在一旁,走起路來一晃一蕩的。一口牙,因了長年累月煙熏火燎已是面目全非。不僅軍統局的夫人們笑話她,就連站長徐寅初都看不過去了。就為這事,徐寅初特意把馬天成叫到辦公室談了一次。
    徐寅初感慨地說:馬隊長,你也太不容易了。
    馬天成一臉迷惑地望著徐寅初。
    徐寅初憐惜地望著馬天成道:你的親事,是你自己同意的?
    馬天成明白了,點點頭說:這也是父母大人的意思。
    徐站長就歎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又道:馬隊長,你的軍餉不夠花嗎?
    馬天成一時又不知如何作答了。
    徐寅初就喜歡馬天成憨厚的樣子,他把執行隊的任務交給他,也正是看中他的忠於職守,讓他往東,他決不往西,從不討價還價,忠心耿耿地執行自己的任務。正因為如此,徐寅初平時對馬天成就多了幾分關愛,見他一副不明就裡的樣子,就說:你要是軍餉不夠用,我可以在站裡的經費中,找個名目補貼給你一些。
    這話讓馬天成頗為感動,他立正站好,趕緊給徐寅初鞠了一躬:謝謝站長,我的軍餉夠用。
    平時馬天成的生活也很節儉,不賭不嫖,他的軍餉大都攢下,寄給了父母。馬天成的父母也是一對老實巴交的人,家裡有十幾畝地,算不上富有,卻也夠吃夠喝。況且,還有兒子馬天成不斷地捎回些銀兩,日子也還不錯。
    過門後的劉半腳更是一個節儉的人,農家女子不講吃、不講穿的,家裡多了她一個幫手後,農忙時連小工都少請了。
    徐寅初見馬天成這麼說,便敞開天窗說亮話了:馬隊長,你討個小吧?你養不起,咱們站給你養著。
    馬天成頓時臉紅脖子粗了,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憋了半晌答:站長,半腳這個人挺好的,我知足了。
    徐寅初就真的不知該說什麼了,他仰靠在椅子上,望著天棚說:天成呀,要是國軍的軍官都像你這樣,還有什麼仗打不贏呢?
    正因為馬天成讓人放心,所以在國軍兵敗東北,從瀋陽撤出時,馬天成被留下了。當時的徐寅初不會想到敗局已定,如果他知道國民黨的天下會是這個樣子,他無論如何也會把他信任的馬天成帶走。當然,這都是節外生枝的話了。
    馬天成想到劉半腳時,也就想到了父母。想歸想,但還不敢貿然回老家,他知道老家此時也已是共產黨的天下,左鄰右舍也都知道他當的是國軍,這時候出現,無異於自投羅網。想來想去,只有瀋陽是可以讓他安心的。一是他熟悉這裡,二是這裡沒有人認識他,最重要的是,軍統局任命他為瀋陽地區001號人物。雖然沒有明確官職,但一切也都在不言中了。這麼想過了,他暗下決心:一定要在瀋陽生活下去。一想到在這裡長期生活下去,他就不能不想起劉半腳。這時,一個大膽的想法就冒了出來,他要去一趟南京,去找劉半腳。如果她還活著,就一定還在南京。
    這麼想過了,他便無法再踏實了,這個念頭沒日沒夜地在心裡蠱惑著。終於有一天,他向醫院請假,去了南京。
    在軍統局的時候,馬天成就在南京工作過,他對那裡是熟悉的。眼前的總統府,一面紅旗替代了曾經的青天白日旗,此時正獵獵招展。一切都換了人間,彷彿是一場夢,結束了。
    軍統局的位置他也是熟悉的,和總統府隔了兩條街,是一棟青磚灰瓦的二層小樓。徐寅初當初曾答應過他:你們的家屬就是軍統局的家屬,我們會好好照料的。如果徐寅初此言不虛,劉半腳最後的落腳點就是這昔日的軍統局。
    此時的軍統局已是人去樓空,一幅殘破的景象——門開著,窗子掉了,院子裡雜草叢生。他的腳步聲,無意間驚飛了一兩隻野鳥。他站在那裡,看著眼前的滿目瘡痍,眼淚差點落了下來。
    他正想離開這裡時,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抖抖地問道:天成,是你嗎?
    循聲望去,他看見一位衣衫襤褸的婦人,顫抖著從一扇破窗的後面探出頭來。定睛細看,他差點叫出了聲,這正是他要找的劉半腳啊。
    劉半腳也認出了他,哽著聲音說:真是你啊,天成!老天爺啊,你真的睜開眼了。
    抱住劉半腳時,馬天成流淚了,他幾乎認不出眼前的劉半腳了。在劉半腳斷斷續續地訴說中,他知道了國軍從這裡撤走時的情形——
    劉半腳到了南京後,一直和尚品的夫人住在一起。最初東北站的夫人們都住在一起,日子過得還算開心,後來整個東北失守,她們便開始擔起心來。最後又聽說軍統局東北站的人都撤出來了,正在天津待命。
    沒多久,這些家屬們一個個都走了,說是去濟南,東北站的人都調到濟南去了。一個軍統局的上校副官對劉半腳和尚品的夫人說,馬天成和尚品另外執行任務去了,不在濟南,具體何時接走她們,讓她們等通知。
    兩個女人在此後的日子裡,天天等、夜夜盼,沒能等來她們的丈夫,卻等來了國民黨從南京的撤離,這時她們才明白,南京已經守不住了。
    軍統局的人是在一天夜裡撤走的。剛開始她們也爬上了一輛軍用卡車,想和那些家眷們一起撤走,卻被人從車上拉了下來。告訴她們,飛機坐不下了,讓她們等明天的飛機。第二天天亮時分,解放軍就進城了。
    人去樓空,她們不知道往哪裡去,只能擔驚受怕地躲在這座樓裡。後來,尚品的夫人等不及了,要回江蘇老家。劉半腳也想走,卻不敢,她對這裡人生地不熟的,出門走遠一點,她都擔心找不回來。另外一個原因是,她覺得自己的男人不會扔下她不管,她不能離開這裡,萬一馬天成來找她呢?
    白天,她就出去要飯;晚上就躲在樓裡,唯一支撐她活下去的理由是她相信馬天成會來找她。
    聽了劉半腳的敘述,馬天成涕淚滂沱。當他扶著劉半腳離開那座殘樓時,心裡發狠道:以後再也不離開劉半腳了,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幾經輾轉,他帶著劉半腳回到了瀋陽。

《地上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