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百強的傷本來就不是很重,自從王婆婆把他領回家精心照料,傷就一點點地好起來。後來陳百強的傷腿不用枴杖也能走了。陳百強的傷一好,便一心想著歸隊的事,可又不知道部隊去了哪裡。陳百強背著王婆婆出門打探過幾次,也沒有什麼結果,他只能又回到王婆婆這裡,等待消息。
陳百強牽掛著部隊,王婆婆也在到處打聽部隊的消息。西征的部隊裡有王鐵和於英,她沒有看見王鐵離開村子,她卻看到於英隨著大軍挑著擔子一步步地離開了這裡。那一天她一直守在家門前,一直看著西征的隊伍源源不斷地在她眼前走過。每一個經過她眼前的戰士,她看著都那麼像王鐵。孩子們走了,她的心裡空了。
自從把陳百強領到家中,她便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孩子。有許多時候,陳百強躺在床上,她坐在床頭,兩人說著話,那時她就覺得躺在床上的已經不是陳百強,而是王鐵了。
陳百強也把王婆婆當成了自己的母親。和王婆婆聊天時,他總要說起他的母親。他10歲那一年,母親自己把自己給賣了。那時他家裡有5個孩子,最小的才兩歲,父親得了一種久治不愈的病,天天沒完沒了地咳嗽。父親還要看病,一家老小還要吃喝。母親作為一個女人,剛開始是乞討,後來便乞討不到什麼了。周圍的人家也並不比自己好多少。
後來母親就把自己給賣了,買的人說是到南昌城裡給人家當保姆。母親是隨好幾個婦女一起走的,家裡留下了賣身的錢。
母親走的那天,對他們這些孩子說:娃,等著娘,娘過幾天就回來。
母親看著大小5個孩子,難捨難分,抱了這個又親親那個。
父親蜷縮在床上,欲哭無淚的樣子,用頭撞著牆,一邊撞牆一邊說:都怪俺不爭氣呀,不爭氣呀——母親拉著他的手,那時他看見了母親眼裡含著的淚花,就預感到母親這一去就不會回來了。母親衝他說了些什麼,他似乎都沒有聽見,他只是一遍遍地沖母親點頭。後來母親就走了,他追了出去。母親一步三回頭地看著他,他忍著淚,那是他第一次體會到那種離情別恨。他想對母親說:娘,討飯要小心,別被狗咬了。那時,他仍在堅信母親是外出討飯去了,但再也不會回來了。可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到母親的身影消失,他才撕心裂肺地叫了聲:娘——母親已經走遠了。
10幾年過去了,陳百強對母親離家的那一刻,至今仍清晰地記得,後來他才知道,母親不是出去當什麼保姆,而是被人販子賣到了妓院。
他剛參加紅軍的第一個夙願就是能打到南昌去,在那裡他要找到母親。許多年過去了,他一直沒有實現自己的夙願。
自從他參加了紅軍後,他又明白了許多道理,革命不僅要解放自己的母親,還有千千萬萬個和自己母親一樣的人需要解放。
陳百強千恨萬恨,恨自己在不該負傷的時候受傷了。眼睜睜地看著大部隊走了,而自己卻被留下來。他知道,大部隊走了,蘇區還有部隊在堅持戰鬥。他惦記著部隊,想一有機會就去尋找部隊。
王婆婆和陳百強都在想念著部隊,盼望著部隊。兩人一說話,總是離不開部隊。
你說咱們部隊啥時能回來?王婆婆一天總要這麼問陳百強幾回。
陳百強就說:快了,等部隊打幾個勝仗就會回來了。
其實陳百強心裡也沒有底,他不知道,部隊這一走還能不能回來。部隊剛走時,就有風言傳說,部隊不回來了。
他們在哪裡打仗吶?王婆婆又這麼問。
陳百強就答:大概挺遠,咱們都聽不見槍炮聲。
兩個人就靜下心來,聽著遠方的動靜,一點聲音也沒有。
陳百強的傷一天比一天地好了起來。那天晚上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終於找到了部隊,看到了昔日的戰友。他哭了,竟把自己哭醒了。他睜開眼睛看見王婆婆正在他床頭立著,看他睜開眼睛便小聲問:娃,你咋了?
沒啥,俺做了個夢。陳百強這麼說,眼前的夢境仍清晰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王婆婆又睡下了,陳百強卻再也睡不著了。他睜眼閉眼,眼前總是部隊的影子,揮之不去。
天亮的時候,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想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找到部隊,只有回到部隊心裡才會踏實。他起床後,找出了藏在床下的那枚手榴彈。這是王婆婆領他回來時,他就一直帶在身上的。那時領導勸說他們這些傷員交出彈藥,他交出了槍,卻把這枚手榴彈留在了身上,他想遲早有一天會用得上的。
當王婆婆看到陳百強跪在自己面前時,她心裡什麼都明白了。沒等陳百強說話,她便把陳百強扶了起來,顫著聲說:
孩子,俺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你走吧,有時間就回來看一看。
老人說不下去了,背過身用衣襟擦拭著眼淚。這麼多天,像母子一樣的相處,就這麼分手都覺得不是個滋味。
陳百強哽著聲音說:娘,俺不會忘你的大恩大德,俺記著你老的恩情,俺就是你的兒子,俺會回來看你的。
陳百強說完,忍著淚走出門口。王婆婆想起了什麼似的,忙從床下掏出僅剩下的兩個雞蛋,追到門外,塞到陳百強的口袋裡。陳百強知道推托不掉,只好收下了。他頭也不回地向村外走去。
然而一切都已經晚了,敵人包圍了村子。敵人的1個營,從於都出發,一連燒了幾個村子,殺了幾個村子,最後來到了王家坪。300多個敵人,從村外的四面八方擁了進來,他們把全村的人趕到村中的一塊空場上。
在人群裡,王婆婆看見了陳百強,兩人便什麼都明白了,陳百強走到王婆婆身邊,安慰似地說:娘,別怕。
王婆婆這時,也似乎分外冷靜,她用手攏了攏頭髮道:俺個老婆子有啥可怕的,俺不怕。
敵人堆裡這時走出幾年前從王家坪逃跑的老地主王閻王。王家坪的人都這麼叫他,這個老地主比閻王還閻王,分他的土地,準備鬥爭他時,他跑了。現在他搖身一變已經成了“鏟共團”的人了。這次,敵人從於都出發,就是他帶的路,他的最終目標就是回到王家坪,對當年分他地,鬥爭過他的人來一個血腥的報復。
王閻王走出來,沖眾人怪笑兩聲,然後陰陽怪氣地道:你們都還記得我吧,我,王閻王,又回來了,你們當年分了我的地,抄了我的家,怎麼樣,我現在還是回來了,這叫三年河東,四年河西。
人群沉默著,沒有人說話,低垂著頭,但都掩飾不住對王閻王的憤恨。
鄉親們,對不住了,我這次回來就是報仇的,也讓你們嘗一嘗我王閻王的厲害。他說完便向人群走來,手隨便一指,便叫出了兩個老人。
一個是村蘇維埃主席,一個是村蘇維埃書記。當年就是他們帶頭闖進老地主家的。
王閻王身後,立馬跳出幾個“鏟共團”的人,他們不由分說,便把兩個老人捆在了身後的樹上。
王閻王嘻笑著走過去,從身旁的一個“鏟共團”員手中接過一把短刀,咬牙切齒地道:老東西,怎麼樣,沒想到還會有今天吧。
他踢了村蘇維埃主席一腳又道:你,把種我地,分我錢的人指出來,我王閻王高興也許免你不死,否則的話——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便遭到了村蘇維埃主席的啐罵:王閻王你不得好死!
王閻王冷笑一聲,揮起手中的刀割斷了村蘇維埃主席的一隻耳朵。血霎時湧了出來,村蘇維埃主席的半邊臉和半個身子便浸在了血水中。
村蘇維埃主席大聲道:王閻王,共產黨是殺不完的。
王閻王又冷笑一聲,他用那把帶血的刀指點著村蘇維埃書記道:他不說,那麼你說。
村蘇維埃書記閉上了眼睛大聲地說:地是我種的,錢財是我分的,怎麼樣,衝我來吧。
王閻王萬沒有想到剛回到王家坪就遇到這些硬骨頭。紅軍沒來之前,王家坪的人可都是百依百順的村民,只要他王閻王說個“一”,就沒人敢說“二”。才幾年時間,變了,都變了。
王閻王想到這,惱羞成怒地道:剮了,給我剮了。
幾個“鏟共團”員便蜂擁著上前,“嗷”叫著把刺刀捅進了兩個人的身體。
人群一陣驚歎,很快又沉寂了下來。他們仇視地盯著王閻王。
王閻王這時兩眼充血,哆嗦著身子在人群裡尋找著發洩的對象,看見王婆婆,眼睛一亮。他走上前來,一把將王婆婆拽出人群。陳百強想去制止,王婆婆回頭瞪了他一眼,他停住了,手伸到懷裡,懷裡揣著那枚手榴彈。
王閻王沖王婆婆道:你兒子不是當了共軍的營長麼,他怎麼沒把你接走?還有你那個干閨女,擴紅模範都哪去了?
王婆婆不說話,把臉別向一邊。
王閻王揮手打了王婆婆一個耳光,王婆婆身子趔趄了一下,但很快又站穩了身子,仇視地盯著王閻王一字一頓地道:
等俺兒子回來剝你的皮。
王閻王突然放聲大笑,又嘎然止住了,然後大聲道:今天先讓老子剝了你的皮吧。
揮起手裡的短刀向王婆婆刺去,王婆婆叫了一聲,倒在血泊中。
陳百強終於忍不住,他衝出人群,手裡高舉著那枚手榴彈,所有的人都驚呆了。王閻王向後躲著身子,但還是被陳百強手裡的手榴彈砸在了腦袋上。王閻王直挺挺地倒下去。
這時,敵人的槍也響了,陳百強搖晃了一下,但還是拉燃了手榴彈向敵人扔過去。
隨著一聲巨響過後,一切都沉寂了下去。
王家坪沒能遭到倖免,和其它村子一樣,很快便處在一片火海之中。
敵人燒了房子,又打死了幾個人,便走了。血腥瀰漫著整個蘇區。
劉達帶領著4個人殺出重圍,他們一直向蘇區走來。每到一處,他們就輪流著到村子裡去討些吃的。村寨都被追剿紅軍的敵人擾攪得已經很不安寧了,吃的用的,大部分被國民黨軍搶光燒光了。他們很少能討到吃的,一路上,他們就靠吃草根、樹皮生活。但他們仍頑強地走回蘇區,一路上不時地遇到一些掉隊或突圍出來的紅軍戰士,他們聚在一起,很快這支隊伍變成了30幾人。
他們幾乎都成了“野人”,衣衫襤褸,草鞋早已穿爛了,只能赤腳走路,只有他們綴著紅星的軍帽還是完好的,另外就是他們手裡的槍。他們出發時,就知道蘇區還留有隊伍,他們要尋找到自己的隊伍。就是這樣一個信念,才使他們走到了一起,也使他們頑強地走了回來。
一進入蘇區,他們驚呆了,沒有一處完好的村落,到處是死屍和大火。血腥氣瀰漫在空氣裡,怵目驚心,不寒而慄。
擺在他們眼前的事實是,蘇區已不復存在。他們一連找了幾個村落,沒有看到一間完整的房子,沒有看到一個人。
他們在山裡,看到了一群逃出村子的群眾,當群眾認出眼前這些人是紅軍時,他們圍了過來,哭訴著敵人和“還鄉團”的種種罪行。
30幾個紅軍戰士流淚了。他們的老家就在蘇區,不用問,自己的家和親人肯定也不會存在了。
此時,燃燒在他們心頭的只有兩個字:報仇。他們一起嚷叫著殺下山去,找到國民黨、“還鄉團”拚命。劉達制止了他們,他知道越是在這種時候越要冷靜,死打硬拚,只能解心頭一時之恨,並不是長久的辦法。看著眼前這些無家可歸,躲在山裡過著野人生活的鄉親們,他的心疼了。他也有親人,也有父母姐妹,此時,他們是死是活?
蘇區遭到血火的洗劫,誰不心疼呢。要想保衛蘇區,保衛蘇區的人民,只有找到留在蘇區的部隊,和敵人鬥爭下去,才有希望。
劉達說服了眾人後,便告別這群流離失所,失去家園的鄉親們又向前走去。那些鄉親們眼巴巴地望著他們離開。
劉達一行人不敢進村了。後來,他們在一個溪水邊看到了昏死過去的劉二娃。他們是憑著劉二娃頭頂那頂紅軍帽認出是自己人的。
劉二娃已骨瘦如柴,一雙腳早已磨爛,血乎乎的一片。
劉二娃離開隊伍,憑著王鐵給他的兩塊銀元一路走了回來。他想念著家裡的親人,母親、姐姐,還有漂亮的婦女幹部於英。他滿懷希望地走了回來,他先回到了自己的家,這裡那還是家呀,房子燒了一半被雨淋滅了。母親死在院子裡,她的身上有幾處被刺刀捅過的痕跡,血水早已凝住了,母親大瞪著雙眼,似乎在沖遠道回來的他發問:二娃,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隊伍呢?
他驚呼一聲,抱住了母親。他一聲聲喊著母親,好久,他才明白這一切都是枉然。他想起了兩個姐姐,他驚呼一聲跑到了殘破的屋裡,兩個姐姐赤身裸體地躺在屋地中央,她們的身上到處都沾滿了血,她們伸著雙手,表情痛苦,二姐的手中還揪著一縷男人的頭髮,顯然,她們是在和強暴她們的敵人拚鬥之後被殺死的。劉二娃嚎叫一聲從屋裡奔了出來。他在院子裡轉著圈,他不知自己該幹什麼,他用雙手揪扯自己的身體。他瘋了。瘋了之後,便跑出村子,他一路跑一路喊著:殺、殺、殺,都殺光了、殺光了……
劉二娃不知跑到了什麼地方,腳下一絆便昏倒了。
劉二娃醒來的時候,看見了一群人正圍著他,有人還給他餵水。他又嚎叫一聲站起來,嘴裡呼喊道:殺、殺、殺光了、殺光了——劉二娃又瘋跑著離開人群,一直向前跑去。
一個戰士想把劉二娃追回來。劉達擺擺手說:他瘋了——人們惶然地望著劉二娃一路瘋跑下去。
久久,不知是誰先跪了下去,衝著山下村寨的方向,接著就是第二個,第三個……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
不知誰先悲憤地唱了句:
神聖的土地自由誰人敢侵?
很快眾人異口同聲地唱了起來——紅色的政權哪個敢蹂躪?啊!
鐵拳等著法西斯蒂國民黨。
我們是紅色的戰士,拚!
直到最後一個人!
眾人一邊流淚一邊唱著。
後來他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相互攙扶著向山林裡走去……
(全文完)